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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黄昏时分,苏州府李家村。

在田野间忙碌一天的老少们陆续归了家,一时间村舍内炊烟袅袅,各家各户都在忙碌地准备着晚餐。

村舍内,一个七岁上下的男孩,正在自家的柴房中翻找着什么。只见他随手拿起一根两指粗的柴火棍试着挥了几下,摇了摇头,又拿起另一根试了试,可表情依旧不大满意。对襟短衫已经被汗浸湿,小脸上也粘着不少木屑。他却毫不在乎,继续执着地在一堆柴火中寻找合适的目标。终于,他看到了一个“大家伙”。捡起来抡了几下,满意地点点头。他转过身,冲着一旁的草堆喊道:“二丫,你找到没有?”

草堆旁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一个看上去年纪比他更小的女孩钻了出来,灰头土脸不说还一头的草梗。她高举着一团黑漆漆的东西,开心地叫道:“找到啦!哥,你是要这个吗?”

男孩看了眼女孩手中那脏兮兮的麻袋,回道:“对,就是这个袋子。”

那个叫二丫的小女孩一蹦一跳地来到男孩的身旁,将麻袋递给了他:“哥,你还要找什么?我帮你。”

男孩一手接过麻袋,另一只手帮女孩摘下头发上的草梗:“差不多齐了。”

此时,屋外传来了母亲何氏的柔声呼唤:“青儿、琴语,吃饭啦!”

原来在草堆旁翻找麻袋的二丫是男孩的亲妹妹龙琴语,而那男孩名叫龙青。

听到母亲的呼声,龙琴语忙“哎”地应了一声,开心地跑了出去。快到门口时,龙琴语停下了脚步,回过头对着龙青说:“哥,你快点,娘叫咱们吃饭呢!”

“嗯嗯。你先去,我就来。”龙青忙着手里的事,心不在焉地回道。他将之前龙琴语给他的麻袋和那一根经过千挑万选而选出来的柴火棍一起摆在柴房的角落。等一切妥当后,才向着龙琴语的方向追去。

寻常人家的晚餐,粗糙、简单,虽上不得大雅之堂,但不失美味,特别是对于忙碌了一天后归家的人来说更是如此。

龙青兄妹同各自手中的地瓜做着搏斗,而这家的男主人正是早前的锦衣卫总旗龙炎。席间的话语自然是逃不脱收成、儿女这类的琐事。收成和以往相同,无非是看天吃饭,能有个温饱罢了。不过好在龙炎除了会捯饬农活外,还精通打猎,富贵谈不上,弥补家用倒也是足够。谈到儿女,自然就是功课学业。

“龙青,你李叔布置的功课都写完了没有?”吃饭的间歇,龙炎随口问道。

由于早先个人的经历,龙炎特意将一对子女送到好友李公溪的私塾就读。毕竟能够多读些书,总比自己舞刀弄剑强。如果将来还能考个功名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

“爹,先生今日没布置功课。”龙青嘴里塞满地瓜,含含糊糊地答道。

“没有?那你一会儿再去练练大字,别成日里就知道玩!”龙炎放下手中的碗筷,用手指敲了敲桌面,严厉地说。

“噢,孩儿知道了。”龙青的表情有些委屈。

一旁的龙琴语抬头看了眼龙炎,又瞧了瞧龙青,打起了小报告,“爹,哥不乖。他在学堂里不听先生话,光顾着和李梁哥说话。我说他,他还不理我!”

餐桌上的话题十分简单,可一家四口乐在其中。

这个家虽简陋,却胜在温暖。

龙炎很知足。

用过饭后,龙炎督促着兄妹俩练大字。母亲何氏收拾了碗筷,铺好床铺,就念叨着众人早点睡觉。于是,没多久一家人便早早地熄灯休息了。

夜色如同宣纸上流淌的水墨,渐渐弥漫了整个村庄。村子里一片寂静,只有偶尔从田间传来的几声蛙鸣。这时,龙家柴房内隐现一个小小的人影,也看不清手上拿了什么东西,偷偷摸摸地往外走了出去。

大半夜偷溜出来的正是龙青,他手上拿着白天准备好的麻袋和柴火棍,借着月光一路小跑着来到村口,“咩咩”地学了好几声羊叫,却始终没有动静。龙青忍不住低声叫了句:“吴羊!”

