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春夏
写诗已有多年,未曾有大建树。出了几本书,亦不过自娱自乐而已。
青年诗人卢山将我称之为乡土大地的歌者,“被大地包养和宠爱的人”,因为我这一生的写作都没有走出祖父留给我的这片湖山和乡土。从一个写作者开拓写作资源和写作空间的角度来说,我是一个失败者,因为长时间被囚禁和困惑于泥土溅起来的浪花、菜园里绽放的第一朵蘑菇;从一个离乡游子和抒情歌者而言,我又是极其幸运的,因为正是泥土赐予我语言的芳香和写作的力度。
从东阳到杭州,我早已将祖父的菜园移植到这一片钢铁森林。如今天命之年,也许我可以气定神闲地漫步在江南的西子湖畔,笑对湖面的波光诡谲,却始终无法将双脚从故乡的土地里拔出。
我的诗歌写作有很大一部分关于乡土,行走一生大都将自己的双脚和文字的根深植于故乡的热土。“其实是家乡仅仅用麦芒/校试着方言普通话”(《我收割了一排大麦》),现代化的进程之中,背井离乡者有之,面目皆非者甚是;至少,我是幸运的,故乡依然保留了我童稚的记忆,敞开怀抱接纳我垂老的身体。我依然记得“村口的古桥”“我的体内锁着它的生平”。这些年我写了不少关于故乡的诗歌,在自己的内心深处开辟出一片属于心灵的麦地,用文字坚守自己的精神家园和美学阵地——优美的吟唱宛转悠扬,孤独的思考熠熠闪光。
写诗的人,似乎在文字里多活了一次。村庄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饱含我无限的企盼与温柔。“身后是我的故乡/一个常在梦中把自己嚼醒的地方”(《芨芨草》),幻想在祖父的“菜地”里为每一片叶子除去灰尘。多年以来,我无数次梦见祖父的“菜地”,瓜果香甜,昆虫飞舞,这一小片七零八落的菜园甚至是我某种程度上的精神高地。我想,正是得益于祖父“菜地”的滋养,我才能从容不迫穿行在莽莽苍苍的人世间。
写作何为呢?似乎是无为而为,无用之用。“这是土地之上的一次次泥塑啊/其中的一滴/成为我脸上的美学”(《土地上的泥塑》)。泥土赋予写作的终极意义,那就是不断地修改和完成自我。从某种程度来说,我的人生和写作仿佛就是一个从大地上长出的灵芝,似乎隐藏着一个古画的灵魂;灵芝不断地吸收、生长和进化,融进了细胞深处,成为大地的灵魂。
乡土给了我面向自我的勇气。一个真正的诗人,最后所呈现的一定是把词语之剑指向自我生命的写作,一种海德格尔似的对宇宙无限终极意义追问的写作,就像数百年前诗人荷尔德林的追问:诗人何为?写作的“道”犹如西西弗斯推着石头上山,我所遇见的每一棵树听见的每一声鸟鸣,都是充满无限意义的生命馈赠。
“雨后初霁,光芒/如天空垂下的根须”(《湖畔居喝茶有感》),这几年移居杭州,变成了西湖常客,湖山之间多了一道清瘦的身影。“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但愿如此吧。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人似乎是多余的风景。江南的这片湖山给予我无限的滋养和馈赠。然而,搬弄诗歌,远不及林间鸟鸣,脚下溪水,大自然该有的样子总是最好的。
那么诗歌的意义是什么呢?湖山无言,仿佛只有写诗才可以和它们呼应。魏晋人喜欢长啸,站在山崖之巅,向长空和密林发出一声虚无的长啸,这声音足以震撼皇帝的小朝廷。如今山河依旧,长啸者何在?畅销者倒是游刃有余,衣冠楚楚地奔走在一个个的发布会现场。
俱往矣。所幸祖父的“菜地”依旧长势良好,而西湖从来都清新怡人,所到之处,总有留恋欢喜。
“树枝攥紧日子/更当是喜庆的旗帜飞舞”,当我写下这个句子时候,植物们葱茏翠绿,昂然屹立,是多么欢喜啊,什么事情可以让一株植物垂头丧气呢?好像没有。暴风骤雨之后,他们便会从雨水里折回藤蔓,重新梳理这一日的浮沉,不久便神采奕奕。我似乎找到了生命和诗歌的“道”。
“大半生最美好的事/就是成了湖畔的一株梧桐/自己开始喜欢上了自己/这才是真正的成功”(《新湖畔》)。若是真能化作湖畔的一株梧桐,便是诗人福分,此生值了。
是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