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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通常,瑶山的四季是随时令的节奏规规矩矩来的。而今年,临近冬至,天气居然还没觉得冷,真是怪事!

更怪的事还在后面。金棚寨古隘口边那两棵挂了铁牌保护的老桂花树,从中秋开花到立冬、小雪,眼看就要到冬至了,居然还开得很热闹。寨子里的紫云阿婆把收下的桂花做了三坛桂花酒,做了两甑子桂花糕,晒了一竹筐桂花茶,还不见桂花谢的模样。紫云阿婆连说奇了,心里带着喜,仍是每天带着竹箩、扫帚,去桂花树下收那些落在竹毡子上的桂花。

老木匠李坤虎自从扭伤了脚,一直待在家里,见老伴每天去收桂花,也就奇了怪。就问她:“云妹子,你莫是真的遇上桂花仙子了,哪有这收不完的桂花啊?”

李坤虎这一问,倒把紫云问醒了。是啊,都快冬至了,这桂花怎还没完没了地开得这般热闹,莫非真遇上了邪神了?这突然的醒觉,竟把紫云阿婆吓得不轻。她连续几天再不敢去收桂花。她战战兢兢地对老伴说:“这么多的桂花酒、这么多的桂花糕、这么多的桂花茶,雪兰小姐肯定吃不完,喝不完嘞!”

李坤虎说:“小姐吃不完,就你吃;小姐喝不完,就我喝呗!”

紫云摇着头,闭着眼,双手竖在胸前,连说:“罪过,罪过!”

一晃快七十年了,在她心里,雪兰小姐仿佛仙子一般,一直在她身边鲜活着。这么多年了,她每天起来第一要做的,就是给小姐沏上一杯她喜欢的桂花茶;逢年过节,也总不忘给小姐供上一杯桂花酒、一碟桂花糕。

李坤虎知晓老伴对雪兰小姐的情义,每年丹桂花开时节,他都跟着老伴去采收新鲜的桂花,酿桂花酒,做桂花茶,制桂花糕。老伴也晓得,他的心里一直装着雪兰小姐。雪兰小姐在他心里,比自己在他心里还深刻。今年桂花开得早,他只是去采收了一次,就在桂花树下扭伤了脚。起初没把这伤当回事,第二天竟疼得下不了床。他一直相信自己的草药,但奇怪的是敷药喝汤差不多一个月了仍不能下地。在老伴的唠叨下,他不得不放下脸面,叫花溪镇上的老瑶医盘修元亲自来看。

盘修元在镇上开了一家瑶医馆,专治跌打损伤、风湿骨科、虫蛇叮咬、无名肿毒和一切疑难杂症。他跟李坤虎年龄相仿,两人曾经在一次喝醉酒后赛过法。那时都年轻,李坤虎自恃做得一手好木匠活,血气方刚惯了,在一次给邱家邱克礼老爷祝寿的生日宴上,他竟然鬼使神差要跟盘修元斗法比疗伤止血。盘家世代行医,祖上就是大瑶河一带有名的中草药医生。盘修元不仅深得家传,还去省城长沙研修过西医,年纪虽轻,其医技已深得四乡八里众乡亲的好评。原本他是要留在省城大医院当大夫的,却因为迷恋上了邱府上的雪兰小姐,在雪兰小姐香消玉殒之后护着她的灵柩也就回了花溪镇,从此便再没有离开。

李坤虎那一次斗法虽然有斗气的成分,但也并不是没有底气的孟浪之举。他学的是木匠,做的是木工,但对疗伤止血还是有些本领的。他的师傅曾经是大瑶河一带木匠中的头牌,在教授他木工本事的同时,也把一手疗伤止血的绝技传给了他。那天两人在众人的围观之下,同时拿起了刀,也同时在各自的手臂上割了一刀。他们止血的手法几乎同出一辙,都是往伤口上喷了一口水。但让众人奇怪的是,年轻的木匠李坤虎很快止住了血,而年轻医生盘修元手上的血却怎么也止不住。最后还是李坤虎用同样的办法,在盘修元的伤口上喷了一口水,才把他伤口的血止住了。这事虽然时过境迁几十年了,但彼此仍心存芥蒂。这么些年,李坤虎自然也有过一些病痛,但因为那次斗法,他怎么也不好意思走进盘修元的瑶医馆。这也就是李坤虎脚扭伤后,迟迟不肯前去看病的原因。

盘修元来看李坤虎,是两天后的事。

那天当村支书的李金龙来看父亲,见父亲的脚肿得像刚出泥的红萝卜,明晃晃的,就直接给盘修元打了电话,叫他过来给父亲看脚。盘修元在电话里说,他在县城看新装修的诊所。李金龙有些疑问,问他真要搬走了吗?盘修元在电话里没好气地说,这你还用问?都是天河水库扩建闹的!原本好好的,却要修水库,修了水库也就罢了,现在又要加高大坝搞扩建,唉,还得搬迁,还得移民,你这当支书的又不是不晓得!

李金龙哪会不晓得,只是没想到一向硬顶着不同意外迁出去的盘修元竟这么快在县城装修了新的诊所。也难怪,天河水库扩建已成定局,新的大坝已经超过老坝,处在水淹区中心的花溪镇早已明令要赶在汛期到来之前实施应急搬迁,医馆自然是保不住了,他是得早早安排医馆外迁的事。这一段时间,李金龙一直在忙村上移民搬迁的事,操心,窝心,伤心……没一样让他省心的,他曾经几次跟镇里的书记说,要撂了这村支书的挑子,一心一意做木材生意。起初是书记喻明臣不答应,喻明臣被免职后,他又找了原来的镇长现在的书记鹿鸣,但鹿鸣书记还是不答应。

鹿鸣书记不答应也就罢了,还臭他说,你李金龙好歹也沾了个“龙”字,不会是一遇到难事就溜肩的软虫吧!我们现在是一根藤上的苦瓜,不把这水库移民的事搞完,我别想走,你也别想走!

任务压头,上面盯得紧,他只顾忙,已是很久没来看自己的父母了。看到父亲多日前扭伤的脚还没好,他心疼,深怪自己没尽到做儿子的责任,也对父亲只信自己的草药而不肯屈就盘老医生医治的执拗而心生埋怨。

母亲说,你阿爸一辈子就这倔脾气!这死犟的脾气,让他一辈子受苦遭罪!

李坤虎听了却笑,说:“我也就靠这点脾气享福。这不叫脾气,叫气概!没这气概,我娶不到你云妹子做老婆,也就没有现在这热热闹闹一家子!”

紫云听了,冲他白了白眼,别开脸时,脸上却是满足的微笑。

盘修元终是来了。

见到李坤虎,两人相视一笑,随后打起了哈哈。

李坤虎说,元牯子,这回你得意了吧?

盘修元在他伤脚上拍了一拳,说:“哈哈,你老小子也有今天!”

在李坤虎疼得哧哧吸气的关口,盘修元端起他的脚顺了顺,然后狠命一扭,再照准脚板心“叭”的一拍,说一声好了,就牵了李坤虎下地行走。李坤虎试了试,果然可以落脚走动了。

盘修元又给他肿痛的地方涂了些药水,再在关节处贴上一贴膏药,告诉他明早起来肿的地方应该就消了。

做完这些,前后不过三分钟。

紫云端了杯桂花茶进来,听见盘修元正正经经说了两件事:

一件事,邱崇文明天回来!他已在县城见过他,人老了,精神还不错,带着个新娶的老婆,还有他在英国留学的孙女邱小米。一件事,说的还是金棚寨古城墙边那两棵挂了铁牌保护的老桂花树,好好的,竟然一齐落光了叶,都要死了!