村口大树下的阴影里猛地蹿出一个身影,“龙哥,我在这儿呢!”

一个看上去比龙青瘦小些的男孩,兴奋地跑到他跟前。男孩鼻子上挂着两条鼻涕,笑眯眯地露出几颗参差不齐的牙。这个名叫吴羊的小孩,是隔壁吴家村猎户家的小儿子,也是龙青的小跟班。

龙青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低声说道:“小点儿声,你看到他了吗?”

吴羊十分肯定地点着头,“我看到了!他一出门我就跟在他后面,亲眼见着他进了县里的窑子。”

龙青拿出了柴火棍和麻袋,“我把东西都带来了。”

吴羊看了眼龙青带来的木条,翻了翻白眼,面露不屑地说,“你这柴火棍不行,你看我的。”原来吴羊偷偷地把家里的斧头给卸了下来,把柄子给带来了。

龙青拍了拍吴羊的肩膀,笑着说:“嗬!你这行啊,真挺沉的。”

吴羊得意地笑着说:“等用完了,我再拿回去。”

龙青坐在树下阴影里,将东西放在一边,“好了,咱们就在这儿候着他。”

一个时辰后,有人晃晃悠悠地朝村口走了过来。已经困得五迷三道的龙青使劲揉了揉眼睛,推了推一旁已经睡着的吴羊,低声说:“起来,他来了。”

吴羊晕晕乎乎地睁开眼,“哪儿呢?”

龙青轻轻拍了吴羊一下脑壳,“你小点声儿,在那儿呢!”说着,用手指了指不远处。

吴羊摸着脑壳,总算看清了方向,“哦哦,我看到了。龙哥,那一会儿你兜他,还是我兜他啊?”

龙青从地上捡起麻袋,“你个太小,我来!”

吴羊“哦”了一声,捡起斧头柄和柴火棍。

从村口进来的那位明显喝了不少酒,走在泥道上小腿直打飘。只见那人左脚深一步、右脚浅一步地经过了龙青和吴羊藏匿的地点。夜色里,龙青现出身形,蹑手蹑脚地跟在那人的身后。没走几步,龙青猛地跳起,用力将麻袋套到那人的头上。吴羊赶忙跑了过来,将斧头柄递给龙青,自己拿着龙青带来的柴火棍。两人对着麻袋里的人好一通打,被打之人哀号不已。

村里的狗貌似听到了动静,开始狂吠起来。不远处的几家房舍,有的也点起了灯。

龙青见状忙停了下来,拦下了还在继续的吴羊。拉上他,慌乱逃离了村口。只剩下还被麻袋套着的人瘫在地上,“哎哟、哎哟”地直叫唤。

被打之人名唤李公溪,是村里唯一的私塾先生,也就是先前龙青父亲龙炎提到的那位李叔。

李家勉强称得上是书香门第。虽说已有些家道中落的迹象,但当尚是弱冠之年的李公溪在县试中考取了功名,成了秀才之身,那些蜂拥而至上门说媒的媒婆们,好悬没把李家的门槛给踏破了。要知道现在是李秀才,将来指不定就成了李进士。最终,李公溪如愿娶了一房美貌贤淑的妻子。婚后,夫妻二人也是恩爱无比。可随后的人生道路对于李公溪来说,就显得过于艰难。屡试不中不说,生活也越来越拮据。当掉了妻子的嫁妆,还是跨不过乡试这道坎。再到后来,夫人有了身孕,李公溪也想明白了,放弃了仕途,安心在家中开了一家私塾,教授村中孩童学业。

龙炎与李公溪两家可谓是世交,从祖上几代起就有渊源。不仅如此,整个李家村能让心高气傲的李秀才正眼相看的,恐怕也只有曾担任过锦衣卫总旗的龙炎了。龙炎刚回李家村时,几乎日日与李公溪共饮对谈。某次酒后,李公溪同彼时尚未娶妻的龙炎约定,如果将来两家各自生了一儿一女,就要让两家儿女结成连理;如果两家生的都是儿子或者女儿,就让他们义结金兰,反正怎么着两家人都是亲上加亲。

