12
世界因为缠绕才变得丰富。庄炎挠了挠头,想象着每个人身上都有许许多多的线头,不同粗细,不同形状,不同色彩,不同质地,甚至不同的延伸程度,但都交叉缠绕,密密麻麻。有的缠绕规律些,是可整理的;有的复杂些,越扯越乱。
庄炎摇了摇头想,若是单纯的直线,想来也没什么意义。就说电脑吧,要是没有里面那些错综复杂的线路,怎么能成就如此强大的功能。所以说事情复杂了未必不好。缠绕,造就了烦恼,也造就了美感,造就了矛盾,造就了融合。
庄炎低头从身上扯出两个最大的线头,好像它们过于平凡,一转身就可以从数以万计的毕业生身上找出这两个线头,它们的名字就是——“工作,爱情”(若是延伸一下,也可以叫作“事业和家庭”),但细看,各有各的接口,各有各的颜色,各有各的位置。
庄炎用勺子搅了搅汤,舀了些鸡丝和麦仁送进口里,却品不出以往鲜美的味道,嘴里苦苦的。庄炎又舀了一大口,含在嘴里慢慢下咽,不甘心似的。
此刻已接近10:00,庄炎在小区外面不远处的一家早点店吃早点,或者说早点午饭二合一。
她走进去并不是因为饥饿,只是觉得应该吃点东西。对她来说,“吃”成了一种形式,证明她还很好地活着。她揉了揉胸口,鼓鼓囊囊的,说不清是疼痛还是揪扯,头也昏昏沉沉的。庄炎把所有的症结都绑在“饿”上,尽管她感觉不到一点饿的迹象。
庄炎很喜欢喝这种咸汤,汤呈乳白色,香味醇厚。她看看牌子,依旧是那个陌生的字:一个“饣”,旁边一个“它”字。这个字庄炎一直都不认识,让她很是郁闷。
她问过这里的老板,四年前。老板说这叫“sha”汤,汤以肥羊、母鸡为主要原料,配以砂米(大麦麦仁)、大料、葱、姜、辣椒、胡椒、味精、食盐熬制而成。当时庄炎拍拍脑袋,恍然大悟般地说,怪不得这么好喝。
庄炎歪着头盯着那个字看了半天,依旧觉得很陌生,电脑上都没这个字,那干脆叫它“莎汤”吧,“莎”在兰州话里的意思就是“美丽、漂亮”。
庄炎又夹起水煎包咬了一口,这是她这一周内最丰盛的一顿早餐了。
空箜嬉皮笑脸的样子突然跃出,浮在庄炎脑海里的最上层,她说她挺喜欢吃河南的水煎包,脆而不硬,香而不腻。她曾经拉着庄炎的胳膊,让庄炎什么时候一定给她带点。兰州也有水煎包,很大个的那种,三毛钱一个。庄炎第一次看见兰州的水煎包甚是惊讶,她想,西北就是西北,连水煎包都变得这么豪放。
庄炎脑海中又闪出另一个镜头,蓝色的被子包着一颗圆圆的头颅,睡得香甜。那是在宿舍,庄炎趁着空箜睡觉时偷拍的,照片洗出来后大家才发现这张经典之作,她们拿着那张照片笑翻了。还有一张极富生活气息的照片,是庄炎的,她坐在床边嘟着嘴大口地咬着饼夹菜,吃得那叫一个香甜。
庄炎忍不住笑出了声,她想空箜这家伙此刻肯定也缩在床上,吹着空调,裹着床单,露着一张大饼脸,睡得香甜无比。
庄炎把昨晚空箜绘声绘色的描述调出来,转换成画面重新回味了一遍:
空箜的母亲一把拽出空箜怀里的抱枕,砸在空箜身上:“真是没肺,睡着了还想着去北京,白养你了,你妈我容易嘛,供你上完大学,你却把你老妈撇下了。”
空箜一翻身滚在地上,又慌忙跳起来:“老妈,你饶了我吧,睡个觉都不让好好睡!”
“你不看看几点了,不怕屁股被烤焦啊,快去吃饭。”箜母把抱枕塞给空箜。
空箜光着脚站在地上,挠着头:“北京,有什么不好,祖国母亲的心脏。”
“你先顾顾你妈我的心脏再说。”
“不让去,我就绝食!绝食!”空箜说着,“砰”的一声把门从里面关上,按下反锁键。
“反了你了,有种别出来。”箜母喊道。
“早知道23年前我就不出来了,一直待在你肚子里,反正出来也是这不让,那不许的……”空箜说着最后变成了委屈似的嘟囔。
箜母在门外“扑哧”一声笑了。空箜把耳朵贴在门上,她听见父亲说,孩子出去闯闯,见见世面也不是什么坏事。你非把她揽在身边干吗,我们也给她安排不了什么好工作,出去也许会有更广阔的人生。接着就是母亲的声音:“我知道,我不是舍不得嘛。”
“有什么舍不得的,将来你女儿有出息了,接你到北京享福去。”
空箜听到父亲这句话,极力表示赞同:“妈,以后我一定接你到北京享福,我保证。”
“保证你个头,你是接我去喝西北风吧。”箜母说道。
空箜躲在门后,吐出舌头笑了笑,听母亲的语气,她就知道她快成功了。她弯腰从桌子下面拽出她的大帆布背包,一股脑地把东西倒在床上,鸡腿、面包、饼干、饮料应有尽有。
“幸亏我早有准备。”空箜说着把鸡腿撕开,一手拿着鸡腿,一手点开收藏夹里存的招聘网站。
庄炎翻出空箜的号码看了看,又合上手机,空箜的话又响亮地萦绕在耳边:“能进事业单位!傻子才不去呢,要是我能去事业单位,我立马把我家大伟踹了。那是面包啊,送到你嘴跟前,你不咬,岂不是罪过?”
