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小麦在很多个夜晚幻想自己是个瞎子。
她曾经闭起眼睛摸索她认为生活中必需的物品,水杯、梳子、脸盆,她让手代替眼睛熟悉这些物品,然后如果有朝一日她成了瞎子,她就能够尽快地适应瞎子的生活。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如果自己必须残疾,那她一定会成为一个瞎子。她有近视,可是不深,中专毕业后再没戴过眼镜。
那天她突然想买一副墨镜,瞎子怎么能没有墨镜呢。她和小艾从火车站出来,她径直走进了眼镜店。
一个留长长指甲的销售小姐往她脸上架了一副深红色塑料框的墨镜,她透过镜片,世界滤成了深红色。
小麦回头找小艾:“好看吗?”她看见小艾在门口,转一转身,出了门。
小艾蹲在门口等小麦,她知道小麦心情不好。
眼前的路真脏,小艾的鼻子干干涩涩的,她看见那是黄色的空气,人浸在车水马龙里,被腌制得毫无生气。
她想抽一根烟。
突然地想,她不知道她原来抽不抽烟,小麦说她是不抽的,可是等待的时间很无聊,她们买了烟,在马路边的花坛上抽,在火车站抽。
她点烟,风大,擦了四次,擦不着打火机,指头擦得粉粉的,最后她是把头埋在两只膝盖中间才擦着了的,她吸一口,看自己喷出的烟雾,飘散在黄色的天空中,像时间的形状。
小麦出来的时候她没看见,她还在看天。
小麦走得很快,带过一阵黄色的风。
小艾追上去:“买了?”
小麦淡淡地说没买,钱没够。
“你不会变瞎子的。”
“我的钱都让你花光了——你还抽烟。”小麦从小艾指间把香烟夹走,轻描淡写地扔落地上,“走吧。”
小艾说:“我会还你的。”
小麦手插口袋耸着肩走得很孤寂,不理她。
小艾又说:“我们明天还来吧?”
“明天再说吧。”
小艾把手探进小麦口袋里握她的手,冷得像刀。
小麦任由她握着,她开始给小艾讲故事,讲深秋踏着落叶的感动,讲手牵着手走的路,讲圣诞节没有送出的围巾。
女孩子都喜欢这样,喜欢感动,喜欢浪漫,都认为爱一个人很重要很重要。
小艾说我们都只是很平凡的人。她的声音像一匹柔软的丝缎从中央劈开:“记忆很重要吗?小麦?”
小麦洗澡出来,头发是湿的,她用干毛巾卷着上了床。
小艾把刚点着的烟给了她,自己又点了一根。
小麦说:“当心烟灰,别掉床上了。……我想,如果我是你,忘记也是不错的。”
“记着不是也挺好吗。什么都不记得了,就像没了时间一样。好像在记忆之前,时间都是停顿的。”
“时间也不是你的呀。我记不记得,时间也还是要过的,如果忘了,就不老是想着,没了负担,幸福很多。”
小艾摇头:“你要是没了负担,你就会想,还是有负担来得幸福。日子过得太无所事事,人会疯的。”
小麦也摇头:“我们都只看见自己的生活,平凡的人都是很自私的。”
“你不自私的。”小艾说。
小麦笑了:“我也会想你是不是在骗我的,把钱赖着不还。”
“我也会想,可能我真的还不了钱了。”.
“人可以生活下去,钱就没什么用了。小艾,你说日子太无所事事,人会发疯,可是我觉得我们都是很无所事事的。无论记得不记得。”
“我打的电话,没有人认识我,他们也不找我,我的手机从来没有响过,可能我一辈子都找不到家人。除了这台手机,我一无所有。如果你也等不到胡杰,我们怎么办?”
“我们明天再去。”小麦回答。
“我只是说如果。那怎么办呢。我们不是也得活下去吗?”
