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知有诈,怎么还是要过来?”
“盈川不过吓唬我而已,也不敢真让我在她手中出事。见不到我怕要对安华动手,她还是个孩子,我便没关系了。”
“怎么没关系,有人欺负青燃妹妹,我会很心疼的。”
“……为什么要如此待我?”
“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东陵绯在密林边缘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着谢钧:“十六年来我只想清楚了一件事,与它无关的人情世故,我全不明白。”
“小姑娘。”谢钧含笑看着她:“这不是人情世故,这是我一厢情愿。”
重新回到席间的东陵绯罕见的走了神,低头转着手中的酒杯,安华叫了她几声也毫无反应,她便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想什么呢?”
“想一件想不明白的事。”
“想不明白就随它去吧,若是命里该明白的,时候到了自然要明白。”安华嚼着一块炙鹿肉,看起来已经恢复了精神。
东陵绯抿着嘴笑,点了点头:“你说的是。”
“殿下快看!”尺青扯着忆时从另一处跑来,忆时不知为何将头发散了下来遮住面容,一幅不愿见人的样子。
安华好奇的上前挽起了忆时的头发,露出一张墨染的花脸来,眼睛上画着两个圈,鼻头黑乎乎的,脸上还有黑手印呢。
忆时又羞又恼的跑去洗脸,尺青在一旁笑个不停:“她以为东越人没玩过藏钩,同他们玩必能赢上几局,谁知输成了花猫模样。”
东陵绯笑着偏头向安华解释:“藏钩是盛宛宫人之间流行的游戏,成对或者分组玩,将钩藏于手中让对家来猜,猜错者需将墨汁涂于面上,忆时最喜欢玩这个。”
安华瞪大了眼:“这怎么猜?”
东陵绯摇摇头:“似乎还有别的规矩,只是我不擅长此类游戏,不太清楚。”
安华一脸过来人的模样安慰她:“从前玩射覆的时候我也总输,皇兄每次都笑话我,只不过他现在忙的很,就极少玩了。”
她有点好奇地问道:“阿绯在盛宛每日里都做些什么?”
东陵绯边想边说:“从前是白日里学文,夜间习武,过了十五岁生辰,每日里打理政务就要七八个时辰,也没有时间做别的事了。”
安华有点敬佩的看着她:“你比我皇兄从前做太子时还忙,国内的事务就全都交予你处理了吗?”
东陵绯笑笑:“你知道的,我没有手足,只能一个人做。”
安华拍拍自己的胸膛,承诺一般:“我就是个闲散公主,日后也不会参政,等我长大了,便去盛宛看望你。”她看起来极其认真,可爱的很。
东陵绯轻轻的笑了,偏过头去,并未回答。
晚宴设在戌时,安华因为是东越皇族须提前到场,东陵绯也被她一起拉去了殿中。
此时离开宴还有一个时辰,除了忙着布置的侍者并没有什么人,安华一进来就跑到放果盘的宫人面前拿果子吃。
东陵绯待了一会觉得殿中有些闷热,安华兴致勃勃的让她去逛逛御花园,将自家的园子形容的天花乱坠,东陵绯拗不过她便去了。
忆时想到安华公主对于客房的布置,扑哧一声笑了,悄悄对尺青说:“若是东越帝王和他妹妹是一个品味,这园子不说多好看,必定十分值钱。皇帝和妃子便可,嗯,御园灯如昼,人约黄昏后!”
尺青促狭的瞥了眼东陵绯的背影,不知与她说了什么,两个人窸窸窣窣的笑做一团。
东陵绯回头轻飘飘的瞥了忆时一眼,她心虚的露出个无辜的笑,乖巧的看着东陵绯,见她重新转了回去,脸上表情立刻变的不正经起来,扒在尺青肩头小声嘀咕着,说一阵笑一阵。
御花园里设宴的正殿很近,不过东陵绯慢悠悠的闲逛,一路过来倒花了不少时间。
和忆时想的一样,这里的确遍植珍稀草木,姚黄魏紫在这些人间富贵花中间,都显得不那么珍贵了。
园中的确比外面要使人神清气爽的多,东陵绯就这么在其中走着,便觉得心情要好上许多,可惜这种好心情刚刚持续了一会儿,她就在下一个拐角遇见了她目前最不愿看见的人。
盈川应当是知道了她要来而在此等候,好以整暇的持花而坐,漫不经心的一片片扯下它的花瓣,在指尖捻动,泛着苦味的汁水从她手中滴落。
她看见东陵绯,睁大眼睛娇娇的笑:“你看起来不太好呢,遇见本宫,感觉如何?”
