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还笑语欢声的酒馆而今一片死寂。
木凳上的血印还没完全干涸,大娘的尸体摞在长髯大汉的身上,一双丹凤眼里含着惊色,无人知道他们死前经历了什么恐怖的遭遇。
空气中流动着刺鼻的血腥味,一整条长巷家家关门闭户,男人们拿着柴刀隐蔽在门口,女人们捂住孩子欲哇哇大哭的嘴躲在后院。
热闹非凡的街巷此时生气全无。
忽然,酒馆的门开了――率先涌出一股灼烧尸体的焦炭味。
躲在门后的柴夫忍住干呕,他透过那道细小的门缝,惊惧的瞳孔陡然收缩。
不是夜风将酒馆的门掀开,而是一只素白的手!
书生模样的俊秀青年从酒馆中走出,步法歪斜中暗含诡秘,他另一只手里拎着一壶桃花酿,边饮边顺着空无一人的街巷漫无目的地走去。
满店的人都葬于他手,而他的素白绢衫上却未沾染一滴血珠,更没有凶器的影子!
那个看似无害的书生究竟是何方高人?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阁下在暗中看了那么久,是不是该出来了?”
书生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他仰起头把余下的佳酿倾洒在口中,嫣红的酒滴落在雪白的衣襟前,仿佛一朵傲雪冰梅含苞待放,把酒祝东风,爽快!
藏在屋中的百姓瞪大双眼面面相觑,那亡命徒是在说他们吗?还是有另一位高手躲在暗中?
一片寂静中传来悠远低沉的男音,他刻意用内力发声隐匿身份,“探花郎,让我猜猜你为何而忧愁……”
声音像是苦思冥想一般停下来,然后自信满满地笑道:
“寒窗苦读十余载,玉诏金榜却无名。怒极之下杀状元,练就绝世剑成名――你独孤求败,苦于一直找不到一位实力相当的敌手对不对?”
书生猛然惊奇,嘴角竟流露出落寞的苦笑,承认道:“不错。”
当年他与母亲二人相依为命过着贫寒的生活,期盼着有朝一日他能考取功名为祖上争光,因考官和学子之间私相授受,他与探花以仅一人之隔的差距擦肩而过。
母亲见儿与仕途无缘,在疾病缠绕下含泪去世。
后来他在打杂时听到其中原委,冲动之下奔入状元的府邸将其暴打至死,遭到全城通缉后向南逃亡才重获新生。
那些往事过去许多年,陌生声音的主人又如何得知。
“阁下快快现身,藏着掖着岂非好汉!”书生仰天长喝道。
“藏着掖着?……不,我就在你后面。”
书生惊愕间转身一看,不知何时身后冒出一位披着黑色斗篷的男人,宽大的帽檐将他的容貌遮挡的严严实实。
“别惊讶,你没发现不是因为我的武功有多好,而是我在你的酒中下了药――不巧,刚才我也在酒馆中喝酒,听到你讲得故事,绝妙绝妙!”他鼓掌道,修长的手指在夜光下泛着淡淡的青色。
书生露出惊惧的表情,手慢慢地滑向腰间。
刚才那个男人也在酒馆内,还神不知鬼不觉地给他下了药!怪就怪在,以他卓绝的武功居然一点都没有发现男人的踪迹!
“你究竟是什么人?”他问道。
男人稍稍抬头,露出白皙的下巴,答非所问:“不必取兵刃,我来不为与你切磋武艺,我想请你帮我杀一个人。”
“你应该知道我不是杀手。”
黑袍人打断道:“别急着拒绝,我让你杀的人是值得你挑战的人。”
“谁?”
黑袍人凑近,附在书生耳边小声说出一个名字。
书生面露异色,被黑袍人周身的气势震退两步,不停地摇头道:“他?不不不,宫廷之变后,他皈依朝廷,发誓不再拔剑,我连他的踪迹都寻不见,更何况……逼迫他比武。”
“我知道他在哪里。”
黑袍人沉声道,音色苍凉暗抑,他附在书生耳边又低声秘语一句。
“你只管去便是。”
书生扑哧一笑:“他是何等人物,你一个连样貌都不敢露的人说在哪就在哪?万一是个陷阱,你诓我往里头跳……”
黑袍人忽然掀开斗篷――
书生瞪眼看着,半响后妥协道:“居然是你……对,也只有你才知道他在哪里。”
“好,我答应。”
……
远远望去,中土往返西域的蜿蜒马道上,足有二三十匹毛色鲜亮的骆驼载满宝箱徐徐前进,旁边簇拥着数十名手持铁剑的士兵。
胡不多专门选出几匹走路平稳的骆驼,在它们背上安置软轿,和田玉为骨架,轻纱似的丝绸搭在上边遮去风沙。
清润的夏风将帘卷起――红巾的绸褥上,安坐着一个温文儒雅的白衣青年,俊逸的面容上透着些许病态。
他眺望着远方一座座隆起的沙丘,转头问身边的侍女道:“阿蕾美,是不是快到中土了?”
“公子,翻越这座山头就是了。”
浓眉大眼的西域少女伸手指向前方说道,她熟悉西域地理,又通晓汉文,为防止归程途中遭遇变故,胡不多派她来照应。
西域女子大都活泼胆大,她健谈开朗,逗得随行的侍卫们一路上哈哈大笑。
可她对使臣却完全没有办法,使臣是个奇怪的人。方才他居然不顾尊卑,让一个侍女和他共坐软轿,更惊奇的是那个侍女拒绝了他。
她不甘心地问道:“公子,您很宠爱雾珩姑娘吗?”