庄炎笑了笑,拿出手机找出端木的号码,她想端木也许会理解她,支持她去寻找自己的梦想吧。手机里传来标准的普通话:“对不起,您的电话已停机……”
庄炎“啪”地合上手机盖,拍了拍额头,还是兰州的号码呢,看来我真的傻了,咋就没想起来去办张新的手机卡呢。
庄炎四下看了看,顺着路往南走去,她决定去移动营业厅办张新卡,这小小的目标让她泛起一丝愉悦。
13
天空看不到星星 看不到月亮
只有晶莹的泪滴 顺着脸颊滑落
努力把一切有关你的记忆
锁进心底
她却变成思念的藤 紧紧地缠绕着你
让你痛得无法呼吸
无法逃离
任凭眼泪无尽地滑落
任凭你苦苦哀求
她却不放
我不再怨恨 不再逃避
俯身轻轻地吻了
——思念的藤
她在瞬间消失扩散
——又凝聚
化做漫天璀璨的星
我微笑了
带着泪痕
带着幸福的微笑 进入梦里
《思念的藤》——庄炎在标题栏上敲下这几个字后,点了发博文的按键。
这是庄炎三天前建的博客,博客名叫“裸行女子”,黑色的底板,粉色的藤蔓。
庄炎喜欢这个“裸”字…——裸露、坦荡,这个带有暧昧色彩的字,在庄炎心里,就是心灵赤裸裸的独白,裸露心情——她愿意把自己的内心毫无掩饰地呈现在这个空间里——她需要一个场地,把心拿出来“晒晒”。
庄炎在心里一遍遍念着韩艺的名字。那名字,如同一把柔软的刀,在她的心中割出一道道血淋淋的痕迹,柔软却致命。
庄炎拉开窗帘,窗外霓虹灯闪烁,似乎是另一个世界,陌生、遥远。她靠着大毛绒熊泪流满面。宿舍的窗户是看不见满街霓虹的,只有宿舍外面橘色的灯光,那是单纯的亮光,如同那时的自己,没有太多烦恼,太多心事。似乎只有现在,此刻,她才感觉到夜的必不可缺,作为另一种需要。黑色的包裹,深深地掩埋,赤裸的袒露。不需掩饰,不需压抑,任凭伤痛流淌、蔓延。夜是情绪的一个出口,也是引诱伤痛清晰浮现的元凶,那种安静温润的黑幕,让你无法躲避一个真实的自己。
庄炎点燃一支烟,吐出靛蓝色的烟圈,看着它寂寥地扩散。韩艺的面孔在夜里清晰地浮现——日版的小男生,戴着眼镜,笑容干净明亮,泛着两个甜甜的酒窝。
认识韩艺的时候,庄炎20岁,那时她最大的心愿就是,在大学谈一场恋爱,然后扯着这段爱情蹦蹦跳跳、心甘情愿地跳进婚姻的围城。她最羡慕的不是宝马别墅,不是官高权重,而是一对平凡的夫妻,他们牵着手说,我们是大学同学。
庄炎与韩艺第一次近距离地接触也是在夜里,一个突发奇想或者蓄谋已久的游戏,还有宿舍的姐妹们的嬉笑和傻呵呵的快乐,还有简悦、空箜、秦宇晴。庄炎想着想着嘴角就渗出了一丝笑意。
那是大一的第一学期,晴朗的夜,庄炎和简约她们,无法抑制的兴奋,在寝室的灯熄灭,路灯亮起的时刻,她们依旧沉浸在大学生活的体验中。
“你们说,我们这届的男生谁最帅?”庄炎问。
“裴大伟!”空箜跳起来喊道。
“切,花花公子,一股痞子味有什么好。”简悦撇撇嘴。
空箜一下子扑过去嬉笑着把简悦按在床上:“那你说谁帅?”
“韩艺,跟日本漫画的男主角一样。”简悦喘着气笑道,“不过我不喜欢他那样的类型,我喜欢瑞丽版的,美国的,或者是肌肉男。”
“箜,你是不是看上裴大伟了?”庄炎笑道。
“才没呢,我说的就是感觉,是你们要问的啊。”
“噢,那就好,阿弥陀佛,四大皆‘空’……”庄炎把手放在胸前,弯腰把“空”字托得长长的。
“我才不要空呢,我容易吗,本来该‘饱’的地方,就含蓄得差点空起来。”空箜喊道。
众人的视线直直射向空箜的胸前。空箜立马用胳膊挡在胸前:“色狼,你们想干吗?”
“小样,我们看看你是怎么混进女生宿舍的。”庄炎冲简约和秦宇晴眨眨眼睛,“你们说,怎么办?”
“扒光!”简悦和秦宇晴喊着,同庄炎一起嬉笑着扑向空箜。空箜嘻嘻哈哈,声嘶力竭的喊叫终于招来了“容嬷嬷”(看寝室的老女人)大声的呵斥:“216的,都几点了,快睡觉!”
“嘘!”庄炎强忍着笑,简悦和秦宇晴捂着咧开的嘴。
空箜冲门口作了个揖:“感谢容嬷嬷搭救之恩,否则小女子清白不保矣。”
“唉!你爸是修飞机场的吧?”简悦压低声音问。
“咦,你怎么知道?”空箜往后趔了趔身子,做出一副吃惊的模样。
“怪不得,造的飞机场这么平。”简悦捂着嘴笑。
空箜拿着枕头朝简悦砸去。
门外又响起了敲门声:“再闹给你们处分!”
