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斐早已候在了客厅。他生的并不算是顶尖的英俊,只是身上的贵气和精致增色,显得质感特别。而如今的巨大水晶灯下,他疲惫得已经仰面靠在沙发上,闭上眼睛小憩,吩咐仆人待会儿把他叫醒。结果才休息不到半刻钟,宋天水便来了,裴斐苦笑着揉揉额角眉心:“你来的好快。”宋天水看他这样,叹了一口气:“辛苦你了,文珃。”裴斐颔首,不再多寒暄,在简单讲述了自己运行近况之后,终于艰涩问道:“宝儿怎么样?”
宋天水讶异地笑:“我方才以为你会一开始就问她。”裴斐消沉道:“我……唉。”宋天水安慰性地拍拍他肩膀:“她很好。你放心。她很体谅你,就算不知道原因,她也很体谅你。”裴斐被他说得更加难受,但是强颜欢笑道:“你不用担忧我,我只是很想马上接她回家。”宋天水欲言又止,而后还是开口道:“文珃,她比你想得要好很多。”这小姑娘也是刷新了宋天水对她的认识。他以为她会哭闹上吊,结果人家每天悠哉乐哉。于是他补充道:“她最近看了很多书。”裴斐满心慢眼里都是疼爱和愧疚,听了这些也只信了三分,在听到裴清墨看了很多书这里的时候,摆了摆手:“别哄我了,我知道了。”
宋天水叹口气,也不再解释什么,他知道现在说什么裴斐都不会信。于是二人继续进入正题。
裴斐虽然感情上收到了伤害,但是办事情上依旧利落。很快宋天水便搞清楚了大概,此时已经下午过半,天色转阴,他带着裴斐给的伞准备回寨子。
他叮嘱裴斐:“你小心。”于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裴斐总算得以补个觉。但是晚上还有一顿伤脑伤身的晚宴,他得提前收拾好自己,他只享受了半个时辰的浅眠便又爬起来了。一想到宋天水很快会和他一起享受这样的待遇,他心里舒服了一些,强打精神撑着伞出了大门。司机早已经候着,裴斐向来不会在出门前告诉司机自己去哪里,于是司机等待着裴斐开口。裴斐进了车,敛了敛衣裳,道:“白公馆。”裴斐虽然消沉,但那也是一种矜贵的颓废。
今夜,白公馆笙歌起。
宋天水带着一身夕光和微微的露水回到了寨子。四周森然的目光中,他坦然地走进了张浩存的房间。
张浩存点灯等着。
宋天水不说话,张浩存忍不住了:“你和兰因说了什么?”
宋天水不打算隐瞒,缓缓开口:“兰姑娘明事理。”
下午,花楼中。
兰因微微笑了:“宋先生,你说说看,你查到的我,是个什么样子的人?或者说,有什么样子的身世?我兴许可以补充补充。”
宋天水道:“我了解的苏姑娘,是苏家女儿。仅此而已。”
苏兰因好笑道:“莫要逗弄我来耍,快些说吧,不然你不愁张浩存来亲自逮你?”
