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我在失去知觉前很努力地驱使自己一定要走进丁子的梦里,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做到,我醒来的时候梦里的一切感觉很模糊。
我把该忘的都忘了,迷城是一个适于忘记的地方。
丁子终于来了。
他带来我昨天晚上换下的衣服,我从洗手间出来,他正和流浅说着话。流浅很累,可是很耐心。
他们说流浅昨晚写的那首诗,但我总觉得他们其实是在说我,只是听见我出来以后慌忙转了话题。他们很坦然地一起转向我微笑,然而我根本不想知道那些有关我的言论。
流浅送我们出去,临别他请我们到他家里来,每天都来。
走远以后我就对丁子说流浅是个寂寞的诗人。
丁子不以为然地说:“诗人都是寂寞的。”
他的判断让我觉得很陌生,陌生得很心痛。如果当时我能够清醒一点我会认识到心痛是一件持久的甚至是永恒的事情,那也许我就不会纵容自己那样肆无忌惮地任性地心痛。
我把丁子的衣服枕头还有气味悉数还给了他,后来觉得这大概就是一种仪式。
十二、
竟然妈妈没去卖她的化妆品,正好在家里。固然也不是在等我,她对我昨晚的去向只字不提。她把衣柜里的衣服全部翻了出来,扔在地上,一件件地抖得胡乱。
我逼不及待地告诉她:“我昨天晚上遇见了一个男人他可能就是我爸爸”。
妈妈置若罔闻。她只是急切地问我:“我的那套深灰色的胸前有个口袋的套装哪里去了?”
我钻进那堆衣服里帮着她一起抖,可是不一会儿我就觉得很生气了。
我朝她嚷道:“为什么我们每天总要在不断地找着那些再也找不到的东西!?为什么我们日复一日地重复着这个令人生厌的动作!为什么我们就不能面对现实!?”
妈妈猛地转过身来正对着我,她说:“那不是你爸爸。”
十三、
这年的夏天持续了很久很久,迷城在不寻常的热气中屹立,不断有人出去有人进来,所有人都把这个生我养我长我的地方当作一个片刻的驿站,就连丁子也一样。
丁子说要走出去的时候我没有哭,我流过很多很多眼泪惟独这一次我坚强得不想哭。
我让他吻我他也这么做了,我得到了我梦寐以求的一个吻,只是那种味道离想象太远,我找不到来时的路。
我用一个来之不易的吻代替了哭泣,这种吻叫做吻别。
那时迷城的天终于开始有点凉意了,丁子的拥抱再也没有带给我暖意,一个我要开始穿外套的刺刺的早上我陪阿惠去了一趟医院。
我坐在手术室外间的长凳上等阿惠,我很怕很怕听见阿惠痛哭的声音,我拉紧了衣襟,从手术室出来或者准备进去的女人都让我感到很恐怖。
一个等待着的女人企图和我搭讪,我知道她是怕,她问我:“第几次了?应该不很痛吧。”
我没有管她,似乎我很不近人情,可是我没有办法,因为我比她更怕。她便又回头和别人说去了。
不得不说我潜意识里其实还是等待着阿惠的哭声,仿佛阿惠哭了那团血肉模糊的东西也就下来了。然而终于没有,阿惠却被一个护士扶着出来了。
从护士手中接过阿惠,我发现她的身体远没有我想象中沉重,我在刹那间明白了这之间的涵义:阿惠的身体里消散了一条生命,所以体重变轻了……
这个想法让我很难过,我偷偷地看阿惠,她的脸上却很平静,不像是历经过痛苦的人。
她说:“这不是丁子的孩子,你不要错怪了他。你们一定要好好过下去,跟丁子一块离开这个不真实的城市吧,迷城会吞噬人的灵魂。
把我忘了,权当我没有活过,我没有资格拥有爱情,也没有资格当你的姐姐,我只是个妓女,无论什么男人只要花两三百块就可以和我上床。”
阿惠没有告诉我到底丁子有没有和她上过床,我知道她对我说那些话无非是说我所在乎的并不重要,然而我在乎。
