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笑开始一个人生活。租房、找工作,在家人看来,她过得颠三倒四,但她倒认为,她真正地解脱了。不再依赖某一个人活着,那种感觉很好。
结婚的时候,笑笑觉得自己终于离开了那个没有爱的家,婚后她虽然不工作,但也很少回娘家。离婚后,就更不愿回去了。
她宁愿他们像她想离而又未离的那段时间里那样,猛烈地抨击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总是小心翼翼地,仿佛她是一个肥皂泡,一吹就破。
她受不了他们那种神色,直瞪着你,朝你讪笑,比任何话语更伤害人。
然而,笑笑不是为了这个才去相亲的。
她会去那个婚恋网站办的集体相亲活动,纯粹只是去找点素材,那阵子她刚好在写一个有关相亲的调研稿。结果她遇到了徐枫。确切点说,是徐枫两父子。
参加活动的女人每人坐一张桌子,桌上编了码,男人们在进场的时候会在十个箱子内各抽一个号码,按抽取到的号码依次坐到不同的女人面前,每次“相亲”时间八分钟。
笑笑觉得必须要在相亲两字上加双引号,她感觉自己更像一块猪肉,任人掂量。
她不记得前面九个男人都是些什么人了,最后来到她面前的是徐枫——还有兵兵。
她一下子来了兴致:“你给你爸找老婆就是给你自己找后妈,你不怕被后妈虐待?”
“我连妈都死过了,有什么好怕?”
兵兵十岁了,是个小大人,徐枫爱丢三落四,兵兵老在他上班前提醒他:“手表、钱包……钥匙你已经放进口袋了,老徐你能醒目点吗?”
笑笑说:“兵兵,你不觉得你这样太老成了?”
兵兵捧着IPAD,一面切水果一面回答:“当你像我这样子了,你就幼稚不起来了。我不成熟一点,谁来照顾我爸?”
“你觉得你爸很需要人照顾吗?”
“这个当然。”
“那你觉得我和你爸谁更需要人照顾呢?”
“你和我爸都需要人照顾,所以你们互相照顾最合适不过了。我也可以帮忙照顾一下你们俩……哎呀,你害我输掉了!你得嫁给我爸,赔偿我。”
“我可没说过要嫁给你爸。”
“你不嫁给我爸你干嘛给我签名呢?我都告诉老师这是我爸女朋友,他们快结婚了。你要我怎么给老师交代?”上星期兵兵语文测验没达到优秀线,怕挨批,就偷偷让笑笑在测验卷上签名上交了事。
笑笑翻了翻白眼:“你傻了吧?你们老师才不管那么多闲事。”
车门在这时被拉开了,徐枫收起了伞,钻进了车内。外面下着雨,徐枫冒雨步行十分钟进步行街,只因为笑笑和兵兵说要吃鸭脖子。
“你们说什么呢?在说我坏话?”
笑笑和兵兵但笑不语。
嫁给徐枫,笑笑想过。她当然知道徐枫不可能很爱很爱她,排在她之前的,还有兵兵呢。可是,她不介意,她竟然不介意。
“可能是因为年纪大了吧,也可能是经历的事情多了,没有那么计较了……
我很小的时候看到我爸妈,两个人相处一天可以不说一句话,我就想,以后我要和一个人在一起,那就一定得很爱这个人,他也得很爱我。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心里很缺爱,所以会有这样的想法。就好像是给自己的一种补偿。
但是到了那个时候,我真的觉得不重要了。爱情其实没那么重要。你意识到了这一点,你不去计较得失了,你就开始享受爱情了。”
然而母亲不同意这桩婚事。笑笑想不明白她有什么理由不同意。她与母亲吵了一场。
那时母亲已经不能离开自己的房间了,像父亲晚期那样,常常喊痛,但声音却是出奇的洪亮。母亲床尾放了个活动马桶,虽然加了盖,房间里还是弥漫着一股夹杂着驱风油的尿骚味儿。
笑笑被母亲苍老而强势的威严逼到了门口,她朝门里叫道:“你以为你女儿是谁?黄花大闺女吗?你还指着我嫁个钻石王老五吗?”
母亲寸步不让:“他那孩子,都十岁了,能认你吗?过个几年,你老了,病了,那孩子能顾得上你?”
“我不嫁,我孤独终老,我就过得好了?你就高兴了?我爸就可以含笑九泉了?”
“你就不能再找一个?你找个孩子小点的,不认人的……或者找个年纪大点,孩子不在身边的,都好,你就不能?”
“不能!我找不到,我没那本事!”