四个人立马翻身上床,用床单捂住头,空箜故意用嘴发出均匀的呼噜声。
另一阵嬉笑声扯走了“容嬷嬷”。紧接着从楼上又传来了一声“容嬷嬷”的大喝。
“容嬷嬷”姓李,庄炎她们叫她李老师——那是当面。一背脸,她们就叫她“容嬷嬷”,叫得亲切而顺嘴,谁让她排斥她们旺盛的精力和洒脱的折腾呢。
……
…庄炎的思绪被敲门声打断,她从电脑前站起来,打开屋门。庄母笑嘻嘻探出头来:“炎子,给你说点事,我和你爸明天出趟差,估计得四五天。”
“噢,知道了,那你们路上开车慢点,注意安全。”庄炎伸了个懒腰。
“对了,工作的事,差不多,估计到这月底就能上班,你没事了在家准备准备。”庄母高兴得满面红光。
“噢,知道了,能不能不去啊。妈妈,好没意思的。”庄炎拖着声音,懒洋洋地说道。
“不行!你赶快睡吧,都快11点了,早睡早起!”庄母的语气变得严厉起来。
“我不睡,我不去事业单位,不去!”庄炎胸中突然涌上来一股火焰。
“你得听话,爸妈能害你吗?给你选的肯定是最好的路。”庄母的声音软起来,伸手去揽庄炎的肩膀。
“你们休想摆布我,我不是你们的玩偶!”…庄炎甩开庄母的手,转身进了卧室。
门外传来庄父的厉喝,庄炎用食指塞住耳朵趴在床上。
提到工作,庄炎心里就迅速扯出两条线,一条属于父亲,一条属于母亲。他们把线缚在肩膀上卖力地前行,而作为这两条线所承载的重心,她却无知无觉,不喜不悲。父母拉着走的只是一个虚无的躯壳,与她无关。
“工作”这个家伙跃跃欲试,将要挤进她的生活,在此之后的几十年里占去她几乎所有的白天。这个家伙,灰突突,索然无味且不咸不淡,它与设计无关,与色彩无关,与四年的大学生活无关。
可正如父母所说,这份工作“现实”“有保障”“稳定”。庄炎想象着母亲一手托着这份工作,一手指着,以一种献媚的假笑,一字一句地说道:“事业单位——‘稳’‘准’‘狠’,是女孩们的上上之选,家长欲购从速。”
当然,庄母不会这么说,长辈总喜欢在孩子们面前表现出那种特有的稳重和强势。
又提起这件事,大概是在两天前的晚上。屋外流淌着黏稠的热浪,屋里的空调呼呼地吐着冷气,庄炎咬着冰棒陷在沙发里,脚搭在茶几上抖动着,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颊上。
庄父坐在左边的沙发上一个接一个地接电话,庄母坐在旁边,用眼神盯着庄父,以表示她的抗议和不满。在庄父接完第四个电话的时候,庄母一把夺过手机,扔到自己屁股后面。
“说正事呢,炎子的工作还是得尽快定下来。”庄母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我觉得还是让炎子自己决定吧。”父亲说着拿出一支烟叼在嘴里点燃。
“说什么呢,我们当父母的就得给孩子掌好舵,女孩子家嘛,就得找个安安稳稳的活,有保障。”母亲理直气壮。
“我还是觉得应该让炎子锻炼锻炼去,去我们的公司,去了直接是副总,不端别人饭碗,不看别人脸色。”庄父弹了弹烟灰,嘿嘿地笑着把头转向庄炎,“是吧,丫头?”
庄炎晃着腿盯着电视头也不回地应了一声,又伸手抓了一把瓜子磕起来。
“是什么啊,那也叫锻炼,就你那破生意,就给人家当个中介,拿着人家塞牙缝的钱,还美得不行,你别想把我丫头的前程毁了,都到关键时刻了,你别给我偏离轨道。”庄母狠狠地瞪了庄父一眼。
“行,听你的。我就是随便说说,事情都到这一步了,我咋能偏离轨道呢。”庄父提高声音,“你妈可是我们家的最高首长。”
庄炎依旧头也不回地盯着电视,把薯片、巧克力豆挨个往嘴里塞,像是在自己周围竖起来一道无形的屏障,拒绝一切信息,一切信号的入侵。
我才是主角,他们是在谈论我的事啊。但我就愿意这样,对他们谈话的内容充耳不闻,把自己扔在角落里。他们都已经决定了,还需要我的意见吗?
从兰州回来本就不是我愿意的,但是他们手里有最大的砝码——亲情,他们充分利用了它,或者是我太注重它,反正结果都一样,我被那条无形的线拽回了这个城市。然后他们大声地告诉我,他们不会害我,应该往哪儿走,但他们不懂我,他们认为最好的东西,我不一定想要。
现在,他们用线拽着我,高高兴兴地把我也撂进去,从事一份毫无意义的工作,朝九晚五,周而复始,如同摆动的时钟一样,左—右,左—右,直到我成个小老太太。
我不想反抗,我懒得思考,反正我现在脑子晕乎乎的,疲于转动。整日整日的消磨时光,我什么都不干,但依旧觉得疲惫不堪。
反正父亲、母亲说的都和我的意愿相差很远。我最理想的状态就是和韩艺在一起,找一份设计的工作,一起奋斗,就算天天啃馒头,也会很开心。
爱情、亲情、面包,孰重孰轻,我现在真的懒得思考,反正也不会有答案。简悦说面包最重要,空箜说爱情最重要,秦宇晴说亲情最重要。
那我呢,我不想选择。韩艺就那么消失了,这个可恶的家伙,我干吗又想起他,他根本不值得我想,让他见鬼去吧……
庄炎在父母的叫声中回过神来:“我不想去,不去爸爸的公司,也不去事业单位……”
庄炎的抗议被父母新一轮的讨论淹没。关于她的未来,她的工作,父母在做详细的规划。
庄炎站起来抱着一盒饼干走向卧室,脑袋空空的、木木的。
她坐在地上,靠着大玩偶熊。庄炎的脑子失去了运转的能力,她不想转,只想停留在原地。
14
庄炎和端木见面,是在第二天上午紫荆山百货旁边的麦当劳。约的时间是10:30,庄炎9:00就到了。她需要独自坐一会,来挣脱夜里那无孔不入的疼痛和纠缠,越努力地想放下,想忘记某个人,那个人的影像就越鲜活地往上涌,就像用劲地想把一截弹簧压下去,咬牙切齿,咯得双手生疼,可一松手,弹簧却又跳起来,更富有活力,更带劲。
庄炎醒来时眼里含着泪水,夜里湿漉漉的梦,杂乱、纠结。她需要一个新的空间,来遮挡屏蔽这些东西。
庄炎坐在麦当劳靠窗的位置,她想象着端木出现的时候她应该挂上怎样的微笑。两年没见了,端木还是曾经的端木吗?还会哄着她,让着她吗?他看到她又会是怎样的神情?庄炎抱着蜂蜜柠檬茶喝了一大口。
还要不要像高中时那样,跑过去给他一个拥抱,然后捶着他的后背说:“小子,你终于出现了。”现在想来,鲜活的场景隔了一段漫长的空白,一切就变成了未知数。
庄炎打开手机看了看,离约定的时间还有15分钟。15分钟后出现的如果是韩艺,那一切就臻于完美了。庄炎咬着饮料杯里的吸管,思绪飞快地追溯到有韩艺陪伴的那些日夜。
如果韩艺看到自己现在这种状态,无精打采、毫无斗志,估计他会跳起来说:“炎子,你要打起精神来,你不是说热爱设计,要开工作室的吗,你看你现在软塌塌的,毫无斗志,怎么可以这样?”
