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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夺来的帝位

太祖被弑(上)

元嘉三十年(公元453年),是令刘宋王朝刻骨铭心的一年。在这一年,宋文帝这颗照耀帝国三十年的“红太阳”突然陨落。之后,很多人的命运也在那一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南朝的路该往哪里走,成了困扰后世南朝诸帝最头疼的问题。

对这一年的大事,我们还是先聚焦在已经升任为江州刺史的武陵王刘骏身上吧!对刘骏来说,任何过失都要由自己承担,任何升职也都是要付出代价的。所以,刚刚升任江州刺史后,他便迎来新一轮艰巨的任务——讨伐山越。

元嘉二十七年,南北大战后,宋文帝威信一落千丈,那些不安分的野心家和山越又开始蠢蠢欲动了。司马黑石、庐江叛吏夏侯方进在西阳(今湖北黄冈)五水,煽动群蛮。自淮河、汝河一直到汉水、长江之间,山越四起,反抗官府。当年十月,宋文帝命令沈庆之率领众将前去讨伐,命令豫州、荆州、雍州各派军队,受其节度。

此时,与沈庆之战区毗邻的江州也有山越闹事,武陵王刘骏因而也带领群僚,投入到对山越的作战中。其间,宋文帝又发动了元嘉年间最后一次北伐,沈庆之所部和刘骏所部由于还在征讨山越,便未能参与此次战斗。

北伐结束后,宋文帝就将注意力集中到讨伐五水蛮上。縁江蛮族趁刘宋北伐失败、府库空虚之际,举族兵数万发动叛乱侵犯江州。元嘉二十九年(公元452年)十月,宋文帝派遣沈庆之率领各路人马前往讨伐,到元嘉三十年(公元453年)年初,他又下诏江州刺史武陵王刘骏率领各路军马,与沈庆之会合,武陵王刘骏推进到五洲(今湖北浠水)。

与沈庆之合兵后的刘骏军力大涨,很快,这对老搭档便双剑合璧,击破了元嘉年间山越的最后一次大暴乱。自此以后,山越大规模的暴乱鲜有发生,即使发生也很快就被弭平了。然而,宋文帝却没有时间对此表示欣慰了。同年,他就被自己寄予厚望的儿子——太子刘劭和次子刘浚联合砍死了。

提到此事,史书一贯将其称为又一场“巫蛊之祸”。熟悉西汉历史的读者肯定会记得汉武帝晚年的那场“巫蛊之祸”,导致戾太子刘据被杀,皇位最终传承给了武帝的小儿子刘弗陵。刘宋这边也一样,只不过不是老子杀儿子,而是儿子杀老子,顺带延伸出弟弟杀了哥哥满门的惨剧。

事情起因是刘劭和二弟刘浚暗中圈养女巫严道育,令其下咒咒死父皇。那么,刘劭好端端的,怎么脑子就秀逗了,要杀死老爹?借用清朝皇太子胤礽的那句话说就是:“这世上哪有三十年的皇太子啊?”

宋文帝在位很长,很长。南朝以前,掌权三十年以上的皇帝也不过秦始皇、汉武帝、光武帝,寥寥三人而已(注意,说的是掌权而不是在位,五胡十六国及蜀后主刘禅等僭伪之君不算在内)。即使是刘宋王朝之前的东晋王朝,终其一朝都没出现过一个在位超过三十年的,可想而知宋文帝在位时间是何等绵绵无尽期了吧!一个做了近三十年的太子难道不会生出些别的心思么?更何况,刘劭对宋文帝这个父亲还有一个心结,一个关于生母袁齐妫被冷落致死的心结。

当然,搞政变是需要靠头脑的,否则,绝对搞不成。刘劭兄弟俩寄望于怪力乱神便可见他们是缺乏一定智商的,事情很快就曝光了。接下来,主犯严道育逃亡,从犯王鹦鹉被捕,刘劭、刘浚两兄弟被抖搂出来。大失所望的宋文帝倍感痛心,一番思索后,觉得太子势必得废,一个连基本孝道都不懂的人日后如何奉天承命?如何安邦定国?但废了太子要立谁?这又困扰着宋文帝。此时,有必要好好梳理下宋文帝的子系表。

宋文帝一生共有十九个儿子:袁皇后生太子刘劭、潘淑妃生始兴王刘浚、路淑媛生孝武帝刘骏、吴淑仪生南平穆王刘铄、高修仪生庐陵昭王刘绍、殷修华生竟陵王刘诞、曹婕妤生建平宣简王刘宏、陈修容生东海王刘祎、谢容华生晋熙王刘昶、江修容生武昌王刘浑、沈婕妤生明帝刘彧、杨美人生始安王刘休仁、邢美人生山阳王刘休佑、蔡美人生海陵王刘休茂、董美人生鄱阳哀王刘休业、颜美人生临庆冲王刘休倩、陈美人生新野怀王刘夷父、荀美人生桂阳王刘休范、罗美人生巴陵哀王刘休若。其中刘绍出继庐陵孝献王刘义真。

此时,年龄适合(需加冠礼成年)继承帝位的人选大概有六人,即老大刘劭到老七刘宏,此前过继给刘义真的老五刘绍已经病死。而具有帝王之才的有三人,老四刘铄、老六刘诞和老七刘宏。老大老二自然是要被废杀了,而老三武陵王刘骏为何没能入选,主要是他自小就不太讨宋文帝的欢心。

那么,剩下这三人究竟该立谁?宋文帝和两个心腹江湛、徐湛之的意见一直无法达成一致。宋文帝倾心于第七子建平王刘宏,理由是其母曹婕妤是自己晚年所爱,且刘宏也确实上进,爱好读书,文学素养高。宋文帝还给他在鸡笼山上修筑府邸,极尽山水之美。关键是有一个足智多谋之人与刘宏关系密切,此人叫蔡兴宗。也许此时大家对他还很陌生,但后面我们会着重讲到他。

蔡兴宗对废太子一事的预见力很强。早在上一年十二月,刘劭巫蛊事件刚刚爆发后不久,身为中书侍郎的蔡兴宗就问即将赴任的建平王刘宏:“时至年末,征北将军此去不知道何时回来啊?”言外之意就是:殿下,您缓缓再走,看眼下这形势,你很有希望被立为太子。但刘宏思考了许久道:“不必寄望于今年会回来了。”这话很值得玩味。刘宏是没觉察出蔡兴宗的深意,还是没有兴趣参与夺嫡,抑或对自己被立为皇储信心不足?一切的一切或许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太祖被弑(中)

尽管平时和文帝的腔调高度保持一致,但此刻,徐湛之和江湛两人各自打起了小九九。徐湛之力主随王刘诞,理由是其指挥的西路军在南北大战中立下大功。当然,这是场面话,私底下刘诞是徐湛之的女婿,未来国丈的头衔促使徐湛之这么做。

江湛则主张立南平王刘铄,理由是古人云“立嫡以长不以贤”,老大老二自然是废定杀定了,老三素来不被文帝喜欢,那轮下来就该是老四了。当然,这也是场面话,刘铄实为江湛的妹夫,江湛也是想当国舅想疯了。这么一来,尴尬的事情就出来了。三个人各有各的打算,意见不肯统一。有人要问了,宋文帝是皇帝啊,他下令底下人执行就好了,若真想立刘宏还需要在乎底下人的态度吗?

大家看问题不能脱离时代背景,那是怎样一个时代啊?是一个君权极度衰弱、士族门阀垄断朝纲的时代。即使刘宋于东晋有了质变,可易储问题仍然受到很多牵制。刘裕何许英雄,想废个少帝都无果而终,更遑论宋文帝刘义隆了。宋文帝可以一意孤行立刘宏,但接下来如果连他的心腹都不力挺日后的新君,还能指望其他门阀士族的支持吗?

结果,就在三人的争议中,四天白白浪费了。与此同时,刘劭和刘浚兄弟俩已经磨刀霍霍了。这时,出了件微妙的事情,皇四子刘铄从镇地寿阳入京述职。由于刘劭、刘浚的巫蛊事件在京中已闹得沸沸扬扬,所以刘铄这次进京很快被认定是受了文帝的旨意入京的。当然,也有种可能是刘铄故意为之。在宋文帝举棋不定的时候突然出现,迫使宋文帝立他为储君。

从后面的发展来看,笔者更相信刘铄无意夺嫡,入京也确属巧合。但凡他有一点争位之心,那么,刘劭抢班之后也不会容得下他。进京当晚,刘铄的后院就起火了,王妃和小妾争风吃醋起来,进而被炒成建康城的热门八卦。刘铄失去了竞选资格,可宋文帝还是在刘诞、刘宏之间摇摆不定。这时,刘劭和刘浚再也按捺不住了,利用东宫平时可以有常备军之便,决定立即发动政变,击杀宋文帝。

元嘉三十年二月二十日,刘劭诈称“鲁爽阴谋叛乱,奉命带兵保卫皇城”,令东宫两千甲士披挂整齐,控制了建康城皇宫。然而,就在刘劭出发要去弑父之际,东宫辅官萧斌和袁淑一齐劝阻道:“自古未有此事,请太子三思。”

被手下浇了一盆冷水,刘劭怒不可遏,身边侍卫也有拔刀的意思。于是,萧斌,这个曾在南北大战中担当过大任的地方大员立刻表态:“臣过去是殿下的幕僚,如今事情危急,我愿尽心竭力,为殿下驱驰。”

这时,曾经在刘义康面前掉过书袋子的袁淑似乎有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觉悟,竟然冒出这么一句:“你们懂个屁啊!殿下小时候有羊角风,现在只不过是旧病复发。”这下,刘劭是彻底炸毛了:好好地拉你入伙立从龙之功你不干,居然还把我小时候羊角风的丑事当众说出来了,要死啊!刘劭直接问了一句:“你就说吧,我这票能不能干成?”袁淑立刻道:“你是人子,处于不被提防的位置,还怕干不成么!只不过干成之后又能怎样?弑父之人,猪狗不如,还不如早点收手。”

刘劭也不理睬,将行动服丢给袁淑和萧斌,让他们换上。袁淑回去后,越想越觉得今天的事情像做梦一样:儿子杀老子?秦皇汉武以来有这种事情么?想不通,便倒头睡去了。

第二天清晨,还在睡梦中的袁淑便被全副武装的将士绑上了太子刘劭的战车,可是袁淑却拽着车门硬是不坐上去。火冒三丈的刘劭立即下令:“给我砍了他!”结果上来的武士将袁淑一刀两断,两截尸体被扔到了奉化门外。

尔后,刘劭果然如袁淑所言,凭借不被怀疑的便利条件,一路入宫畅通无阻。张超之等数十人最先冲进宋文帝的西殿。此时的宋文帝和徐湛之因前夜商议到很晚,才睡下。张超之等人的闯入惊醒了宋文帝,猝不及防的他只能举起茶几抵挡砍过来的兵刃。张超之手起刀落,宋文帝的五个指头齐齐被砍下,撕心裂肺的声音也唤醒了徐湛之。张超之随即又补了宋文帝一刀,致其当场毙命。宋文帝的死给徐湛之逃生争取了时间,然而也只有几秒而已。这几秒徐湛之用来做了什么呢?他从床上爬起来跑到窗台前,想夺窗而逃,然后,他就死在窗户边了。