东陵绯实话实说:“感觉有点晦气。”
盈川像是听见了什么很值得高兴的事,笑的眼睛都要弯没了:“就应当这样,若是不恶心不害怕,不想亲手撕了本宫,那你同本宫就是一路货色了。”
东陵绯竟微微的笑起来,盈川诧异的看着她:“怎么,犯傻了?”
没等她回答,盈川便自顾自的说起来了:“本宫知道这样做没有意义,非常恶毒,也不嫉妒你厌恶你,我只是想这么做罢了。”
东陵绯摇了摇头:“我只不过觉得你白费力气而已。”
她依旧一幅温温柔柔的平静模样,像一湖水,无论做着何人的镜子,依然自若如初、毫不在意:“我在乎的事不多。公主是为了什么,想做什么,我会怎么样,都不要紧。”
话说完了,她微微颔首,转身离开。
盈川不紧不慢的掐着手中的花茎,注视着东陵绯的背影,眼神幽深。
东越礼官在晚宴上一如既往的展现了自己的高水准,光是各类助兴游戏都准备了数十个,菜肴歌舞的精美程度远胜往常,这令他如愿以偿地听到了来自各国的夸奖。
由于白日里消耗了太多精力,这场筵席只持续了两个时辰便散了。
与安华道过别,东陵绯就回房休息了。
安华今日送来一块金丝楠木料,成色极好,尺青感叹道:“安华公主还真是大方,这料子恰好可做一张木几呢。”
东陵绯笑着:“我也这样想,只是东宫用不上,总是要送人的。”
忆时站在一旁,一幅欲言又止的样子,终于还是没忍住:“今日给安华公主下药,是为了让她无法参加射雁司蚕吗?为什么?”
东陵绯停下手上的事情,平静的与她解释:“因为担心会遇到不该遇到的东西,安华若上场,必定要跟着我,跟着我不安全。”
忆时登时紧张起来:“那,殿下可有遇到什么事?可曾……”
“不曾。”东陵绯笑起来,说:“今日运气好,什么也没遇到。”
洗漱完东陵绯便躺在了床上,不知为何,她总是有些隐隐的担忧,不知从何而来,有一搭没一搭的想着今日的事,她慢慢的睡着了。
梦里,她站在一座古城城门前,四周寂寥无声,她在门前迟疑着没有动,身后不知是谁大力推了她一把,她踉踉跄跄的向前撞去,城门突然开了——
满地的尸体,是一座刚刚经过屠戮的死城,她呆呆地往里走,地上的鲜血甚至多到向外浸溢。
深巷里有被凌虐而死的豆蔻少女,少年的头被刺穿了钉在地上,街角的房中差一步就可以逃离的老人毫无生气的伏在门上。
凄惨,悲怆,苍凉……怎样的词语都不足以形容眼前的人间惨剧。
她剧烈的颤抖起来,明白自己是在做梦但醒不过来,马上就要开始了,就要再次受到指责了,她恐惧的等待着。
接下来却并没有同曾经一样发展,有谁抱住了她,将她从睡梦中唤醒。
东陵绯睁开眼睛,对上谢钧的眼,极尽温柔,他轻轻拍着她的背:“都过去了,青燃妹妹,不必怕。”
她重新闭上眼,轻轻喘着气,过了一会儿,慢慢的开口:“我十二岁的时候,父皇命我随军,讨伐北方侵略的蛮族。原本定下的三天到,由于路上发生的瘟疫耽搁了数十日,父皇发现不对,带兵前去救援,却没来得及…蛮族屠了桓阳。”
她歇了一会,又接着说:“父皇命我视察全城情况,我在里面走了一遭,断肢残尸,如今再看到,我没有办法不去害怕。后来,他说他非常失望,说这全是我的错。失不失望,倒无所谓,只是……”
谢钧伸出食指抵在她唇上,制止了她接下来的话:“别说了,青燃,别说了。”他轻轻拉住她的手:“休息吧,我一直在这里陪你。”
东陵绯与他对视许久,终于闭上眼再次睡着了,也许是有人陪着,竟意外的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