庄炎拧起眉头想象着自己大声对韩艺喊:“我乐意,我高兴,还有脸说我,还不是你闹的。”然后庄炎可以闹,可以哭,韩艺就会马上换一种温柔的语气哄她。可是她的韩艺失踪了,和她的大学生活一起装进了一个叫作“曾经”的袋子里。韩艺情愿待在里面,不愿往外走一步。
庄炎笑了笑,吸了一大口柠檬水,那种“酸”便漾开了,在她体内,肆无忌惮。可曾经的日子是甜的,和韩艺在一起的每一刻都是,就算韩艺毁了自己辛辛苦苦做的包装设计。
那是大三下半学期,韩艺在学校东门口的小区内租房子住,确切地说是美术系的学生大部分都搬出了宿舍。由于设计专业的需要,大部分同学都配有电脑。住宿舍,一来用电不方便,也没放电脑的地方;二来,经过大一、大二的成长,大家都成熟起来,成双结对的,在学校里卿卿我我,甚是不便,干脆脱离宿舍,撇开集体,另觅二人空间。
但韩艺租房子的动机还真不包括第二条,至于那时是他们俩傻乎乎的不开窍,还是两个人在那方面过于腼腆、羞涩,或者其他原因,倒也不必仔细推敲。
但庄炎还是出现在了韩艺的房子里,且是在晚上10点以后。之前的很多个夜晚,韩艺都会准时护送庄炎回宿舍。但那个晚上没有,因为他们要一块连夜做作业。
庄炎把买的牛皮纸、白板纸、尺子、裁纸刀、颜料等一股脑地抱到韩艺的房子。庄炎要做的是包装设计,手提袋和整套大小不一的盒子。庄炎一边计算尺寸,一边画草图,忙得不亦乐乎。韩艺坐在右边的电脑前,一边做展馆设计的3D效果图,一边听着德国新晋乐队Groove…Coverage的歌曲。
庄炎不时把韩艺拉过来帮她参考图形,或者计算尺寸数据。韩艺也不时叫庄炎帮他参考一下展馆的一些细节设计。那时候的庄炎和韩艺是夜猫子型的,确切地说,夜猫子是美术系的集体代名词,从老师到学生都是如此,似乎只有在夜里灵感才会迸发。
说到具体的工作,庄炎就成了十足的急性子,她想看到美丽的成品,迫不及待。从她开始画草图,她就想象出了这一系列包装的模样,抽象的思维变成实物,是一件愉快的事。这个夜晚庄炎就急于促成这个愉快的结果。她先把牛皮纸裁成手提袋的展开结构,然后拿硫酸纸把设计好的图案拓印到上面,最后用干画法蹭出带有肌理的图案。手提袋做好后,庄炎就用细麻绳重叠着绑上当带子。
手提袋做好了,庄炎拎着在房子里跳来跳去,让韩艺一遍遍欣赏,韩艺就柔柔地笑着说:“太棒了,这丫头还挺有创意的。”
但接下来做盒子就是个庞大的工程了,厚厚的版纸,庄炎拿裁纸刀,踮着脚尖,一遍遍地划下去,版纸才变成庄炎想要的形状,且显得极不情愿。
两个小时后,庄炎拍了拍手,把手提袋和包装盒在桌子上依次摆开。看着自己的杰作,心里满是愉悦,人几乎一直都在跳跃着。但韩艺这时候开始找“问题”了,他拿起最大的一个包装盒,举到庄炎面前:“你看,边缘都没裁好,还有毛边呢。还有这,接口不严实,你裁的尺寸肯定有误。”
“是吗?可能吧。”庄炎依旧咧着嘴高兴。
“毁了重做吧!”韩艺说得一本正经。
“不!我不!我忙了一个晚上呢。”庄炎噘起嘴,表示抗议。
韩艺把包装盒立起来:“如果用这样的盒子装衣服,牌子的那种,你买吗?”
“不买。”庄炎使劲地摇头。
“那就对了。”韩艺说着就把盒子拽开,随手扔进了垃圾桶。
“你赔我,再不好也是个盒子,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庄炎跺着脚,嘴噘得老高。
“做什么事都要认真,不能应付的。”韩艺伸手在庄炎鼻子上刮了一下,“小样,嘴噘的,都能拴一百头驴了。”
“你的嘴才那么大面积呢,能绑那么多牵驴的绳子。”庄炎说着又变成了哭腔,“你怎么可以这样,我明天要交作业的。”
“还有时间呀,我们重做一个。”韩艺眯着眼笑着。
“那你帮我!”