笑笑扭头就走。
笑笑胸口里像堵了块石头似的,气管嘶嘶地抽着气。她踏着重重的脚步下了楼梯,钻进了车内。徐枫见她脸色不好,已猜到了八九分,什么也不问就开车走了。
笑笑一声不吭地闷了半天,终于还是把母亲的态度告诉了徐枫。
“她同不同意不重要。我做什么事情从来就不需要她同意。”
“但你还是希望得到她认可。她是你妈妈。”徐枫说。
笑笑赌气,不愿意再去见母亲,到了周末,徐枫便推着她去:“都病成那样了,还能见多少次?”
笑笑心里一动,任由他把她送到了弟弟楼下。
她感到很忸怩,母亲却像没发生过那次争吵似的,避谈笑笑再婚的事情。
徐枫的意思是他得拜访一下老人,与母亲好好相处一下,说不定母亲就同意了。笑笑不以为然,她太了解母亲了。一次又一次,她不让他上楼。她知道只有母亲点头了,才到了他们见面的时候。
可是她和母亲谁也不愿意先提起这件事,两个人默默地较着劲,不是说着橙子酸甜,就是聊几句电视剧,或干脆什么都不说,直到一天的见面结束,像完成一件例行公事。
笑笑是准备着以同样的方式又过完这一天的。她和陈姨把母亲抱到了阳台上。冬日的阳光很好,灿烂,但不猛烈,笑笑往里拉了拉椅子,躲在阴影里看书,而小腿刚好可以晒到太阳。
母亲裹着毯子坐在躺椅里,忽然说话了:“我和你爸也是相亲认识的。”
“哦……”笑笑不以为然地应了一声,“你们那年代不都是相亲的吗?”
“谁说的?我也谈过恋爱。”
“你?谈恋爱?和谁啊?”笑笑这才抬起头来。
“我们那时候谈恋爱和你们现在不一样。我们年轻的时候去运砂石,都是用手推车运,戴个白手套,推了就走,一路走,走到市中心,现在步行街那附近,这就算一趟。两个人运一车,女的爱找个男的搭伙,干活图点轻松,男的也爱找女的搭伙,尤其爱找长得漂亮的。”
“你也找了个搭伙是吧?”
“大家都这样。”
“那后来怎么掰了呢?怎么又有了我爸?”
“他坐船去了香港,就没联系了。”
“他没说回来找你?”
“哪能说呢?大家都不说的。走了就走了。后来我结婚了,他也结婚了。好像他赚了些钱,过得挺阔的。”
“后悔了吧你?”
“没。后悔啥,还是你爸好。他阔是阔,不过命不长,都死了十几年了。你爸好歹陪我陪到了去年。”
母亲不再说了。笑笑也不知道还应不应该再问下去。她从来没问过父母的往事,父母也很少主动说起。像这样的午后,这样的聊天,在她们母女间,居然是第一次。
她们沉默了好一会儿,笑笑大着胆子说:“我下个星期结婚了。”
“嗯。”母亲应道。
徐枫的父母早不在了,只剩个姐姐。领完结婚证,徐枫约了姐姐一家,笑笑约了弟弟一家,两家一起吃了顿饭,便算完了婚事。
弟弟用轮椅推了母亲来,母亲穿一件暗红色毛呢大衣,这还是前年父亲没过世时笑笑买给母亲过年穿的,前年的母亲还有点微胖,现在衣服就像套在了一副骨架子上,空空荡荡的。
母亲对徐枫微点着头,没看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笑笑想也就这样吧。
又过了一个星期,母亲就去世了。
“我当时的第一感觉就是,好吧,他们终于都死了,终于没有人可以恨了。也不知道还可以爱谁了。”笑笑苦笑道。
笑笑说想到外面喘口气,就一个人走出了殡仪馆大门。
她蹲在一棵青松下,抬头看见兵兵跟在她身后不远处。她朝他招了招手。
“我爸让我跟着你,怕你犯傻了。”
“我智商有那么低吗?”
“你情商比较低。”
笑笑笑了一下:“我没有妈了,我现在就像你这样子了。不,你好歹还有个爸。”
兵兵耸了耸肩。
“你要不要叫我一声妈?”不知为什么,她忽然有了这个想法,兵兵一直直呼她笑笑。
兵兵摇了摇头。顿了顿又说:“我叫你小妈吧。”
“叫。”
“小妈。”
笑笑站了起来,刚好看到殡仪馆的烟囱开始冒烟,一缕缕上升,消散在灰蒙蒙的天空中,直至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