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夏月穿了一件淡蓝色旗袍，薄薄的纱质面料上织着一朵又一朵本色提花。她是属于那种三围适中的女人，旗袍把她身段的曲线衬托到极致，给人一种风情摇曳、简约雅致的感觉。她皮肤很白，做化妆品生意，自己的那张脸就是最好的广告。她把所有的凯琳莱产品都装进一个粉红色的皮箱里，像出远门似的。我穿了一件V子领收腰大摆型连衣裙，清韵淡雅、袅袅婷婷。我俩不时回眸向路人浅笑，许多派单的姑娘、小伙子把各种花花绿绿的广告单递给我们。夏月也趁机把自己的名片递给他们，别看她没有文化，但很有心机，知道如何来推销自己。
这个瑜伽馆不大，来上课的人不算多，夏月交了老板娘一天的租金，小小的一张桌子，租费就是一百元，也够黑的。她说不贵，今天要是能卖一点产品也值得。她把凯琳莱的那些广告单和产品都摆在桌上，还让我在一张白纸上写了几个字：“免费做皮肤护理。”练瑜伽的女人们都围过来：“免费做吗？”
“免费，过来试试吧。”夏月热情地招呼她们，指着每款化妆品，讲起凯琳莱的创始人是如何发家的。她边说边给一个女人往脸上挤了一点洗面奶，然后，又抹一点面膜膏和磨砂膏。总之，不停地把瓶子里的东西往那半张脸上抹，然后，把小镜子递给那个女人：“你照照看，这半张脸的皮肤马上变白了，松弛的肉也收紧了，多水灵，你至少年轻十岁。”人都是喜欢听赞美的，那个女人高兴了，要求夏月给她再做另外半张脸，但夏月说：“你买一些产品回去自己做吧，我刚才已经教给你做护理的程序了。”那女人一听让买产品，就摇摇头说家里的化妆品多得很，等用完了再买吧。
整整一天，做了十几张脸，那些洗面奶、面膜膏、紧肤水差不多快用完了。结果，连一支口红都没有卖出去。人们陆续走完了，我们只好收拾东西打道回府。肚子叽里咕噜叫着，我这时才想起来，从早晨到晚上，还没有吃饭。花了一百元，只换来许多写在纸片上的电话号码。夏月沮丧地皱着眉，脸色也不像早晨出来时容光焕发了，她收拾着东西不住地唉声叹气。
迎着西照的太阳，我们越过一条开满扶桑花的人行业，慢慢向地铁口走去。她和我说：“家里存的货还很多，必须想办法尽快卖出去。”我也没问她还压了多少。她说，“上了经销商就好了，不用这么辛苦。”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拿出一支润唇膏，在嘴唇上涂了涂，“能享受到养老保险，每月有几千元保证金，我也满足了。”
“明天就给你开个户，你不是还差一个人吗？”
“谢谢你了。”
“不要那么客气，我们是好姊妹。不过，开了卡，你是不是还得自己花钱去进货？”我直截了当地问她。
“是的，必须购买三千块钱的货才有资格当美容顾问。”她勉强地笑笑，“我也不想发大财，只想老了能过几天稳定的日子，手里有点钱，活着心里也不慌张，这年头谁也靠不上。”
“这些货都是你自己掏钱吗？”
“是啊，发展不了人，只能这样了，我还得让恒柔给顶一个名字。”她的神情十分忧郁，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
“凯琳莱也是直销的运作模式，你一共发展了几个美容顾问了？”
“都是花钱买的占了位，你看家里那些化妆品，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唉声叹气，满脸愁云，“艾瑞新也不好做，进一个人很难，那个张万元圆滑得像泥鳅，我们请他喝了多少次茶了，到今还迟迟不去银行办款。”
“他在网上登陆了，这就说明已经成功了一半，你继续跟踪。”
“发展两个人就坐在家里收线，有这种好事吗？”
“上线如果不这么说，能忽悠人相信他吗？我们都是一头掉进陷阱的驴子。”我顺手打开一份《羊城晚报》，浏览着报缝里的每一则广告，想寻找一份合适工作。
太阳渐渐西沉，我和夏月从地铁口出来，迎着落霞，慢慢走在回家的路上。路过新凤凰村，在一家小餐馆吃饭，五块钱一盘炒菜，随便点什么都可以，我们要了辣子肉丁、红烧茄子，还点了一个爆炒四季豆。我渴得要命，一口气喝了四五杯水，嘴唇干裂得起了皮。吃过饭，夏月说七点钟有沙龙会，问我能不能去参加，我犹豫片刻，还是答应她了，去看看也好，反正今晚也没什么事了。打电话告诉恒柔，让她也和我们一起去参加沙龙会。她说晚上要去参加一个易经培训班。近来，她突然迷上了这门学问。我和恒柔追求的信仰不同，性格也大不相同，但这些并不妨碍我们做朋友。