听罢盘修元的话,紫云手里的茶杯“砰”跌落在地上。杯子碎了,满屋也散碎出桂花悠长的清香……

就在这时,花溪镇新上任的镇长孟儒林走进了这座弥漫着桂花茶香的古宅,专程前来探望已年近九旬的李坤虎老人。

过了冬至,离过年的时间就不远了。

过了年,紧接着就是立春、雨水。要在过去,这些听起来就很湿润的节气是很让人舒心爽快的,而现在,对于花溪镇这样的水库移民重点乡镇来说,立春雨水就意味着汛期的逼近。

指挥部要求,有移民任务的乡镇、挂点包村负责移民工作的县直单位,必须抢在春节前后,不折不扣完成移民度汛应急搬迁任务,确保移民安全度汛,确保移民生命财产安全。

孟儒林上任第一天就遇上移民聚众哄堵镇政府的大事,亲身经历过后,他反倒觉得自己不再是刚从机关下来履新的镇长,而是多年在这里工作的老队员了。因为刚刚发生的这件事得到比较圆满的处理,从市里开会回来的鹿鸣书记对这个新来的搭档表示满意。其实,鹿鸣在一些重要会议等场合也曾与孟儒林见过面,当然见面也仅是互相点头问个好而已,工作上没有过多的交流。鹿鸣知道他在县委书记身边多年,是掌管县委核心中枢的大才子,现在屈尊来到正经历严峻考验的花溪镇,应该是县委对花溪镇工作的特别重视和巨大支持。

因为新的镇长到来,鹿鸣把镇里的工作也作了相应的一些调整。别的工作如常,只是根据轻重缓急把移民工作作了重点安排。她与孟儒林商量之后,把联系金棚村的工作移交给了孟儒林。

孟儒林知道这份工作的分量,他没有拒绝。

鹿鸣说:“儒林,辛苦你了,拜托你了!”

孟儒林笑着说:“感谢鹿书记对我的信任,我愿意接受考验!”

鹿鸣问他:“那一半还悬着?”

孟儒林羞怯地红了红脸,点点头。

鹿鸣就笑,这年头红脸害羞的男人好少了。

孟儒林说,红脸害羞的男人多不多我不知道,但像我这样的年纪仍旧单身的男人还真的少!

鹿鸣说,你也莫挑花了眼,遇到对得上眼的,好歹也抓一个进篮子!

孟儒林哈哈一笑,说,这次到花溪镇,我有预感,应该轮到我走桃花运了!

鹿鸣疑问地看了他一眼,释然道:“花溪镇——花溪——桃花运,哈哈,应该会是这样!”

按照那天约定的时间,孟儒林与挂点金棚村的县直单位移民工作队员一起去金棚寨,对邱氏父子陵墓迁建政策给予答复。

两天时间里,孟儒林完成了履新必走的程序,在政府机关各办公室、镇属各单位走了一圈,亮了亮相,按照常规在“欢迎晚宴”上喝醉了酒,剩下的工作就是去忙履新当天答应金棚寨要做的事。毕竟他在县委主要领导身边和县委核心中枢工作多年,办起事来还算方便顺畅。他安排镇司法所到医院对金棚寨受伤人员治疗情况进行了调查,调查很快反馈回来,也仅是擦破了点皮,流了点鼻血而已。费用无非就是领了几贴膏药、一两瓶红花油、三五盒中华跌打丸,没有一个住院的。关于革命烈士冯大同陵墓和邱克礼父子陵墓迁建的问题,他给民政局长打电话,了解烈士墓迁建补助情况,也了解抗战阵亡将士、国民党起义投诚人员陵墓迁建政策。民政局长答复说,民政部、财政部前几年联合印发了《关于加强零散烈士纪念设施建设管理保护工作的通知》,要求各地全面加强零散烈士纪念设施建设管理保护工作,中央财政增设零散烈士纪念设施建设管理保护项目,按照散葬烈士墓迁建每座补助5000元的标准给予补助。对抗日战争中阵亡的国民党官兵,自《革命烈士褒扬条例》发布之日起,不再为他们办理追认革命烈士的手续。过去已经办理的,不再变动。他说,民政局前两年对县内抗战阵亡将士进行了摸底统计,发现办理烈士手续的很少。但县里根据库区水淹区内文物普查情况,发现水淹区内有一定数量的革命烈士陵墓和抗战阵亡将士陵墓属于迁移对象,已经着手在移民安置区筹建革命烈士陵园和抗战英烈纪念园,或统一规划建设烈士公园。在迁建过程中,尊重烈士家属意愿,如果家属实在不愿意迁,可以自己保护,按照政策给予一次性财政补贴。

民政局长说,据了解,花溪镇邱氏兄弟未办理革命烈士手续。但可结合这次水库移民,将陵墓迁建到县城移民安置区内的烈士公园。若家属不同意,可以参照烈士墓迁建给予补助。至于邱克礼陵墓的迁建问题,他有国民党起义投诚人员证明,但不属于革命烈士,也不属于抗日阵亡将士,只能作一般坟墓发给迁坟补助。

在金棚寨,孟儒林把那天参加见面的那几个代表找来,同时也把金棚寨村支“两委”组成人员召集在一起,将这些情况进行了如实通报。大家见孟镇长如此重视,把有关文件讲得那么具体清楚,也就没有了意见。只是说,把邱氏兄弟的陵墓迁到县城还是留在这里,我们都决定不下,这要看邱家的后人的态度。说到邱家后人,大家都拿眼睛看李金龙。李金龙说,我也没真正见过邱克礼的后人,听盘修元讲,他在县城见到邱家三少爷邱崇文了,他带着老婆孩子回来了。

有人说,邱克礼还是冤,好歹也是国民党起义投诚人员,还平了反,他的坟墓却不能拿到那五千元。

李金龙说,邱克礼的事只有我父亲清楚,至于他冤不冤,可以去问问他老人家,要是他老人家没有意见,我们也就没意见了。

有人说,不是说他家三少爷邱崇文回来了吗?

李金龙说,邱克礼跳照魂崖时,邱崇文跟着母亲在省城读书,他父亲的那些事他半点都不晓得!

邱崇文回金棚寨的消息,不啻一个突然引爆的炸弹,把整个花溪镇震动了!

“邱家三少爷回来了!邱家三少爷回来了!”听到这个消息,紫云阿婆简直不敢相信。但见盘修元言之凿凿的样子,她也就当了真。

老伴李坤虎却很疑问。他疑问的不是邱崇文回来的消息,而是疑问六十多年不见音信的邱家后人,这次突然回来干什么?

盘修元走后,李坤虎叫紫云把收在箱底的那张旧照片拿了出来。

照片是邱崇文一家唯一的一张全家福。为了这张照片,李坤虎夫妻俩没少担惊受怕。那年月,银棚寨的黄扯古与金棚寨的李益民联手,跟城里的造反派一起清算邱克礼,把邱府抄了个底朝天,邱家人用过的所有新老旧物全部被抄走,宅子里搬不走的家具用物也被一把火烧得精光。黄扯古和李益民认定邱府里藏有金银财宝,特别是大瑶河一带盛传很久的一对鸽蛋金,一定就藏在邱府中的某个隐秘所在。为了获取这些财宝,他们三番五次带人搜查,甚至在宅子里挖地三尺,也没找到他们所期盼的宝贝。恼羞成怒的他们迁怒于李坤虎和紫云,把他俩当作邱克礼的走卒帮凶,五花大绑起来,三天三夜不给他们吃喝,不准他们睡觉,试图追寻到有关鸽蛋金和邱府金银财宝的下落。李坤虎更是他们苦苦追逼的对象,因为这对鸽蛋金与他有关,是他送给邱克礼女儿雪兰姑娘的定情之物。对李坤虎,他们狠下毒手,用尽了他们想用的办法严刑拷打,也没能追查出半点对他们有用的东西。劫后余生,偌大个邱府最后成为一座空宅,后来被征用为村里的大队部。紫云因为是雪兰小姐贴身的侍女,自然也遭受了种种非人的折磨,但她冒死将雪兰小姐托付给她的一张全家福保留了下来。

因为,这张全家福有雪兰小姐的丽影,还有崇文少爷!

后来,大队部彻底废弃,邱府作为村里的公产变卖。一直守在邱府旁边搭个窝棚居住的李坤虎夫妇,耗尽全家所有积蓄,将邱府买了下来,稍事修缮,便重新住了进去。

在李坤虎和紫云看来,邱府是邱克礼一家对自己的托付。尽管他们都不在了,但邱府作为邱家的象征,他们有责任守护。冥冥中,他们一直相信,邱家的后人还会回来!