随后赶来的刘劭确认宋文帝已死,便来到东殿,将中书舍人顾嘏传唤来后一顿数落,后将他一刀砍死。此时,还在门下省的江湛得到消息,刘劭控制了皇城,手足无措的他只能躲到一间小屋里。可他又如何能逃得过刘劭手下拉网式的搜索?很快,他也被搜出来,被一刀毙命。

刘劭在宫内大杀特杀之际,守卫皇城的禁卫军也看出了一些端倪,觉得刘劭这是要搞大事情。广威将军卜天与带着手下袭杀刘劭,无奈人数太少,最终被镇压下去了。

接着,刘劭一路杀到潘淑妃的寝宫,将其杀死,完事还把她给开膛破肚,掏出心来看看歪不歪。直到这时,刘劭还在记恨生母当年被冷落之仇,杀红眼的他竟残忍到这步田地,令人发指。

搞定一切后,刘劭又派人传唤刘浚,要他带着自己的私兵前来会师。刘浚虽然收到刘劭发来的消息,却不确定其政变是否已经取得成功,担心这是宋文帝镇压刘劭后诓骗自己的。刘浚听取了下人的意见,带着亲兵前去抢占石头城,静观事态发展。顺带提一下,这时守备石头城的正是老四刘铄。

刘浚成功制服刘铄后,占据了石头城。刘劭考虑得比较全面,派亲信张超之前往会面刘浚。见到张超之,刘浚知道大事已定,便带着部队准备跟去会师。这时,刘浚手下有个叫王庆的说:“太子谋反,已经把自己置于天下人的对立面,你此刻应该振臂一呼,率众讨逆。可殿下居然去附逆,晓得不晓得这是不对的啊?”

刘浚却是铁了心要附逆,拔出宝剑喊道:“敢有胡言乱语者,斩首!”

见到刘浚后,刘劭很高兴,说道:“刘湛、徐湛之等人已被我杀了。”刘浚点点头,说:“早该这样了。”刘劭又说:“你母后潘淑妃也被乱军杀了。”刘浚依旧毫不在乎道:“嘿嘿,你开心就好!”

元凶刘劭

刘劭、刘浚会师后,开始召集百官入宫觐见,结果大将军刘义恭和尚书令何尚之一去就被扣下了。其余官员或多或少也知道刘劭阴谋叛乱的消息,只有寥寥数人敢去觐见。望着赶来的几个官员,刘劭泪如雨下,称徐湛之和江湛阴谋杀害自己的父皇,自己赶来为时已晚,好在处死了这俩奸贼。

刘劭姑且如是说,大臣们也就姑且如是听,真相如何众人心照不宣。刘劭当即宣布改元太初,也许是心底有鬼吧,连次年改元的规矩都忘了。

紧接着,即位后的刘劭立刻安排了一套自己的班底,任命萧斌为散骑常侍、尚书仆射、领军将军,何尚之为司空;殷冲为侍中、中护军,殷仲素为黄门侍郎,王正见为左军将军。张超之、闻人文子、徐兴祖、詹叔儿、陈叔儿、任建之等人以及军队将校们,各赐钱二十万。同时,他又派檀和之和刘义基分守石头城和建康城。领导班子确定后,刘劭把自己的心腹一一派往全国各地,明为新君即位,派下属体察地方民情,其实就是想摸摸各地诸侯的底,看看谁和自己一条心,谁和自己不是一条心。

刘劭又给地方实力派进行了一轮册封,加封江州刺史武陵王刘骏为征南将军、散骑常侍,加封南平王刘铄为中军将军(此时,刘铄并未回到寿阳,还在建康城内),加封会稽太守随王刘诞为会州刺史。

需要提一下的是,大家肯定对会州这个名字有些陌生,其实此州是刘劭刚刚分出的。考虑到扬州刺史是自己的五叔刘义恭,为了分他的权,刘劭将浙江东部的五郡从扬州分割出来,设立会州。而此时的雍州刺史臧质也收到刘劭的诏书,要启用他为丹阳尹。

这几个人都是刘劭需要拉拢和提防的对象。老四刘铄此时应该已经归附于自己了,所以他担心的只有老三武陵王刘骏、老六随王刘诞和雍州刺史臧质。刘骏由于是宋文帝三子,继承皇位最有说服力。刘诞则是凭借南北大战中西路军的战功在朝中积累了声望。至于臧质,盱眙保卫战让他名动天下。所以,此三人是刘劭有必要小心提防的。

不久,宋文帝入葬长宁陵,刘劭追谥其为中宗景皇帝。不过,这个谥号并没有用多久,很快刘劭就倒台了。他一倒,天下也就变了。

就在天下即将风云变幻之际,两件奇事出现,给这段血腥历史增添了一丝另类幽默。

首先是武陵王刘骏那边。当刘劭在京城发动政变时,刘骏正驻军五洲,沈庆之率部从巴水前来,共同研讨针对山越的下一步军事行动。这时,突然有个神秘的和尚找到刘骏的主簿颜竣,说自己通晓天机,您家主子武陵王日后是要做皇帝的。颜竣觉得这人莫名其妙,估计是来讨个赏钱的,倒也没有搭理他。

而刘劭这边,也有个太史令精通术数。他在刘劭兵变前一天,提醒宋文帝,说东方有刀兵之象,请求陛下早做准备。宋文帝没有放在心上,结果被杀了。后来,刘劭得知这件事,便问太史令:“我能当几年皇帝啊?”太史令说:“也就百日而已。”言外之意,你这皇位坐不长。结果,刘劭一怒之下斩杀了太史令。

再说刘骏这边。当年三月,刘骏派去回京述职的典签董元嗣平安返回江州。不过,他一回来就带来刘劭弑君的惊天消息。刘骏召开文武大会,一时间没有商议出对策,便让董元嗣回京,向刘劭传达自己拥护他的决定。但是,进山讨贼的沈庆之的突然到来却改变了刘骏的主意。沈庆之在听完京中变故后,强烈建议刘骏举义兵,讨伐刘劭。沈庆之还在军营里鼓动说:“萧斌这家伙就像个娘们儿,当初南北大战时还居然当上了一方指挥。而刘劭其他的手下连萧斌都不如,更多人是被迫附逆的。如今,我们首倡义举,必然能成功。”

刘骏的举动自然逃不过刘劭安插在其身边的眼线。在了解刘骏的意图后,刘劭派人悄悄给沈庆之送了一封信,一封刘劭的亲笔信,他要沈庆之做的就是杀掉刘骏。接到信后,沈庆之前去求见刘骏。刘骏此时的表现很反常,居然推辞病重,不敢见沈庆之。试想一下,一个正在紧张筹备起事的人,怎么可能突然不见手下最得力的干将?唯一的可能是,刘骏其实也在沈庆之身边安插了人,所以刘劭给沈庆之书信的事,刘骏也提前知道了。那么,在摸不清沈庆之态度的情况下,刘骏推脱不见是有可能的。但沈庆之这时却等不了了。他从门外冲进屋内,将刘劭给自己的亲笔信拿给刘骏过目。刘骏看完之后,哭了,哭得很伤心,哀求沈庆之允许自己回到后堂与母亲路惠男诀别。

很多人就此认为刘骏胆小懦弱、贪生怕死,其实不然。根据心理学描述,当外来威胁远高于自身的承受能力,铁汉也会崩溃。当刘骏知道刘劭有意招安沈庆之的时候,他的内心是惶恐和忐忑的。在还未能做出应对措施时,沈庆之就找上门来,换任何人都会手足无措。他不知道沈庆之的态度,但沈庆之推门而入的刹那,也许刘骏的第一反应是,这家伙被招安了,肯定是来杀我的。尤其是当沈庆之掏出信件时,他更加笃信对方叛变了。面对一个在刘宋王朝大小阵仗中屡立战功的猛将,刘骏是根本没有放手一搏的胜算的,失禁而哭也属正常。这与在彭城时不同,那时他至少有那么多兵将围着。如今,他独自一人面对沈庆之,从他哭完能淡然面对死亡已是很难得了。

接下来,沈庆之的行为让剧情呈现出一百八十度大逆转。沈庆之说:“先帝对下官恩深义重,但今日之事实力说了算,强者为王。殿下,你何故对我怀疑啊?”这话向刘骏透露出这么一层意思:我受宋文帝恩惠,对他效忠是应该的,但刘劭这个逆子有何恩德于我?而且如今的局势是强者为王,咱们力量强,何必怕他。至于我,肯定和你是一条心的!

剧情变化太快,刘骏的小心脏着实承受不住,一句话没说,而是跪下来,一个劲地给沈庆之磕头道:“国家安危,全部系于将军!”尔后,沈庆之在江州境内全面戒严。

有人会好奇,这个沈庆之真是个榆木脑袋,跟谁混不是混啊,当真是为了给宋文帝效忠?非也,沈庆之不但不是榆木脑袋,而且很聪明,知道刘劭自从弑父那一步走出后,人心就散了。而且,他也很自信有扳倒刘劭的能力,到时立下从龙之功,自己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更重要的是,刘劭今日能让自己杀刘骏,他日难保不对付自己,毕竟连自己父亲都可以杀的人,还有什么底线可言?

三方同盟

刘骏想要起兵的心思被主簿颜竣获悉。颜竣找到刘骏道:“小王爷啊,咱们这事说好听了那叫首倡义举,说难听了就是造反。既然造反了,我们就得广邀盟友助拳啊!要不咱们先联络盟友,再定时间起事?”