宋天水含笑:“苏姑娘雅量。”
苏兰因笑骂:“你这冤家!”笑骂里带了风月情,惹得宋天水心里更加怜惜她身世,更加不是滋味。
“苏姑娘六岁时,苏家……倾颓。”
苏家是大户。多出达官显贵。那一年,兵荒马乱中的前朝终于倒下,而覆巢之下,苏家这颗卵也难得保全。苏家大员亲自去签订的丧权辱国条约。所以苏家全族覆灭彻底,说到底,这罪名怪不到小孩子身上,但是那时,为了完全打垮前朝,当时的革命者请求了前朝反戈军的帮助。反戈军,说到底也只是前朝培养的,思想也“一脉相传”,但是坏事就是为了回报反戈军,加之当时领导者军事力量的软弱,领导者给予了反戈军相当大的权利,其中包括与反戈军头领有过政治斗争的苏家的处置权。
“可笑。分明是带着来解放的旗号,却把我推进了深渊。”苏兰因咬牙。
“有解放,就有受难。现在的世间不过重复着鞭打而已。鞭打者和被鞭打者时而换位,不过鞭打依旧。”宋天水冷静道。
苏兰因先是愣了愣,而后笑了:“原来如此……我把你想得简单了。”苏兰因不禁在心里默默思忖,准备将宋天水放在另外一个等级上来看了。
族中男子,下至幼儿上至老者,全数诛杀。族中女子,发卖的发卖,诛杀的诛杀。
“奴仆。奴仆。消失了吗,为什么他们却不肯看看别的地方?”苏兰因喃喃道,狭长的眼眸里带着固执疯狂的诡艳。
最终,苏兰因,六岁的苏兰因成为童妓。幸而老管家忠心耿耿,一直暗自保护小小姐……但是哪里护得住。
宋天水如愿以偿地在苏兰因眼里看见了埋藏着的恨意,他心中难说不有愧。苏兰因道:“凭什么是我们来牺牲?”她原本应该是无忧无虑的小小姐,继续读书,天赋异禀,而后嫁给如意郎君,一生幸福平安。再不济也会是新时代里的小少女,虽然有着前朝官员后代的头衔,但她也不至于……落到这个地步。
她在六岁的时候,就已经被祖父夸赞,说她以后定然会是“小谢道韫”,让人期待万分的女孩长大了。可是谁料到?谁料到?她会是一个妓子?
她没有他想得那么冷静。宋天水冷眼旁观她的反应,一面觉得自己太过于冷酷,现在竟然还在判断推理,一面又警告自己别多说多错。因为他如果心软,前功尽弃不过一瞬间。
苏兰因看着宋天水,第一次没有那媚眼如丝的交织,她只是看着他:“我不知道你可不可以帮我。你的能力……”
宋天水沉稳道:“苏姑娘不用担心。而后我会和张浩存谈,他会知道,我们有没有能力。毕竟我也只是我们最底层的人而已。”
苏兰因欲言又止。宋天水笑了笑:“兰因姑娘,你的事情,只要稍微费点心思就可以查得差不多,你也不必一直这样……”
苏兰因拿茶杯的手抖了一下,于是她强颜欢笑:“好的。”
那为什么呢?她一直自欺欺人罢了。她不过是个心高气傲的主儿,不会为了家庭衰败而伤心,只是伤心她再也无法站在高点,去当一个小谢道韫而已。宋天水看得明白,只是不愿意说出来,把它剖开而已。六岁,她再天赋卓绝,也学不到苏家全部的家风,她只是个孩子,只记得曾经的那些糖果带来的滋味,和六岁之后的地狱罢了,谁会记得那给糖的人?
她只铭记自己的痛苦而已。
宋天水心里既是厌烦又是同情。他已经确定这怨妇一样的女人会对张浩存说他想要她说的话了。
毕竟在张浩存心里,她还是那个清雅不染尘埃的小姐。纵然那么多年,他努力长大的途中,小姐风尘打滚,零落成泥。
但是够了,张浩存心比苏兰因大,他是怀着大义的人,为苏家的湮灭真真正正抱不平的人。他天性纯善,嫉恶如仇。这就够了。
他没有再和苏兰因交流的心思了,只听了苏兰因说了一通有的没的。
宋天水告辞了。
而此时,张浩存还在等着宋天水说话。张浩存罕见地没有不耐烦。他最后只是叹了口气,道:“罢了罢了,你总不能让我把身家性命全部托付给一个一言不发,来历不明的人吧。”
宋天水终于在黯淡的烛影下抬头,对张浩存道:“现在大半还不能说。”
张浩存疲惫地看了他一眼。
“那宋先生先回去休息吧。”张浩存挥挥手。
奇异的气氛下,宋天水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