如今,邱崇文还真回来了。他的回乡,究竟为了什么?又会给平静的金棚寨带来怎样的波澜呢?

其实他的回来也简单!

邱崇文是国内知名的水利专家,曾经参与过著名的三峡水利工程。退休后一直住在北京,这次听说家乡的天河水库扩建,就动了还乡的念头。恰好国家水利部组织专家巡视在建的水利重点工程,得知他的情况就顺水推舟遂了他的心愿。

这是邱崇文从十二岁离家求学,阔别家乡六十多年,第一次踏上家乡的土地。

当远远看到县城豸山顶上的白塔,邱崇文厚厚的眼镜片后面两行浊泪止不住悄然落了下来。

对于家乡,邱崇文的印象是模糊的。清晰的,只是家乡简单的两个地名:花溪镇,金棚寨,还有母亲在家乡流不尽的眼泪!

母亲鄢如秋在父亲邱克礼众多的妻妾中排行第三,是长沙一棺材铺老板的二女儿,长得如花似玉。商人重利,在生意往来中,只因邱克礼经常从贩运的木材中无偿供给棺材铺一些圆木,鄢老板就不惜将女儿送给他做了偏房小妾。鄢如秋生下儿子崇文后,邱克礼又陆续将比她更年轻的四姨太、五姨太领进邱府。在上,有邱家大太太镇着,原配虽年老珠黄,但其家族在本地颇有实力,名下更有邱崇德、邱崇武两个龙虎后生,在部队一个是团长,另一个也是团长,挂的都是上校军衔,大太太在邱家的地位自然无人撼动。二太太虽是本地瑶家女子,但生有邱雪兰这邱家唯一的千金。雪兰小姐聪明伶俐,被邱克礼视为掌上明珠,二太太自然因女得福,除了大太太,其余的人自然不在她眼里。鄢如秋在省城读过中学,大小也是商家小姐,何况也生有一子邱崇文,邱克礼对她也还算好,但上下比较起来,也是委屈多,宽心惬意少。四姨太、五姨太进门后,她明显感到自己的地位在慢慢动摇,力争过几回,却因自己的清雅孤傲和儿子的调皮顽劣而孤立无援,几个回合下来身心上早从妻妾成群的邱府争斗中败下阵来,她心灰意冷,整日以泪洗面。可看着儿子崇文像他父亲一样的容貌,却始终恨不起来,这毕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啊!她唯一担心的,是儿子如他父亲那样顽劣的德行,如果不断然采取措施,迟早会造就另一个让人切齿痛恨的邱家恶魔!她希望带着儿子回远在长沙的娘家,一心陪他读书。

她的请求自然没有得到邱克礼的同意。直到有一次,当邱克礼把第六个姨太太领进家门,在他的又一个洞房花烛夜,这个邱家顽劣的儿子竟从他正在作乐的床榻下猛然钻了出来,把一个正在气喘吁吁一个正在哭哭啼啼的男女吓得不轻。毕竟邱克礼不是寻常之辈,他的第一反应是有人寻仇,顺势一滚,瞬间就把已被他剥得一丝不挂压在身下的六姨太搂到自己身上,然后把枕头下的手枪攥在手里,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对着床边的黑影砰砰砰就是三枪。没承想,打死的却是六姨太!那六姨太是大龙山里的瑶家女子,因为长得水灵,被进山收山租的邱克礼一眼看中,花了六十块大洋买了下来。可怜这个才十六七岁的女子,哪经过这样的阵势,从邱克礼身下松脱出来,本能地挣扎着要跑,竟被三颗子弹命中,顿时香消玉殒,成了赤身裸体的风流冤鬼。枪声刚歇,却听黑影叫了一声“阿爸”,推开六姨太正要再甩枪搂火的邱克礼一听,才知道从床下钻出来的是他与三姨太鄢如秋生的儿子邱崇文!

灯一亮,果然是他!

邱崇文深得父亲宠爱,虽然没有受到过分责罚,但母亲却替他受过,被邱克礼以教子不严、纵子干父为名,用家法狠狠教训了一顿。不知是失手,还是下手过重,竟然把邱崇文母亲的一只眼睛打瞎了。鄢如秋对邱克礼、对这个家早已深恶痛绝,这次又遭此冤屈,更是痛不欲生。

后来邱家一场灾难性变故,改写了鄢如秋和邱崇文的命运,也改写了金棚寨邱姓家族的命运。

这场变故,缘于邱崇文同父异母的两个哥哥!

见到李坤虎,孟儒林就像看到了年画中的老寿星。

孟儒林精心备好了一份礼物。一盒正宗的东北老参,两瓶虎骨酒,还有两袋县里最新推出的长寿茶——金钱柳!

李坤虎听儿子李金龙介绍说来的人是新上任的镇长,乐得合不拢嘴,连声说“稀客稀客”。老人的腿脚经过盘修元的诊治好了很多,但走路还有点吃力。尽管如此,老人还是执意拄了拐杖迎了出来,引孟儒林在中堂坐下。孟儒林看了看,这屋子还真的旧得可以,从大门进来,翘檐、板墙、天井、厢房,都是清一色的青砖墙、木雕门、镂花青石,一看就知道是典型的大户人家,这样保存完好的旧式宅子在全县也不多见。李金龙的母亲用描金的托盘端了几盏桂花茶进来,先客后主递上,然后对孟儒林笑了笑,轻盈地迈着碎步退了出去。

孟儒林见了,发自内心地称赞道:“老先生,看见您和老太太就像看到了仙人,难得两个老人如此健朗,临近百岁还是这般好精神,真的是神仙眷侣啊!”

李坤虎捋捋雪白的胡须,哈哈一笑,说:“老朽嘞,不知什么时候就要说拜拜嘞!这世界,是你们年轻人的世界了!”

老先生的幽默让大家乐得开怀大笑。

李坤虎等大家笑过之后,对孟儒林说:“孟镇长,这趟上门,应该是为了水库移民的事吧?”

孟儒林没想到老人开门见山,如此直爽,也就顺了这话,把事情说开:“难得老先生如此关心国家大事,这水库扩建移民的事烦扰您老人家了!”他把近两天发生在天鹅洲上的事以及金棚村移民工作滞后的事都一一说了。老人听后,仰面长叹一声,说:“这国家行事自有国家行事的道理,水库建也罢,水库扩建也罢,最难的就是移民。早些年,修天河水库,我们移了一次,国家按人口多少给了几百斤谷子,百来块钱就打发了,那时国家虽然穷,但集体力量大。一个村子,大家互相帮忙,毁掉的房子很快就垒砌好了。当时,我住的这个宅子住了半个村子的人——那时只是想,修好了水库,就能用上电,就能用上机器。但有了电,有了机器又怎样,还是穷!”

孟儒林说:“李老先生,这次移民搬迁可不一样了!田地、山林、屋场,包括房屋里的家具、配套用的厕所,地窖,凡是水淹受损的,国家都会给予补偿;移民人口按每人二十五个平方计算,提供安置房屋;全县设立了六个安置小区,移民可以根据自己的实际,选择在县城或者乡镇集镇集中安置。搬迁过程中国家还给搬迁用的车船费、搬运费和必要的伙食补助。大家都担心,到了城镇移民安置区,没有田地没有收入怎么办,国家实行长效补偿,按受损田土每年每亩五百公斤稻谷的价格提供生活补助;青壮劳力愿意务工的,政府免费帮助进行就业培训,并提供一定数量的就业岗位,确保移民有工做,有饭吃,确保移民移得出、稳得住,逐步能致富!”

李坤虎听了,沉吟了很久,说:“如今的移民政策好是好,国家该为移民想的地方都想到了。但人都是有感情的,你们也要设身处地想一想,要我们一下子狠心离开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谈何容易啊!”

孟儒林说:“李老先生,这个我们知道,所以水库扩建动工两年了,我们还在慢慢做工作,用行动解决大家的疑惑和困难,动员大家同意搬迁,就是给大家一个接受的时间和过程。老人家,您放心吧,有什么问题我们会想办法解决的,我们的工作一切服从移民的需要!”