沈庆之当场就骂颜竣道:“呸,你小子这点觉悟还行义兵?等你联络好盟友,刘劭早就组建好军队把我们镇压了。你这样的人该杀!”见此情形,刘骏赶忙让颜竣给沈庆之道歉。沈庆之不痛不痒地说了句:“你小子只需要负责起草讨伐文书就行了。”尔后,刘骏委任沈庆之着手起兵事宜,仅仅半个月,沈庆之便打造出了一支义兵。

紧接着,元嘉三十年三月十七日,刘骏登台誓师,任命沈庆之为司马,朱修之为平东将军,柳元景、宗悫、颜竣为谘议参军,刘延孙继任浔阳太守,负责留守江州。沈庆之、柳元景、宗悫这三个讨伐山越的神将再次齐聚一堂。而刘劭手里所能用的只不过是一个无能的萧斌,这样的对垒结果就不言而喻了。

江州派系这边一动,荆州派系那边也运作起来了。身在荆州的南谯王刘义宣也不承认大侄子篡来的皇位,刘骏那边一动,他也响应了。而毗邻荆州的雍州刺史臧质、司州刺史鲁爽也一同起了兵。

当初,刘劭想拉拢臧质,有心招他入朝为官,哪知臧质带了五千兵马就去江陵拜见刘义宣了。与沈庆之一样,臧质也想在这乱世立下从龙之功,但自己和刘骏不对付,他便有心扶持刘义宣登基。一进江陵城,臧质就对刘义宣行了跪拜大礼,把后者吓了一跳,半天才说:“哥哥,你何必要给弟弟磕头啊?”臧质是刘裕外甥,和刘义宣是表亲,但臧质比刘义宣还大了十岁。望着傻乎乎不懂配合的刘义宣,臧质一口回应道:“本应如此,此行是请定君臣之分的。”

为了再给刘义宣送一份大礼,除了拉拢司州刺史鲁爽南下,臧质还派人秘密联络柳元景,要求他脱离刘骏方面的江州军,率部西进与荆州军汇合。立场问题柳元景还是懂的,他不但向刘骏通报了此事,还一身正气地对来使说:“回去告诉臧将军,也许他不知道,殿下已经起兵讨逆了,所以也理应由他带兵前来归附。”

柳元景拒绝入伙的态度让臧质很不爽,但更不爽的是刘义宣的唯唯诺诺、毫无主见。没过多久,刘义宣竟然发出声明,表示荆州方面绝对拥护刘骏的领导,自动放弃了争位之心。

得到刘义宣的拥护,沈庆之和柳元景纷纷劝身在浔阳(今江西九江)的刘骏火速即位。刘骏觉得有些操之过急了,没有答应他们的请求。这时,刘劭似乎还对沈庆之心存幻想,再次派人意图拉拢,却被沈庆之绑了交给刘骏。

三月二十七日,刘骏将颜竣起草好的讨逆檄文分发各地,要求大家一起讨伐逆贼刘劭。刘义宣方面的荆州军派出臧质东下,与江州军一起进攻建康。面对刘骏的来势汹汹,刘劭也在竭力拉拢自己的人马。他命令原兖冀二州刺史的萧思话调任徐兖二州刺史,率部从历城(今山东济南)南下彭城(今江苏徐州)。可是,萧思话到达彭城后,立刻反正,派手下去和刘骏联络,说:“下官在历城听闻先皇突然暴毙,不清楚情况,结果被元凶刘劭所骗,担任了他的官僚。南下彭城之际倒也听到了一些传闻,如今又听闻殿下兴义兵,下官愿意与殿下一道诛杀此等畜类。”为了向刘骏表忠心,萧思话命令辅国将军申坦、龙骧将军梁坦各领五千人马分水陆两路南下建康,同时令留守历城的建武将军垣护之也领兵前来会师。

与此同时,被刘劭刚刚任命为青州刺史的张永也被南谯王刘义宣策反成功,加入到讨逆军行列。刘义宣策反张永成功后,又顺利策反了豫州刺史刘遵考。刘遵考派部下夏侯献领军进驻瓜步山。紧接着,北方的张永和萧思话反正了,在刘劭的南方——刚刚被任命为会州刺史的刘诞也反正了。

眼看着普天同叛了,刘劭才知道害怕,赶忙在京城实行戒严,部队全由萧斌指挥。尔后,刘劭又将民兵分离,并把诸王、大臣悉数迁到城内控制起来。刘义恭和刘骏诸子及刘义宣诸子都被软禁在不同地方。

不久,刘劭方面接到刘骏的讨逆檄文,声称刘劭和刘浚弑父夺位,天人共愤,并告知冠军将军柳元景、宁朔将军马文恭领兵三万,直扑石头城;辅国将军宗悫及征虏将军沈庆之统帅后军,以为声援。然后,刘骏又声称,荆州刘义宣、雍州臧质、司州鲁爽、会州刘诞等人的部队合计有百万,已经将建康城铁索合围了。

这道檄文多少有点吹嘘了。当初,南北大战时刘宋所能调动的兵力也不过三四十万,此时,他又岂能调来百万大军?不过,刘骏此刻也遇上了难事,大军出发后不久他便身染重病,和宋文帝执政中期那段时间一样,最严重时连饮食汤药都要人伺候。这时,主簿颜竣成了军中的“影子刘骏”,一些军报和各地发来的文书都由他处理,各地归附人员也是他隔着帘子接见,就连每日给宋文帝哭丧也由他代劳了。除了处理政事,给刘骏端茶送药的杂事也由颜竣一手包揽,为了给刘骏喂药,他还把刘骏抱在膝头,一勺一勺喂下去。这么下来,颜竣冒充主帅的行径甚至骗过了刘骏身边的贴身卫士。

东进建康

看了刘骏的檄文,刘劭很不是滋味,便让老二刘浚写了封信给老三,大致内容如下:小弟何故突然发布这种蛊惑人心的檄文?你知道不,你起兵造反的消息传来,将士们纷纷怒不可遏。自古以来犯上作乱者,哪个有好下场?弟弟你也是博览群书的,怎么不以史为鉴?再说,皇上和我小时候对你多好,你怎么能听信谗言忤逆我们呢?现在,京城的水师集结完毕,皇上和五叔刘义恭将亲自率领大军,而我和乌羊(刘铄小名)也将随军出征。出于兄弟情深,我们劝你能回心转意,迷途知返。要知道,皇上对法师(刘子业的小名,刘骏长子)这个孩子很喜欢呢,如今,弟弟也一定很挂念这孩子,他就在宫中,等着和你团聚呢!

刘浚这封信绵中带刚,先是站在道德制高点痛斥刘骏,尔后又虚夸自己这边的军力,完事还不忘把刘子业拉出来威胁一下刘骏。面对刘劭的“安抚信”,刘骏理都不理,当然,也可能是大病未愈,无力搭理。总之,这封信彻底把刘铄拉上贼船了。因为刘浚那句话,刘铄成了元凶刘劭的同党了。

看到刘骏这边不表态,病急乱投医的刘劭打算在建康城内进行大清洗,把凡是从雍州、荆州、江州来的人士通通杀光。而这时刘义恭出来劝说了:“自古以来做大事的人都不会顾及家眷,而那些兵士大多是被裹挟着参加叛乱的,你现在突然之间要杀光那些地方的侨民,一来造成恐慌,二来也会坚定他们反抗的决心。”

刘劭听了,觉得有些道理,便下诏不再处置这批人。这时,刘浚和萧斌提议刘劭主动出击,率领京中水师和刘骏部队决一死战。可刘劭从未御驾亲征过,心里有些发怵。刘浚等人又建议刘劭率领舟师堵死梁山(安徽和县西梁山),可刘义恭又发话了:“小贼刘骏年少气盛,不懂军事,他远道而来,我们正可以以逸待劳。如果皇上御驾亲征或是把舰队开去舟山,那东南方的刘诞可要乘虚而入了。我们还是效仿高祖当年对付卢循的招数,立木栅阻塞道路,固守建康城等待敌军自行退散吧!”

从刘义恭的两次发言,我们已经可以窥测出此时的他已是刘宋版的“项伯”。然而,对于刘义恭的建议刘劭还听得头头是道。此刻,萧斌急了,道:“武陵王不过才二十岁,居然能干这种扯旗造反的事情,岂能是你说的小贼?如今,三王同叛(刘义宣、刘骏、刘诞),武陵王军中的沈庆之、柳元景、宗悫等人个个都是人才,说话又好听,很多人愿意归附他们。趁此时我们士气未泄,或可一战,端坐皇城,必死无疑。”

刘劭听了萧斌的话不以为然,感觉手下人未必对自己忠心,打不了硬仗。但是,刘劭也对固守石头城的做法予以否定,他说:“以往他们固守石头城能成功是因为各地有勤王之师来此。而我一旦固守石头城,谁肯救我?我只有决一死战才有机会获得成功。”

为了能和刘骏决战,刘劭每天都从府库内拿出金银犒赏将士,还给手下分封官职,南平王刘铄被封为使持节、都督南兖兖青徐冀五州诸军事、征北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南兖州刺史,建平王刘宏被封为散骑常侍、镇军将军、江州刺史,辅国将军檀和之被任命为西中郎将、雍州刺史。

然而,刘劭这么做也没什么用,愿意挺他的不会因为受到点封赏就忘乎所以,想背弃他的也会自觉脱离他的阵营。这一番封赏过后,已经贵为太尉的庞秀之出逃了。

四月中旬,刘骏的部队已经进抵安徽境内。安徽宣城太守王僧达面对黑压压的义军,开始摇摆,不知该投靠哪一边。熟悉地理的读者都知道,安徽的宣城即是安徽的东大门,与南京挨得很近了。这时,王僧达的亲信给他出了三条建议:上策,主动投诚刘骏,并策反周围州郡;中策,弃郡县,自己出逃到武陵王军中;下策,和刘骏铁甲雄师死磕,最后成为炮灰。王僧达权衡了一下,连夜带着亲信逃到了刘骏军中。

刘骏看到王僧达弃城来投,很高兴,当即任命其为长史。宣城没了王僧达,很快就被义军攻下。三日后,柳元景的先头部队抵达了江宁。尔后,他下令部队登岸北上,经板桥到达阴山。薛安都率领骑兵在秦淮河南岸扎下营寨。薛安都的骁勇威震中华,此时的他横枪策马,厉声质问城头的守将:“你们良心何在?居然要给弑父的畜生效忠!”

这时,柳元景再次发动其强大的演说感染力,给城内的守军进行爱国主义宣传,让他们背弃刘劭,转而投向自己这边。不少守城士兵趁着夜色悄悄从城头上吊下,投靠到了刘骏的义军中。

四月十九日,刘骏的主力部队已经到达新林浦。刘劭登上石头城就能望到近在咫尺的义军,黑压压一片,势如破竹。两日后,柳元景的先头部队又推进到新亭,与宗悫扎营在新亭东西两侧,互为犄角。

此时,柳元景的一举一动也被刘劭方面察觉了。刘劭军中的龙骧将军詹叔儿将柳元景扎营的事情汇报给刘劭,请刘劭趁机发起进攻。刘劭觉得是出手的时机了,便命令萧斌和褚湛之分率水陆两军一万人,前去进攻柳元景所部。然而,柳元景死守营垒,和刘劭的部队进行了激烈交战。凭借刘劭丰厚的赏赐,突袭部队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但在作战经验丰富的柳元景和宗悫面前,这样的攻击显然是不够的。当刘劭军攻势减弱时,柳元景瞅准机会,率军全线出击,刘劭军彻底崩溃,淹死在秦淮河中的士兵不计其数。

刘劭率领着自己的主力人马前来支援,却遭到溃败的残军冲击,很快乱了阵脚。柳元景又趁机大杀一番,刘简之、姚叔艺等将被斩杀,萧斌负伤,刘劭仓皇逃回城内。经此一战,城内更加人心惶惶。褚湛之率领水师投降义军,随后檀和之和鲁秀也连夜出城投奔义军。就连刘劭的五叔江夏王刘义恭也起了出逃的心思。他原想夺下石头城向义军邀功,哪知此时的石头城正好是萧斌守备。元嘉三十年四月二十四日,刘骏坐镇江宁,亲自指挥手下攻城,刘义恭再也坐不住了,单骑从建康东掖门逃出。

刘义恭的出逃对刘劭军的影响是毁灭性的,集团第三号人物都走了,余者还能指望谁呢?震怒之下,刘劭只能将刘义恭在京的十二个儿子全部诛杀泄愤。

百日天子(上)

屠杀过后,刘劭才发现此时自己手里已经没什么牌可打了,狂暴渐渐被心底的恐惧掩盖。他们又搬出了之前那套怪力乱神的招数,一边拜佛祈求被庇佑,一边下蛊诅咒刘骏早死。

那么,这样做有用吗?当然是毫无作用啊!刘骏非但没受诅咒影响,此前的病还都好了,关键是,他居然就在建康城外围——称帝啦!