十四、
我最终不肯和丁子一起离开,他竟然哭了,他抱着我哭了一夜,眼泪顺着我的脖子直流到后腰上才被衣服吸干。之后天一亮他就启程了。
我也没有去送他,我说我病了。我没有骗他我真的病了,我一整天躺在床上无法动弹。
让我受宠若惊的是流浅居然来看我了,他说因为我和丁子今天没有到他家里去。我解释说丁子今天已经离开迷城了,末了我又补充上一句丁子不在我还是会每天到你家里去。
他听了似乎十分欣慰。
他坐在床边给我朗诵他前一天晚上写的诗,我原以为我会难受得难以入睡,但在他平缓的没有高低分别的声音中我竟很安然地睡去了。
这是流浅第二次守着我睡觉,他总在我失去丁子的时候守着我睡觉。
醒来时他还在,手托着头撑在椅子的扶手上,睡着的流浅像个无辜的孩子。
我已经好多了,伸手把他摇醒,我告诉他我做梦了,梦里我成了一个诗人,所歌唱的诗使我从梦中哭醒。
流浅说:“一旦成为了诗人语言便开始背叛,所有的诗都是无法定义的词句。”
他说的话正好是梦的延续,所以我丝毫不怀疑这仍然是在梦里。
我正要开口接话妈妈的摔摔打打却不合时宜地传入,我趴在床上大嚷:“你别再找了好不好你这样子下去到底有完没完!”
可是流浅对此毫不介怀,我又想起阿惠对妈妈露出的清淡的笑容,我气得用被子蒙住头叫道:“难道你们都能包容她惟独是我不能!”
流浅没有回答,我探出头来,发现他已经走了。
我很茫然,时空中我找不到流浅停留过的痕迹,记忆是其中最不稳定的因素,他到底有没有来过,我到底是不是还在梦里。
然而妈妈冷笑声声:“颜夕,你难道还不懂么,迷城本来就只是一个梦。”
十五、
是吗?迷城只是一个梦吗,可是那些痛苦真真切切……发热,昏眩,呕吐,胀痛……我不知道我病了多少个日夜,那些日子流浅每天都来看我,阿惠却从没有来过。
没有任何人告诉我有关阿惠的消息,包括她的婚讯,我也是道听途说来的。
那天我拖着身体赶到阿惠门前,那儿已经挤满了闲人,嚷嚷着要吃喜糖。
我没有看见阿惠,胸前挂着红花的那个男人四十多岁,头发秃了一半,满脸油光,腆着个大肚子,抓着糖果一把一把地伸过来,伸到我面前时我细细地看了他一眼,我断定这个男人连丁子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他涎着脸叫我接糖果,我不接,转身钻出人群跑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在那种天气里竟跑出了一身汗,然而我还是冷,此间的太阳充满了怀疑,阳光从温度计的相反方向狂窜。
我眼前黑了好一阵,直觉到我的病又加重了,心狂跳不已,恍然醒悟流浅今天没有来看我,我就知道真的出事了。
十六、
我猛拍着流浅的门,门铃已经不中用了,但他还是不给我开门。我从窗口看见他跪在一只盆子前,身边撒满了纸,他正不停地擦着火柴,却怎么也擦不着。
我很焦急,捡块砖头敲碎窗玻璃爬了进去。
火柴已经擦着了,盆子里放着什么东西“轰”的一声起了火,流浅把地上的纸一张张扔进了盆子。我冲过去捞起其中一页,竟是流浅的诗稿!
我吓疯了,抓住他的手叫道:“流浅你在干什么!它们是你的命啊!”
他不管我,抽出手继续将稿纸往盆子里扔。
我张身挡住,但我正在病中,他轻轻一推就把我推开了;我伸手去抢,抢来的又被他从我怀里一束束探出。
最后一叠稿件压向火盆,火势愣了一秒又重新张狂起来。
我吸一口气把身体往盆上压去,马上被流浅拽了回去,他的两只手把我箍进怀里——
“我没有办法!所有人都已经把我看成一个疯子了!所有人都在逼我离开!我向人们朗诵我的诗,我的声音散失在汽车的鸣笛声中!”
