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宛的年号已从大成改为了平宁,如今是平宁八年。
都城德清有了一个全新的名字,唤作云暮,同年号的改变是在同一年发生的。
人们都是健忘的,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早就无人在乎了,别的事情也是一样。
昭明殿中对天子俯首帖耳的群臣,没有几个人能想得起来,八年前他们拥戴的未来帝王,并不是此刻坐在龙椅上的这个男人,纵然他的确是个文韬武略、仁和圣明的君王,纵然那一卷诏书上的确写着他的名字,纵然他的确是盛明女帝唯一的亲子。
那也不该是他。
史书上是这样写的:上受禅灵前,改号大成,同年诞一子名衡,甚恶之,以其刻深寡恩也,尝言:此儿虽皇家帝子,却有小人之心,来日必成一祸。
衡曾闻之宫人,每念及此,深怨幽邃甚矣。
上常以国祚无继为忧,恐见负于先祖,接长姐孤女落于宫中,落生性暴虐,不堪为继。
偶于乐清王府见外侄云,考问校验,察其有干国之器,大喜,挽于盛宁,帝亲养之。
大成十七年,封云于城中,赐号德,乃都城德清也。
大成二十四年,帝崩于盛宁,子衡践祚,号平宁。
时人不豫。
……
史官就是有这样神奇的能力,能将长久的二十四年,两道轮回,简化为书帛上短短的几句话。
帝王御前之人,水平自然不会低,即使是平宁八年那样少见的乱局,也被他简简单单的书写了下来。
“平宁八年,德王刺帝于上元之宴,败,借禁军之掩遁离。”
宫中所设的上元宴精致华美,金樽玉露,春酒流霞,殿中毫无防备的一场刺杀,也不过是为它了添上些腥甜的艳色。
白玉的地上流淌着鲜红的血,显得地更白,血更红,如妖艳靡丽的幻梦。
帝王颓然的倒在王座上,汩汩鲜血顺着手臂流下,一刻不停的淌着,太医努力的包扎,动作利索。
他沮丧极了,神色痛苦:“朕待他哪里不好?要兵权,朕应了,要封地,朕给了,要留在京城,朕也同意了,怎么就连手足也要叛朕!”
东陵衡凄然的闭上眼,气的手发颤:“狼子野心……狼子野心!就非要逼朕杀了他不可!”
陪宴的臣子稀稀落落的跪了一地,诚惶诚恐,连声劝慰。
最平静的反倒是七岁的小太子,安然坐于侧席,品尝着桌上的食物,气度卓然。
只是低眉斟酒时,那一双眼里,分明全是轻蔑嘲讽,像是面对着什么极为不堪的秽物。
“德王起兵濯阳,剑指云暮,朝夕陷一城,其势不可当。”
“明日一战至关紧要,浔南乃关中重地,势必要拿下。”东陵云同几位将军一道在帐中商议:“城前有三里无遮拦,便以甲兵为先攻之,寻常箭矢难以穿透铁甲,可说是胜券在握了。”
旁边的一个黑汉子拍拍胸膛,一脸的愤恨:“此次定要拿下皇帝老儿狗命,血祭将军。”
提起这事来,对桌的一位女将军忍不住红了眼眶:“折在这阴狠小人手中,实在是侮辱了将军一世英名。”大约是女儿家心思敏感,她总觉得有点担忧:“攻城之事该加紧才是,少主一人留于京中,我到底放心不下。”
黑汉子满不在乎的摆摆手:“少主一人抵得上我十个脑子,咱们也就是瞎操心。”
女将军笑着摇了摇头:“这么多年了,你怎还是莽莽撞撞的。”
第二日,同昨天商议的一样,甲兵先行,骑兵在中。
举着盾牌的小兵第一次打前锋,内心很有些澎湃,他好奇的透过缝隙观望,看见城楼上的兵卫举起弓弩瞄准了他们。
他推推旁边的人:“哎,那箭当真穿不透?”
被问话的士兵是个老人,很有经验的说:“这么多年,我还没举着盾牌被打穿过,他们也就是摆摆花架子,不打紧的。”
小兵探头看看城楼上一张张丝毫不慌张的脸,心里直打鼓,他正准备仔细看看,对面却开始放箭了,只好悻悻的缩起脑袋。
箭如雨射来,他转过头去看身边的伙伴,却惊恐的看到他胸前一支长箭穿心而过,老兵的嘴里也冒着血沫。
来不及反应,更多的铁木从空中撒落,将他也拖进无边黑夜。
“平宁八年季春,帝以奇弩破德王甲兵,大胜之,至此,德王势尽,败局已定。”
东陵云安坐帐中,虽节节败退,却不见惶恐惊慌之色,只是不甘心,带着恨意的不甘心。
黑汉子早在几日前战亡,女将军也在昨日身陨,偌大一个军帐,弥漫着寂寥冷清之气。
“皇位是不是我的,其实真没半点关系。”东陵云声音嘶哑的诉说着:“但不该是东陵衡的,做了那么多丧尽天良之事,偏偏却是他安坐帝位,我怎么甘心?”
仅存的二位将领中更年长些的男人忍不住叹息:“少主还只是个小丫头,今后却要一个人行此凶险之事了。只是我想不通,怀风是如何落入了那狗贼手中!”
“四月,大将军擒德王于定陵,押解至京中,帝怒极而叱,德王终无一言。”
东陵衡并不像外人所以为的那般愤怒,他站在天牢中,看着许久未见的弟弟,倒像是心情很好:“朕原以为除了捕风捉影向壁虚构,找不到杀了你的办法……王弟这一份厚礼,朕便收下了。”
“你还是这么令我恶心。”东陵云看也不愿看他,嫌恶的低垂着眼。
“这是什么话?”他俯下身望着东陵云,:“皇兄待你这样好,你却怕到谋起反来,怎能算是朕的错?”
东陵云抬起头与他对视,忽然笑了:“东陵衡,这些年来一直是你耿耿于怀,整整六年,可有故人入梦索命?”
这些话不知触到了东陵衡的内心的哪一处,他面色登时阴沉下来,声音不自觉的放大:“一派胡言!”
东陵云全然不在意,继续说道:“你若真是个坦荡君子,就不会杀了平生。”
“是你心中有私,皇兄。”
当时是也,东宫中忆时疑惑的看着宫中探子传来的情报,问道:“这么说来,那狗皇帝是为了殿下的地位?就算没发觉您不是他的孩子,他也不是会为子女考虑的人。”
东陵绯端着茶杯暖手,小口小口的抿着茶水,笑容莫名。
自然不是为了孩子或者什么江山大业,只是旧人不死,携着往事日日在他面前游荡,他哪里受的住。
不是每个奸邪小人都能坦坦荡荡的面对自己的内心,也有人会觉得恶心,会无法接受自己是如此的肮脏。
虽然那本是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