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噩耗传来泪吞肚
单车一撑好,玉梅她爸她妈都来迎接了,迎接贵客一样。
“坐坐坐!”“喝茶喝茶!”“这桔子今天买的,苹果几天了。”玉梅她妈说了又说,才进厨房忙去。
“我不抽烟,你要抽抽,别客气,自家人一样,随便随便!”玉梅她爸在我面前其实显得非常客气。
我放松了很多,才客厅坐了一会儿出去走走的,真发现有一把锄头在土里,真走过去,玉梅跟随在后,拍我一掌。“喂——,真要主动参加挖土考试呀,都这样了,还考个屁,给了你六十分,算是勉强录取你了。”
“等下吃中饭时还有没有要考的?”
“也许有吧,也许没了。”
“帮我猜猜题目。”
“哪猜得准?”玉梅头一扬,“主要是我爸东问西问,我妈没得问的,她没水平。”
“啊——”我惊弓之鸟样,“你怎么早不说,你爸肯定是很有水平的人,中午这一关我怎么过得了?”
“没事,电话里不是已经帮你铺垫了嘛,你不是文书嘛,相信你对答如流,怕什么怕?”玉梅还郑重其事:“前天不在你家厕所里铺垫铺垫,六十分打不到,你今天还没资格来真正做上门女婿。”
我又嗷又哦,玉梅当我成竹在胸,双手竖起大拇指。
我胸腔里哪里有一根什么成竹在呢,当的,是倒是连队里的什么文书,至于写什么的,怎么写的,其实都不是我心甘情愿的。
“我爸爸是公社书记秘书出身的,后来当的老师,报纸上发表了很多文章,又被县里面宣传部一纸调令调走了,拿粉笔的又成了耍大笔杆子的。”
听玉梅这一说,我倒胸有成竹了。
实在没想到,玉梅她爸那一关这么好过,没问我一句,都在讲他的光荣史,少年时就热爱上诗歌了,考上重点高中后,对诗歌的爱好呀——,想了想,想出狂热一词,真用了:“达到狂热的程度。”
我心里在想,你老人家只是时代的脉搏把握得好,走准那个时代的好运了,现在试试,试一百篇诗歌,甚至一万篇诗歌,试成全县写诗的老大哥哥,你照样死农民一个。不过,你是你,你又不是你,已经好运走上了的你,又将是我老丈人的你,你将成为您,我不会过多对你人生进行假设。我只有静静地听的份。
“原先,当老师时,我是不抽烟的,一个月工资就那么三十几块。”未来的老丈人劝我多吃菜,来来来,吃吃吃,说了又说。我先夹,夹的是一片鱼肉,他后夹,夹的是一砣子盘泥菜,夹了几次,终于夹紧夹住,却是送给我的。
“后来,高升了,一调就调到县委直辖的宣传部,专搞宣传,半年后专管宣传,是宣传部副部长,天天与领道干步打交道。”
盘泥菜,我两年多没吃了,是想吃,那么大一砣,我几口就吞下肚了。玉梅看着我吞的,又夹一砣,比她爸夹的还大,按了一下,意思大概是要我认真听,别多嘴。我本来就是别多嘴那么想的。
“与领道干步打交道久了,发现一个问题!”未来的老丈人不直接说问题,突出重要性:“问题很重要。”
我本在吞服盘泥菜,一听问题很重要,已经猛抬头,重要性并没有突出来。
“不抽烟真不行,不喝酒也真不行。”说得在理,“有次有个领导要我写个材料,递我一包烟,我说不会,不抽,还挨骂了,骂我耍笔杆子,动脑筋的,思考问题的,哪有不抽烟的。一骂就醒了,要学不难,一学就会,后来抽烟喝酒样样都会。”
只是抽烟喝酒,也说得这么重要,我不觉得有多重要,但装还是装得很觉得,看了看放在桌子一角新疆产的高档雪莲牌子烟。
“你学会抽烟是好事!”没想到,并不抽烟的未来老丈人肯定不良爱好倒是好爱,“酒学会没?”
该轮到我了,不能老是当哑巴,何况身边的玉梅斜着眼睛在看我。
“啤酒喝过三四瓶没问题,不过呢,新疆天气不怎么热,一般不给喝,只有建军节才允许尽兴,让你喝过够,一喝就是十瓶八瓶。”
“要能喝白酒!”未来的老丈人时不时端杯喝一口,碰我一下,“你还年轻,白酒要能喝点。”
酒是未来的丈母娘倒的,倒时,两个高脚玻璃杯放在一起,我不该说了句不喝不喝,两个杯都只倒那么一点点。
老丈人一口喝了个底朝天,自己拿起茅台酒瓶子,正要倒酒,被老伴抢了去,呸一声,天天寻我吵吵,一天三餐吵两餐。“要你戒了烟,你一戒人就很明显,咳没那么咳了,咳出来的不是臭痰了,肺结核好多了,好了我?多活的是我?”