我在这个歇斯底里的男人的怀里不知所措。他不是丁子,我热爱在他的声音中入睡。可是丁子不能让我离开迷城,流浅也不能。
这是流浅第一次抱我,也是最后一次。
十七、
我不离开迷城。我生于迷城,长于迷城,也死于迷城。
十八、
自懂事以后我再也没有跟妈妈一起睡,但这天晚上我又爬上了妈妈的床。我也没有解释什么,只说“妈妈我想和你一起睡”。
妈妈说:“睡吧。”
我说妈妈为什么所有爱我和我爱的人都要离开迷城,爸爸走了丁子走了阿惠走了连流浅也要走了。
妈妈说:“睡吧。”
十九、
流浅走了。火车启动的那刻我收到了一条短讯:
颜夕,你只是爱上了一首诗,而不是一个诗人。
二十、
可是流浅很快又回来了,是丁子和一个陌生女孩带他回来的。
当他们把那只小小的白色陶瓷罐子推到我面前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咳嗽了两声,我的眼睛没有任何知觉地直勾勾地朝他们两个脸上转动。
以下的事情是丁子告诉我的。
流浅已经疯了。
有一天晚上他去参加一个宴会,当时大家都觉得他兴致很高很风趣很幽默,没有人察觉到他有什么问题。
但夜里回到家他就把自己反锁了在屋内,往身上浇满了汽油。接着他点燃了一支烟,就像平常那样抽,期间还给丁子打了个电话,约他第二天去打高尔夫球。他拿烟的姿势很特别,两根手指夹在烟蒂以下,结果烟燃尽以后他就着火了……
“是这样的。”我说着笑了笑,把骨灰盒推回他们面前,“你们真会开玩笑。”
不等我说完那陌生女孩却掩面哭了起来:“他在死前留下了最后一首诗……”
我一惊,脱口而出:“什么诗?”
“你难道不知道,你就是他心里的那一首诗!”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我笑着站起身走了出去。这一次我不但不想哭,还觉得事件来得很可笑。
我走在迷城的阳光下——是的,又是阳光,迷城总是阳光遍地,迷城的天空不下雨——我感到裤兜里的手机在振动,掏出来一看,里面只储存着一条短讯:“颜夕,你只是爱上了一首诗,而不是一个诗人。”
我心里一阵剧烈的痉挛。流浅,你难道不知道你就是我爱上的那一首诗?
二十一、
丁子这次没有再要求我跟他一起走,他明白他在我心里的分量已完全被流浅取代,而我在他心里也不复以前的分量。
他和那个陌生女孩匆匆来到迷城,又匆匆离去。这不过是他们在某一天晚上入睡所做的一个短暂而肤浅得醒来即忘的梦,于我却是一生一世。
只是丁子不会想到,在他们走后我也准备离开迷城了。
妈妈替我打点好行囊,又拿出她的化妆品,精心地给我化了一个妆。
我终于发现了化妆的妙处,它可以使难过的脸娇艳如花,使憔悴的脸娇艳如花,使哭泣过的脸看起来娇艳如花。
我看着妈妈同样娇艳如花的脸,想起我总是埋怨爱我和我爱的人总是把我抛弃在迷城,其实妈妈才是处于我自以为的那个地位的人。
我抱了抱妈妈说:“如果可以就找个人改嫁吧。”
但妈妈很固执,她说:“如果见到你爸爸就叫他回家。”
二十二、
我实在想不起来我到底是怎么死的了。
在迷城的最后记忆停留在火车站,那个姓孟的老婆子可怜兮兮地到处兜售她的汤。
我记得她说:“把该忘的都忘了吧,迷城是个适于忘记的地方。”
我于是叫住了她,让她给我一碗汤。
前尘皆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