李坤虎停顿了一会儿,慢悠悠地说:“移吧,移吧,都移出去,都去县城里住!可惜我老嘞,哪里都去不了,只能在这里等死嘞!”

孟儒林说:“您老人家不老,是个大寿星,搬出去,守在家里,也是金龙支书的大福气!”孟儒林说罢,对李金龙使了个眼色。

李金龙只是点点头,笑一笑,却没搭话。

李坤虎老人用拐杖顿了顿地,直起腰,准备站起来。孟儒林见了,知道老人要结束谈话回房休息,赶紧上去扶他。老人摆摆手,还是坐着,他看着孟儒林,笑着说:“小孟镇长,你不错。这些移民政策其实我都清楚,之前镇里的书记、镇长也来过,但都没你随和,没你讲得认真,没你讲得能让我听得进!”

老人站起来,对李金龙说:“金龙,镇长到了家里,你安排吃个饭吧。”接着回过头,对孟儒林点点头,歉意地说:“镇长大人,我腿脚不好,坐久了腿不舒服,我要先回房间休息一下。中餐就在家里吃饭,不许走哦!”

孟儒林见老人如此盛情,不好客套,也就答应了。

中餐很丰盛。有石磨豆腐酿、笋片炒腊肉、土鸡炖板栗,还有大瑶河里的三道河鲜:清汤河鲤、韭菜炒虾,还有唆螺。当然还有园里的两样蔬菜,豆角、白菜。孟儒林直怪金龙支书客气,说中餐超标了。李金龙说,这都是老人家的意思,你第一次进家门,还备有重礼,吃个饭还能将就随便吗?

这样的场面,自然还要喝酒。孟儒林见老人自己把面前的酒杯斟上了酒,知道今天不喝酒说不过去了。他对大家说,现在规矩严,中餐是严禁喝酒的,今天特殊,难得老人家高兴,那就陪陪老人家吧。

“规矩再严,但比不得瑶山的礼数严,贵客到家,不喝酒是不合礼数的。另外,先声明,你们的规矩再严,今天的中餐不能再掏饭钱,若是掏了饭钱,现在可以走,以后莫想再进我的家门!”坤虎老人有言在先,大家也就不好再说什么,只有老老实实坐下来喝酒。

喝酒之前,老人用自己的杯子斟了三杯酒,朝中堂的位置敬了。然后说,大家举杯吧,便带头把第一杯酒一饮而尽。

孟儒林没想到老人喝酒如此豪爽,见他这样,也就不好忸怩,都把杯里的酒一口喝了。

喝了三杯酒的光景,老人说起了这座宅子,说到宅子就说起了邱克礼,然后很自然地说起了邱克礼的三个儿子。说到他们,老人的眼泪一直没有断过。

“都说邱克礼是个大土匪、大恶霸。他当过土匪不假,他跟红军打过仗不假,跟解放军打过仗也不假,但他跟日本人也打过仗,他的两个儿子邱崇德、邱崇武更是与日本人死拼,都是死无完尸的国军英雄。邱克礼其实他对瑶山人不错,人很讲义气,也做了很多善事!”

“邱克礼喜欢骑白马,他的大儿子邱崇德也喜欢骑白马,只有邱崇武骑的马是黑马,但那黑马好,据说是他自己缴获的东洋马,那黑马一身的毛黑得发亮,鬃毛飘起来很漂亮。”

“邱克礼行走江湖,杀的人多,结的仇家也多。他在风城的公馆,警卫总是里三层外三层,出门有二十多个保镖,都清一色的黑衣衫黑礼帽,都是清一色的二十响驳壳枪。他自己身上有三把枪,双枪驳壳,还有一把纯金的勃朗宁手枪插在马靴里,他还有一把拐杖,看起来是拐杖,却是一种防身用的武器,抽出来是一柄长剑,按一下手柄上的按钮,会射出带毒的响箭。”

“邱克礼是个少有的聪明人,打仗从不吃亏。不管哪里来的军队,只要不进城,不占他的地盘,他从不主动打第一枪。那年红军从广西过来,冰天雪地的,冷得要死,只得进城找御寒用的衣服被褥,邱克礼知道人家不进城也会被冻死,是拼了性命也要进城的,就胡乱打了几枪,把风城放开让他们进来,好的东西他都叫藏好了,红军只是得到一些乱七八糟用来御寒的东西。红军撤退的时候,原本是要取东线从天河口、花溪街这边走,要抄近路去江西,后来发现那条路是邱克礼的防区,就改走西线然后翻越金钩岭往广西开山那边走。”

“邱克礼是个恋家的男人,最舍不下的就是金棚寨,他在风城有全城最大的宅子,每年有半年要回金棚寨这里住;他完全可以到省城做官,但他离不开家,情愿窝在瑶山里当瑶王;1949年他向解放军投诚,不是走投无路,也不是邀功领赏,他是不想跟他叔叔邱行好那样躲到台湾,不想做流落异乡的孤魂野鬼。他曾经自己评说自己,说他这辈子最大的失败,就是自己斗不过自己,舍不得跨出瑶山这个门槛,是个典型的门槛大王。”

“邱克礼对瑶山人好,仗义疏财,每年过年过节回瑶山,过了天河口,路上见到有人喊他一声老爷,无论男女老少,都会得到一个光洋。每年春节,花溪街上唱大戏、耍调子,大瑶河九江十八寨吊盘王(盘王节),舞长鼓,开歌坛,耍龙舞狮,所有的开销都是他一个人包下来。有一年中秋,他在风城赌钱,一连赢了八家场子,他骑着白马,从街头的河边码头到他住的南门口,一路撒钱,赢的钱撒完了,自己的本钱也撒没了。那一天,街上无论男女老少,所有的人都捡到了钱,连扫街的跛脚张寡妇都捡了十块光洋,连掏粪的熊瞎子都捡了六块光洋。——莫说瞎子看不见,能听响啊,光洋落地响声脆得很呢!哈哈!”

“邱克礼是湘南和平解放的功臣。当年,他带着八百人枪的自卫队,徒步二十公里迎接解放军进城,接受改编。他还担任过新组建的县人民政府参政委员,帮助政府招降分散在各地的土匪和地方武装。”

“要说邱克礼做的亏心事,也有!据他自己讲,当年他的生意做得大,有一年他运了十船茶油到衡阳,船过道州,损失了两条,为了如期交货,他临时在道州收购了两船茶油。没想到被道州商人坑了,两条船的茶油有一半是假的。那些茶油是用茶壳子熬出茶汤来,再掺兑少量茶油,表面看不出,其实油下面全是茶汤。这次生意亏是没亏,却把多年的老主顾得罪了,此后再也没人跟他做油料生意。这样的亏心事虽然错不在他,但他也算是坑了别人。还有一次,为了买断大瑶河一带的杉木经营权,不准外来客商直接进瑶山做木材生意,他带人在天河口拦河设卡,凡是下行的木排都要缴纳通关费。有宝庆来的两兄弟,心疼那几个钱,趁深夜冲卡过关,被他晓得了,他连夜带人跟上那队木排,摸到水里,把那些扎排的缆绳全割断了。那些木排过火石岩时,都散了架,木材散得一条河都是,那兄弟俩见血本无归,抱头痛哭一场,然后一人寻一块穿眼石自己绑上,双双跳了河,连尸首都没捞上来。”

“邱克礼爱玩,赌钱、喝酒、抽大烟,也爱玩女人。他对女人都很好,舍得砸钱。唯一对三儿子邱崇文的母亲不好,把她的一只眼睛打瞎了。——其实,也不是说对她不好,是因为邱崇文太捣蛋,败了他的兴头。要不是他的两个儿子战死,邱克礼眼见邱家只剩下他一根独苗,才把他当宝贝一样让他随母亲回了长沙,一心读书,才留下了邱家最后一点骨血。”

老人抹了一把泪,接着说邱崇德和邱崇武。

“那是两个多么威武的后生啊,都是一表人才,都是一身的好力气。没当兵之前,就一身的好功夫,一公一母两个叠着的石磨子可以举过头顶,一个打糍粑的石碓喊个一二三就能端起来。邱家两兄弟当兵后,读的都是中央军校。都说乱世出英雄,两兄弟那可是实打实在打日本的战场上凭战功升上来的,眼见军阶是一天天往上升,却都在团长的位置上战死了。”