时年,李家生了个儿子,李公溪为其取名李梁,意喻将来可成架海金梁之才。三年后,龙家也生了个大胖小子,取名龙青。龙炎当然不敢指望儿子将来可以名留青史。只是这小子出生的日子好,六辰值日、青龙金匮,于是就借了这大吉之日的彩头。来年,龙炎家又诞生了个女儿,由李公溪取名为龙琴语,摘自两汉司马相如《凤求凰》中的“将琴代语兮”。两家的儿女也确实从小玩在一起,感情甚笃。

可既然两家如此亲密,龙青为何要策划这一起夜袭李公溪事件呢?

自然与学业无关。李公溪自己授课也是有一天没一天的,全然不放在心上,当然就不会督促龙青等人的功课了。龙青其实是为了帮他的好兄弟,也就是李公溪之子李梁报仇。只因龙青无意间发现了李梁与李公溪父子间的秘密。

一切的起源令人叹息,只因李公溪的夫人在生产李梁时难产去世。从那以后,承受不了丧妻之痛和仕途失意的李公溪越发潦倒。从李梁出生那日起,李公溪就一直厌恶自己的这个儿子。因为这个儿子不但害死了自己的妻子,也害苦了他自己。害得自己无法考取功名,害得自己自暴自弃,害得自己整日借酒消愁,害得自己沉迷于烟花柳巷之地。这个儿子简直是上天故意派来的祸根孽胎!

李公溪将所有的不如意通通归咎于独子身上,经常是非打即骂。可怜李梁小小年纪无人疼爱不说,还要整日担惊受怕。龙青发现这个秘密后,也曾想过告诉父亲,让龙炎帮帮李梁。可李梁却逼着龙青起誓将这个秘密烂在肚子里,不可以告诉任何人,包括龙青的家人在内。在李梁的苦苦哀求下,龙青只好答应。可又不甘心好友一直这么下去,最后他越想越气,觉得唯一能帮李梁出气的办法就只有揍他爹了。

龙青叫上了吴羊,但他没有告诉吴羊实情,只说李公溪害他被父亲责罚,他要揍李公溪一顿出出气。小跟班吴羊自然是龙青说什么是什么,这才有了早先的这一幕。

李公溪刚喝了一顿花酒,正飘飘然地走在小道上。他打算回家继续小酌几杯,可没想到莫名其妙地挨了顿打,而且还看不到是谁干的。亏得来人下手不重,只是擦伤了些皮肉,头上起了个包而已,可他原本好好的心情、微醺的状态全给毁了。他吃力地站起身,一手扶着腰,另一手抚摸着头上的肿包,嘴里嘟囔着一些骂人的话,步履蹒跚地往家中走去。

好不容易回到家的李公溪一脚踹开房门,满肚子怨气地走了进来。

李梁见到父亲归来忙迎了上去,“爹,你回来了”。

李公溪瘫坐在椅子上,应道:“嗯。”

李梁看到父亲一身的泥土,脸上还有些许伤痕,着急地问:“爹,你这是怎么了?”

李公溪有些狼狈,“没什么,夜里道黑,摔了一跤。”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李公溪转移了话题,“你怎么还没睡?”

李梁给李公溪倒了一碗水,递了过去,“我在等你回来”。

不料李公溪一挥手,直接打翻了水碗,溅了李梁一脸,“等什么等,我有叫你等吗?大半夜的还不去睡,朱子的《四书集注》背完了吗?!”

李梁不敢擦去脸上的水渍,站在那里战战兢兢地说:“还……还没。”

李公溪站起身,拿起摆在角落的藤条指着李梁,说:“连朱子的书都背不出,你还读什么书!过来,把裤子脱了!”

李梁无法,只得按照父亲的嘱咐,颤抖地脱下裤子,闭着眼。

李公溪抬高手,藤条重重地抽打在了李梁细瘦的腿上。李梁“啊”的一声惨叫,却马上捂住了自己的嘴。因为他知道,哭叫并不会让父亲心软,只会让自己被打得更惨。

李公溪又重重地抽打了一下,恶狠狠地说:“知道错了吗?”