二
这里是女人的天下，粉色是这间工作室的主色调。窗帘、吊灯、天花板上纵横交错的拉花，都是粉红色。据说，升级到首席位，总公司奖励的小车也是粉红色的。粉色是她们追求的一种色彩，一种情调，一种浪漫和梦想……
穿着玫瑰色套裙的女人们，在台上跳着《青春少年样样红》的舞蹈，胸前的玫瑰飘带宛如彩蝶不安分地在高耸的乳峰间蹁跹。我只记住了两句歌词：“荣华富贵飞呀飞，世上人追呀追，愿用家财万贯买个太阳不下山……”这里没有丑女人，她们漂亮、妩媚、自信、魅力无比，这里是真正的女人国，是《西游记》里的盘丝洞……
突然，有人在我肩膀上拍了一下：“还记得我吗？”
“噢，是美琪，没想到我们在这里又碰面了。”我也惊喜地握住她的手。
“谁带你过来的？”
“夏月带我来的，你和她不认识吗？”
“不熟悉，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我们是邻居。”夏月抢过话头，“老朋友了。”
“噢，原来是这么回事。”美琪脸上的微笑有点不太自然，她沉思片刻突然说，“雏菊姐，还记得吗？我还给你做过一个美容测试。”
“记得，我还是要谢谢你，教会我如何化妆。”
美琪用一种怪怪的目光看看我，随后又瞟了夏月一眼，突然问我：“你打算做凯琳莱？”
我摇摇头：“今天晚上没事了，陪夏月过来听听课。”
“噢……”她不说什么了，但眼神还是在我身上扫来扫去。
讲台上，一位督导在讲：“女人要想让自己年轻二十岁不是梦，凯琳莱是打造魅力女人的最好平台，只要走上这个平台，你就会拥有美丽，拥有财富，拥有自信和魅力……”我困得只想睡觉，好不容易熬到散会，哪知，小组还要分享。我沉默无语，夏月却示意我，既然来了，就分享几句吧。说什么呢？心里什么感觉也没有，但这种分享是轮着发言，轮到你不想说也得说。稀里哗啦的掌声响起时，我说：“今晚收获很大，受益匪浅，对凯琳莱有了一个初步的认识……”不痛不痒，自己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又是稀里哗啦的掌声。分享完毕，督导过来又给大家做了一个总结，她主动递给我一张名片，一个晚上，我收了差不多二十多张。名片的版样相同，颜色相同，右上角印着三个漂亮女人的头像，粉红色的底色，好几个粉红色的英文字母……
走下楼梯，夏月的情绪显得异常激动，她问我听了课有什么感觉，我说：“和这些漂亮女人在一起很快乐，走进这样的环境，好像觉得自己一下子也变得漂亮年轻了。”
“雏菊姐……”美琪从后面追过来，“明天我请你喝茶。”
“改日吧，这几天我参加一个培训学习班。”
“那等你培训结束了。”她边说边瞅了一眼夏月，那眼神有点不怀好意，“不要忘记，我给你做过一次美容测试。”这句话显然是说给夏月听的。她把高跟鞋在楼梯踏得噔噔响。
夏月望着她问：“什么美容测试？你怎么认识她的？”
“去年，她给我做过一次皮肤护理。”
“这个女人，阴阳怪气的。”夏月脸上毫无表情。
“我和她只见过一次面。不要理她，反正我也不做凯琳莱。”
“你赶快到工商行开个户，我一两天要进货。”
“好，明天给你办。”
汽车过来了，又是末班车。车厢里空荡荡的，我和夏月就是在这趟车上认识的。我笑着问她：“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吗？你就是坐在这个位置上。”
“我一看你的衣着打扮，就是一个爱美的女人。那天，我鼓足勇气给你名片，没想到我们还真有缘分。”
其实，在广州，人与人认识很简单，不需要朋友引见，也不需要有多深的交往，交换一张名片就算认识了。打电话、发短信、网上聊天，看这个人能不能成为业务上的合作伙伴，能合作就继续往来，不能合作就拜拜。这个城市把什么都商业化了，纯粹的朋友关系似乎很少，大家都忙着挣钱，哪还有时间专门去交朋友。
汽车开得很快，整条马路似乎变得更宽阔笔直，隔着玻璃向外张望，街市的灯闪闪烁烁，这浩瀚静美的花城之夜，把无数沉浮的浪子之心，收拢在温柔的珠江畔。十字路口的红灯闪亮时，司机来了个急刹车，车厢猛地摇晃了一下，我的头差点儿撞在前面的椅背上，夏月高声骂起来：“这叫开车吗？是往外倒人的肠肚。”我看不惯她这种说话的口气，像一个山野泼妇，但夏月却不以为然。那件漂亮的旗袍也难以包裹她内心的粗俗。车停了，有两个黑人走进来，好像是两口子，叽里咕噜不知在说什么，男人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在夏月身上扫来扫去，我也在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们。在广州随处都可以看见来自不同国家的黄、黑、白种人。我推了推旁边的夏月说：“你看那个黑人一直在看你。”
