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高难已相思泪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苏幕遮》
1
范文正公，你我的初次照面，当是我坐在家乡山村中学那简陋的课堂。少不更事，懵懵懂懂。你的那篇千古不锈、精光四射的《岳阳楼记》却令我至今记得，在案头弄墨习字时，还常常拿来练笔。尤其“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让人过目不忘。拿今天的话说，讲的就是一个奉献，求的就是一个担当。正应了那句“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的妙对。
当一个人能坦然面对进退得失到你这等程度，那也就功德圆满、修成正果了。这种修为，这等境界，在今天，恐怕只有孔繁森、牛玉儒这样道行合一的人才可与你比肩了。不过，他们在立言方面却有些遗憾。哪像你，二者俱美，彪炳千秋。
在我的猜想里，你一直是一位正襟危坐、不苟言笑的人。有时，还有点苦大愁深、忧容戚戚。一句话，平头百姓难以接近，你不是我们常说的那种平易近人的人。尽管你胸怀天下，心系庶民。
不过，现实的人都有七情六欲，真正的人都不会拒绝生活的惠顾。你也如此。你有铁骨，同时又兼备柔心；你有忠义，同时兼擅钟情。据说，你在鄱阳为官期间，曾十分中意一位官妓，离任之后，你还旧情难断，情缘未了，还赠以胭脂赠以诗。这章《苏幕遮》或许就是你相思难耐时的结晶吧？既疗治了你的相思之苦，也滋润了我们的眼睛，让我们从另一个角度去读我们的范大先贤。
2
苍天如洗，白云无瑕，天阔地远，莽然无限。
漠风凄厉，枯叶纷纷，铺天盖地，将浓重的秋色推到了极至。
秋色无边，遥接淼淼秋水。秋江之上，寒烟蒸腾，将漫江秋波点染成一江澄澈的冷翠。
更有那一轮凌空遨游的赤日，在奔向西山的那一刻，蓦然回首，把萧瑟、把苍凉洒满它所能抵达的无限山川。山接水，水连天，天光与水色，秋色与秋意，有机地交融在一起。
更有那漫山遍野的萋萋芳草，肆意又快意地铺向天边，铺向夕阳的尽处。芳草无情，却牵动了有情人的一怀忧思一腔幽情，他的心也跟随芳草走过的道路，一直延伸向斜阳以外的天际。
范公，那登高临远之人可就是你？你所思念，你所牵挂，你所期盼的，可就是传说中的那位官妓？“悲哉秋之为气，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真难为你了，在此时还能将她想起。即使远在夕阳之外的她全然不知，她也仍是幸运的。
遥山远水，苍天斜晖，芳草寒烟，不由得勾起了你的一缕缕乡思，令你情怀难禁，黯然伤神。
最是天涯孤旅之愁，日日相叠，夜夜相续，令你无计消除。思乡之情，萦萦于怀，令你无法排遣。只有夜夜幽梦，指引你踏上返乡的道路，或许可以为你换取片刻的安睡。
明月凌空，照临高楼，辉映万水千山。每当这时，你总是告诫自己，这样的时刻，千万莫要去登楼远望。不然，自己的乡思之火就会燃得更加浓烈。
这样的时刻，你夜不能寐，楼不能倚，远不能望，就只有一杯接一杯地饮酒。谁知道，这用以解忧化愁的酒刚一下肚，就被自己千回百结的愁肠酿成了相思之泪。点点滴滴，无休无止。
3
范公，关于乡思与相思，你的另一首词《御街行》或许可以作为阅读这首词的背景材料，或可互相参照，互为补充。
纷纷坠叶飘香砌。夜寂静，寒声碎。珍珠帘卷玉楼空，天淡银河垂地。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
愁肠已断无由碎。酒未到，先成泪。残灯明灭枕头欹。谙尽孤眠滋味。却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
“愁肠已断无由碎”，因为，“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愁之难排，很难让人想起你就是那个写过先忧后乐的范希文。然而事实如此，铁血男儿亦有千般柔情，令之后的异性词人李清照眼馋心惊，在她的《一剪梅》中动情地回应：“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被你的丽句俘获，才女易安不由自主地就做了你的“粉丝”。
“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此番又“酒未到，先成泪”！真应了那句，伟丈夫也敌不过相思的磨蚀，铁石心也有他最柔弱的部分。这样，我们才真正地认识了一个真实的你。
人在千里，你无计消除心中的愁思。
一去千年，你惊撼千古的绮情仍然深深地打动着我们，让我们无法避过你情感的冲击。
白发征夫归无计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渔家傲》
1
范公，有人把你的《苏幕遮》视作另类是有道理的。一则，你是北宋著名的政治家、思想家、军事家，为政清廉，体恤民情，刚直不阿，力主改革，以资政殿学士为陕西经略副抚使，驻守边塞，威震敌胆，铸就了你的钢筋铁骨，只有《渔家傲》这样的壮词才可与你相匹。一则，你又是北宋著名的文学家，你写下了千古范文《岳阳楼记》，先忧后乐的政治标范与道德选择，已为你作了定论，谁也无法更改。