李梁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硬生生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颤声说:“孩儿知道错了。”

李公溪终于收手,把藤条扔回角落,“下次要是再背不出来,十下!记住了?”

李梁重重地点头,小声说道:“记住了。”

李公溪拍了一下桌子,“大声点!”

“记住了!爹,我记住了!”李梁带着哭腔大声说。

发泄完心中的怨气,李公溪自顾自地去休息了,独独留下李梁一人,不闻不问。

李梁紧紧攥着拳头,直到此时,他的眼泪才划过面颊落到地上,摔成数瓣。

次日清晨,伴随着鸡鸣声,李家私塾的童生们陆续前来报道。龙青神采奕奕地领着龙琴语,来得比平日还要早些。等见了李梁,他就开始挤眉弄眼,十分不安分。李梁看出他的意思,踉跄地随他一起来到院子里。

路很短,可还是带到了腿上的伤口,李梁暗暗握了握拳,忍住了疼痛,“猴子,什么事?”

“猴子”是李梁给龙青起的外号,只因龙青这小子实在是太好动了,成天上蹿下跳,不但在李家村赫赫有名,连相邻的吴家村也知道这么一号人物。

“你爹最近对你怎么样?”强压着内心的兴奋,龙青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

李梁看了龙青一眼,“挺好的,比之前好些……”

龙青掩藏不住得意的神情,高兴地说:“没事,我就随便问问。走吧走吧,不然一会儿二丫又该找我们了。”说完故意用手推了李梁一把,没想到李梁应声倒地,同时发出一声哀呼。

龙青慌忙地扶起李梁,“你怎么啦?李大哥,我……我都没用力啊!你没事吧”?

李梁在龙青的搀扶下艰难地站起了身,“没事,我昨天自己摔了一跤,扭到胯了”。

刚好龙琴语来到院中看到这一幕,忙跑过来帮忙搀着李梁,转头怒视着龙青,“好啊,哥,你欺负李梁哥!我要和娘说!”

龙青敲了一下龙琴语的额头,“瞎说什么呢”!

李梁强忍着疼,抬起头看着龙琴语,艰难地挤出一丝笑容,“是我自己昨天摔了一跤,刚刚不小心又摔了一下,不关你哥的事”。

龙琴语关心地用袖子给李梁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李梁哥你别怕,我哥要是欺负你,你和我说,我帮你揍他”!

于是,龙青同李梁又陷入了与龙琴语的纠结不清中。而自以为帮了李梁的龙青全然不知,因为他和吴羊做的“好事”害得李梁平白无故地又挨了一顿打。

下了课,龙青强拉着李梁去自己家吃饭,龙琴语也在一旁推波助澜。李梁被他俩闹得无法,只得小心翼翼地去向爹爹禀明。

李公溪正拿着一册《清平山堂话本》看得津津有味,头都没抬地回了句,“知道了,刚好我要找龙兄有事,你就在那里等着我吧”。有了李公溪的话,李梁顺理成章地被龙家兄妹拉去了龙家。

因为李梁的到来,何氏特地多做了两个菜,所以晚饭吃得比平日晚了些。对何氏来说,自打出生起就没了娘的李梁,显得尤为可怜。更何况还是自家将来的姑爷,这孩子不但人长得眉清目秀,书也读得好。小小年纪就如此稳重懂事,一看以后就会疼人。而且指不定将来考取了功名……总之何氏无比疼惜李梁。正应了那句老话:丈母娘看女婿,是越看越欢喜。

当李公溪赶到时,龙炎一家还在用着饭。龙炎一脸笑意地拉着李公溪坐了下来,给他满了一杯酒。席间龙炎和李公溪回顾了二人年少时的情谊,感慨着时光催人老。

龙炎看着默默吃饭的李梁,向李公溪说道:“李兄,你看,我家那小子就是个属猴的。还得有你家李梁陪着,才肯好好用功。今儿天色也晚了,要不就留孩子在这儿过一夜,明日再回去。”