“邱家三个儿子,老大邱崇德老实、厚道,对老人最孝顺;老二邱崇武,机灵好动,武功最好;最顽皮的是老三邱崇文,是三姨太鄢如秋生的。邱崇德每次回来,金棚寨的老人一人一份礼物,一个不落下;邱崇武最爱讲笑话,也爱传授武术,他习惯打拳,也爱耍大刀,大瑶河一带的年轻人都喜欢他,听到他回来,都会赶来向他学武术。他的徒弟很多,后来他回来招过一次兵,他的徒弟蛮多跟他走了,但一个没回来,都在打日本的战场上战死了。邱崇武曾经讲过一个笑话,说他在军校读书时,最怕的就是上战术课,有一次他私下跟同学说,要他上一堂战术课,他情愿在茅厕里摆上一碟花生米喝酒。不知怎么的,让教官知道了,就真的让他在教室上课跟在茅厕里喝酒之间选一项,他最后还是选择了在教室上课。同学们都笑他说话不算数,他说你知道教官是在什么茅厕里摆酒吧?——天呐,是女厕所!”

“邱崇德跟邱崇武到死都没结婚,当然也就没有留下后代。邱崇德志向高,说不当上少将决不结婚。邱崇武对女人干脆没有兴趣,一心舞刀弄枪。驻守长沙时,军长的千金小姐见他一表人才,寻死觅活要找他当如意郎君,他却当成没事人一样,气得那军长要一枪崩了他。儿女婚事,双方总得你情我愿,那军长也没办法,加上战事吃紧,才连哄带骗把自己美若天仙的女儿随其他家眷一起送回四川老家。最让人头疼的是邱家老三邱崇文。邱崇文是个早产儿,七个月大生下来,一直病怏怏的,吃什么吐什么,换了三个奶娘都没办法,原以为难养活,后来找到斑竹岭一个瞎眼的老瑶医,老瑶医摸了摸他的头骨,说他生来太过富贵,注定要经受一些磨难,就在他肚子上烧了三焦火,嘱咐他只吃煨红薯和五谷杂粮。回来后,如法炮制,食量大增,没多久便长成了一个胖大小子。因为他是邱克礼最宠爱的三姨太所生,邱克礼对他很是溺爱,要不是那次他在迎娶六姨太的洞房花烛夜捣蛋,酿成了人命之灾,邱克礼断不会在震怒之下对他和他母亲痛下挞伐,也不至于让他年轻美丽的母亲遭受独眼之灾。也从此,让他和父亲日渐疏远,至今没能再回金棚寨。”

“听在风城开药铺的盘修元说,邱崇文邱家三少爷回来了,真好。他回来,邱家的房子、祖坟,这些事也好由他自己决断。只是,只是不知道,这一次,这三少爷如何找到回家的路?”

听了李坤虎老人说的这些,大家都唏嘘不已。疑虑之余,对邱崇文此番回家也多了一些期待。

其实,在邱崇文心里,对家乡的情感随着父亲邱克礼从照魂崖上的那纵身一跃,早已隔断。

照魂崖是横亘在金棚寨与银棚寨之间的一处山崖,高高的山崖刀劈一样耸立在大瑶河边。大瑶河从崇山峻岭间一路流过,多激流险滩,但到了照魂崖,一河的江水竟如镜子一样平静。河水幽深,却明澈透亮,站在崖上往下看,据说可以看到河里所有的一切,大大小小的鱼,成群结队的鳖、虾、蟹之类的水族,更奇的还能看到自己的魂灵。在照魂崖下,人的灵魂映照出黑、白、红三种颜色,黑的是恶人,白的是好人,红的是侠肝义胆的英雄。走到照魂崖上的人极少有回来的,人往崖上一站,都会情不自禁地往河里跳。老人说,那是因为是人都会做恶事、错事、糊涂事,照魂崖下有一面明镜,星点的污浊都能照出来,让人看了羞愧,都想跳下幽深的河水中去洗一洗。所以一般人不敢走上照魂崖,怕照到自己真实而污浊的影子。

对于照魂崖,当地流传这样一首歌谣——

照魂崖上照魂魄,

能判人心红与黑。

世上好人有几个?

崖下冤鬼塞断河!

邱克礼却不怕!他至死都认为自己是英雄,他情愿走到照魂崖上去照照自己的影子。那一晚,他拖着一双被打残了的脚,硬是爬上了照魂崖。天一亮,太阳一出来,就跳了崖。据追到崖边的民兵说,邱克礼往河里跳的时候,是脱了衣衫赤身裸体往下跳的,是哭着笑着往下跳的。人们问那两个民兵,邱克礼从照魂崖上往下跳的时候说了什么,那两个人摇头说,邱克礼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哭,只是笑。

邱克礼跳崖后,李坤虎在河里捞了三天三夜,没收到尸;沿河两岸的渔民用滚钓捞了三天三夜也没收到尸。刚刚废除保甲制,由金棚寨、银棚寨等七个寨子联合组建的金棚村农会,由农会干部黄扯古、李益民两人负责,当即往县里报告,说是反革命分子、恶霸、地主、惯匪邱克礼害怕群众清算其罪恶,畏罪自杀!

没等到邱克礼的衣冠冢垒起,黄扯古和李益民就把邱府翻了个底朝天,然后把邱府上下全部遣散,把“金棚村农会”的牌子往门边一挂,就在邱府办起公来。在遣散邱府家人、瓜分邱府浮财的同时,黄扯古和李益民顺便把邱克礼的四姨太、五姨太也当作浮财,堂而皇之地分到了自己名下。当晚,欢庆胜利的鞭炮声未落,他俩就急不可耐地把邱克礼的女人纳入身下,尽情地享用他们的斗争果实。

银棚寨的冯天宝听到这个消息,仰天长叹一声,大声喊道:“邱克礼,你不该死得这般轻巧!”

在大瑶河一带,在整个大瑶山,邱克礼算得上是一个响当当的人物。邱克礼的父亲邱树声是个外来户,早年随一帮淘金客在金棚寨山后的鹞子岩淘金,后来入赘到了金棚寨,慢慢扎下根基。在一次淘金客的火拼中,邱克礼的父亲占了上风,把所有外来的淘金客全部赶跑了,从而独占了鹞子岩的金矿采掘权。在这次争斗中,邱树声身中两枪七刀,但仍威风不倒,号令金棚寨父老乡亲赶走外来客。金棚寨人群情振奋,在他的带领下冒死冲杀,把那一帮外来的淘金者吓得屁滚尿流,再也不敢踏进鹞子岩半步。

邱树声用自己一身的血窟窿赢得了金棚寨人的敬重。人们把他身上的血污洗净,把他盛装入殓之后,很是隆重地把他归葬于金棚寨的祖坟地。之后,全寨人把对他的敬重转移给了他的儿子邱克礼。邱克礼刚成年,大伙又把寨主的位置拱手交给了他。

邱克礼没有他父亲邱树声那般忠勇,却远比他父亲更加凶悍。他的凶悍,在大瑶河一带远近闻名,甚至整个风城县都谈“邱”色变。

有一年,邱家一位叫邱行好的远房叔叔,突发奇想,要回风城竞选国大代表,对手是风城县警察局长兼潇贺道辖区保安司令朱世仁。朱世仁乃黄埔军校毕业,参加过北伐,后因伤回乡疗养。伤愈后,他被任命为风城挨户团团长,麾下有邱克礼任大队长、拥有八百人枪的常备队,各乡还建有一两百不等的护村队,都统一听他调遣和号令。那年冬天,邓斌带红七军从广西过来,进了风城,正遇上一场大雪。朱世仁号令风城所有商户坚壁清野,邓斌带的红军得不到补给,士兵又多是广西人,穿着单衣草鞋,哪经过大雪封山的饥寒,连伤带病,自然只有退出风城,重新往南边走。朱世仁早料到这一着,带领挨户团分两股,一股从城北袭扰尾追,一股在城南西佛桥头设伏,只想将红军一网打尽。幸亏,风城地下党及时将情况报告给了红军。红军派出尖兵队从浪石寺渡江,绕到伏兵后面,将伏兵击溃,才让城内红军尽数撤出风城。待朱世仁带队尾追而来,在桥头又遭受了红军的猛烈阻击。双方相持到傍晚,阻击的红军借夜色在桥中心埋下地雷,把西佛桥拦腰炸开一道缺口,然后趁机远走高飞。

