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开了机房对外收线子织布，来请建书老汉织布的人就一直很多。建书总是量力而行，赶不出来的时候就对提着线子来的人好言解释，让人家另请别人。在乡下，劳力是不算钱的，要把土里的东西换成钱，更是很不容易的事情。那些请建书老汉织了布但欠着手工钱的人都巴不得他喊他们来帮着做活顶工呢！现在是农闲时节，那些没有手艺又不会做买卖或没钱做买卖的人便只能窝在家里挨日头。只有个别劳力好、口碑也好、人头又熟的人才偶尔有人请去打临工挣点钱或换个工。建书老汉要请九个活路上山挑东西本是很容易的事情，但他忽然想：既然早上有根说了他要上山帮着挑东西，不如干脆就托他帮着给叫活路上山，这还能让他在院子里落些人情。他觉得这个主意好，便放下手里的活到水鸭子坝去找欧有根。有根听了建书的话，自然很乐意帮这个忙。哪个不会算账呢？这明显是个划算的事。清早出门，到灯盏窝挑了东西回来也就大半天的事。这就能顶一个活，而且主人家还要管吃管喝管招待。
次日清早，老五、老六就带着欧有根一行人上山去了。他们前脚走，满婶就立马安排下午的饭菜。乡下规矩，请人做活是要管饭的。饭不能太差，那样传出去会很难听，以后也就请不来活路了。虽说这次请人上山挑东西只要大半天，但毕竟是上山下坎挑重担子的活，饭还是应该管好点。满婶担心老头子太抠，就自己亲自操办下午的饭菜。不过，她还是征求了一下老头子的意见：“下午咋招待？”
“苞谷糁子米饭。”老汉想了想说，“四菜一汤。去换点豆腐，焖个萝卜片，炒个浆水，剁辣子炒豆豉。汤呢，还有个冬瓜，做成汤。”
“不煮点肉？”满婶说，“还有块腊肉煮了吧！上坎下屋的住着，就算不喊他们做活，走到门上遇到吃饭了，也得留了吃饭呢！人家是上山挑挑子，不能太薄了人家。再说，他们几弟兄在山上也那么久了，带去的化油都没顾得吃。老五、老六都累得脱形了，老四在山上时间更长，都半个多月了，还不晓得拖成啥样子了。”她不再说了，直接喊：“大女子，你来！”大女子应声从灶房里跑出来，满婶对她说：“下午煮米饭。楼上还有一块腊肉煮了。后晌四菜一汤。菜多切些，要够吃。豆腐焖肉，豆豉也焖肉。再炒一个浆水和一个萝卜片。肉多洗几遍，打掉沫子，汤炖冬瓜。架势早一些，让饭等人，不要让人来等饭。”
“没有豆腐。”大女子提醒说。
“你只管做饭，豆腐一会儿给你拿来。”
老汉看了老伴一眼，嘴里没说什么，但心里不太高兴。他觉得老伴把饭菜做得奢侈了一些。心疼老四没错，肉可以放在明天煮嘛！今天请的活路明明只有大半天，这就顶我的一个活路。还又吃米饭又吃肉，这可是占我便宜了。心里不乐意，但他也不想跟老伴顶嘴，他有些怕她。既然你已经拿了主意，何必问我？他转过身去，忙着晾昨晚上浆的线子去了。
满婶觉得几个媳妇忙了大半个早上该歇息一会儿了，便到机房对二媳妇、三媳妇说：“你们歇一会儿，去把各人的娃招呼着，再把五斤子带上，一块儿去下垭子换十斤豆腐回来，下午待承人用。”两个媳妇听了婆婆的话，便停了机子，从可以旋转的坐板上下来，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三媳妇伸完一个懒腰又伸第二个说：“腰都拳拳了，伸不直了！”她再伸第三个懒腰时笑着对琴琴说：“我也学学老爸呀，来一个大大的懒腰加一个长长的哈欠。”说着话，翠翠果然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并随即在嘴里学着公公来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啊——嗬嗬嗬——”
琴琴笑弯了腰说：“不像，不像，声音太尖，又没啥底气，倒是有点像猫子号春。”
满婶把正在机子上看布的眼睛移过来斜看着三媳妇，也笑着说：“好的你不学，学老汉子打哈欠？不过，你们都学不像。”