龙炎开口,李公溪自然点头同意。

又过了半个时辰,等何氏带着几个孩子离了席,李公溪才有些窘迫地向龙炎提起他此次的来意,借钱。龙炎偷瞄了一眼妻子何氏,偷偷地拿出大约半两的散碎银子,塞到李公溪手中。这可是龙炎将打到的猎物剥了皮毛,拿去应天贩卖后悄悄攒下的酒钱。

龙炎压低了声音对李公溪说道:“李兄拿去用,没事,这钱你弟妹不知道。就当两个孩子的束脩,不用还。”

李公溪向龙炎连声道谢,又小坐了片刻后,离开龙家。

李梁随着龙家兄妹念了会儿书。期间,何氏还为他们洗了脸和脚。早早地,便让李梁和龙青一起上床休息。龙青是沾枕即睡,可李梁却久久难眠,耳旁隐约传来龙青父母和龙琴语的嬉笑声。李梁感受着这从未体验过家的温度,冷暖自知。

身为李家村第一号皮猴儿,如果没有些拿得出手的事迹自然是说不过去的。龙青一直渴望着父亲能带他进山打猎,可龙青的年纪放在那儿,龙炎从来没松过口。而这一天龙炎在龙青的死缠烂打下实在是没辙了,终于同意带他进山。其实龙青不知道的是,龙炎原本只打算在周边打些野兔,根本没想要去多远。

从没有出过远门的龙青,第一次面对那神秘的高山峻岭,一路上心潮澎湃。就算是跟着父亲经历了长途跋涉、餐风沐雨,可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山野间发生的一切,都令他回味无穷,这样高亢的心情一直保持到他回私塾上课。龙青拉着李梁聊个不停,绘声绘色地描述着这次打猎的收获和山间的美景。毕竟也是少年人的心性,李梁被龙青说得心动不已。可他思来想去,最后也只有无奈放弃。不然还能怎么办,和父亲说要去山里?抑或偷偷逃学和龙青去?怕只怕回来后,等他的就不只是藤条了。

可不久后的一天,事情迎来了转机。学堂刚上课不久,一个体型彪悍的陌生人来私塾找李公溪。李公溪见到此人神色慌张不已,他立即就宣布提前放学,随后就同那人一起离开了私塾。堂下的学生们高兴不已,其中自然也包括龙青。大好的时光,可不能就这么白白浪费了。

龙青抓着李梁的手臂,兴奋地说:“李梁哥,走!我带你去山里玩。”

李梁还没有来得及做任何表态,一旁的龙琴语倒先跳了起来。她紧紧拽住李梁的另一只胳膊,喊道:“我也要去!上次爹爹就偏心只带了哥哥进山,现在还想抛下我,想都别想!不带我去,行,现在我就回去和娘说!”

带了拖油瓶在身边还怎么玩?龙青不禁对龙琴语千哄万骗,可龙琴语软硬不吃,就是不答应。

就这样,二人游变成了三人行。

在龙青的引领下,初次入山的李梁和龙琴语走在小径上,饱览着山间的美景。虽是初夏,可山里却不是那么燥热。这里有参天古树撑起的穹顶,有苍翠竹林摆出的屏风,有习习清风送爽,有淙淙溪泉伴奏,引得几个孩子游性十足。

龙琴语一路上忙着采野花编花环。龙青则凑近李梁,悄声问道:“李梁哥,找你爹的那人是谁啊?看样子不是咱们村里人。”

李梁摇摇头,“我也不认得那人”。

龙青还要再问,却听见龙琴语的惊叹声,“这里有湖”!

龙青和李梁转头去看,一片清澈的湖泊映入眼帘。阳光洒在湖面上,像给水面铺上了一层闪闪发光的碎银,又像被揉皱了的绿缎。三人不由得欢呼阵阵,瞬间将一切琐事抛在脑后。龙青脱掉上衣,硬拽着李梁下水玩耍,将妹妹龙琴语独自一人留在岸边。

这俩小子在水中玩得十分畅快,都没注意到他们离龙琴语越来越远了。正当二人在水中开心嬉闹时,远远传来龙琴语的呼救声。原来二丫龙琴语在岸上见不着龙青、李梁,心中十分焦急。她沿着湖边寻找,结果一不小心跌入了水中。龙琴语根本不识水性,再加上内心恐慌,呼救的同时喝了几口湖水不说,离得岸边也越发远了。