此役,朱世仁的挨户团死伤达两百多,元气大伤。在家门口把红军放跑了,还白白丢了两百多兄弟的性命,恼羞成怒的朱世仁下令沿途各地缉拿失散掉队的红军伤兵,并大开杀戒将近百伤兵就地斩首。之后,他动用各种办法,侦缉风城地下党。“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走一个”,在他的铁腕高压下,风城地下党组织被彻底破坏。六名党组织核心成员被抓捕,三十多名外围组织成员和被疑为有关联的群众也落入他的魔爪。唯一让他懊恼的是,风城地下党组织主要负责人冯大同乔装打扮,侥幸逃脱。

那一阵,风城上空阴云密布,刑场上几乎每天有人被砍头。南风紧的时候,一座城都能闻到新鲜的血腥气和隔夜之后血的腐臭味道。风城百姓每天太阳不出来不敢开门,傍晚鸡还没拢窝就赶紧关门。谁家有孩子哭闹,只要一提朱世仁的名号,哭声就像被掐断了似的,再不敢哼声。朱世仁踩着红军战士的人头和共产党人的鲜血,得到上峰的褒奖和提拔,以一县民团首领之职爬上了县警察局长兼潇贺道辖区保安司令的高位,成为担负湘桂边防共保安重任的实力派人物。

就是这样一个杀人如麻、拥兵一方的土霸王,居然还有人敢跟他竞选国大代表,这简直是在他太岁头上动土!

这个人就是邱克礼的叔叔邱行好!

邱行好原本是个书生,一心想通过科举博取功名光宗耀祖。后来经同窗鼓动,加入了同盟会。原以为动动嘴皮子,就可以把大清皇帝拉下马来,自己弄个一省都督干干。后来革命党人动起了真刀真枪,要用枪杆子革皇帝老儿的命。邱行好亲眼看到过广州黄花岗革命党人的头颅和鲜血,他哪见得这血淋淋的场面,自然就退缩了。正巧这时,一直做木材生意的父亲大病在床,就让他去料理在长沙的生意。邱行好自叹身逢乱世,也就断了靠功名晋阶仕途的念想,一心一意做起生意来。出自风城的瑶山香杉以木质坚韧、圆润通梢闻名,被誉为“风城条子”,得益于此,邱家的木材生意向来做得好,祖辈几代沿袭下来,可以说是根深蒂固,无论是资金实力还是人脉,无论是货源还是销路,在全省都难找到第二家。经过几代人苦心经营,邱家木材商行几乎买断了大瑶河整个大瑶山的木材销售,外人根本无法染指。邱行好把满腹才华专一用到生意场上,邱家生意更是如日中天,他瞅准机会,打破单一的木材销售,不仅在大瑶山拥有近十万亩的山场林木,还把生意扩展到山货特产、日用百货和河道运输等行业,除去严冬枯水季节,潇水、湘江河道上几乎一年四季都有邱家的木排、船队,衡阳、零陵、道州等地都有邱家开设的货栈和商号,邱克礼一跃成为省城赫赫有名的富商巨贾。

如邱行好这样的商界娇子,又是饱读诗书的青年才俊,自然会有自己的美好姻缘。果然,省府省主席的千金赵缨宁看上了他。

赵缨宁是省城四大名媛之一,不仅面容姣好,体态柔媚,更兼才艺双绝,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名媛中的大才女。成为省府上的乘龙快婿,按理是求之不得的美事。但邱行好却感到为难,倒不是他忸怩做作,是因为在家乡也有一位佳人早于缨宁小姐之前与他有了婚约。

这位名叫王桂蕴的佳人来头也不小。其祖籍风城码头铺,随父辈一直住在零陵城里。王桂蕴的祖上是晚晴重臣、被誉为“中兴将帅”的王德榜,年轻时随父兄举兵,跟随曾国藩征战湘鄂赣皖宁浙等数省,剿杀太平军,父兄十人有七人战死沙场。后听令于左宗棠帐下,两次率部参与了抗击沙俄、收复新疆之战。得胜班师回朝后,奉慈禧懿旨驻守京畿地区,统领八旗火器健锐营,训练八千火枪手。光绪九年,中法战争爆发,丁忧在乡的王德榜经左宗棠保举任广西提督,在家乡紧急募集八营新兵,称“定边军”,稍加训练之后,率部驰援边关,驻守越南谅山前沿,与法军对战谅山、那阳、船头等地,数战皆捷。次年3月,配合主帅冯子材,取得镇南关大捷。光绪十五年,被任命为贵州布政使,四年后卒于任上。归葬途中,途经零陵城外油山,因抬灵柩的绳索突然断裂,家人遵天命将其安葬于此。此后,王家后人也就安居在零陵城。

邱行好在零陵设有商号,从家乡到省城往返途中自然常去照看,免不了拜访久居零陵城的家乡先贤后人,一来作个攀附,沾点贵气;二来也是出于尊敬,以示同乡情谊。这样一来二去,在王府中也就混得熟络了。王家人见这后生长得端正,言谈举止很是文雅,虽是生意场上人,但出手阔绰大方,全无一点铜臭味道,上上下下心里也就接纳了他。后来,经同在零陵城里居住的同乡保媒,就把桂蕴小姐许配给了邱行好。

第一次见到桂蕴小姐,邱行好就为她的美貌所倾倒。作为一个读书人,邱行好对女人的认知自然比一般的凡夫俗子眼界更高、更独到。他看中王家小姐的美貌,更倾心于她内在的高贵与脱俗。那天上午,邱行好带了两笼大龙山土产的新茶,还有两包从庙子源冲香草溪里捕来精心烘焙好的巴石鱼,来到王府。主人接受了来自家乡的土产,很是欣喜。正是春末夏初满园芳菲的好时节,便引邱行好到王家后花园赏花喝茶。刚进花园,就见园中的亭子间,有一位身着白色衣裙的女子在舞剑。那女子剑术极好,把一柄剑舞得甚是精妙。舒缓时,犹如春风拂柳,但每一剑都有临池划过的轻盈与力道;快捷时,恰是平地风雷,整个身影都裹在一团跳动的火焰中,升腾弹跳中,时不时有耀眼的霹雳闪击出来,让人感到瞬间被击中的寒意。

邱行好就是在桂蕴小姐收剑时,被她投射过来的那一道眉眼的霹雳所击中的。王桂蕴对陌生客人的到来明显感到突然,但她只是看了一眼,仍是从容地舒气、闭目,很是熟练地把剑托在眼前,然后单脚半蹲,迎面深深地道了个万福。邱行好忍不住击掌连声叫好。没想到一团白影掠过,一柄银晃晃的剑已逼在眼前。

“低身锵玉佩,举袖拂罗衣——”声到人显,把一柄剑横在他面前的,正是舞剑的女子。阳光下,她粉嫩的脸上轻抹桃红,细密的汗珠如花瓣上的露水晶莹欲滴。

“对檐疑燕起,映雪似花飞。”邱行好好像知道艳遇来临,竟没有丝毫的惊惶和胆怯。他接过舞者的话,把余下的诗句对了上来。

“桂蕴,不得无礼!这可是家乡来的客人——邱老板!”父亲叫住女儿,要她把剑收起来。

“瑶山人也还有这样读过书的,不错!”女子收回剑来,抛下这样一句话,仍是“燕起”、“花飞”一般瞬间没了影子。

就这样短暂的相遇,邱行好就把王桂蕴小姐牢牢地记在了心里。他喜欢这样的女子,柔美中有豪气,文静中带一点活泼调皮。后来他们的几次相见,不再是舞剑赏花,而是舞文弄墨、谈论诗词歌赋。

赵缨宁没有给邱行好更多的时间选择。在一个清晨,她骑着一辆脚踏车,摇响一路铃声,从后面兜头把他截住了。

“邱大老板,走,陪本小姐遛遛街去!”赵缨宁跳下车,顺手把车往他面前一推,车就倚在他前面不走了。

邱行好是在省主席的一次家宴上认识赵缨宁的。没想到仅仅见过一次,这个赵大小姐就亲自找上门来。

邱行好是无法拒绝赵缨宁的决绝和执拗的。他骑上车,赵缨宁搂住他的腰轻盈一跃就稳稳地坐在后面。他觉得不妥,就下车推着她走。她自然不依,要他上车带着她。

邱行好说:“这样不行!我一个卖木材的商人,你一个省府的千金小姐——”

赵缨宁说:“你以为我是找你恋爱吗?想得美!你——是我的车夫!”