“好,我们一起做盒子。”韩艺转身去拿杯子,“我先给你热包牛奶,补充能量。”
庄炎嘿嘿地笑着,拽着他的衣角一同走向厨房。
“后来呢?”庄炎从思绪中跳出来,喃喃地问自己。
“后来,重新做了盒子呀,很漂亮的,一套盒子依次摆开,怎么看都喜欢,你和韩艺一直忙到早上5点多,然后就去东门口的铁路桥边吃了早点,这都忘记了,真笨。”庄炎以另一种语气回答了自己刚才的提问。
她抬起眼皮,她希望看见韩艺端着热牛奶和奥尔良烤翅笑眯眯地走过来,然后她就大声抗议说要喝加冰的可乐,韩艺会假装生气:“太凉的,喝牛奶吧,牛奶好,牛吃了很多草,费了好大劲才产出来的。”
然后庄炎就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说:“那好吧,看在牛辛辛苦苦的份上。”
庄炎摇了摇头,露出一丝微笑,甜的记忆拉回到现在,就泛起了丝丝缕缕的酸楚。
“微笑吧,生活还得继续。”庄炎抬头让嘴角尽量上扬,她知道她绽放了一个极其失败的微笑。
好在她抬头时,看到了一个男孩笑着冲她走来。
“韩艺!”她脸上泛起一圈圈红晕,甜丝丝地绽放,男孩走过来的方向刚好背光,阳光为他勾勒了一个金色的轮廓,庄炎半张着嘴,看着这个金色的轮廓缓缓地移动,朝着她所在的方向。
15
庄炎的手机在桌子上震动了一下,一条信息,庄炎没有去看。她想,也许是昨晚群发信息的延续回复,现在才回,大抵是一个不怎么重要的人,交情一般,关系一般。…
昨晚为了让自己有事可干,庄炎决定展开一项很重要的行动,就是把她新换的电话号码告诉大家,她可不想消失,也不想与朋友们彻底隔绝。
“嗨,大家好,我是庄炎,这是我的新号,旧号作废,直接替换即可,收到的回信息,不回者,哼哼,后果自负!”庄炎把电话簿上的号码挨个勾选,到韩艺的名字时,庄炎停顿了一下跳了过去。万一呢,万一韩艺给我打电话呢?庄炎想着,心里酸酸的,眼睛也开始酸涩。庄炎对着手机犹豫了片刻又重新翻过来,在韩艺的名字前打上对号。庄炎露出一丝苦笑,我是怎么了?我想干什么?都这样了,还有未来吗?真可笑。庄炎想着又把韩艺名字前的标记去掉。
庄炎不允许自己这么自作多情,用庄炎的话说就是,她渴望爱情,但从不乞求爱情。
庄炎发完短信,把手机撂到床上,跑到厨房冲了一碗鸡蛋茶,滴了几滴香油。她知道,这对她干疼的嗓子有好处。
庄炎边趴在碗边上嘟着嘴吹气,边用筷子不停地搅动。油滴,金黄色,透亮,固执地漂浮在上面,无论筷子如何击打,都无法渗入。
庄炎突然觉得这油滴就是她自己,她回来了,站在这个熟悉的城市,却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大街上的每个人都在忙忙碌碌地奔走,而她找不到属于自己的地盘,真的,屁股大的地方都没有。她只是转来转去,举着手,却不知落到何处,这个社会为什么不伸出手把她拽进去,就算是强迫的,她也喜欢。
庄炎突然希望父母快点回来,他们不是说可以去事业单位吗?那就快点去吧,这样无所事事下去,会疯的,早晚而已。
庄炎的手机短信响起来,连续、紧凑,连打嗝的时间都没有,一个铃音还没结束,另一声就迫不及待铺盖上来。
庄炎边喝鸡蛋茶边满意地听着手机忙得气喘吁吁,她不需要了解那么多朋友的近况,她只是需要一种热闹,听起来热闹就行。
庄炎趴在床上,紧紧地抱着粉色的翻盖手机挨个翻阅短信,她时而微笑,时而肃穆。她在时钟滴滴答答的疾走中,寻了一块短暂的栖息之地,丰富、忙碌、热闹。
简悦:亲爱的,我现在在爱情岛(韩国的济州岛),这里的民俗村、独立岩、阵地洞窟、海水浴场都很棒,知道吗?《大长今》就是在这拍的,(伊人欲来何时归来),(伊人欲去何时离去)……
空箜:我就要背上行囊出发了,好happy的!
同学A:我的神啊,你还记得老汉啊。我现在在部队呢,震撼吧,学了四年设计,但最后连边都不沾。
同学B:炎子,最近好嘛,好怀念大学的时光啊,我在不停地碰壁,不停地找工作,郁闷,可是相当的啊,你呢,工作找得怎么样了?