听到呼救声,李梁和龙青都急红了眼。他俩拼命朝龙琴语的方向游去,最终还是李梁先一步抱住了龙琴语,奋力将她托上岸。可自己也因为力竭,被湖水向内卷走。龙青帮着将妹妹拉上岸,仔细查看。幸好妹妹没什么大碍,可回头却发现身边不见了李梁。再一转身,就看到李梁还在湖中未曾上岸。看着李梁在水中沉浮,渐渐地就快支撑不住。情急之下,龙青想到了父亲龙炎教他的投绳之法。他立刻用随身带着准备捆猎物的麻绳绑住湖边的一块木板,铆足了力气向李梁扔去。可心急火燎下,反而适得其反。而受了惊吓的龙琴语只知道在一旁哭个不停。龙青又试了几次,好不容易才将木板投到李梁的手边,艰难地将他拉上岸。

三人浑身湿漉漉地躺在岸边,也不敢回家。

“就说让你不要跟来吧。”龙青对妹妹抱怨着。

龙琴语坐在地上双手抱在胸前,怯懦地看着龙青,小声说:“哥,我想回家。”

龙青走到龙琴语身边,一边替她拧着袖口的水一边说:“现在这样子怎么回去,被爹娘看到了还不得揍死我!”

李梁皱了皱眉,问:“那现在怎么办?”

龙青转过头,笑嘻嘻地看着李梁,说:“这点小事还难不倒我,等会儿我带你们做一回洞主。”

李梁疑惑地问:“什么洞主?”

龙青拉起坐在地上的龙琴语,用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座小山,“咱们上那儿找个山洞,等烘干了衣服再回家”。

李梁从地上捡起自己和龙青的衣服,“这荒郊野岭的,还是回去再说吧。”

“上回我和我爹进山,他就带我去洞里待过。里面可舒服了,比外面还要凉快。哎呀,反正你听我的没错。”龙青接过李梁递过来的衣服,信心满满地说。

于是在龙青的提议下,三个小孩找了个山洞躲在里面烤火取暖,顺便烘干衣裤。李梁此时才发觉,右手手臂一阵痛楚。原来方才不小心,被湖边的砾石划开了一道挺深的伤口,血到现在也没止住。龙琴语看到李梁的唇色有些发白,便凑近想问他怎么了,却看到李梁的手臂流血不止。龙琴语忙把自己已经烘干的外衣撕下一块布条给李梁包扎止血。李梁有些羞涩地看着龙琴语,腼腆地笑了。

等衣裤好不容易干了,三人准备回家的时候,才发觉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龙青带着李梁和龙琴语紧着往家里赶,可走着走着,龙青发现这路怎么跟白天来的时候不太一样了。就这么瞎晃悠了一个时辰,龙青遗憾地通知李梁和妹妹二丫,“不好意思,咱们好像迷路了!”

黑暗已经笼罩了这片天地,唯一的光亮来自半空中悬着的那颗毛月亮。早先受了惊吓的龙琴语抬头看了眼天空,吓得赶忙低下头,紧紧抓住龙青的胳膊,颤声道:“哥,娘说过毛月亮一出,菩萨都闭眼。我怕!”龙青和李梁其实也很害怕,看着月色下舞动的树杈,还有那树枝摩擦发出的沙沙声,更觉诡谲莫测。可他俩还是得硬着头皮去安慰龙琴语。

李梁故作镇定道:“二丫,没事。我和你哥都在呢。”

龙青也在一旁起哄,“就是,要是那什么东西敢来,看我不揍它们!”

此时,草丛里传来一阵细微的声响。突然,一个黑影出现在他们的身后。三个小孩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

那什么东西,它出来了!三人回转身,齐声尖叫了起来。

空旷的山谷中穿来一阵怒吼。

“你个小猴崽子,一定是你的主意!”