元嘉三十年(公元453年)四月二十七日,武陵王刘骏在建康城外围的新亭即皇帝位,追谥亡父宋文帝为太祖文皇帝,取缔刘劭所追谥的中宗景皇帝一称。尔后,刘骏册封刘义恭为太尉、录尚书事、南徐州刺史。文官各加官一等,武将加官两等。而远在荆州的南谯王刘义宣也被加封为丞相、录尚书事、扬州刺史,原雍州刺史臧质封为车骑将军、江州刺史,原会州刺史刘诞封为卫将军、荆州刺史,原徐兖刺史萧思话晋升为尚书左仆射。

当然,对沈庆之、宗悫、柳元景这类实干派,封赏肯定也不能少。沈庆之被封为领军将军,柳元景为侍中、左卫将军,宗悫为右卫将军,就连投降的宣城太守王僧达也被封了尚书右仆射。刘骏当初的主簿张畅被封为吏部尚书,给自己做了一个月替身的颜竣也被封了侍中。

元嘉三十年五月一日,刘义宣派来的臧质部两万兵马与刘骏会师,东面的刘诞也到达了曲阿。刘劭准备趁着刘诞兵少,吃掉他的部队,又命庾道和朱和之两人进军曲阿。行军至奔牛塘(今江苏武进)时,刘劭军与刘诞军相遇。这时的刘劭军战斗力已经急剧下降,居然被刘诞军给一口吃掉了。兵力极度虚弱的刘劭只能强征男丁入伍,然后以战舰分列四周,阻碍义军攻势。刚刚投降的鲁秀急于表现,亲率五百将士攻打战舰,一举破了刘劭的战舰阵。最后的杀招都失败了,刘劭大军算是彻底放弃抵抗,秦淮河外围一线刘劭军全体投降,武器丢满四周。刘劭还想做最后的抵抗,下令皇城六门紧闭,以拒刘骏。

这么一来,还在守卫石头城的萧斌就尴尬了,顿时成了皇城外围的一座孤岛。见到四面楚歌,萧斌也举起了白旗,向义军献出石头城请降。可是,在刘骏的檄文里,萧斌是逆贼名单里的第三位,仅次于刘劭和刘浚。所以,萧斌的投降结果是斩首示众。

搞定了石头城,义军在太尉刘义恭的统帅下,对皇城发起了总攻。鲁秀攻宣阳门、薛安都攻阊阖门、臧质攻广莫门……在义军强大的攻势下,皇城六门顷刻崩塌。义军在大殿上抓住了砍杀宋文帝的张超之,将士们将其斩杀之后,开膛破肚、挖心取肝、寸裂其肉、焚烧骨头。刘劭则在逃亡过程中被禁军队长高禽捉住。刘劭还心存侥幸,喊道:“我是天子的哥哥,带我见天子!”于是,高禽就把刘劭带去新亭的刘骏军营中,臧质见到刘劭后突然哭了起来。

臧质的这一举动着实令人感到费解。从以往的履历看,他是个野心家,但不是个情感细腻的人物。而且,论关系亲疏,他是臧爱亲那一支的,也就会稽长公主和他亲一些,宋文帝的其他几个兄弟和他的关系都较为淡漠,更别说小辈了。所以,臧质的这一哭,让人惶惑。

不过,刘劭倒是比臧质看得开,他说:“我是个天地不容的人,表叔何必为我伤心流涕?”臧质问起刘劭弑父的原因,刘劭说:“父皇当初冤枉我,想废了我。我不想束手就擒,沦为阶下囚,所以问计于萧斌。萧斌让我这般做了,我便这般做了。”刘劭倒挺会做甩手掌柜,当初明明是自己逼着萧斌上贼船的,这边又成了萧斌蛊惑自己。不过,和臧质的对话里,刘劭好像嗅到了可以活命的气息,再次软了下来,对臧质说:“要不表叔你帮我说说情,把我流放远处呢?”臧质只淡淡地说了一句:“陛下在朱雀桥南,他自有决定。”尔后,臧质将被捆绑的刘劭系于马上,送入军营。

另一方面,刘浚和刘铄两兄弟带着几十名随从从西明门逃了出去,正好撞上五叔刘义恭。刘浚吓得从马上下来,问道:“武陵王现在是什么官啊?”刘浚能如此问说明他消息闭塞得很,竟然连刘骏已经称帝都不知道。刘义恭旋即说:“我等无主,四海无君,群臣已经上奏请圣上即大位了!”结果刘浚又来了句:“那我现在归顺,是不是晚了些?”刘义恭直言道:“确实很晚。”刘浚又问:“应该不会杀我吧?”明显又是脑子短路的问题。且不说刘劭弑父过程中他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单就他作为元凶集团二号首脑,也是死路一条。三号首脑萧斌的下场已经摆在那儿了。刘义恭故意讽刺他道:“要不你去皇上面前请罪看看?”刘浚有些沾沾自喜了,道:“也不清楚会不会赏我个一官半职啊?”刘义恭冷冷地说了最后一句:“这不知道啊!”就再没和刘浚说话了,因为刘浚已经没机会说话了——在半路上他被刘义恭诛杀。刘义恭为什么杀刘浚?原因很简单,刘劭连杀刘义恭的十二个儿子,恰恰就是刘浚的主意。

百日天子(下)

刘义恭杀完刘浚后回来复命,正好与刘劭碰面。他狂怒地问大侄子:“我不就是及时弃暗投明了么!你居然连杀我十二个儿子,什么仇?什么怨?”刘劭也不怂,直接道:“几个堂弟是我杀的,这事儿我认。”刘义恭骂完,其他那些被害者家属也跟着骂。刘劭的脸面绷不住了,死到临头还摆谱:“你们这些鼠辈跟着瞎喊什么?懒得理你们!”为了给这个不识相的大哥敲响警钟,刘骏随即下令将刘劭的四个儿子全部诛杀,还当着刘劭的面行刑。

然而,面对自己儿子被杀,刘劭居然冷冷地对一旁的刘铄说:“这又有什么啊!”虎毒不食子,对于儿子的死亡冷漠到这种地步,也难怪会做出弑父的举动了。结果,杀完儿子轮到刘劭自己了。这时,他又害怕了,居然喊道:“真想不到我们宗室间的自相残杀到了这步田地啊!”

尔后,刘骏又派人赐死了刘劭、刘浚的女眷。当然,整件事情的始作俑者严道育则被袒露街市,用鞭子抽打致死。官军将这些逆贼的尸体在石头城下焚毁,骨灰撒入长江。至此,刘骏正式成为建康城之主,也就是后来我们所说的宋孝武帝。

回过头来,再次审视该事件。有人说错在刘劭,有人说错在刘浚,也有人说错在宋文帝本人。那么,宋文帝作为这次事件的最大受害者,有错么?答案是肯定的,但他的错误不是废太子,而是没有把废太子这件事做漂亮,反而惹祸上身。那么,刘劭在这件事中充当了罪魁祸首,假如没有这件事,刘宋王朝能否因他的即位而走向良性循环?要解决这个问题,首先得弄清元凶弑父事件对刘宋王朝到底造成了怎样恶劣的影响。目前,史学界认为,刘劭弑父开启了南朝宗室相残的先河,引发了南朝后来的政治大动荡,实在是遗祸千古。那么,事实当真如此?好像不是,如果刘劭弑父案开启了南朝宗室相残的先河,那首先得确立这是首案。这件事是首案么?肯定不是,宋文帝赐死刘义康才是首案。错误的前提如何能得出正确的结论?那么,假设这个前提成立,后面的结论会是正确的么?当然也不是,我们得挖掘下南朝宗室骨肉相残、政局动荡不已的根本原因。社会动荡的根本原因源于政治架构的不稳定性,北齐胡汉尖锐的对立矛盾是北齐屡屡发生大规模官场倾轧事件的根本原因。

那么,南朝屡屡发生宗室倾轧,政局不稳的根本原因是什么?那就势必要分析南朝社会的根本矛盾,它和北朝胡汉对立的尖锐矛盾不同。南朝的社会矛盾很多,有侨民和土著民的矛盾、有北伐派和偏安派的矛盾、有兵头和文人的矛盾、有士族和庶族的矛盾……然而,这种种矛盾中,只有士族和庶族的矛盾才是南朝社会的第一大矛盾。

南朝社会是中国社会的转型期,是封建士族政治过渡到封建庶族政治的关键期。士族与庶族的斗争,贯穿了南朝整个社会进程。

宋武帝刘裕出身寒门庶族,自建国日始,便大力扶持寒门子弟。他安排的四位顾命大臣,寒门就占了三席,唯一的谢晦也是陈郡谢氏的偏门。寒门子弟突然登上政治舞台,久贫乍富的他们立刻表现出了难看的吃相,间接引发了废黜宋少帝一事。掌权之后的宋文帝对寒门在一段时间内持抵触情绪,但开明的他也意识到,庶族地主阶级取代世族地主阶级是历史的必然。所以,宋文帝究其一生都努力在士族和庶族之间寻求平衡,而在士族庶族之间起调和和牵制作用的就是宗室。宗室—士族—庶族,三者之间形成了一个看似稳固的三角关系,而士族和庶族的尖锐矛盾也因宗室的介入,从台前演化为幕后,从直接变为间接。可是,要稳定这个三角关系,皇帝必须有过人之才。依宋文帝的权术手腕尚且步履维艰,那后世之君多有不如他的,自然更难以玩转这个三角关系。这才是南朝宗室屡屡内讧、政局动荡不已的根本原因,宗室在士族和庶族争斗中成了牺牲品。

退一万步来说,单就刘劭个人能力来看,他也不具备调和两方矛盾、稳定三角关系的能力。简单来说,他手下所用的萧斌之流能比得过刘骏手下的沈庆之、柳元景么?他能得到宋文帝宠臣兼重臣徐湛之、江湛的拥护么?缺乏政治力量支持的他凭什么能坐稳这个位置?从他敢于弑父的行为也能看出其心胸狭窄,即使日后坐稳了皇位,也必然会引发皇室间的内讧。