邱行好回答:“车夫也不可以!”

赵缨宁说:“没有不可以!”

就这样骑过几次车之后,邱行好乖乖地成了赵缨宁的未婚夫。后来,他也很乐意成了省主席的乘龙快婿。有了省主席这个靠山,邱行好在省城更是呼风唤雨,生意场上更是顺风顺水,无人能敌。

尽管后来城头几次变换大王旗,但这位省主席就像一条溜滑的泥鳅,什么风浪对于他都没有太大的冲击,直到年老退隐,仍是各派实力都想争取笼络的香馍馍。

因为岳父大人的极力鼓动,邱行好决定回乡参与国大代表的选举。为了对付朱世仁这样的对手,他找到了常来省城走动、担任潇贺道管区常备队大队长的远房侄儿邱克礼。

邱克礼很为难,从目前看,他只是朱世仁手下常备队的大队长,尽管有些势力,但毕竟受他节制。邱行好说,那个朱世仁行将就木,仇家又多,活在世上的日子很快到头,这警察局长、保安司令的职位迟早是你邱克礼的。他信誓旦旦地表示,只要他竞选国大代表成功,邱克礼想要的一切都会唾手可得。听叔叔这么一鼓动,邱克礼的劲立马鼓了起来,他拍着胸脯说,叔啊,您若能当上国大代表,这是老邱家的荣光,没说的,这事包在我身上了!

竞选前一天,邱、朱双方都在风城大摆宴席。朱派表示,凡支持朱世仁者,除了一连几天免费的好酒好肉,竞选当天凭选票可得到两块大洋的报酬。邱派自然不甘示弱,承诺凡是支持邱行好者,除了一日三餐好酒好肉,每张选票可得三块大洋的酬劳。这样一来,两边都较上了劲,选举成了一场选票的买卖。竞选当天,随着选票价码的攀升,人们呼啦啦一下这边,呼啦啦一下那边,呼啦啦来呼啦啦去,很快秩序就乱了。朱世仁瞅准时机,以整顿竞选现场秩序为由,掏出手枪朝天连开三枪,只见早已准备好的县警察大队、保安司令部的五百兵丁荷枪实弹开了上来,一下就把会场团团围住。参加选举的民众噤若寒蝉,只得举着选票乖乖地往朱世仁设立的票箱走。就在这时,邱行好把手里的茶杯猛地向地上一砸,厉声大喊:“压制民众民主选举,公道何在?”

“公道在此!”话音刚落,只听呼啦一声,临时搭就的彩台上跳出一个人满脸涂满黑灰的人来。他端起一挺机关枪,冲天就是一梭子。紧接着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都传来机关枪的爆响。朱世仁一愣神,猛然警觉,手里的枪刚一举起,就被黑脸汉子迎头一拳打飞。还没等他旁边的警卫动手,朱世仁的脖子已被黑脸大汉紧紧勒住,动弹不得。

朱世仁扭了扭脖子,拼命叫喊道:“邱行好,你这个王八蛋,你想干什么!”

邱行好捡起手枪,把手枪拎在手里,指着朱世仁,对台下的民众高声喊话:“各界同胞们,朱世仁为了赢得选举,实现他的个人政治野心,公然动用国家武力,胁迫参选民众,罪大恶极!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当选国大代表,有什么资格代表民众参与国家管理,有什么资格能让我们在他的庇护下安居乐业!”

“驱逐朱世仁!”

“打倒朱屠户!”

“抵制强权政治,维护民众自由!”

……

台下有几个人带头呼起口号,众人很快也跟着喊起来。邱行好见局势已控制在自己手中,不失时机地当着乡亲们的面,把自己当选国大代表后要为民众做的事一一细说一番。其中“吁请政府减捐减税,让民众休养生息”一项最得人心。他演说完后,全场呼声一片。紧接着,他的竞选助手两人一组,一人端着票箱,一人拿着钱袋,一张选票三块大洋当场兑现。很快,竞选风一阵就过了。当选举结果下来,邱行好以绝大多数票竞选成功,朱世仁也只有打掉牙齿和血吞。此后,双方的争斗也就在明里暗里不断上演。

让他尤为恼恨的是,那个勒住他脖子,让他出不得气来的黑脸汉子,在竞选过后把他挟持到西佛桥头,临走时竟还饿狼似的把他的耳朵撕咬下一块。咬他耳朵之前,那人问他:“你知道冯大同吗?”他的话让朱世仁感到阵阵寒意,他几乎要瘫软下来。

那人说:“冯大同索你命来了!”紧接着,右边的耳朵被一张热乎乎的大嘴包围,接着就是一阵挖心的疼痛,他听见自己尖叫一声,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此后,每当右耳疼痛之时,朱世仁就想起一个人——那个咬他耳朵的黑脸汉子,那个叫冯大同的人!他在心里无数次咬着牙,狠狠地提醒自己说:“你一定要逮住冯大同,要他为自己的疯狂付出代价!”

孟儒林把邱家后人邱崇文从北京回来的消息,专门向县委童书记和县政府林县长做了汇报。童书记和林县长都很重视,叮嘱他一定做好对邱崇文的接待工作,特别是在移民政策的宣讲上,多向他介绍天河水库扩建工程实施中政府充分尊重移民意愿,在争取移民政策方面所做的努力。特别是省、市、县委根据时代需要和当地实际,对国家沿用近十年的水库移民办法进行大胆改进和完善,在移民安置和移民补偿的政策上取得的创新和突破,尤其是结合精准扶贫和新型城镇化建设,变分散外地安置为集中本县安置,把就地后靠安置变为搬迁到城镇安置,创造了全新的移民搬迁安置经验和做法。

其实,书记和县长在得到孟儒林报告之前,通过水库扩建工程投资建设方——天河水库投资建设有限责任公司董事长、总经理李凌云,就会见了专程从北京回来的邱崇文。李董事长是风城前任县长,省委、市委从有利于工程建设的高度,把已调任市委副秘书长的他安排到新组建的天河水库投资建设有限责任公司任老总。邱崇文以水利部总工程师的身份考察正在建设中的天河水库扩建工程,自然会得到公司的高度重视。邱崇文是从风城走出去的水利工程专家,他的回乡很自然得到当地党委政府的重视,这样,在公司的欢迎宴会上,书记、县长与邱崇文见了面。

孟儒林对书记、县长的示意心知肚明。金棚村移民工作如此被动,更需要得到各方面的理解与支持,邱崇文此番回乡,更是值得关注和重视。他通过李金龙,从盘修元那里弄到了邱崇文的手机号码,及时与他联系回乡的事宜。邱崇文对孟儒林作为一镇之长,主动与他联系表示感谢。他说,他现在跟着书记、县长在移民安置点视察。他告诉孟儒林,他这次回乡主要工作还是在水库工程这边,等他忙完这一些,会主动联系孟镇长,谈家里的一些事。

听邱崇文的口气,他对自己家里这次搬迁的事还是很清楚的。

为了争取主动,他跟镇党委书记鹿鸣商量,由他与老县长、现任天河公司董事长的李凌云联系,在县城以尽地主之谊的诚意宴请了邱崇文。

邱崇文虽说是年过八十,但不显得老相。他新娶的妻子更年轻,听他自己介绍,妻子鲁音是山东人,年纪还没过六十。此行他还带了孙女儿邱小米,说是让她认祖归宗。问及邱小米的父母,邱小米说父母都在国外,这次没有回来。