“你不懂!”酒瓶子还是到了老丈人手上,倒上半杯,给我的杯也倒上半杯。“我这是在教育未来的女婿崽呢,一郎半子,我这爸都叫上了,你这妈都叫上了,还有什么说的?”
听话听音,我听出了音,斜眼看玉梅。玉梅肯定前面说了我坏话,至少说了一句我这人太老实了,嘴巴不甜,怪不得丈母娘早先并没把自己当是我的丈母娘。一听下面,真是真的。
“老实人在外面是吃不开,烟也不抽,酒也不喝,怎么吃得开?如今人家是文书了,不是普通一兵了。文书是什么书,就是我先前当的两任秘书。我在宣传部里不学会抽烟喝酒,光是知道写县长写书记,报纸上得再多,叫你喝酒你喝不上两杯三杯,调到身边来是是一句话的事,但能轮得到你吗?后来当一届人大副主任,就是副县级任上离的休?离休与退休是不同的两个概念,光是基本工资就多出原来老同事千多块?属于老干这一块,福利待遇这一块,七七八八加起来,又多了人家千多块。”
“爸!”我不得不心有灵犀,还偏头叫一声妈。“什么都是锻炼出来的,我的文书还是刚当,当上不久,与连长指导员他们还没有混得很熟,熟了,该怎么样我知道怎么样的。”
“对了!”举杯与我相碰,“团一级领导,有机会接触得上,尽量接触上,上上下下,人脉关系要搞好。”
“知道啦,爸!”玉梅打圆场似的,“我了解他,他在慢慢努力暗暗奋斗呢,再也不是刚认识他时那个木头木脑了,那时,我第一次带他回家来见你们,你们都看不起他是对的,忠言逆耳利于行,他知道你们是为他好,恨铁不成钢。”稍停,补充说明:“你们逼我分手,我是不听你们的,当兵的穷是穷,没发展,退伍回来,当的就是死农民一个。我给他时间,给他机会,就是图他将来有发展,我也在恨他,比你们还恨,恨他这块铁早日成块钢!”
玉梅什么都说出来了,我什么都明白了。
玉梅再嚷嚷几句,这顿中午饭总算吃完了,我如履薄冰,又如释重负,但也如愿以偿。
瞎子的死讯,我是在未来的老婆家里接到的,是四徕仉骑摩托车带来的口信,拉我到一边去,口信很短,就一句:瞎子死了。
一听到瞎子死了,我就马上想回家,当然不会不辞而别。我说得跟玉梅打个招呼,她在帮她爸妈种小菜,招呼一起打了就走,搭你的摩托车回。四徕仉问玉梅呢,他也要回,我说她就不必了吧。
“不行,她比你重要,更要回。”
“怎么是更?”
四徕仉迫不及待:“瞎子临终前的一分钟叫的不是你的名字,是你玉梅,要不,我会骑摩托车亲自来接你们两口子?村里上上下下都在议论这事奇怪了,你们两口子都是看他一次,多说了说话而已,怎么连要咽气时,都是叫你们两个的名字,你玉梅最是叫在最后,玉梅玉梅玉梅,连叫三声,头一歪,断气了。”四徕仉郑重说明,我当时在场听到的。
“瞎子临死前十几分钟,叫了好多人的名字,全村上上下下男女老少,都叫了一遍,凡看了他最后一眼的,都叫了,好像还是按照他上床后的顺序叫的呢,有先有后。看一次的叫一声,看两次的叫两声,看三次的叫三声。”
“全村上下要你回家商量他瞎子的后事,是热闹办呢,还是随便搞搞。”
“他是五保户,无儿无女,后事花钱得大家凑,叫凑份子钱——这个,你虽然当兵去了,家乡风俗习惯你是懂的。”
“大家都在议论,老死的人,越是老死的,越是叫在最后的,越是死人最舍不得分手阴阳两隔的。”
我其实早已泪水汪汪了,四徕仉还在时不时冒出几句。
找到玉梅,想郑重慢慢说,没想到玉梅她,她,她,坦然得很:“知道了,你要骑摩托车来的先回去。”呃呃说,跟人家说声对不起,这次不留他吃早饭了。
“他哪有心情吃你什么早饭中饭,急着回去抽水干鱼塘呢。”
玉梅噢一声,要我打发骑摩托车的先走掉,冲我啊一声:“听话!”自言自语,大家都在等着吃瞎子!