其实，这些人忽视了一个最重要的因素，你是现实的，是同样充满七情六欲的普通人。你的感情世界，你的文学创作理应是丰富多彩。
范公，你的这章《渔家傲》，唱出了宋词豪放派的先声，直到东坡先生的一声“大江东去”，才在若干年后激出一片壮浪浩阔的回声。从这一点讲，你的贡献连同你戍守边塞的功勋一道，早已铭铸青史。
2
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声！这是宋朝皇室的家训。可是，宋朝的皇帝们一开始就没有认真去贯彻落实这条家训，一直都在怠惰苟且之中经营着他们的江山社稷。卧榻之旁，不仅鼾声未除，反而还汹涌着异族挟着血腥滚滚而来的嘶鸣与狂吠！与辽国订立“澶渊之盟”后，皇帝老儿便天真地以为天下从此太平，宋室上下便忘记了居安思危的古训，放松了那根紧绷的神经，大宋江山的边疆线上便长期放松了戒备，大宋江山的疆域便千疮百孔，大宋的统治便危机四伏，不堪一击。到了宋仁宗时，西北方的西夏经常入侵，成为北宋的边防大患。
在你赴边镇守之前，有宋帅范雍的延州兵败。此番，你“受命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要的就是在事关国家存亡、百姓安危的紧要关头挺身而出，勇于担当。你用自己的行动践行了自己倡导的忧乐观。千年时光的淘洗，无情岁月的磨蚀，你的人，你的文，连同这章豪放词，更加光彩灼灼，风神熠熠。
范公，你坐镇西北，你治军严明，体恤士卒，修工事，筑高墙，整兵甲，厉兵刃，虽竭尽全力，却仍然无法彻底消除西夏之患。因为，宋室王朝守内虚外，崇文抑武，以至于国力虚弱，丧尽大国威仪。你镇守四年，虽无外敌进犯之患，却有敌国虎视之忧。你孤掌难鸣，孤军难战，对敌人不得不打出了持久战、对垒战的战牌，彼此消磨锐气，消耗军力，都不得不无奈地选择将对峙进行到底的下下之策。你的作为迫使西夏人相互告诫说：小范老子（指的就是你了），胸中自有兵甲百万，不比大范老子（指的当然是吃了败仗的范雍了）可欺也。在当时的西北边境传唱着这样的民谣：“军中有一韩（韩琦），西域闻之心胆寒；军中有一范（当然指你范公了），西域闻之惊破胆。”
四年，时间长河的瞬间。可是，于你来讲，却令你浊酒消愁，白发倍添。因为，你的目标并不仅仅限于此。“燕然未勒归无计”才是你心中的死结，谁也无法替你解开。于是，仍有人不予理解。
3
西北边塞，秋天又一次如期而至。
景色，一派荒凉，简直没有商量。
还是飞过衡阳的那一队征雁吗？此时，飞过你驻守的边关，竟然没有一丝儿留恋之意。排空而去，留下满目的怆然与凄然。
这时，西风呼啸，驼马嘶鸣，兵士低吟，衰草哀咽。
这时，座座军营，号角响起，声声相接，连绵不断。
群山绵亘，千峰竞雄。狼烟四起，暮霭苍茫。落日镕金，孤城紧闭。范公，这就是你兀立城头、环顾四野所见的苍凉萧瑟之景。可是，仍然还有人报以怨诽。
范公，你此时唯一可做的，就是端起一杯酒，化解自己心底的绵绵乡思之外，去化解麾下军士的无限忧愁与无边的幽怨。可是，谁又抵挡得了决堤乡思的泛滥呢？再说，敌我胶作，谁又能干净利落地去消除外患，建功立勋呢？
责任在肩，谁又能轻意言归呢？硝烟，狼烟，暮烟，烟琐长河，烟笼大漠，烟罩孤城。羌笛悠悠，不期而鸣，如诉如怨，挥之不去，驱之不散。冷月横空，寒光匝地，犹满地的霜降。
这样的长夜，这样的荒塞绝域，范公，你又如何能安心地就此睡去？
长夜漫漫，孤城兀立，你早已白发满头，而紧紧追随你的将士们，早已是热泪滚滚，乡思澎湃。
而你，这一切自觉早已无法就此更改！
4
是的，就宋朝的国力而言，就你的处境而言，怎不令英雄摧眉，怎不令志士失意？
尽管宋仁宗未给你下死命令灭掉西夏，彻底根除边祸，但心怀天下的你岂能心安？也没有人强迫你一定要浊酒浇愁，寒霜染发，挥泪长啸。
你愁，浊酒一杯家万里，以浊酒疗治乡愁。
你愁，燕然未勒归无计，以浊酒麻醉功业未建之忧。
你愁，羌管悠悠霜满地，那挥之不去的悠悠羌管，催发了你的枭雄之泪——男儿有泪不轻弹，英雄之泪更是千金难换。可是，你流泪了，在这样的时刻！燕然未勒，让多少好汉美梦破灭，英雄气短；归期无期，让多少志士俊颜耗尽，热血枯竭，醉卧沙场，泪祭塞风。
范公，此词一出，不懂边塞生活的欧阳修便不无讥讽地说，此为“穷塞主之词”也！此语一出，便招来历朝历代的评家、注家、读家的反对。看来，欧阳翁这个文坛巨星也有走眼的时候。当然，欧阳决不属眼下专与名人“较劲”以抬高自己的某些下流文人之类。事情到此并未完结，欧阳翁也好为人师，竟写了首《渔家傲》词，想必是要为范公作作示范，写篇范文吧？不料，却弄巧成拙，大失水准，大打折扣，损了他文坛领袖的面子。
5
殊不知，范公，你的词虽受欧阳文豪的嘲笑，却不意中开了宋朝边塞词的先河，尽得唐人边塞诗之风流不说，竟也唱出了宋朝豪放词的先声，欧阳翁地下有知，岂不尴尬不已？
陆游说得好，事非经过不知难。范公，你的词正好印证了这一点。他欧阳文豪虽身居文坛盟主之位，却没有切肤的边塞生活体验，难以理解你《渔家傲·秋思》之词的深刻内涵；若要说超越，更是难上加难。
好在，这一切都成了历史，但愿今人不要重蹈欧阳翁覆辙，落下一个千古不灭的话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