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净兮,凉风不度,残雪未消。
独坐河畔,手持一杆钓线,笔直,寂然。
刚融了冰的河,被未化尽的雪染上一份苍茫与清冷。遥遥而望,河水无尽,浑浊而又清明,慢流不复回。不觉之中,便淌过了远方与天交界的地方,斑驳了岁月的痕。
放下钓竿,踩着浅水漫过的枯死杂草,掬一捧清水,凝望,我看到了亘古未变的蓝天。
那是三千多年前的渭河,水流清澈,鱼群众多,后人神往的年代。
朝堂之上,文王继位,政通人和,百姓安居乐业。周,日渐强盛。而中央政府商王朝却是山雨欲来,朝歌内夜夜笙歌,百姓却无以聊生。
商纣王倍感压力山大,设计将文王囚禁。再经历几番波折,周国臣子最终救得文王。获释后的文王决意报仇雪耻,留心寻取旷世之臣辅政。
渭水长流,淌过冬日的残雪,与天相接,晨曦微露,撕破了华丽颓美的冬雾。太阳,缓缓上升。
临水的孤叟,独坐河畔,须发斑白,面颊上是岁月镌刻的沧桑。
寒风猎猎,吹皱一条乍暖还寒的春水,吹起了他的长衫,吹起他眼底近乎苍凉的平淡,发间的银白随风起舞。布衣虽旧,是另一番道骨仙风。须发间的一双手形同枯槁,紧握钓竿,钓线却距水面三尺有余,钩笔直且无饵。他的面色依旧无波无澜,只是口中喃喃有词:“愿者上钩!”
文王一见,便有意与老者攀谈,并惊异于老者眼光之远大,政见之透彻,当即恳请其出山,委以重任。
老者收起钓竿,对文王笑得风轻云淡。
是了,此人名曰:姜尚。
渭水长流,吞没了岸边的断垣泥沙。天净兮,泛着些许清晨新生的潮气。
殷商气数已尽,新的王朝开始崛起于渭水河畔。
在渭水之畔,在文王满是希冀的目光中,还在,那双手所执的钓线一端。
自己为线,谋略为钩,天下才是所钓之鱼。
醉翁之意不在酒,渔翁之意不在鱼。河边垂钓,钓的是鱼,又不是鱼。只是,等愿者上钩。
重执钓竿,我望向河的远方,一股略显湍急的河水,托起一片苍凉。此刻,晚霞漫天,竟给那孕育的生命,镀上一层华美的光辉。
文王打基础,武王安天下,这是姜尚的选择,也是历史的选择。
二
很是喜欢在一个雨丝轻飘、水汽迷蒙的晨光里,于一种雾气渲染、笔墨勾勒的意境中,独持一杆安稳。等候着,不是为了那口舌上鲜美的享受,只是在这等待的流年里,心中有了远离凡尘俗世的静谧安好,也会在这样的美好中,雾气渲染出悠悠怀古之思,前人垂钓的那些故事,便像这一川烟雨,飘入神思之中。
那应该是两千多年前的一个寻常日子,透明的流云绵延成无尽的轨道,指向濮水河畔的尽头,无拘无束地越过千山万水。水里的游鱼摆尾,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岸边嫩绿的青草。庄周静坐于濮水前,耐心垂钓。微风拂面,清澈的天空足够湛蓝深远,如他眼底的色彩,宁静平和,纹丝不动,与世无争。河面水光潋滟,映照在他素色的衣袍上,那清癯的背影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似乎在感受着迎面而来的风。风里无冷也无暖,裹挟着远方的气息。
他平静的目光始终注视着濮水中悠然自得的游鱼,还没有鱼来呢,看来是这鱼饵用得太多了,鱼也是有灵性的罢,下回要换种口味的鱼饵了。他想。
蓦地,河边传来枯枝落叶被踩踏的细碎声响,且越发清晰。那鱼儿好像是受了什么惊吓,河水中心有身影一晃而过,水面漾起几道涟漪。庄周留意了一下身后,两个峨冠博带的中年男子踩着不紧不慢的步伐款款而来,四只眼睛眯成一条缝儿,笑意从嘴角推到耳根,抬起双手,深深作揖:“夫子,我们楚王希望用楚国全境的政务来劳烦您。”
他们是楚王的使者。
还真是楚王呢,他也知道,这功名利禄于旁人是倾尽一切也要追求的,于自己,却真是劳烦得很呢。
既然是劳烦,那人生在世,不过要活一场痛快,一场安然,何必给自己徒增不痛快呢,又何必应允呢?