“不是,爹,不是我!啊!……”

三个孩子终于被龙炎找着了。暴怒之下的龙炎本打算狠揍龙青一场,好让他长长记性。可没想到,李梁跳了出来说提议进山玩耍的主谋是他。虽然龙炎再三确认,奈何李梁一口咬定。龙炎只好暂且饶过龙青,将三人带回了家。

回到家后,何氏用略带埋怨的眼神看着龙青。龙青低着头,跟着母亲来到内室。在母亲的柔声逼问下,龙青最终还是说出了真相。当何氏得知李梁为了救龙琴语差点搭上性命时,不禁对李梁更是心疼。当天夜里,龙炎夫妇俩私下商议了起来。李梁秉性聪明、敦厚,二人又是看着李梁长大的,知根知底再放心不过。不如早日把龙琴语和李梁的事和李公溪再提一下,等到龙琴语及笄,就让这两个孩子成亲。

而李梁忐忑地回到家,本以为等着他的一定是那躲不过的藤条。可没想到,父亲却一夜未归。出去玩了一天,又在湖里游了一遭,他已是累极,便早早地上床休息了。

一直到第二日清晨,李公溪才脸色极差地回到私塾,直接在课堂上宣布休学三日。李梁一直提着心吊着胆,生怕被父亲发现自己偷偷去了山里玩耍。李公溪的心情十分烦躁,他没有发现李梁的惴惴不安。随口责骂了李梁两句,就让李梁收拾一下随身的物品,和他一起出门。

李梁十分诧异,忙问父亲,“爹,咱们这是要上哪儿啊?”

李公溪心神恍惚地说:“金陵。”

“金陵?”长那么大,李梁还从未出过远门,他不禁又问道,“爹,那咱们去多久啊?”

李公溪抬头看了眼李梁,语气不善地说:“去了你就知道了。”

李梁小心翼翼地又问了句,“爹,要不我和龙青去说一声?”

李公溪瞪着李梁,厉声说:“你哪儿那么多废话!赶紧收拾。”

休学的三日里,龙青也没有闲着。他没有想到,父亲竟会主动向他提起一同进山。龙青自然满心欢喜,可他却不知道父亲的打算。龙炎心里想的是:小猴崽子,你不是整天闹着要去山里打猎,不肯好好读书嘛。好,看你老子我这回怎么收拾你。结果就是,龙青被老爹极其残暴地操练了三日。虽然吃尽了苦头,但他也确实从父亲那儿学到了不少新的东西。

三天后,龙青从山里回来。他一大早兴致勃勃地带着龙琴语赶到私塾找李梁时,却发现李家的房子居然换人住了。

龙青怒气冲冲地跑进屋子找人理论,他以为这家外来户强占了李梁父子的家。龙琴语也在龙青身后,高喊道:“这是李梁哥的家,你们都给我出去!”

这一家人也很无奈,俩孩子在这儿瞎闹,骂又不能骂,打又打不得,一筹莫展之下只好找来村正。村正来到后,将两个不停叫嚷的孩子送回了家,并且将龙炎拉到一旁。龙炎这才知道李公溪沾上了赌瘾,而且输了不少钱,将房子都抵给了赌档,现在带着儿子也不知道跑去了哪里。可自己又该怎么对这两个孩子说呢!

在一旁远远看着的龙青兄妹,虽然听不见父亲和村正说什么,却没缘由地不安起来。好似他们也感知到,将要失去些什么……永远。

李梁被父亲连夜带到南直隶金陵,住进一间破旧的客栈。其间,李梁试探着向父亲问起此行的目的地,抑或何时回家时,都会惹得父亲暴怒无比,伴随而来的是一次次毒打。直到某次父亲外出,李梁无意间发现家中房屋抵押的借条。再通过父亲醉酒后的言谈,李梁揣测出父亲不但将家中的屋子抵给了赌档,就连换来的银子也都输了个干净。

整日待在破烂不堪的客栈里的李梁,靠着手上的两本旧书来消磨时光。李公溪只在需要休息的时候才会出现。如果当天李公溪赢了钱回来,就会对李梁好些。还会说些等他翻了本,就会将这个家赎回来之类的话。可大部分时间,李公溪都是醉醺醺的。不仅如此,他还会毫无理由地虐打自己的儿子,而且,下手比以往更重、更疼。