客观来说,刘劭事件对南朝的影响确实没有以往观念中的深远。然而,随着刘劭的灭亡,辉煌的元嘉时代结束了,刘宋王朝开始走上下坡路,却是不争的事实。“遥望建康城,小江逆流萦,前见子杀父,后见弟杀兄。”这句在江南大地上飘荡的童谣宛如一道恐怖的诅咒,笼罩着这个烟雨迷蒙的台城,氤氲着这座带着六朝金粉气息的金陵古都。

顺昌逆亡

刘劭集团的骨干分子在刘骏的第一轮清算中基本殒命。然而,也有少数一些人暂时逃过杀戮,事后又被列入清算对象中,比如刘骏的四弟刘铄。作为外界传闻中宋文帝有意易储的潜在对象,他的存在于孝武帝刘骏来说是很有威胁的。如果真像人们传言的那样,刘骏杀他单纯是出于私心,那倒也是误解刘骏了。

诚然,大明年间的刘骏确实腐化了,可目前他还处在刚刚即位的适应期,做任何事情必须拿出令人信服的证据。细翻史料,刘骏杀刘铄是有理有据的,原因很简单,他附逆。刘铄附逆不是由于别人的栽赃,而是货真价实的。刘劭弑父后不久,他就归附了刘劭。尔后,当刘劭集团的不少将领纷纷弃暗投明时,刘铄却始终站在刘劭、刘浚一边,直到最后和刘浚一同出降。更早的时候,拓跋焘掀起南北大战,刘康祖面对十倍于己的拓跋仁部死战一日夜,而身在咫尺的刘铄却在寿阳城内作壁上观。坐视国土沦丧,是为不忠;附逆弑父之人,是为不孝。这样不忠不孝之人,不是死有余辜么?刘铄也深知自己势必不被刘骏所容,终日惴惴不安,最后忧惧交加而死。当然,也有说法是说刘骏毒杀了刘铄。

帝王之道,杀一批,提一批。刘骏前脚杀了刘铄,后脚就对参与讨逆的盟友进行封赏。此前,在称帝时对盟友的封赏过于仓促,此时坐稳宝座的刘骏又重新调整了各个将领的官职。首先需要进行封赏的是刘骏仅存的两位叔父——五叔刘义恭和六叔刘义宣。

刘义恭有弃暗投明的觉悟,外加拥护刘骏称帝有功。而刘义宣更是起义军力量的重要组成部分。但两人一人在朝,一人在野,又都有相当大的势力,如何封赏需要拿捏尺度。刘骏将刘义恭任命为太尉、录尚书事、南徐州刺史,刘义宣则被封为丞相、录尚书事、扬州刺史。这么一来,刘骏等同于把两个叔父都拉进了中央,同时,他们的镇地又都在京师周围。可作为坐拥荆州十年、兵强马壮的刘义宣又如何甘愿舍弃这么大的家业而入居朝堂呢?所以,刘义宣拒绝了。当然,也正是刘义宣的这次拒绝,为日后的内战埋下了伏笔。为了获得日后开战时五叔的支持,刘骏索性将扬州刺史也赏赐给五叔了。

封赏了两位叔叔,接下来是几位弟弟了。刘劭、刘浚、刘铄阴谋叛乱,已经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而作为此次义军另一支中坚力量的随王刘诞,也如愿以偿地被封为侍中、骠骑大将军、竟陵王,后来又得了刘义恭扬州刺史一职。

从刘骏的一番封赏来看,此时的刘宋权力被分割到三巨头手中。刘骏作为新君,自然是其中一级,此刻更加入了刘义恭的势力;而刘义宣坐拥荆楚大地,自然成了另一极,而且司州刺史鲁爽和雍州刺史臧质也是刘义宣的铁杆支持者;还有一极则是竟陵王刘诞,其力量是三者之中最弱的,但也不乏忠于自己的骨干人马。

纵观孝武帝一朝的两次内战,无外乎是由这政治三巨头引发的。后人在看待这两次内战时,总是坚持认为是孝武帝的刻薄寡恩和治国无力酿成了这些悲剧。殊不知,政治架构的失衡不会因政治家的长袖善舞就能摆平,要构筑平衡的政治架构只能推倒重来,否则李中堂当年也不会悲戚地只做个糊裱匠了。

因为缺乏实力,起兵之际的刘骏只能依赖于各方人马。这些人马在争位战中立下了汗马功劳,自然会索求更高的政治权力。然而,刘骏却让刘宋王朝这艘大船在惊涛骇浪中颠簸前行了十年,而这其中的政治手腕却不为外人所知。那么,孝武之世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时代呢?魏收和司马光认为是“桀纣之世”,沈约认为是“腐化之世”。而笔者则愿借用狄更斯那句名言来概括:“这是最好的时代,亦是最坏的时代!”

刘义宣、刘义恭、刘诞这三个重量级人物安排完了,接下来就该针对刺史一级的人了。刘骏随即划了一道红线,一边是在此次讨逆行动中积极响应自己的,一边是保持沉默或是附逆之流。对于骑墙派和附逆之流,刘骏向来有刀必诛。很快,益州刺史刘瑀被召回中央,原梁州刺史刘秀之顶替了他。尔后,分别任命垣护之为青州刺史、申恬为冀州刺史,顶替了原青冀刺史刘兴祖。而在运动中表现积极的吹牛天才王玄谟和心系中华的朱修之则被分别封为徐州刺史和雍州刺史。原徐兖刺史萧思话虽然也表现积极,但刘骏总觉得他和萧斌同宗,且是个战争投机分子,所以他手下都升任刺史级别了,反倒是他被拉回中央当了中书令、丹阳尹。当然,刘骏的直觉是对的,萧思话有个下属叫萧道成,正是这个暗藏狼子野心的家伙日后终结了刘宋王朝。

此外,对于依附于刘义宣的臧质、鲁爽、鲁秀三人,刘骏也做了合理安排。臧质亲自带兵前来,立下从龙之功,被封为始兴郡公、都督江州诸军事、车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江州刺史。刘骏把臧质从偏远的雍州拉到毗邻京师的江州,一来是为了示恩,二来也是为了监控。而原司州刺史鲁爽因功封为使持节,督豫、司、雍、秦、并五州诸军事、左将军、豫州刺史,镇守寿阳。鲁爽的弟弟鲁秀则是临阵倒戈有功,加封为左军将军,都督新蔡、汝南、汝阳、颍川、义阳、弋阳六郡诸军事,辅国将军,司州刺史,领汝南太守。

这样一来,等于是刘骏的外围,除北边的徐州、兖州,南边的会州、广州,西面、西南、西北都是刘义宣的人马了。刘骏能做出这一举措,显然需要很大勇气,伴虎而居虽能有效把控猛虎,但稍有闪失也会遭来猛虎的反噬。为了顺带恶心一下刘义宣拒不奉诏的行为,刘骏将湘州再次与荆州分割。虽然刘义宣暂时还是统领两州,但既然土地分割了,也就意味着日后说不定其中一州就得让人了。

一朝臣僚

刘骏对自己在江州时代的一套班底自然也颇为照应。在封赏完地方大员后,他又将目光转向自己的臣属。作为刘骏集团成员,最先受到封赏的必然是沈庆之。沈庆之被任命为督南兖、豫、徐、兖四州诸军事,镇军将军,南兖州刺史,常侍如故,镇盱眙,封南昌县公。南兖州之前曾经被裁撤,区域大致为江北一带,如今给沈庆之安排在那边,实际也是起到拱卫京师的作用,一旦遇警,及时驰援。

沈庆之以下,二号人物必然是柳元景。刘骏即位后,即任命其为领军将军、曲江县公、加散骑常侍。三号人物宗悫则被封为左卫将军、洮阳侯。而薛安都因为在历次作战中奋勇争先立下赫赫功劳,也被封为右军将军、南乡县男。

分封了诸将,刘骏还顺势提拔了一批寒门文士,其中比较出名的要数戴法兴和颜师伯。戴法兴,出身低微,其父只不过是个苎麻贩子,少年时代便是和父亲一样靠贩卖苎麻为生。就是这样一位小贩因缘际会进入了尚书省负责记载一些仓库物资,而后又被刘骏看中,做了记室掾。紧接着,戴法兴的官运就和刘骏的命运绑在了一起,随着刘骏的步步登顶,他也一路做到南台侍御史、中书通事舍人等职位。

乍一看,戴法兴的官职并不是很高,但是恰恰是那种最接近皇帝的职位最容易掌握大权。“寒门掌机要”,这个默认的潜规则贯穿了刘宋整个王朝。虽然有时他们也会在寒门和高门之间徘徊,但循其本心,他们还是认识到这一潜规则的前瞻性。

比如说宋文帝时期的徐爱,从某种意义上,他也一度担当过戴法兴的职务,但徐爱的周期很短,远不能和戴法兴相比。不过,由于刘骏登基典礼时,徐爱出了不少力,所以终刘骏一朝,徐爱的仕途还是过得很平坦的。顺带提一句,这个徐爱也很能活,一生历经了东晋安帝、东晋恭帝、刘宋武帝、刘宋少帝、刘宋文帝、刘宋元帝、刘宋孝武帝、刘宋前废帝、刘宋明帝、刘宋后废帝前后十位皇帝,虽然权势没有后世的冯道显赫,但人生历程可谓异彩纷呈。

除了戴法兴,另一个要提一提的就是颜师伯。说起颜师伯,大家或许还很陌生,但说起颜竣,很多人肯定都有印象。当初刘骏起兵时,要是没有这个“影子刘骏”在外边帮衬,事情只怕还得出纰漏。刘骏即位后,封颜竣为左卫将军、建城侯、领骁骑将军。颜师伯和颜竣是兄弟,如果说颜竣还能掌掌文书什么的,颜师伯只能算个混子。但混子如果混得好,就很了不起了。几百年前,一个叫荆轲的混子就混成了名垂后世的刺客。这边颜师伯也一样,和刘骏混一起,也混来了人生的转折。作为刘骏的铁杆赌友,早在其担任江州刺史之初,他就建议宋文帝委任颜师伯为自己的南中郎将主簿。却被宋文帝一口拒绝,认为颜师伯只是个游手好闲的混子,此人怎么可以委任文书一类的工作呢?但刘骏的看法和其父不同,他认为搞政治需要干实事的,也需要混子拍马溜须给自己舒缓压力,这类人被称作“恩幸集团”。事实上,宋文帝也是这么干的,徐湛之之流不就是颜师伯的翻版么?所以,刘骏再次请求任命颜师伯为长流参军。长流参军是什么呢?说白了,就是管理犯人的,但宋文帝再次拒绝了,不过索性就让刘骏自行处置了。刘骏坚持让颜师伯做了主管刑狱的参军,继位后旋即加封其为黄门侍郎。

戴法兴和颜师伯,都是出自寒门,把这两个人拉出来讲是因为未来的孝武朝政治格局很多都与他们紧密联系,此二人甚至在孝武帝临终前跻身进入顾命大臣行列(刘骏一共立了五位顾命大臣,另外三位分别是刘义恭、沈庆之和柳元景)。当然,除了戴法兴和颜师伯,刘骏还提拔了不少寒门子弟,比如巢尚之、戴明宝、董元嗣等人。