他继续持竿,呼吸平稳如初,双眼依旧注视着水面,好像在细数着河面上一圈一圈的纹路,一直不曾回头。风将他的几缕发吹向前方。
好久之后,他的目光依旧紧盯着这一河游鱼,方才缓缓开口:“我听说楚国有一神龟,楚王用精致的竹篮装着它用丝绸的巾饰覆盖它,死的时候国王用锦缎将它包好放在竹匣中珍藏在宗庙的堂上。这只神龟,它是宁愿死去为了留下骨骸而显示尊贵呢?还是宁愿活在烂泥里拖着尾巴爬行呢?”
这两位使者听了,莫名其妙,一脸惊诧,但还是急忙说道:“那当然是愿意拖着尾巴在烂泥里爬行!”
他重重一叹,“你们走吧,我的选择就是活在烂泥里拖着尾巴爬行啊。”
言毕,他那深沉的目光继续注视着游鱼。
何其淡然,何其潇洒。
庄周垂钓,倒是真的钓的是鱼了,不过,那条自在游弋的鱼儿所追求的,不也和他一样,是一份自由安然,他想要的,不过是远离权利纷争,尔虞我诈的垂钓一条鱼的时光。
庄周继续垂钓,他持着竿等待一条鱼的背影渐渐淡去,却又从未淡去,因为,他的背影已经幻化为了一滴墨,在中华文化史上留下了的一笔,叫作“一根钓竿独享一生自由逍遥”。
三
曾经的他,仗一柄长剑,携一壶浊酒,凭一腔热血,踏上云游四方的道路。他转身向自己生活多年的蜀地抱拳深深一躬,辞别不舍的亲人,目光坚毅,看着远方未知的道路,心潮澎湃,远方,未知,天地,这些都在诱惑着这个年轻人,行囊早已打点好,口袋里放着母亲缝的护身符,脚下风尘四起,腰间剑缨飘扬,秋水荡漾,长空蔚蓝,鸿雁齐飞。
曾经的他,在烟波浩渺的湖面,在波光粼粼的河畔,或是在满目苍茫的海滩,独坐扁舟,执竿垂钓,将世俗抛开,把烦恼忘却,在澄澈的流水中泼洒无尽的诗情画意。
现在的他,在本不该饮酒的清晨,就醉倒在海边,只是故作撑杆钓鱼状,任由鱼钩在水里漂摆。“闲来写幅青山卖,不使人间造业钱”,饥一顿饱一顿不是问题,实在囊中羞涩时,变叫店小二取来文房四宝,题诗一首以换佳酿。垂钓与饮酒不过是人生的一种姿态。
看他——李白钓鱼,细杆悬线,空钩浮水,着实费解。他躺在岩石上,灌一口浓酒,轻吟浅唱到:“以风浪逸其情,乾坤纵其志,以霞虹为线,明月为钩。”海风扑面,清爽怡人,朗朗乾坤任心志远奔,随手撷取彩虹与皎月即为钩线,何需他物?