邱小米是个“80后”女子,在英国做访问学者,专业主攻民俗、西洋绘画和园林建筑设计,至今还没结婚。酒宴上说起这几天在家乡的感受,她说这里太美了,比爷爷生活的北京、比她和父母生活的英国都要好,这座群山环抱的瑶山小城,典雅而美丽,到处是绿树,到处是小山,就像一座袖珍型的园林之城,空气清新,街道整洁,人们的笑容充满友善,话语亲切透露出浓浓的幸福感。邱小米很喜欢城东那条大河,那条大河名叫潇水,是由东边的大瑶河和西边的沱水河交汇而成。她喜欢那条河的清澈和宁静,她甚至情不自禁地跳下水去游泳,她说在家乡的小河里游泳比在伦敦的泰晤士河游泳舒心、畅快得多。她爷爷听了,告诉她说,过几天我们回金棚寨去,那里的风景一定会让你着迷,它会比苏格兰高地更让你赞叹不已。

“真的吗?”邱小米听爷爷这样说起,撒娇地揽住了年轻的奶奶鲁音的胳膊,调皮地问她。

“傻孩子,你爷爷的家乡我也没来过。金棚寨,一听这名字都很美,相信你爷爷的话吧,那一定是个很美的地方。”鲁音说,她也想早一点回金棚寨去看看。

孟儒林用英语说,欢迎你们回家!

邱小米的座位正好挨着孟儒林,每上一道菜,她都会问孟儒林,菜叫什么名字,食材是什么,怎么做的。

今晚花溪镇宴请邱崇文的晚宴有点特别,酒店虽然不是星级酒店,但菜肴绝对是以土见长。菜虽然摆了满满一桌,但其实就是一道菜——瑶家十八酿!

瑶家十八酿?邱小米和她年轻的奶奶真的围着圆桌数了起来,还真是十八道大菜。十八酿?为什么叫十八酿啊?她们对菜名的兴趣远远超过了品尝的兴趣。

专程请来作陪的童书记、林县长,还有前任县长李董事长,都把眼睛看着孟儒林。书记说,今晚是花溪镇政府为邱老先生和家人荣归故里接风洗尘,这些问题就由镇长回答吧。

孟儒林见推脱不过,也就站起来,为她们介绍起今天的菜品来。

他说,酿,也就是丸子,江华人习惯把各色丸子称为“酿”,体现了这些菜品制作过程之繁、制作工艺之精、制作成品之美。其实,就丸子最初的来历,并不是单为美食,而是一种极粗糙的饱腹食物,也是贫穷瑶胞饥荒之年待客无招想出的“饿”办法。要知道,瑶山人最为豪爽好客,祖上传下来的规矩,不管认识与否,进屋便是客,喝茶寒暄之后,是注定要留下客人吃一餐饭的。瑶山人田土少,粮食奇缺,实在拿不出待客的好东西来,贤惠、聪明的瑶家妇女便想尽办法,在四时果蔬中做尽文章,把粮食和菜肴结合在一起,发明了各色酿丸,这种丸子,既是佐餐菜肴,又可充饥饱肚,实在堪称一绝。因酿丸种类繁多,不胜枚举,约定俗成便统称为“瑶家十八酿”。

他介绍说,各色酿丸由主菜和馅料构成,多以主菜得名。比如这道圣水豆腐酿,就是十八酿中的头牌名菜,以石磨水豆腐为主,水源来自瑶山不老泉。其实仅豆腐酿一类就有很多牌名,除了水豆腐酿,还有油炸豆腐酿,此外还有手捏豆腐酿等。也有类似豆腐的替代品,如米豆腐酿、苦栗子豆腐酿、魔芋豆腐酿等。这些豆腐酿品中,最精致的又是水豆腐酿了。制作这种酿丸,基础材料为石磨豆腐,刚脱包的鲜品更佳。馅料用瘦肉或五花肉,剁碎如泥,用香葱、香菜、晶盐拌和。酿制时须轻手拣豆腐,用竹筷在豆腐块中戳心,将馅料置入其中,丸子既饱壮又不破损,这就要求操作者心灵手巧、十分精心,粗手笨脚是断然不行的。烹制时就更为讲究,丸子入锅前,须将热油摊遍锅底,将酿好的丸子逐个入锅,有序排列,煎焖时,还要在锅边淋油,待豆腐煎至焦黄,用小碗清汤滴上数滴酱油佐色,用锅铲轻轻松动,使汤汁充分浸透,然后盖锅焖煮数分钟至肉馅熟透出油,淋上辣椒红油或撒上红椒粉、葱花,即可出锅。出锅装盘也要小心翼翼,须整个入盘,不至散碎。菜肴色泽金黄,红中透翠,清香扑鼻。

一道豆腐,被孟儒林说了这么多,邱小米和鲁音听得津津有味。邱崇文说,这美味的豆腐酿是我小时候的最爱,也是父亲的最爱,几乎百吃不厌!几十年没吃,心里还记着豆腐酿的热乎。快,豆腐酿须趁热吃,叫“搭赖”,冷了就被人骂作“冷豆腐”了!林县长听了,夸奖他没忘本,还记得家乡的话。她用筷子一指豆腐酿,说:“搭赖,搭赖!”大家都笑了起来。

菜盘转到邱小米面前,孟儒林用公筷给她夹了一个圆圆满满的豆腐。他告诉邱小米,瑶山人办酒席招待贵客是否真心诚意,以桌上两样菜为准,一是豆腐酿,二是荷叶米粉肉。这豆腐酿细嫩易碎,第一次吃这等美味的外乡人一般都夹不起,不要紧,吃之前主人会第一个夹菜给你,一是表示盛情、尊敬,二是做示范,告诉你夹豆腐的技巧和方法。

邱小米看见孟儒林夹豆腐,自己也想试一试,能不能把整个豆腐圆圆满满地夹起来。她学着孟儒林的样子,用筷子夹住豆腐两侧的底部,还真的把整个豆腐夹进了碗里。大家见了,都鼓起掌来,说她是真正的瑶山人。

介绍了豆腐酿,孟儒林顺着菜品对其他的酿菜一一作了介绍。他说,瑶山人做酿菜,图的也是取材方便,豆腐毕竟不是每天可以做的,更多的是时鲜果蔬之类的酿品,如辣椒酿、茄子酿、苦瓜酿、丝瓜酿、竹笋酿、蒜头酿等等等等,甚至连花叶之类也可成酿,如南瓜花酿、甜菜叶酿等,也有蛋皮酿、鱼皮酿、鸭掌酿等荤酿。他说,做什么酿品不重要,重要的是看待客的热情。在瑶家人看来,酿品看人品,酿品看诚心,只要对客人心诚热情,什么都可以拿来成酿。

邱崇文说,他小时候品尝过蛮多酿菜,酿品的品质好坏、高低最终取决于馅料。过去用来饱肚的酿品多以瓜果蔬菜这些素馅为主,能用猪肉、鸡蛋作馅只能是过年过节才有。

林县长说,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如今瑶家酿品用肉类作馅较为普遍,还有用海鲜的,馅料种类越来越多,也越来越讲究。

这桌饭中的“瑶家十八酿”让邱家人吃得特别开心,一下子拉近了他们与花溪镇、与金棚寨的距离。

邱崇文不擅喝酒,这样的场合,他还是喝了。

见他不怎么喝酒,童书记、林县长、李董事长,还有镇里陪同的鹿鸣书记、李迪副镇长等,都是礼节性地敬了他们一杯,剩下的时间,就是让他们品尝地道的瑶家十八酿。

饭后,孟儒林陪他们回宾馆。邱崇文有了些酒意,孟儒林陪他聊了一会儿关于水库建设和水库移民的话题,他有意想听听邱崇文对他父亲的一些话题,但邱崇文避而不谈。孟儒林不知他是不清楚还是不愿意说,见时间不早了,也不好打扰他们,喝下一杯茶也就告辞走了。

邱崇文送出门来,对孟儒林说了句“辛苦”,道了声“谢谢”,就走进房间把门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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