以上这些人统统被收录进《宋书·恩幸列传》中,其中有这样一段话:“孝建(孝武帝年号)、泰始(宋明帝年号),主威独运,官置百司,权不外假,而刑政纠杂,理难遍通,耳目所寄,事归近习。赏罚之要,是谓国权,出内王命,由其掌握,于是方途结轨,辐辏同奔。人主谓其身卑位薄,以为权不得重。曾不知鼠凭社贵,狐藉虎威,外无逼主之嫌,内有专用之功,势倾天下,未之或悟。”就是说,刘骏、刘彧喜欢乾纲独断,权力都攥在自己手中,但一个人的精力毕竟有限,琐碎小事就让身边恩幸之人代为处理。他们觉得这些恩幸之人出身寒门,即使给了他们权力,也掀不起什么大浪。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这些人狐假虎威,仗着尚方宝剑在手拉帮结派,把朝政搞得乌烟瘴气。

这段话说的有道理么?笔者觉得有点夸大其词。莫说是孝建年间的戴法兴、泰始年间的阮佃夫,哪怕是当初废杀少帝刘义符的徐羡之和傅亮等人也没见能聚集起什么朋党。宋文帝杀他们还不是和杀只鸡一般,而戴法兴等人还不如徐羡之他们呢!那么,《宋书》又为何要这般写?根据政治场上“屁股决定脑袋”之法则,我们要了解史官表达这一想法的原因。首先,要看他是站在哪个角度上看问题。《宋书》的作者是沈约。吴兴沈氏虽然不是顶级豪族,但士庶之分还是让他站在既得利益者的角度上抨击庶族,这也造成了他立书的偏见。客观讲,寒门子弟的能力毋庸置疑。就如刘义康的下属刘湛,论政务处理能力,当时的门阀士族又有几个能拿得出手和他相提并论?借用后世权势煊赫的寒门朱异的话说:“我凭本事混到今天的位置,比那些依附于‘冢中枯骨’的所谓高门,强了又何止百倍?”但是,沈约却看不到这点,或者说,即使看到了他也不愿意承认。他认为皇帝乾纲独断是错误的,权力应该下放给世家大族。其实也就是他只不过是一个被时代束缚死的人,没能跳出他所在的那个圈子。除此以外,沈约的父亲沈璞(盱眙城太守)作为始兴王刘浚的党羽,被孝武帝诛杀,沈约对刘骏带有彻骨的杀父之恨。对于刘骏任用寒门,他只留下了这么一句评价:世祖亲览朝政,不任大臣,而腹心耳目,不得无所委寄。

孝建风云(一)

因为偏见和误解,沈约只看到了孝武帝大权独揽、重用寒门子弟的一面,却没看到另一面。虽然孝武帝很宠幸他们,放权给他们,但许多大事最终还是孝武帝本人拿捏。重用寒门子弟只不过是用来牵制高门士族的一步棋,这步棋在之前就被用过,之后还会被继续运用,直到“侯景之乱”爆发,高门士族一夜之间被连根拔起的那一天。

有时,一个人的一些行为是在特定时代、某种潮流下的产物,就像笔者之前在书中说过的一句话,很多时候,人是被潮流推着走的。那么,刘骏所做出的一些举措,其实也是在一个大环境下提出的。“世界大势,浩浩汤汤,顺之则昌,逆之则亡。”任何举措只有适应了时代,才会得到后人的肯定。

《孟子·万章篇》中有这么一段对话:

万章问孟子:“别人说禹到了晚年德行就衰微了,不把天下交给贤明的人,反而交给儿子,有这种事么?”

孟子答曰:“你这样说是不对的。这都是上天的旨意,上天要把天下让给贤人就让给贤人,上天要把天下给儿子,就给儿子。”然后,他又引经据典,说大禹之后天下给了启而不给伯益是民意的取舍,启是众望所归,百姓拥戴出来的正主。

接着,孟子又道:“当然,单单依靠百姓的推举还是不够的,百姓只能推举出贤德的人,而最终能获得天下的人还得受到上天的眷顾。比如孔子,他很贤德,但没有上天眷顾所以没有天下,伊尹、周公也是一样。”

孟子喜欢说一些玄乎其玄的东西,事实上很多是诡辩。就像他一开始强调统治者获取天下是民意所选,但转口又说,单靠民意还是不够的,你还得蒙上天眷顾。他在突出民意的时候其实是为了宣扬儒家“仁者爱人”的观点,但为什么孔子这么贤明的圣人还一生潦倒?孟子解答不了,就只能推说是天意,上天没眷顾孔子。难怪《射雕英雄传》里,金庸借黄蓉之口对孟子进行了一番辛辣讽刺:“乞丐何曾娶二妻,邻家焉得许多鸡?当时尚有周天子,何事纷纷说魏齐。”这也是因为孟子所言所为存在太多矛盾之处,其学术造诣在“百家争鸣”的大环境下还没有进化彻底,有些解释不了的东西,或者与自己前番所说起冲突,他会推说天意。

其实,换种问法就是,世袭制取代禅让制是社会进步还是退步?此问题对于历史入门级别的人来说很难回答,初中历史老师给我们上的第三堂课就抛出这个问题,恰好是讲完尧舜禹时代。笔者记得当时自己给出的答案是,禅让制是在原始社会实行的,当时民众分散,各个地方的民众号令不一,只能通过开大会的形式选出一个大家都认可的领导人。而大禹通过治水获得了权威,他铸九鼎说明他已经把分散的人民联系在了一起,那么,这个时候用他的权威指定一位继承人,大家也都是认可的。

笔者承认,当时自己的回答也很混乱。然后,历史老师就轻而易举地告诉我们三个字来诠释答案:生产力。

那么,孟子没有学过马克思著作,在他所处的时代,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只能推给天意了。孟子的时代正值列国争霸,相互厮杀,孔子“克己复礼”的主张不可能被接纳,孟子“仁而爱人”的主张也不可能被接纳。相反,法家的高效战时思维却能将国家快速武装起来,在战国时期,法家思想就很吃香了。孟子自己也说“窃钩者寇,窃国者诸侯”。在那个大盗窃国的时代,孔子的复古思想不合时宜,孟子的治世思想也不合适,在那个时代不被重视是正常的。

岔开讲了这么多,其实是想说,无论生产关系也好,统治思想也罢,关键是要在对的时间做对的事情。刘骏这边也一样。那么,他热衷提拔寒门是否适应了时代呢?首先,在孝武帝即位前,寒门子弟和下层武将都在努力试图挤上政治舞台,比如徐羡之、檀道济等人。原因就是,桓温的武力干政和孙恩之乱的爆发动摇了门阀士族在东晋的统治基础。孝武帝提拔寒门子弟恰恰适应了这股潮流。其次,门阀政治的特点就是“有家无国”,只要家族繁荣,皇帝是谁都无所谓!所以曹丕更替了汉献帝,司马炎取代了曹奂,东晋、宋、齐、梁也概莫如是。同时期的北方就更不用说了,送走了司马家,迎来了匈奴人;送走了匈奴人,迎来了羯胡;送走了羯胡,迎来了前秦和前燕。直到最后,拓跋家成了主人。

可见,“有家无国”的思想很恶劣。刘宋要北伐,士族不干,说不愿意掏钱;刘宋要加强皇权,士族不干,说不愿意做奴。这要换成北魏,北魏要南征,士族不干,好,你这个家族就没了。过了若干年,形成这样两种截然不同的社会形态,南方士族拿着一流的工资,还在破口大骂这个皇帝无道,那个皇帝荒淫。北魏的索虏不给发工资,时不时还来几个灭族什么的,可北方士族还要跷着大拇指说“圣上英明”“鲜卑万岁”。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恶人自有恶来磨”吧,自轻自贱的丑态莫过于此。既然世家大族掌握了权力还不干正事,那孝武帝自然要把这些权力赋予真正可以干实事、干正事的人。寒门子弟渴望得到权力,同时他们具有积极的进取心和较强的办事能力,除了依附于皇权努力效忠皇帝外,别无他念。

而孝武帝外藩夺权的行为,在京城中的士族眼中,是要遭到道德谴责的,他们才不愿意讨好一个外来户呢!孝武帝对这些人同样有戒心,综合之下,他也愿意选择寒门子弟来参政。

孝建风云(二)

任何皇帝在即位之初,都满怀抱负,想大干一场,孝武帝刘骏也不例外。安排好自己的人马之后,他也确实想和刚刚提拔起来的这批寒门干几件实事。为了昭示自己中兴刘宋的决心,他还把当初那个登基的新亭改为“中兴亭”。次年,刘骏改元孝建,为父报仇是为孝,治国有道谓之建,选这么个年号他也确实是对未来满怀希望的。

很快,孝武帝便出台了一系列新政举措。困扰孝建初年的首要问题就是元嘉晚年的烂账,由于刘义隆两次北伐造成资源虚耗,国家财政严重赤字,军费开支已影响了国民生活。为此,刘骏特地颁布诏书,称文皇帝在世时一再要求勤俭治国,量入为出。可元嘉二十七年后,大幅度扩军导致军费暴涨,国库空虚,可内外用度上却还保持着战前的态势,所以从今往后务必做到“薄己厚民、去烦从简”。

有人或许会觉得奇怪,当时南北对峙的大环境下,别的费用可以省,军费怎么能省呢?大家得认清一个现状。首先,元嘉二十七年按照刘义隆在东南三丁抽一的比率,到战争末期,刘宋的常备军至少在五十万以上。而战前刘宋王朝的常备军至多也不超过三十万,要知道,同时期的北方,拓跋焘即使供养六十万部队也要通过不断对外征讨,以战养战才能保持这样的规模,而在“南贫北富”格局还未颠倒的南朝初期,如此规模的部队对刘宋王朝确实造成很大困难。几百年后,宋太祖曾以开封无险可守为由想迁都洛阳,可其弟晋王赵光义却以“固国在德不在险”为由拒绝迁都,而他给出的办法居然是扩军,用强军护卫京畿。宋太祖只是无奈地说了句:“如此一来,百年之后,民力尽矣。”可想而知,庞大的军费对不轻易发动战争的文明国家来说,永远是一笔巨额开支,当然,军国主义高涨、侵略性极强的政权就两说了。

孝武帝改革军制除了摆脱巨额财政赤字,还有一个现实问题,那就是自从元嘉末年扩军以来,地方部队数量膨胀,开始出现威胁中央的架势,从这次讨伐刘劭来看就可见一斑。刘劭倒行逆施、指挥失误固然是其失败的一个因素,但地方部队强大的战斗力也是不得不承认的事实。今日他们拥护自己杀刘劭,那他日呢?又会不会来杀自己?所以,自上而下裁军,也是削弱地方势力一个不得已而为之的举措。