琴琴把脖子一缩，一面抿着嘴笑，一面用两手把衣裳的下摆抻了抻就紧跟在婆婆后面向外走。翠翠扬起头拢了拢头发，随后也跟了出去。不一会儿，两个媳妇就提着黄豆，带着三个孩子一块到下垭子去换豆腐。满婶派走了两媳妇，转身又对正在客房这边织布的四姑娘说：“你歇一下，到楼上把老四他们的床抖一抖，把铺盖抱到太阳底下晒一晒。”
“嗯！”四姑娘停了织布机，一面从坐板上下来，一面对勾着头在机子上看布的婆婆说，“我织的布好像劲不够！”
“还行，我看还行。织布是个力气活，也是个细致活。”婆婆趴在布上再看了看说，“不管做啥，都能看出做活的人上没上心。你上心了，好着呢！”
麻园离下垭子很近，穿过学田、官田，再跨过汉白公路就到了。站在下垭子的公路边，能够看到麻园子的屋顶。琴琴和翠翠领着三个孩把豆腐换上以后，翠翠口袋有点钱，就顺便给孩子们在黄家杂货铺里买了点油炸胡豆，让他们一边吃一边往回走。在琴琴一行人从下垭子往回走的时候，四姑娘正在楼上为老四他们整理床铺。床铺是用高板凳支的，床板是用竹棍做的花筢子。老四、老五睡一张床，老六爱吵吵，一个人睡一张床。好在三兄弟体质好，晚上一般不起夜。但做父母的到底还是不放心，尤其担心老六毛手毛脚地晚上下楼解手时脚下踩空摔下来。四姑娘记得那天为了给她腾睡房，在把三弟兄的床铺往楼上搬的时候，满婶曾特意叮咛老六说：“你晚上下楼解手时一定要叫醒你四哥，不准一个人冒冒失失地下楼！”老六不等母亲把话说完就急不可耐地说：“停！停！我晓得你想说啥了。笑话，我只要两只手搭在楼门上，扑通一声就跳下去了。哪用得着拿脚慢慢去探楼梯杠杠？我嫌它麻烦！”
“胡说！”母亲生气地嚷道，“你给我仔细点！”
母亲教训的话还没冷呢，老六“哧溜”一声上了楼，然后蹲在楼门上喊母亲：“妈！你看啊！”说着，他两手搭在楼门两边，“扑通”一声就跳了下来，气得母亲赶上去打了他一巴掌。老六还了母亲一个瘪着嘴的鬼脸就跑出去了。现在想起这一幕，四姑娘还直想笑。待她把楼上的铺盖抱下来晒好时，两个嫂嫂也带着三个孩子进了门。于是，三个媳妇都已完成婆婆交办的任务，重又回到织布机边。这时，大媳妇把早饭也做好了，又是红苕苞谷糁子。菜呢，是炒酸萝卜丁和炒白菜。做早饭的同时，大媳妇已经把腊肉皮用红火碳烧过了，现在正用热水泡着。冬瓜她也削了皮放着。豆腐已经放在了案板上，下午的饭其实就很简单了。大媳妇相信她一定能照婆婆说的——让饭等人。
人常说“十月有个小阳春”。今天川道里太阳好，很暖和，但山上的灯盏窝却已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夏天上山来寻生活的人都已带着满意或不满意的收获下山去了，只有老四他们因为今年种的庄稼太多才挨到现在。也不知从哪年开始，每年清明节一过，就陆续有人上山来了。有的是开一片荒地，种上苞谷什么的，种完就下山，到了该上山的时候再上，人不在这里住。有的是在山上搭个棚子，砍了野竹子划篾编织成一些家庭用具拿到街上去卖。高粱铺的黎笼匠是每年清明过后上山住着，砍了树木和竹子做蒸笼，编筛子卖。不过，他不是自己上街去卖，而是固定卖给龙王庙的禹家海子，禹海子再把这些东西挑到场上去卖。去年正月，黎笼匠嫁女，请了老四去做厨。笼匠对老四的德行和手艺很满意。老四回家的时候，笼匠对他说：“我在灯盏窝搭了个大棚子做蒸笼，要清明以后才用。你不如清明前上去开块火地，种点啥子。平时我帮你招呼着，秋后你上去收东西就是。你怕是不晓得，那地方是一个很大的平淌，土质好，也还顺路，也不会塌方啥的，就是千儿八百人恐怕都养得活。”