李梁格外地挂念龙青兄妹,怀念在龙家的那些日子,那些点点滴滴。

可自己今后该怎么办?这样的日子并没持续太久,直到那一天的到来。

李梁永远记得那天。

那天,父亲一反常态地在下午就早早回了客栈。父亲的眼神有些灰暗,整个人显得没有一丝生气。进了屋子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虽然父亲没有动手打他,可李梁却觉得,这样的父亲反而使他更害怕。过了好久,父亲像是终于想明白,下定决心似的开口说话了。其实也没说什么,只是要李梁同他一起出门。

父子俩在金陵的繁华之地穿梭着,李梁紧紧贴在父亲身后,一步也不敢远离。这是哪儿?这世间怎会有如此热闹、繁华的地方?李梁发现自己的一双眼根本不够用。两旁的屋宇鳞次栉比,茶坊、酒肆、脚店、肉铺、庙宇都连绵在了一起。那店中铺陈着的绫罗绸缎、珠宝香料,随风飘曳的香火纸马,琳琅满目;耳边卖艺人的吆喝声忽远忽近、此起彼伏;各种香气扑鼻的小食,让人食指大动。而街市上的行人摩肩接踵、川流不息,行商的商贾,骑马的官吏,身负背篓的行脚僧人,听说书的街边小儿,酒楼中狂饮的豪门子弟,城边行乞的老人,男女老幼,士农工商,三教九流,无所不备,还有那路边摆摊算命的半仙嘴角似笑非笑,他们每个人的眼神都仿佛在看向他,看得他跌跌撞撞、似梦非醒,恍惚间就随着父亲走进一处幽深的宅子。

宅子里宽敞气派,相比外头的热闹却又毫无生气。李公溪将李梁带到一间空屋内,对他交代道:“你在这儿好好待着。”说完就匆忙离开了。李梁看着父亲走出屋子关上了门,赶忙扑到门口,透过门缝向外望去。他看见父亲从一个身着奇怪服饰的人的手中接过一个钱袋,然后急匆匆地转身走了。

这是李梁看到父亲的最后一眼。

李公溪拿着儿子的卖身钱,出了宅子便直奔赌档。

赌档内烟雾缭绕,所有的人都红着眼,把自己的全部家当往赌桌上堆。荷官抬头看了看眼前这一张张狰狞的面容,开始摇起手里的骰盅。李公溪眯着眼死死地盯着荷官手中上下翻飞的骰盅,一刻都不敢松懈。

“买了,买了,买定离手!”荷官大声吆喝道。

李公溪心里想着,如果这次能够赢的话就将儿子给赎回来。他一咬牙,把钱袋整个押在了十一点上。

“开!”荷官掀开骰盅盖,“二三六,十一点,大!”

“中啦,十一点,我中啦!”李公溪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兴奋地大声尖叫起来。

“他妈的!”身边传来一片咒骂声。

荷官清空了桌面上的银子,将李公溪赢来的银子摆到他面前,笑眯眯地说:“手气不错,要不要乘胜追击啊?”

“不了,谢谢。”李公溪慌乱地将银子归拢到自己面前。

荷官笑了笑,将焦点重又放在赌桌上。再一次摇完了骰盅,荷官吆喝道:“买了,买了,买定离手!”

李公溪整理着面前的银两,眼睛却止不住地看着赌桌上的骰盅。

“开!三六六,十五点,大!”

“又是大!都十一把大了,真邪门!”“这把一定是小!”“老子就不信了,小,压小!”李公溪的耳边充斥着各种疯狂的声音。

“你赌不赌,不赌就把位子让出来!”一个杀红了眼的赌徒,厌恶地看了眼挡在身前的李公溪,问道。

李公溪看着摆在面前的银子,想到被抵押出去的房子,想到曾经的好日子……这把应该是小,李公溪暗暗想着。“赌!”说着他用力地把身前所有银子又推了出去,全部压在小上,嘴里还不停地喃喃念着:“一次,再赢一次就好,再赢一次就能回家了。”

“买定离手……开!一四五,十点,大!”

……

当天夜里,秦淮河上灯火通明,照得河面波光粼粼,曲声、琴声、歌声点缀着这方天地。花船的老鸨子刚刚送走一位恩客,才回身,脑袋就是“轰”的一声炸响,一具男尸正从她身前的水面上缓缓漂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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