很快,东宫部队的规模就被裁撤了。相反,皇宫护卫加强了,孝武帝还亲自设了卫尉官统帅禁军。尔后,地方刺史的任期也从六年缩短至三年。要知道,之前刺史在地方最长可达十年以上,而一个地区在一把手长期保持不变的管理下有利于地区稳定。但是,在孝武帝眼中,这也增加了该地区对于朝廷的威胁,若刺史稍有异心,绝对可以把辖区打造成一个独立王国,比如他的六叔刘义宣。

孝武帝又紧接着下诏书称自己“体念民间疾苦,将向各地派遣使者巡视风俗”,尔后向全国各地派出十五名使者,访问民间疾苦。这对一个新君来说,但凡有些上进心,都得做这件事,通过此事才能听取民意,及时解决百姓需要解决的问题。孝武帝如此做无非是一箭双雕,借机摸清地方刺史对他修改地方官任期的意见,以分敌我。

政治军事上有所举措,接着,就该着眼于民生了。古代统治阶级搞民生最简单也最广泛的莫过于调整赋税。京师作为重灾区,孝武帝当即减免了方圆百里内的一年赋税,而浔阳作为自己的大本营,也成了免税区。尔后,孝武帝又再次重申减轻徭役反对铺张浪费的号令,免费开放皇家御用的江河、田地还有湖泊给百姓。尤其禁止军队经商,与民争利。同时还解除了军龄三十年以上的老兵军籍,国家发放津贴,给其安度晚年。

这里要解释一下,古代的军籍可没现在这么吃香,非但没有政治补助,还把一生束缚在军队中。六朝时期的兵户可以说和俄国的农奴一样凄惨,从入伍那天起,就被定格在了军队中,直到死去的那天,而且儿子以后也都只能在军中服役。像孝武帝这样的政策照顾,一百年也未必会有一次。

搞定了这些,孝武帝就得广开言路了。像很多统治者虚怀纳谏一样,他又随即颁布一道诏书,称:“天下动乱,国家不安,朕才德不足,治国如履薄冰,大臣们只要有能益于国家的意见,都不要隐瞒,积极进言。”

这时,就有臣子给孝武帝提了一条建设性意见,用现代性术语解释就是“科教兴国”。在他上书的长篇大论中,有一句话笔者很推崇:“现在是乱世,要救世必先整治人心,人心一旦教化好,社会的风气自然改观。”有些实用主义者会认为这种话空洞无力。对这种人,笔者想说,如果你生存在社会底层,究竟是自己不努力,还是朝廷压制着你?如果你真的感受到被朝廷盘剥了,为何不奋起反抗?不敢么?难道正如辜鸿铭所说,有些人心里的辫子还没剪掉。所以,剖析下来,这类人的心里其实也需要接受教化,内心奴性思想根深蒂固,想翻身又不敢自己动手。

“教化人心”,寥寥四字,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很难。那么,刘宋王朝要实现教化人心,推行“科教兴国”战略,首先要怎么做呢?

第一,普及知识,减少文盲比率。六朝时代,世家大族垄断着政治和经济资源,同样也垄断了文化资源。有些寒门子弟通过学习知识走上从政之路,渐渐和士族分庭抗礼,可还有很大部分寒门子弟却没有这么个学习机会,翻不了身。所以,大臣建议每百户人家中设立一位老师,教育未成年男子诗书,每五十户人家中设立一名保长,教育成年男子武艺。学诗书五年有成的便可上报司徒,学武艺三年有成的直接封为司马。而那些世家子弟,如果文武学习都不过关,那么,终身不允许其做官。

这个建议很好,一旦作为政策执行,可大大遏制世家大族对政治文化乃至军事的垄断,对于社会的进步将有极大的推动作用。但这个建议又实在太过超前,在士族力量还很强大的南朝初期,你搞这个,无异于王安石变法,必死无疑。所以,这个提建议的大臣很快就被免官了。孝武帝要做出一番举措,心里很急进,这是正常的,但急进不等于冒进。在自己地位还不稳固的情况下,大刀阔斧整顿无异于引发新一轮的动荡。所以,他所需要的是一些维稳中缓进的政策,只能说:很遗憾,这位大臣的建议没找对时机。

孝建风云(三)

在上书中,这位大臣还提了很多建设性意见,其中一些意见,孝武帝后来也采纳施行了。比如提出要劝课农桑,用布帛取代金钱成为交易货币。这点我觉得很有借鉴意义,因为刘宋乃至往后南朝的货币政策一直是让人头大的问题,货币动荡和贬值直接影响了经济发展,这个货币引发的金融体系动荡案我们后文会展开介绍,这边先一笔带过。又比如按人头收税。这对隐匿人口的士族来说打击力很强,也会增加政府财政收入。鼓励垦荒,提高粮食产量;鼓励女子及早婚嫁,扩充人口;鼓励失地农民去淮南垦荒,建立军屯;鼓励养马备战,认为提高骑兵比例是克敌关键。建议中还提到,如今社会人情冷漠,子女对父母赡养不力,应该立法规定好子女们的义务,而不是指望说教行为(这点足以让后世引鉴)。其他则诸如勤俭治国、整饬吏治、裁撤侨置郡县、控制佛教蔓延等一类套话,这些孝武帝后来也都采纳了。

但是,这些建议里有一点笔者不敢苟同,就是要放弃历城,即山东一带。这位大臣认为,国家每年在该地徒耗巨额军费,得不偿失,应壮士断腕。这点,千年之后的李中堂也曾目光灼灼地提出“弃塞防而保海防”,认为守卫新疆在康雍乾三朝耗费大量军费,如今国家吃紧,理应放弃这个烂摊子,节省下来的钱可扩充北洋海军,压制住日本海军的崛起,制霸东亚,走上海权国家的道路。

有人会说了,放弃历城为中心的山东一带,不是和李鸿章的绥靖政策相同么?首先,李中堂的政策绝不是绥靖政策;其次,两人在领土取舍问题上相似,但绝不相同。

这位上书大臣认为,魏军占领山东后,所留守的都是些混血汉人,这些人是政府争取的对象,只需舆论宣传就可以策反成功,再兵不血刃地夺回山东。这个建议的关键点是这些混血汉人的向背问题,而实践证明,他的预断是完全错误的!因为后来陈庆之白袍入洛时,中原大地望辔来归,而毗邻的齐鲁大地却坚决支持北魏政府。

任何事情我们坚持的都是“取其精华,去其糟粕”,这边的上书也是一样。孝武帝虽然罢免了上书者的官职,仅是认为他的一些建议不符合实际,推行难度大,但对于建议中便于推行的,孝武帝也是从善如流。

首先,他瞄准了整饬吏治。他在诏书中声称:“民以食为天,要解决吃饭问题,必须以农为本。国以官为根,吏治搞好了,社会才能安宁。国家刚刚从大乱中走出来,正需要励精图治,劝课农桑,鼓励开荒,唯才是举,这些都是地方官员应该做的。朝廷内部混混度日的官员也该被开除,各个部门要分工明确,办事才会有效率。”

其次,遵循重视孝道的建议,孝武帝在全国封赏孝行杰出的人,对模范家庭更是赐爵位。

孝武帝出台的这些举措,得到了朝野内外一致的好评,他的七弟建兴王刘宏也上书称赞道:“陛下以至德神临,垂精思治,进儒礼而崇宽教,哀狱法而黜严刑,表忠行而举贞节,辟处士而求贤异,修废官而出滞赏,撤天膳而重农食,禁贵游而弛榷酤,通山泽而易关梁,固已海内仰道,天下知德。”大才子谢庄更是直言不讳道:“陛下,您下了这么多诏令,但有一点,绝对可以载入史册的,就是您说的‘权贵一律不得经商,与民争利’。这是避免上层官僚腐化的措施,也是百姓迫切希望的,您应该再顺道建立奖惩措施,将范围扩大到军队、朝臣。这样百姓无不感念您的恩德。”

正因为孝武帝即位之初的政策符合民意,他很快就扑灭了孝建元年萧斌的弟弟南海太守萧简在广州发动的叛乱。不过在这次叛乱中,有一点是必须提及的,就是有个叫顾迈的人懂得天象,他在广州城内对大伙儿说:“荆州和江州将有大的兵灾降临。”正因此话,广州城内百姓固守了两个月余。

说到这儿,大家是否感到有些似曾相识?以前懂天象的孔熙先也曾预言:“刘义隆将死于亲属之手,江州之地将出皇帝。”当时笔者故意卖了个关子,说害死刘义隆的不会是刘义康,江州天子也不是他。大家现在明白这个预言的准确性了吧。刘义隆死于亲子刘劭之手,而江州天子恰恰是在孔熙先案爆发后不久调任为江州刺史的刘骏。

这边我又得说了,预言的精妙之处在于它的后知后觉性。荆州和江州将有大兵灾究竟是指什么,下文我即将揭晓。

孝建风云(四)

“其名盛者,其谤愈多。”这句话用在孝武帝刘骏身上一点不错。刚刚即位后的他推行了一些善举,在带来美名的同时,一些不实之言也开始瞄准了他。最为后人所诧异的便是孝武帝的乱伦案。

孝武帝乱伦?是的,民间野史、百度百科,乃至部分正史一致给孝武帝戴了顶乱伦帽。而孝武帝乱伦的对象无外乎两个,他亲妈路太后和他表妹殷淑仪。这么一说,各位肯定会一片嘘声。但真相究竟如何?我们不妨仔细揭秘,先说路太后。

先来看两则史料:

“上于闺房之内,礼敬甚寡,有所御幸,或留止太后房内,故民间喧然,咸有丑声。宫掖事秘,莫能辨也。”

——《宋书·后妃列传》

“骏淫乱无度,烝其母路氏,秽污之声,布于瓯越。”

“(大明)四年,猎于乌江之傍口,又游湖县之满山,并与母同行,宣淫肆意。”

——《魏书》

《宋书》是说,刘骏私生活不检点,经常在太后宫里搞女人,宫闱之中的事情说不清啊!《魏书》则直接点明,刘骏在太后宫里搞的女人不是别人,就是他亲妈路太后!这淫荡之声整个瓯越大地都听见了。

这就有意思了。沈约认为刘骏在路太后宫内玩女人,女人是谁?不清楚,老百姓或许起了传谣信谣的作用。魏收则一口咬定不是别人,就是路太后。针对两人说的话,我们不妨通过正面举证的方法,进行辨别,再从侧面加以辅助辨析。