四徕仉一走,玉梅拉我进屋去,关上门,反锁好。知道我流了泪,包里拿出香味纸巾,我要接过自己擦拭,她不给,要帮我擦,从额头开始擦,擦脸,擦腮,双耳都擦,就是不擦眼睛。纸巾主要是擦泪的,反而不擦。
“你脸上要不要踱金?”
“要不泪水当金也行。”
“要不,这样吧,”玉梅有一句没一句,“要不,要不,要不……”
“我觉得还是踱金算了!”
玉梅为瞎子的死拿了一个又一个主意,最后拿定的还是踱什么金。
“踱什么金?”我抬头,怎么想的,就怎么问。
“你看你看,”玉梅拿过包,拉开链,“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钱?”
“嘘——”手指头竖起在嘴巴上,东张西望的样。
该我了,我也有一句没一句。
“偷你爸妈的?知道了不打死你才怪呢?”
“偷你爸妈的钱,当我当兵回来是大款,把瞎子的后事办得热热闹闹,往我脸上踱金?”
“亏你这样的馊主意也想得出来!”
“没想到你愚蠢到这一地步!”
“想让瞎子九泉之下感恩戴德你?”
我还要说,挨玉梅三声呸:“呸,呸,呸,有完没完?说够没?”
“没!”
“没?没,就继续啊!”拉上拉链,“说,还是不说?说不说?”
又是命令又是问,我反而不说了。
我起身说我先回去,玉梅也站起,紧紧拥抱我,她的嘴巴成了我耳朵的伴侣:“钱是瞎子的,大前天早晨,我清早出去,县里取出来的,银行人看了我提供瞎子的户口簿和身份证,尤其瞎子写在身份证后面的遗言,二话没说,把存折里的十五万块钱全部取给了我,利息一万多,离十七万块只差几百几十几块几角几分了。”
嘴巴离伴了,坐下说你也坐坐,我们两个快快来商量商量,拿出复印好的瞎子遗言,递给我。“你看你看,这是瞎子亲笔写的。”
我的嘴巴被玉梅捂住着:“念,默念。”
我心里真在念:我的银行遗产继承人,就是提供我户口本和身份证的人,只要来人密码输对了,你银行工作人员以任何理由刁难来人,我做鬼不放过你,还不放过你全家所有人。
玉梅收起来,放进包里,拉上拉链,搂抱着包包。“你得拿个主意呀!”
“拿,拿,拿,这主意,这主意,我也不知怎么拿!”
“你是男人,不拿也得拿,先拿出一个来,我提出参考。”
“我想,我想,”我不得不想了才想,一想就想出两个方案:“第一,拿出来吧,大操大办吧,足够办得热热闹闹;第二,不拿吧,等于私吞了人家瞎子一生的积蓄,我们如何是好。”
“第一个方案肯定不行,我是要你拿主意,不是要你拿出钱来。”
“你真要私吞掉?”
“什么私吞掉,不吞允许吗?这叫同志的信任,一生受人之托,我点了头的。”
“人家要死了,还托付你办什么事呢,不就是丧事嘛。”
“不办,不办,从简都不从,”玉梅全部是学着瞎子的口气,“人死化入泥,魂魄早飞散,躯壳留作甚,早入土安静。”
“第三句什么意思?”
“甚就是什。家乡话听不懂了吗?我都听得懂,常听老人说甚么甚么,就是什么什么。”
“那属于谁的?你的?我的?我们的?凭什么我们成为人家瞎子的遗产继承人”
“就凭我的受人之托,我是答应瞎子的,答应年年清明节都去人家坟墓边跪拜的,烧香烧纸钱的,喊声爹的。”
“这么简单的事,得这么一大笔?”
“有什么办法呢,瞎子要死了,去不了银行取钱,取出来又干什么用?他想热热闹闹办丧事用,不早就取出来了?”玉梅停顿,三个字“再说了”,又没词儿了。
“说,说,说,再说什么?不要拐弯抹角。”
“说就说,”玉梅觉得非常委屈,“把钱拿出来,一公开,全村还不炸开了锅,你凭什么只看一次,这么大一笔全交给你,是不是这么多,是不是比这一笔多得多,人家一怀疑,我们怎么洗也洗不清了。”
“这钱,这钱,这是钱,”我吞吞吐吐,“是别的,不是钱,真好办。”
“关键是,”玉梅也吞吐不清,“关键是,瞎子认真的说了这几句,原话是这样说的:你叫了我爹,你就是我孙媳妇,听清了,冒号,你不听我的话,一大操大办,我在地下就不得安宁,我出来做鬼寻你的。”
我低头在想,瞎子没想错,想得周到,小操小办,也出事的,只要操办,就会出事,尸骨未寒,就会惹来骂声一片,抬棺人都不一定愿意抬他了,他自己爬进棺材里?爬进坟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