小麦留意到天气反反复复,可是终于是要冷起来的,她在面对很多事情的时候束手无策,很悲观地让事情有该有的样子,而她不关心该有的样子是什么样子。
反正她知道她是能活下去的,如果需要一些什么东西,她就会想起来到公寓楼下的某个地方去买。
是小艾说的,她才觉得原来她居住的公寓是个很好的地方,无论她需要什么,她总能很容易地在附近找到。
她帮小艾打电话的时候,手机没电了,她到楼下逛了一圈,买上来充电器,小艾就这么说了。
她甚至羡慕小艾,小艾没有这里的记忆,所以一切在她看来新鲜得像初升的太阳。而她对这里的一草一木有过怎样的感动,她是不记得了。
她觉得她要带小艾走走的这个地方,出了公寓楼就是一条洒满油污的灰灰的水泥路,路的两边有打着地方特色旗号的小食店,一般是潮汕梅州四川福建一类的菜馆,价格公道卫生环境暧昧。
傍晚小麦带小艾在这里吃饭的时候靠里坐着,邻桌的男人们激动地碰杯纵横古今中外,她们需要很大声很大声地说话。
入夜后这个地方就灯火如昼,如阴雨天气被遮蔽了日光的昼,灯寒碜碜地打在堵塞了路面的摊档顶上,衣裤鞋袜唱带耳塞收音机盆桶碟碗一列列排开,展示市井的繁华。
小麦拉了小艾,拨开人群流动,像两伐小船,打着旋。
呈粉状的光落在她们年轻的脸上,唱片档放音质像磨了沙的流行乐,小麦的声音已经哑了。
她们推搡着转入一条被挤压在楼宇中央的巷子,一条蜷缩在墙角的狗受了惊吓窜了出来,她们欢快地尖叫着。
寻找与等待的第54天,12月。
四、
故事到了该结束的时候。再也没有情节支撑。
叫小麦的女孩在10月微凉的早上遇见后来被叫作小艾的女孩,小艾没有记忆而寻找记忆,小麦拥有记忆而等待记忆。寂寞得除了记忆一无所有。
结尾将和故事本身一样,蹩脚而庸俗的情调:
小麦没有被小艾用手机调的闹钟吵醒,她醒来的时候很不习惯。
小艾不在,但手机安安静静地躺着,她很奇怪,她记得昨天晚上小艾是调了闹钟的,这也是习惯。
昨晚喝了酒,她是不能喝的,右边头颅有沉沉的痛,可是事理她都是清楚的。
小艾昨晚临睡前对她说,明天还去吧,明天就好了。
小艾的离去和她的到来一样突如其来而荒谬。
小麦不知道要去哪里找小艾,唯一和小艾有关的手机她留下了,除了手机她一无所有,而留下手机后她正好一无所有。
一无所有的小艾像尘一样汇入空气中。
小麦走在路上,走前一天晚上走过的路,油污的路面踩上去有软绵绵的质感,一些食店门口被冲刷过,留了漂着油光的一滩滩水,在早起的匆忙的那些脚下轻轻飞溅。
腾腾的热蒸包子又出了一笼,从10月到12月,从秋天到冬天,总是不愁买卖。
那些包子据卖的人说来自天津的手艺,卖5毛钱一个,很便宜,粉白而柔软的面料,个头很大,馅料丰满,汁液香浓——小麦饿了。
她想买两只包子,可是探了探口袋,只有5毛钱。
人可以活下去的时候,钱不那么重要,人活不下去的时候,钱就很重要了。
小麦把口袋里剩下的5毛钱换了一只天津来的包子,热腾腾地捧在手里,转身,碰上了一束被溅起的污水。
卖包子的妇人怪叫一声,似乎被溅上的是她的衣服,但小麦只是笑笑,看骑车的那人,车后座挂两只大大的绿色邮包。
往常胡杰的信,被塞在公寓楼下掉了漆的贴着她房号的木制信箱里。
小麦惊喜于收到了信,信上是胡杰在西藏服役的地址,然而笔迹却陌生:
“小麦同志:
您好!我怀着沉痛的心情给您写这封信,我是胡杰的战友……”
小麦坐在楼梯上看这封信,写了满满三页,看完,又翻过来重读了一遍,之后顺着叠痕重新叠好,完完整整地封进信封里,用手指谨慎地把封口压了又压,才放进衣袋里,贴上手掌,紧紧捂住。
有下楼的人,小麦起身让过,信被擦落地上,小麦弯身去捡,另一边口袋在这时急急地颤动起来,轻灵灵的响声。
小麦没反应过来或者感觉到而不知所措,她恢复原来坐在楼梯上的姿势。
另一边口袋里装着小艾的手机,那手机没有响过。
她曾经对小艾说,手机总会有响的一天,她曾经叫小艾不要放弃。
“这世界上总有关心你爱着你的人,总有一天他们想你了,就会打你的手机。所以不用担心,一切都会好的。”小艾还在的时候,小麦喜欢高高举着她的手机看蓝屏幽幽的光。
小艾笑得并不舒坦:“也许我是孤儿,这世界上没有人关心没有人爱的人也很多啊。”
“不会啦,我总觉得,明天我们就可以等到的……”
“小麦……”
“呃?”
“我们好象两只呆头鹅……”
“啊?你才像呆头鹅啊?!……”
“……”
“喂……”小麦抖了几次才从口袋中掏出了手机,她怕她慢了,那声音就不再响了,她攥紧手机,她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在那边话筒里回响,“喂,你说话,说话啊!!”
写在最后
写完这个故事的时候,已经是冬天了。幸福静得风不吹草不动,蓝得晴空无云,暖得手心发热。
此间依然寂寞。
——冬,清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