海浪迅猛地涌上堤岸,旋即又快速退下,复涌起,撞击在岸边的礁石之上,飞溅浪花串串,激起呼啸声声。海边岩石上醉躺的诗仙,酒壶还是不离身。草帽盖住醉得赤红的脸,素袍伴随海风起舞,鼾声低沉伴以浪涛嘶吼。纵使钓竿随波飘行,梦中却是手提金银两尾巨鳌。
饮酒,为了扫尽俗务;吟诗,为了抒咏胸怀;钓鱼,为了刷新心态;舞剑,为了壮怀激烈。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晚霞涂红了天际,也涂红了眼前的苍茫。垂钓者,可为情,可为生,可为隐,可为兴,一切取决于自己的心境如何。
桃花树下的翩翩剑客,沧海岸边的醉情书生,疏狂一生,终是壮志难酬的异乡人。
四
先人垂钓的背影成了后辈们精神上的楷模,行为上追求的目标,但是人各有志,也有人寒窗苦读,为了一朝金榜题名,实现一个从小便埋藏于心中的博取功名报效朝廷的理想。
但对于谪居永州的柳宗元来说,这一切梦想似乎都成了指间流沙,灰飞烟灭了,胸怀大志的他为了大唐帝国再次繁荣昌盛,着力于辅佐王叔文改革,可是,梦想中重振帝国雄风的场景还没有出现,改革还没有继续深入,他就被政治对手迫害,一心抱负还没有实现,就被贬至永州荒凉之地,除了陷害与排挤。彻骨的凉,不仅仅是天冷。
冬天又来了。残阳如血,不觉染红半边天空,流云镀金,鸿雁低飞,声声低唳被覆上一片旖旎的奢华,凄婉而苍凉。
红霞似火,夕阳渐沉,那是最后一抹将苍穹与山河连接的光,多像大唐盛世落幕前的辉煌。抬眸,这条河,锁住了岸边的雪,翻开了陈年的书。
偏僻荒芜的柳州,没有扬州的奢靡颓美,没有长安的雍容繁华,破败孤镇,满目苍凉。
寰宇之间,只望得群山重峦,千里绵延。前几日的积雪覆盖于上,满眼苍茫,宛若天边的第一片锦云,卷起无边无垠缥缈的清冷。山巅、云端、小径,万物无声地沉默,被那洁净空灵的雪,近乎无情地埋藏掩盖。
他,柳宗元独自前往苍凉的江边,四周空荡寂寥,遐景苍茫,迩景孤冷,路无行人,山无飞鸟,仿佛这全世界的生命与希望都掩埋在了这一片让人绝望的孤寂萧索之中。他披着略显破烂的蓑衣,持着杆,在钓什么呢?
有人说,他钓的是一江寒雪,亦有人反驳,说永州地处南方,即使是寒冬,也不可能有冰冻一江的景象,怎可能会钓一江寒雪?
我想,柳宗元钓的,绝不是游鱼,亦不一定是钓的寒江雪,他独自一人于天寒地冻,渺无人迹的江边垂钓,钓的是心中的寒雪,是满心的清高与孤傲,更是无尽的忧愤与苦恼。
天是真的很冷,江中的确是不可能有鱼的,柳宗元苦笑,那笑中,应有半分苦涩,半分自嘲。
孤老的渔翁,只在江中凝成一个小小的黑点,对着满目的冬雪,垂钓,一动不动,宛若雕塑。
以身为线,以骨为杆,所钓的,唯有满目苍凉。曾经的华丽辉煌不再,曾经的文治武功不再,大明宫的石榴花噢,只留一片空洞的奢华。
雪,纷纷扬扬,落入斗笠,浸入衣衫。他,还执着于垂钓。
只是,那渺小的黑点,已经被大雪渐渐吞没,直至消失不见。
河水慢流,孤舟浮沉,波澜壮阔的一生,终归于平淡,归于山野,归于那一杆钓线。
岁月的薄雾渐渐散开,奈何太宗的文韬武略不再。一朝衰落,独钓满目寒雪,一个王朝的兴衰。
再抬头,天边最后一缕夕光已尽数褪去,江水翻起孤独的浪花。夜,即将来临。
我的思绪停留在了千年前的光阴里。饮尽了千年的恩怨,终究融入黑暗,谁也不知它的流向。历史便是这河,文人政客皆为河畔钓客,一杆钓线,可钓天下苍生,可钓一生逍遥,可钓青山秀水,但,终会汇入洪流之中。垂钓者,不过沧海之一粟,匆匆过客罢了。
夜已深,朔风刺骨,残雪如初。
亘古的钟声敲响在耳畔,是呵,我们,同样是历史长河中的小小而匆匆的过客。
走吧,今夜已逝,不论往昔如何,该笑迎翌日的晨曦了。
注:本文由金心悦、郝思雅、朱双、徐何越四位同学合力完成,黄谦、陈景煜等同学亦有辛劳,一并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