老四被黎笼匠的话给点醒了。灯盏窝，他知道。要是走大路，是从大堰沟的沟口往右走，然后上坡，过黄沙梁就到了；走小路呢，从马王庙往铁炉沟再过黄沙梁，这条路近。从灯盏窝再往前走，一直可以通到大西沟、铁瓦殿，直到山那边的汉江北岸热闹的水码头莲花石街上。灯盏窝地势平，茅草长得一眼望不到边。茅草地走完，就是密密麻麻的野竹林。竹林中除了木竹、龙头竹外，还有斑竹、锦竹等山下常见的“家竹子”。听老人们说，过去这地方曾住过很多人。前些年，老四在那里掰竹笋时也确实看到人称“半边街”的烂墙头、破石磨。经黎笼匠这一点拔，老四茅塞顿开。等黎笼匠上山的时候，他便跟了上去。老四在帮笼匠整理棚子的同时，自己也开了一块荒地种上了苞谷。中途老四上山锄过两次草，到秋天就收了好几挑苞谷棒子。今年清明前，老四借了笼匠的棚子，带着老五、老六去灯盏窝，在茅草地上砍了一条隔火带，然后一把火把隔火带以内的茅草烧掉。大火过后，积满草灰的泥土只需简单地锄一遍就能把种子种下。待到天气转暖笼匠上山时，老四自己的棚子已经搭好，地里该下的种子也基本下完。等到田里的稻秧栽完以后，老四又带着两个弟弟上山一面侍弄庄稼，一面搭架子，砍木头，解板子。笼匠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禁不住地直夸：“你娃子能行！比你老子还能行！”
大概是山下人吃早饭的时候，老五、老六带着欧有根一行人到了灯盏窝。这时，所有要搬回家的东西都已被老四、老大归类收拾好了。有根他们抽了一袋烟，就着手打挑子往回返。路上一切顺利。当他们担着挑子回到麻园子的时候，正好是日常吃下午饭的时候。家里已经做好饭等着他们，放东西的地方也已经腾挪好了。等帮忙的人把所有从山上挑回来的东西都大概放到位以后，剩下的只有从山上搬回来的被褥一时还不知是直接放到老四他们床上，还是先放在外面。满婶过来用手把被褥摸了摸，发现潮得都快要出水了，赶紧亲手接过来把它们晾在外面的竹竿上，趁现在还有太阳，赶紧把它们晒一晒。
已经是冬天，庄稼人用不着洗脸就直接吃饭。老大他们四弟兄陪着帮忙的人在外面的大桌上坐了吃饭，其余人坐在客房的小桌上吃饭。建书一面吃着饭，一面听到外面吃饭的人在不住说着对他们夸奖羡慕的话，心里乐滋滋的。吃罢饭，看看太阳还老高的，有根对建书说：“天还早，你看看家里还有啥活路我们能做的，我们去做。”建书还没来得及想，便说：“没啥了，歇着吧！”欧长梁插话说：“我看你们那做秧母的田土坯子已经晒干了，不如让我们去给你把它打细。我们人多，要不了一阵，要是你们自己弄，一个人一天怕也弄不完呢！”
建书高兴地说：“那好！那好！”
留着做秧母田的秧田不能种冬春作物，都是稻子收了以后让牛把田犁了，把土坯子晒着。晒得越干，第二年放水后，泥巴化得越细，整出的秧田也越平整。经欧长梁这一提议，大家就各自找到用来翻坯砸泥巴的农具一起下田，一时没有农具的，就跟到田里去等着别人干累时替换。人多，又都是能上山挑担子的好劳力，一个秧母田，不一会儿土坯子就被打细了。大家一齐向建书老汉道了声谢，就都回家去了。有根他们一走，老四他们一下就觉得撑不住了，都不住声地打哈欠，伸懒腰。满婶把给老四、老五、老六用来换洗的补丁摞补丁的汗褂提在手上喊：“大女子，赶紧把锅子洗干净给他们烧洗澡水。四姑娘，还有你。你们俩在自己睡房里架上炭火，让老大、老四洗澡，换汗褂，把换下的汗褂子在锅里用开水多煮一阵，免得再长虱子。”
“那我呢？我身上垢甲都有一拃厚了，就算了？”老六从堂屋走过来冲着母亲直嚷嚷。
“啥好事还能漏了你？”满婶瞪着老六说，“你们昨晚上不是在屋里歇了，擦洗了吗？你急啥？你和老五把我睡房架上炭火，一会儿在那洗澡换汗褂。”
听了母亲的话，老四走过来说：“我也在你睡房洗澡。”
“我屋有好大？一下能装你们三个人？你在四姑娘屋里洗个澡会咋呢？”满婶又催还在机子上织布的四姑娘说，“四姑娘，快去帮你大嫂子烧洗澡水，把屋里火架起。”
四姑娘只好红着脸，勾着头从机子上下来先去灶房帮大嫂子烧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