庄炎看到第十条短信时看到了端木世杰的名字,这让她心里泛起一丝喜悦。
端木:炎子,什么时候出来吃饭,这么久没见了,很是想念。
庄炎:嘿嘿,没问题,反正从明天起就没人管我吃饭了,一天三顿都没有……
庄炎回完短信,露出了一丝笑意,怎么把这家伙忘记了啊,端木!“一只聆听的耳朵。”庄炎从床上跳起来,“还有个活物呢,我咋就忘记了呢。”
庄炎又啪啪地按动手机按键:以后,你就是我的蓝颜知己啊,不许说不,不许提条件,不许偏离轨道。
“好的。”端木很快回了短信,他对庄炎跳跃性的思维丝毫不感到好奇。
庄炎合上手机,在电脑前坐下,打开博客。她决定换个头像,用自己的照片,漂亮精神的那种。她在电脑里翻来翻去,终于找到了一张,穿着白色短袖T恤的那张,后面是丁香园,大片的粉红,俨然有大片的清香飘逸而出。庄炎喜欢极了,照片上的微笑逐渐放大,映到这个时空里庄炎的脸上。
庄炎对着照片笑了笑,算是问候,接着点开了写博文的页面:
突然想写点什么,关于记忆,关于现在,还是关于未来?关于工作,关于生活,还是关于爱情?我也说不清,我只是在电脑前坐着,心中涌动着莫名的东西,什么都不想做,脑子里涌动着太多东西,却一点都记不起来,似乎所有的东西都离我远去,而渐渐清晰地只有自己……
端木又出现了,就像曾经不曾离去。也许我该现实,如果我爱的人是端木,也许会是另一个结局,但是没有如果,爱情和友情无法换算,我把自己关在一个狭小的盒子里漂泊,在阳光发白的午后,在看不清星辰的深夜,我知道我不能永远这么任自漂流,我得走出去,去寻找一个没有你的天堂。
我回来了,回到了这片土地,我属于这里,我要在这里寻找一片属于我的天空,爱情和面包都会有的,不会太远。
那个叫韩艺的男孩,你哭泣吧,我要离开你。永远。你不值得我再哭泣。
思念的藤,会在岁月中破碎,那是我主观的意愿。我没有办法,不得已。不忘记,那么破碎的就是我自己。
我亲爱的朋友,亲爱的姐妹,你们不用为我担心,近日我喜欢写忧伤的句子,发忧伤的感慨,听忧伤的歌曲,但喜欢和现实不是一回事,我依旧有明朗的微笑,我终究要飞翔,不管有没有翅膀。
如果说幸福和苦难对等,那我的苦难是否已随着清澈的泪滴飘远?我必须快乐,快乐是我呼吸的空气,我不能成为一条溺水的鱼……
“我不能成为一条溺水的鱼,生活才刚刚开始。”庄炎一字一句地念道,她把每一个字都深深地刻进心里,等待着它们发出光芒,照亮她的生活,让她有力量从这个用“过去”编织的茧里冲出去,让过去走过去吧,化作一个五彩斑斓的背景,引出庄炎前行的路。
16
庄炎常常想起简悦那极不标准的“中国式”韩语,还有她咯咯的笑声。简悦去了韩国,想来是件令人开心的事。她此刻所处的是一个自由的国度,她自己的自由国度,没有爸爸妈妈干涉,做什么都可以按自己的意愿,爽呆了。庄炎和简悦通电话是在前天上午。
简悦给庄炎打电话用的是蹩脚韩语,庄炎那时正顶着硕大的太阳睡得昏天暗地。从回家的那刻起,这种困意就肆意蔓延,并以燎原之势铺开。…
醒来。窗外依旧是杂乱的汽笛声,喧嚣的人流。“人流”,庄炎躺在床上重复着这两个字,飞快地扯到了另一层含意上:“人流”可以在不经意间让一个本该降临的生命消失,没有知觉没有痛苦。“这个世界为什么不在我熟睡的时候把我‘流’掉?随便扔到哪个星球哪个世纪,古代也好,未来也好,只要不再是这年月。”庄炎看着天花板,看着一个巨大的气泡在空气中聚合,把她包在里面,慢慢地上升,与外界隔离,与现实隔离,不思以前,不想以后。
“喂,喂,小丫头,你怎么不说话……”电话里纯正的中国音,高分贝的呼喊,让气泡破裂,庄炎又狠狠地摔到床上,头开始昏昏沉沉、剧烈地疼痛。
“喂,简悦啊,这是哪里的号码啊?我正睡觉呢。”庄炎揉揉发胀的脑袋。
“丫头,你猜啊。”电话那头传来不可抑制的兴奋。
“大婶,你在哪个星球上呢?”庄炎懒洋洋地对着话筒问道。
“这孩子,怎么说话呢,快醒醒!”电话里传来咯咯的笑声。
“再叫我‘这孩子’,我就叫你大妈。”庄炎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大概躺得太久,眼前忽地一片黑暗。庄炎努力地眨了眨眼睛,世界又一点点明亮起来,“你在哪呢?”
“韩国!”
“韩国?”庄炎瞪大眼睛像是听到了另一种语言,“你爸不是给你找了一个国企办公室上班去了吗?”
“是啊,去了两天,太无聊,我就开溜了。”简悦在那头嘿嘿地笑道。
“真的?妞,你好幸福啊,你怎么不把我装口袋里也带去?我一直在家睡觉,不想洗脸,不想出门,啥都不想干。”庄炎说,“你去那干吗了?去那找工作?你会说韩语吗?”
“摁钮哈塞妖!(你好)”简悦笑道,“怎么样,电视剧里学的。”
“打住!咱说母语。”庄炎笑着抖了抖身子,“满身的鸡皮疙瘩,等我抖抖。”
“告诉你吧,丫头,我现在在‘梦幻岛’,刚做了‘金箔’面膜,满脸都是金色,金光闪闪。现在我终于知道什么叫满脸贴金了。”简悦兴奋地叫道。
“你怎么去的呢?我也要去,你好有钱啊。”庄炎叫道。
“我找了个韩国帅哥,我准备过段时间去隆隆胸,你不知道,在这整形美容特流行,就跟我们要做头发、贴面膜一样。”简悦兴奋地说道。
“隆胸?不是吧,你已经够丰满了,你再隆胸估计就得定做‘bra’。”庄炎笑道。
“去,这叫性感,你个小丫头,还没开窍呢,说了也不懂。你说你们家韩艺傻乎乎的吧,你也傻,服了你俩了。”
提到韩艺,庄炎的心又剧烈地疼痛起来。
“算了,算了,不提那小子了,回头我给你介绍一韩国帅哥。”简悦自顾自地说着,庄炎缄默不语。
“对不起,炎子,我不是故意提到他的。不过你也要实际点,想开点,我们已经毕业了,已经过了那个纯情的年代,就像我现在这个男朋友,说不上爱不爱,但他可以给我一些实际的东西,而且恰恰是我想要的,这就叫‘现实’。你不要把自己关在壳子里,你要走出来。”简悦说道。