她撇了撇嘴说：“恶心。”
“女人要是不被男人看，其实是一件很悲哀的事。”
夏月没搭理我的话，而是从小包里取出她的名片，向那个黑女人走过去：“哈喽！”她只会说这么一句英语，那女人向她点点头，收下名片。男人也指着手机，意思是问她电话号码，她指了指名片上那个号，那男人向她笑笑。真没想到，夏月还真有一套推销自己的办法，见人就递名片，竟然连黑人都不放过，凯琳莱要是做不起来，也该无怨无悔了。车子开得飞快，车上只留有我们四个人，车厢里灯暗了下来。黑人不住地和我们龇牙咧嘴地笑，牙床很红，牙齿雪白，眼仁儿雪白；那女人头发拧着一个个小卷，指甲发红，嘴唇发紫……我突然想起前几天孤城给我讲的“灵异公交”传说，越想越害怕，越害怕越不敢看这两个诡异的黑人，心不由得战栗。车子停了，站台无人，黑人要下车，他经过夏月身边，把那张名片在她眼前晃动了几下，咧着肥厚的黑嘴唇和夏月笑笑，然后拉着那个女人跳下公交车。
三
恒柔打来电话：“雏菊大姐，明天下午三点我邀约了一个人，你猜猜是谁？”
“谁呀？神神秘秘的，我见过吗？”
“见过，这个人我已经跟踪了三个月。”恒柔得意扬扬地和我说，“你还记得我领到A公司工作室的那个小伙子吗？”
“是不是上海交大那个研究生？”
“是呀，明天他在南方人才市场招聘，咱们过去见他。”
“这小子，好像很高傲，目中无人。”
“再高傲，没钱腰杆也硬不起来，那天在A公司听课，你看他那穿戴和神态，一副怀才不遇的样子。这年代，不是研究生就是博士生，在这座城市里遍地都是。”
那天，我们都去听A公司的皇冠大师讲课，这位大师先给我们每个人发了一张打印好的试卷，题目是：五年后，你要过什么样的生活？你可以在那些小题的括号里任意打对勾：你想得到多少年薪？想要一辆什么车子？想住多大平方米的房子？想到哪里旅游？反正吹牛不上税，吹牛遇上吹牛人了，谁也不戳穿谁的老底，大家一起吹，吹破天我们一起上月球旅游怕什么？有的说要做到皇冠，有的说要去巴黎旅游，有的说要住上百万元的房子，大家抢着上台去分享表态，我也不例外。人常说：“近墨者黑，近朱者赤。”整天和这么一群处于癫狂状态的人相处，你不癫狂也不正常。我说，五年后至少要达到财富自由。大家吹得浑身冒汗，唯有这个研究生很冷静，皇冠大师点名让他说说自己的五年规划，他说不敢放狼烟，只想实实在在做点事。言外之意，就是说我们这些人都在放狼烟了。大家都愤愤地望着他，但他的脸上始终毫无表情，有点像日本影星高仓健，用一种异样的目光冷冷地观看一群癫狂的怪物。
“和他讲艾瑞新吗？”隔着话筒，我征求恒柔的意见。
“先不要讲，见机行事。”
“那我们就不谈业务，先探探这个研究生究竟有多高的水平。”我那种爱挑战的心理又占了上风，“你明天上午，去工商行开一个户，夏月这个月要上经销商级别，还差两个人，让咱们给顶一下。”
“好，明天下午，在大龙虾酒店门口见。”
我正要放电话，她突然又问：“你那个怎么样？”
“谁呀？”
“那个没吃过比萨的小伙子。”
“昨天刚见过面，不要忘记三、五、七法则，三天后打电话问候一下，五天再打电话约会，七天后才能见面。”
恒柔笑了：“这小子说我们是卖国贼，咱们要好好报复他一下，给他点颜色看看。”
“杀鸡还用宰牛刀？他没多大城府，现在应全力以赴对付这个上海交大的研究生。”
电话粥终于煲完了，我放下发烫的听筒，赶快向冲凉间走去。浑身像一台散了架的机器，心脏这个发动机仍然正常转动。如果有一天，它要不转动了，这台机器也就彻底报废了，人的生命就这么简单。当机器报废以后，你会怎么想？五脏六腑，大脑和神经系统运转了几十年，究竟生产了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值得自己去追忆？如果什么也没有，那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人活着就是因为不得不活着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