首先,一本史书客观不客观,算不算正史,关键在于是否切合实际,也就是说,你不能夸大其词,夸大其词了那叫小说,像《三言二拍》《三国演义》这种的。司马迁的《史记》为什么被有些人加以怀疑,就在于他的不切实际性,虚夸六国兵力达几十万,严重脱离当时农业发展水平,更有甚者,把苏秦和张仪划归成一个时代的人。而从这点来看,魏收的书首先就不过关,什么“秽物之声,布于瓯越”——瓯越在哪里?浙江南部温州北部。你倒说说看,刘骏一个凡夫俗子的欢爱之声怎么就能从南京千里传音到温州?其次,大明四年那次狩猎——翻遍《宋书·孝武本纪》就没找到刘骏在那一年会猎乌江的记载,魏收又是如何知道、如何收录的呢?所以,关于第一条,魏收的记载就很不靠谱。那第二条就是史料的来源吗?中学历史课上,老师就讲过,直接资料比间接资料价值更高,尤其是第一手资料。沈约出生在刘宋文帝年间,他是在孝武帝那个时代生活过的。《宋书》完书大致在梁武帝时期,比魏收的那本《魏书》要早了几十年。而且,沈约是南朝人,接触到的必然是第一手资料,魏收那边所能获取的明显要滞后和混乱许多。

第三点,就是一个著史者个人的品质。所谓“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一个著史者节操如何,很影响他们的作品。不得不说,司马迁还是一个比较有节操的人。但沈约和魏收这两人的节操就不可描述了,他们在一起不能比好,只能比烂,如果沈约是跑了五十步的那个,魏收绝对是逃了百步的那个,而且他还会“以百步笑五十步”,讽刺别人连逃命都不行。

综上,《魏书》可信度是相当低的。有人又要问了,沈约会不会刻意粉饰孝武帝?如果《宋书》中有不实之处,那只可能是沈约抹黑孝武帝,而非粉饰。要知道,《宋书》成书的时候都已经是兰陵萧家的天下了,他有必要去粉饰前朝吗?更何况,他爹沈璞明明是作为刘浚的党羽最后被诛杀的,可沈约非要说这是孝武帝存私怨而杀人,那么,问题来了,孝武帝和沈璞有什么私怨?再者,之前提到,沈约在评价孝武帝提拔寒门时也有不少厥词。既然沈约在《宋书》中都没一口咬定孝武帝和亲妈乱伦,怎么到了魏收嘴里就坐实了这不实之词?

从正面分析出此事的虚构性,再从侧面找几条隐线辨析。首先,我们从生物学角度来看,孝武帝在位十年间共生育了二十六个儿子,概率相当高了。假如说路太后真的长期和孝武帝保持那种关系,在避孕措施不齐全的古代,不会出现意外怀孕么?其次,后来刘义宣讨伐孝武帝的诏书中也隐晦提了提刘骏和殷淑仪的事情,如果孝武帝蒸母,如此值得拿来做舆论武器的把柄,刘义宣会不用?第三,孝武帝死后,不孝子刘子业登基,在参观宗庙的时候,给了高祖(刘裕)、太祖(刘义隆)、世祖(刘骏)各一句评价。评价刘骏的那句是:“此渠太好色,不择尊卑。”注意用词,他只是说不择尊卑,并没有提到乱伦。依照刘子业当初仇恨到要掘坟出气的份儿,如果刘骏真乱伦,他为什么不说?第四,刘骏如果真的和路太后有染,按照刘骏性情中人的性格,路家外戚应该很受照顾啊。相反,在后来的一次事件中,我们并没有看到路家外戚被照顾。那件事情中刘骏和路太后的表现也反映出他们并非外界传闻中亲昵到可以乱伦的地步。

经过正面辨析,侧面挖掘,我们实在没有过硬证据能证明刘骏和路太后乱伦。既然无证据,那这桩千古谜案就不能被坐实。孝武帝背了千余年的黑锅,全因魏收的无脑抹黑所致。

孝建风云(五)

刘骏和路太后的事情我们抛开一边,再来说说刘骏和殷淑仪的乱伦案。有人要问了,殷淑仪姓殷,刘骏姓刘,这两人怎么会乱伦?如果你能这么想,我会跟你说:你答对了!这个乱伦案的关键主要在于殷淑仪究竟姓不姓殷。

目前,比较大的传言是说殷淑仪是刘骏的堂妹,刘义宣的女儿。刘骏这个人贪恋美色,到了“生我者不可,我生者不可,其无不可”的地步。诚然,说刘骏好色,这是真的,因为孝武帝喜欢随性而为,平时没事搞搞寡妇啊,找民间女子调个情啊,也属正常。但说他勾引堂妹,就有些值得商榷了。

史书在这块也是只言片语,致使孝武帝和堂妹的乱伦案比路太后的那桩更难定性。那么,笔者根据自己的研究,谈谈看法,仅作为参考。

在众多史料之中,有三个关键点需要注意:一、殷淑仪的真实身份是什么?二、殷淑仪是何时进宫得到孝武帝宠幸的?三、殷淑仪的受宠与刘义宣的叛乱是否存在关联性?

首先,第一个问题就几乎可以判断刘骏和殷淑仪是否是乱伦。一般说来,殷淑仪的身份有两种,一说是刘义宣的女儿,一说是殷琰的女儿,寄养在刘义宣家中。如果要证明刘骏和殷淑仪没有乱伦,就必须说明她是殷琰的女儿。可惜,史料就此记载得有些混乱,笔者盘丝剥茧,梳理了这么几点:

一、刘义宣起兵前,有记载刘骏把刘义宣的几个女儿带进宫中。要干吗?你说是为了淫乐,那我说也可以是斗地主啊——这谁说得清呢。但记载这事的时候,都说这几个女的是刘义宣女儿,其中有一个是殷淑仪,并没有指出谁是殷淑仪。

二、刘义宣兵败后,刘骏喜得一女,这位佳人或许就是殷淑仪,那么,问题就来了。这个女子和之前的那批人应该是分开的,之前那批人是刘义宣的女儿,难道这个还是?但如果这个是殷淑仪,那之前那批人里怎么又会有殷淑仪?

三、殷琰和刘义宣交好,或许有寄养女儿的可能性。

四、刘义宣事件后,刘骏乱伦堂妹的事情极少被提到,取而代之的就是这位殷淑仪,之前那几个堂妹哪里去了?刘义宣兵败后,所获美女究竟是不是殷淑仪?这些都是未解之谜。

正因为这些史料很是零碎,我们无法确定殷淑仪的真实身份,也不确定她是何时进的宫,但大致能知晓她被宠幸也该是刘义宣事件之后的事了。那第三个关键点,殷淑仪的受宠和刘义宣叛乱是否有关联性?这个关键点恰恰是笔者做出假设的立足点。假设殷淑仪就是殷琰的女儿,和刘义宣并无亲属关系。整个事情的进展大致如此:刘骏担心刘义宣把荆州建成独立王国,有尾大不掉之势,所以提前将刘义宣在京的几个女儿扣作人质,以此威胁刘义宣。至于入宫后的几个女儿有没有和刘骏发生关系,这个史书就没给出答案了。然后,刘义宣勃然大怒,或是真以为女儿被凌辱,或是添油加醋,以此证明自己起兵的正义性,在檄文里痛斥刘骏的乱伦。

结果,刘骏乱伦丑闻自此而起。刘义宣兵败后,被扣为人质的女儿被刘骏一并处死(别不信,这事儿孝武帝干得出来)。而在战利品中,刘骏发现了殷淑仪这个绝色佳人(殷琰寄养在刘义宣家中的),自此开始了一段情比金坚的千古绝恋。刘骏乱伦案只是刘义宣起兵哄抬出来的一个由头。因此,当刘义宣死后,殷淑仪依旧承欢于孝武帝,一点都无为人女的悲戚之情。另外,刘义宣兵败后,闹得沸沸扬扬的乱伦案的主角就从刘义宣之女变成殷淑仪了。

当然,我的假设立足点是殷淑仪就是殷琰的女儿。假如立足点不同,也许可以有另一层新的理解。对于历史中的只言片语,我们也只能揣摩推断其原有的轮廓,至于本尊如何,就无人所知了。

单独把刘骏的两件乱伦案提出来讲,只是为了告诉大家,解读历史要多方参照,细致理解,避免刻板效应。但有些原则性的东西,我们又需要保持刻板效应。

提到殷淑仪,就不得不提到刘义宣叛乱。接下来,我们要讲述的便是孝武朝最大规模的一次内讧——刘义宣之乱。这场内讧是刘宋王朝孝武派系和刘义宣派系的一次大火拼,臧质、沈庆之、鲁秀兄弟、王玄谟、柳元景、刘诞、朱修之……这些讨伐刘劭时期的功臣,以及现阶段刘宋帝国镇守一方的封疆大吏都会在这次内讧中交锋,波及面积之广,牵扯人员之多,远超刘宋王朝之前的历次内讧,其场面不亚于当年东晋的“苏峻之乱”。虽然内讧对刘宋王朝造成的损伤并不大,却影响深远。讨伐刘劭后形成的孝武朝前期三头执政局面宣告瓦解,也为刘骏日后清除刘诞大权独揽打下了基础。

到此,笔者前面埋下的伏笔也该提一提了。广州被围期间,懂天象的顾迈说过这么一句话:“江州和荆州将有大的兵灾到来。”说的就是即将到来的刘义宣之乱。参与此次叛乱的两大主力——刘义宣和臧质分别是荆州刺史和江州刺史。刘义宣致力于打造荆州这个独立王国,可臧质又是如何上了刘义宣的贼船,和他一起密谋造反的呢?事实上,刘义宣之乱反倒是因臧质自己的野心所引发,是刘义宣坐上了臧质的贼船。

讨伐刘劭之初,臧质想拥护的其实是刘义宣,奈何刘义宣觉悟不高,愣是让刘骏捡了便宜,这让臧质很不爽。内藏贰心的臧质就开始和朝廷对着干,倚仗自己是孝武帝的表叔,经常开口问朝廷要这要那。江州内部官员的任免,他也是自行其是。他甚至公然开仓放粮。要知道,开仓放粮是善举,但也得知会朝廷一声啊,况且不是饥馑之年,这多半是要收买人心呢!

刘义宣也有样学样。刘骏颁布的新政,只要是对他不利的一律不执行。进贡朝廷的东西,先挑出好的,再把次一点给刘骏送去。刘骏新政的一道举措引发了臧质和刘义宣的集体不满,就是“贵族子弟一律不得经商,不与百姓争利”。谢庄还附和着要把这个延伸到军队和朝臣中去,臧质和刘义宣难以从命啊!臧质的财富多半是靠发战争财累积的,不让他这么干,无异于断他的财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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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契诃夫(AntonChekhov,1860~1904)是一位与法国作家莫泊桑齐名的短篇小说大师。中国学生对他的了解大多是从中学课本中的《变色龙》和《套中人》(又译《装在套子里的人》)两篇小说开始的。契诃夫于1860年1月29日出生在俄国一个杂货店老板家。他从小生活困苦,靠当家庭教师维持生活和求学。1884年从莫斯科大学医学系毕业后当了一名医生。与社会和人民的广泛接触,丰富了他的阅历,为日后的创作积累了素材。从入学的第二年开始,契诃夫便在一些幽默刊物上发表短篇小说。在20多年的创作活动中他共写了400多篇中、短篇小说,10多个剧本。创造了一种风格独特、言简意赅、艺术精湛的抒情心理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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