南宫潋蹙了蹙眉,温和地望着她,轻轻摇头道:“宠爱?我不偏宠任何人。”见少女狐疑,又笑着说,“她的腿有病根,长久走下去会吃不消。”
说着露出担忧的神色,嘱咐道:“过半刻钟后你再去问问她,实在不行就让她和进贡来的舞娘坐一处。”
阿蕾美笑的甜甜的,玩笑道:“我想她定是同公子闹脾气了……女孩子嘛!哄哄就好。”
这对主仆之间一定猫腻,何曾见当官的关心老百姓的死活了?
南宫潋淡淡一笑,无意满足纯真少女的好奇心。
雾珩跟在队伍最后面,她遥遥地望着那个清瘦病弱的身影,皓如明光的眼神落在旁边的一座擦着红漆的宝箱上。
那目光仿佛能射穿它看见里面呈放着的翠玉黑匣――被西域圆润饱满的珍珠堆挤着,即便那样也无法掩盖它四射的光芒。
她私自藏下灵琨。
不――是葵逼迫她的!
她只记得他抓出冰蚕蛊恶狠狠威胁她的模样,却忘记他走前把灵琨亲手交至她手中时说话,语重心长的仿佛是对她关怀备至的兄长。
他说:西域之行艰险异常,你务必保全自身,只有手握灵琨,才有活着的底气。
葵那日的神情透着隐隐的悲凉,仿佛一心求死的命危之人。他说完话走后,公子紧接着就命令她迅速收拾行礼离开西域。
然后葵今天就失踪了!整个队伍中都找不见他的身影!
她独自思忖,不敢贸然开口询问葵的踪迹,公子必然有他自己的安排。
可她绞尽脑汁,怎么也想不通公子从不离身的灵琨为什么会给葵,是对他多年来忠心耿耿的奖赏吗?还是……他们之间进行着什么不可告人的计划。
苦思冥想之中,一个脆生生的女音突然闯入,扰乱了她的思绪,“雾珩姑娘!”
雾珩稍稍昂首,扑面而来一阵香风,阿蕾美姗姗走来,抿唇娇笑道:“公子铁了心吩咐我请姑娘到前边去,咱们走吧……”说着笑盈盈地挽着她的臂弯。
女人观察女人细致入微:阿蕾美身穿藕荷色薄纱,眉眼弯弯,额前蜜色的肌肤点着一枚朱砂痣,衬得她更加清丽可人。
雾珩见她亲切和善,放下心来,胡不多王子果然思虑周全。公子不爱言语,希望开朗的女子在他的身边能逗他一笑。
欣慰后袭来丝丝酸涩,毕竟平常都是她在公子身边寸步不离地照料。
“唉,姑娘在想什么?”
阿蕾美冰雪聪明,见她怅然若失的模样,出言开解道:“公子可是极担忧姑娘的身体呢,一路上不和我们丫头调笑,只是一直问:雾珩在后面吗?还说:她现在不肯,片刻后再去问问,你看我这不是又来了嘛!”
雾珩攥着玉帕的指尖一松,下巴不经意地压低,藏住脸颊边冉冉升起的红晕,她小声问道:“他……担忧我的身体吗?”
阿蕾美眼睛一眨,唇角勾起一抹明艳的笑容:“那可不是,公子还说姑娘的腿有旧伤,不能长途跋涉,让我过来请你同他坐一处,若你实在不肯,就和后面进贡来的舞娘同行……”
雾珩身子一僵,后面的话半点都未听见。他竟然还记得那件事――
“雾中相见,貌如珩玉,那便叫‘雾珩’吧。”
耳边回荡起男子清越低抑的残音,那时她衣衫褴褛的跪在华贵马车边,冻如冰柱的腿下一滩血迹。
寒冬腊月受的伤,自此落下难以根治的病根,她与它长年久伴,早就不当回事了,没想到公子居然记得。
“阿蕾美,你等一下,我拿个东西就过去。”雾珩咬牙说道,然后撇下感到莫名其妙的阿蕾美,抬手推搡开侍卫匆匆地跑到队伍的后面。
她到底该不该告诉公子葵将灵琨给了自己,坦白可能会迎来他的叱责,公子看似平易近人,可五年前统领白玉招的雷霆手段世人皆晓,得知真相的他会怎么处置这个“叛徒”?
她心乱如麻,脚步也和矛盾的念头一样碎乱纠结。
此番仓促回京,怕是王城中那位九五至尊急不可耐了吧。作为公子的侍女,第一要务就是忠心耿耿,她不能因为被葵握着把柄而对公子有所隐瞒,坏了他的大计。
下定决心后,雾珩从怀中拿出一大串钥匙,挑出其中金色的那只,那些宝箱的钥匙都在她的手里,她刻意给放着黑匣的那只染成显眼的金色。
她打开宝箱,在珠宝中寻到黑匣――灵琨被她取出抱在怀里,隔着一层黑玉都能感受到它的彻骨凉意。
袖中还藏着那把镜影,两把宝剑相护摩挲,共鸣一般闪现出殷红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