“对了,你的工作找得怎么样了?”简悦扯到另一个话题上。
“爸妈让我去事业单位,我不喜欢,不想去。”庄炎说。
“那就别去,你一定要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并为之去努力。不喜欢的工作,要干一辈子,多郁闷啊,你想想。”
挂了电话,庄炎突然就升腾出恍如隔世的感觉,简悦去了韩国。也许自己真的睡了一个世纪,这个世界奔跑得太快,自己是不是已经落伍了?庄炎捋了捋凌乱的头发,拉开门,外面的阳光刺眼夺目。她不想去任何地方,也不知道去哪里。算了,睡吧,巨大的困意袭来,庄炎梦游般地重新回到床上。她想留在这个时刻,毕业后这个时刻,不想往前走。
在学校的时候,庄炎也是嗜睡的,但那时候睡得酣畅幸福,醒来就神采奕奕,精力无穷。嗜睡是宿舍的集体爱好,没课的时候就早饭和午饭合二为一,美其名曰“为国家节省粮食”,班里的任何一个兄弟姐妹,只要经过女生宿舍的楼下,见216的窗帘紧闭,就会说:“哇哦!她们竟然还在睡觉。”
庄炎说:“能睡也是一种资本和能力。”
这句话得到了216宿舍女生的一致赞同。
空箜说:“睡觉多好,省电、省水、省粮食,充分节约可再生、不可再生的一切资源。”
“睡!多幸福啊!我好不容易有这机会了,容易嘛。”庄炎从上铺伸出脑袋,“真是苦尽甘来,要知道上高中时,天天早上5:30上早读,还要跑步,晚上22:00才下晚自习,我那时最大的愿望就是哪天能睡到早上7:00,就为这个目标,我充分‘刨’出了自身潜力,学了美术。”庄炎说着又美滋滋地拉了拉枕头。
“你说,我们要是考不上大学,现在会在干吗?”秦宇晴托着下巴问。
“那还用说,一把屎一把尿地带孩子呗。”庄炎抖了抖肩膀,“想想都觉得可怕,一辈子就那么定型了。”
“你们现在最大的愿望是什么?”简悦问。
“快点毕业,走自己的路,挣自己的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你不知道我为了买个mp4,足足和我妈申请了一个月,这老太太,太抠了。”空箜靠在下面的桌子上。
“我就想着好好把专业学好,将来开自己的工作室。”庄炎直起头。
“我也是,我们一起。”秦宇晴把面孔靠到庄炎面前。
“好啊,好啊,就我俩。到时候,经理俩人,设计员俩人、业务员俩人、内勤俩人,打扫卫生的俩人。”庄炎笑道,“我俩全部包圆,绝对的‘自理门户,自力更生’。”
“OK,OK。”秦宇晴拍着手笑道。
“我希望出国深造,将来做个金牌的女设计师。”简悦仰起脸看着庄炎,一脸的微笑。
那时的简悦还是小丫头,松松地扎着马尾辫,褪色的宽大T恤衫,洗不掉的彩色渍痕。简悦喜欢,喜欢这种旧旧的感觉,喜欢黏在衣服上的颜料块,用她的话说,“那叫感觉,知道吗!”
那时候她们能睡、能闹。睡上一天一夜,没问题,疯上一天一夜也没问题。用庄炎的话说就是:“没办法,我们年轻啊。”
的确,那时候她们都很年轻,满脸的稚气,满脑子的梦想。她们常常会在半夜爬起来,打开充好电的LED灯,按开电脑,放着舒缓的音乐,拿出速写本画画。
画她们各种各样笑的姿态,画她们的梦,那次庄炎画的满张纸都是枝枝蔓蔓,她说:“那是一个人,会生长的人,可以长成不同的形状,不同的颜色。”庄炎喜欢色彩,喜欢线条。她咯咯地笑着说:“要是我能变成不同的形状和颜色多好。”
“你以为你是‘变相怪杰’啊。”空箜说道。
“明晚我们去机房包夜好不好,我找到了一个网站,国外的,上面的广告巨经典,我看完都不知道广告的是些什么。”庄炎兴奋地说道。
“不会吧,那还是广告吗?”空箜捏着鼻子,饶舌地学着河南方言,“大嫂,你弄啥哩,咦,给俺哩猪买xx牌饲料……”
庄炎、简悦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叫直白,坦荡,知道吗?”庄炎拍着枕头说。
“看不懂的才是好的,什么是艺术?看不懂的才是艺术呢。”简悦道。
“说好了,明晚咱包夜去啊。”简悦又说。
“是今晚好不好!”秦宇晴探出头。
已经凌晨5:00。
庄炎打了个哈欠拉了拉被单:“简悦,明天你去上操吧,我不去了,记得替我喊‘到’。”
“还有我们。”秦宇晴说着也缩回床上。
216宿舍四个人,总是轮流上操,点名的时候一个人就以不同的声调喊“到”,“平”声,“扬”声,“粗”声,“细”声,一个人,活生生地变出四种腔调,还是流动性的,要跑到不同的位置,喊出来的声音才能造成四个人在场的真实感。
“空箜,下周不是该你们老乡点操了吗?交给你了,下周我们就不上操了。”简悦道。
“没问题,我下午就给他打电话,我们下周都全勤,敢不从,姑奶奶灭了他小子。”空箜理直气壮地道。
17
庄炎怎么想都觉得,她和端木本来就是同一个“色系”的两条平行线,无论是远得无法触及,还是紧密地并排前行,反正都是极其接近的色彩,有着柔软的融合,但两条线永远无法相交重叠,所以端木对于庄炎来说,就成了蓝颜知己,亲密无间,却要限制在某种范围之外。
而韩艺呢,暂且把他们当成只有一个交点的两条线吧,注定了相遇也注定了分离,这当然也是庄炎的总结,两天前的夜晚突发的感慨。
庄炎周围的景物,迅速地虚化、后退,只剩下男孩一步步走近,带着阳光镀上的金色轮廓。…庄炎满心的期望,柔软的目光扯出一条条线,直奔男孩脸上,勾勒出那只属于韩艺的高挺的鼻梁,浓粗的眉毛,以及黑色框架的眼镜。
“炎子,我来晚了,让你等我,不好意思。”男孩微笑着站在庄炎面前。庄炎依旧愣愣地看着前方,陷在韩艺那张虚无、庞大、无处不在的面孔里。
“炎子!”男孩提高声音喊道。
庄炎猛地眨了一下眼睛,目光才收回到离自己50厘米远的这张面孔上。…
“端木!”庄炎惊叹似的叫出了端木的名字,好像他是从地上直接冒出来的。庄炎的胸腔内站着一个小小的庄炎,兴奋地跳跃着。这是曾经那个胖乎乎的男孩吗?古铜色的面孔,棱角分明;明亮的眼睛,线条干脆利落;微微上翘的嘴唇,像极了一个负气撒娇的孩童。
“你是端木?还是他兄弟?”庄炎看着端木笑起来。
“你不是说,我们才是亲兄弟嘛。”端木笑道,“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说着端木从背后拿出一个大大的棉花糖。
“你小子,在哪弄的?”庄炎兴奋地在端木肩膀上捶了一下。
“在步行街买的,你高中的时候就喜欢这个,希望时间改变了你的容貌,没改变你的口味。”端木嘿嘿地笑起来。
“你不想混了,你敢说我变老了!”庄炎皱着眉头挂上一幅委屈愤怒的模样,“小心我用三七的脚盖住你三六的脸。”
“小弟岂敢,我是说你变得更漂亮了。”端木抱拳说道。
事实上,端木比庄炎大5个月,但高中的时候,庄炎常常称呼端木为“小弟”,并以不同的方式镇压端木的反抗,比如说霸占他的凳子,拿他的作业本威胁他。
端木比庄炎成绩好,每次他教导庄炎要“Good…good…study,…day…day…up”(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时候,庄炎就撇着嘴说:“姐不怕,姐有特长,你给姐买个冰糕,姐回头给你画张头像,你挂床头,等我将来成大家了,那就是财富。”
庄炎这么说的时候,端木总是大笑着把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
庄炎把短暂的回忆卡住,往前探了探头,用手挡着嘴说:“我都奔三的人了,抱着这么大的棉花糖,是不是很怪异。”庄炎说着转身瞥了一眼旁边一个胖嘟嘟咬着手指瞪着她看的小男孩,“你说他会不会来跟我抢?”
“不会,他是看见漂亮姐姐,傻眼了。”端木笑道。
“那我就不客气了。”说着庄炎咬了一大口拽下来,棉絮似的棉花糖粘在嘴上。
“你真不义气,回来也不打声招呼。”端木说着抽出一支烟点着。
“还打招呼呢,我特想失踪,你知不知道有一本《完全失踪手册》?回头我实践一下。”庄炎笑眯眯地说着。
“可别,我好不容易才见到你。”端木瞪大眼睛做出吃惊的模样。
“放心吧,我就说说,现在每天都是大段的空白,失踪了岂不成了白板,没钱、没工作、没去处。”
“这大好的太阳,别那么伤感,你对色彩的敏感度那么高,那就拿色彩铺满你的空白。”端木眯着眼弹了弹烟灰。
“说得容易,我现在都不知道干吗了。”庄炎托着腮帮子喃喃地说道,“我爸妈想让我去事业单位,可是我不想去,正纠结呢。”
“事业单位稳定些,对女孩子也不错。”端木说。
“你跟我爸妈一样俗。”庄炎努起了嘴,“我还是想做设计,我不想丢掉我的专业。”
“你可以业余做设计啊,有时候工作和事业是两码事。”端木笑笑。
“噢,也许,大概,可能……”庄炎喃喃地说。业余做设计,不错的主意,不受束缚,不受约束,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可是现在自己没有实战经验啊,做出来的东西冒着学生气,傻乎乎的。她觉得自己还是需要锻炼,去设计公司,接触大庭广众面对的真正的广告设计。要不自己会离这条路越来越远,业余选手,可有可无的,或者最终废弃。
端木还没来得及说话,庄炎就猛地跳起来拉着端木往外走,她突然想跳开这个话题让自己的思路得到短暂的休整:“我要吃火锅,咱去吃火锅吧。”
庄炎把斜挎包塞给端木,自己戴上太阳镜,乐呵呵地在前面迈着大步。
“快点,我饿了,今天给你个机会,让我大宰你一顿。”庄炎说着转过身来倒退着走了几步。
“没问题,待会儿随便点。”端木向前跨了两步赶上庄炎。
庄炎轻轻地在端木下巴上刮了一下:“哟,有工资一族,就是不一样,就是大方,我改变主意了,燕鲍鱼翅,出发!”庄炎笑着往前跑去。
“没问题,不过麻烦你回去给我妈说一声,我这月就不回家了。”端木抬高声音喊道。
“为什么?”庄炎笑嘻嘻地停下来。
“我估计得在燕鲍鱼翅店待一个月,你吃完直接走就行了,甭管我。怕只怕,我这么帅的,里面那么多女服务员,终日相伴,我会吃亏。”端木摇摇头,装出一副为难的样子。
“切!美的你。”庄炎说着又在端木胸口上捶了一拳。
“你老动手动脚的,你得对我负责,我这么一个冰清玉洁的仔。”端木说得一脸认真。
“好,好,以后你就跟姐混了,一天一个馒头,加二两白开水。”庄炎咧开嘴笑起来。
回来的这些天,今天是庄炎笑得最开心的一天。两年没见,端木虽然经过大幅度的缩水,变得更高更帅了,但他们之间那种不设防的交情没变。
庄炎看到了一个出口,明亮的出口,她心里郁积的东西,终于可以通过这个出口缓缓地流出来,心中那有限的承载物,总算可以把上面摇摇欲坠的东西卸下来一些。
庄炎在心里紧紧拥抱端木,她想:“时间竟然没有冲淡我们的友情,真奇怪。也许友情真的比爱情更加牢固。”庄炎看看端木:“你会是我的朋友,一生一世。”
两年的时间,庄炎似乎变得更加活泼,端木却向着稳重发展了,他用柔软的目光触摸着不停笑闹的庄炎。
至于庄炎寻找的那个出口,是端木首先打开了,还是无意间碰开了,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可以把忧伤断断续续、毫无规律地铺开,顺着这个为她敞开的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