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收到一个包裹。
黑色的包装纸上,除了他的名字,再无他物。
他将他它拆开。,一本厚厚的书静静躺在里面。皮质的黑色封面在窗外投入的日光照耀下泛着金属般的光泽。封面上没有字,书脊和封底同样没有,甚至找不到任何有用的讯息。
他轻轻捧起它,没有料到它惊人的重量。手一抖,但却还是拿稳了书,只是一张纸片从书页中滑落。
泛黄的纸条看起来已经写了一些日子。纸面上,端正戴字迹书写着一句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这是读人之书。它可以读懂自己的读者。”
他忽然觉得这本书不同寻常。也许,能卖出不错的价钱。
心跳有些加快,他翻开了书厚重的封皮。
第一页仅是空白。
伴随着失望和不甘,他向后翻动书页。
可依旧是空白。空无的书页让他烦躁。他叹了口气,随手将无字书拋向杂物堆。
书撞上蛛网密布的墙角,伴随着灰尘掉在杂物堆顶,又滚落下来,书页半开着。先前一尘不染的白色伤,不知何时竟出现了些许色彩,和还有一行黑色的小字。那些色彩隐约组成了一张人脸,脸孔上的双眼投射出一种鄙视,那是居高临下的,对那些无法给自己带来真实效益的废物戴鄙视。而人脸之下,浮现出三个黑色小字,写着:
功利者。
只是,此时的他早已离开,再没看它一眼。气流从书页之间穿过,空白翻过,覆盖了之前的彩色,书在杂乱间,一点点被遗忘。
但他从未想过,在他几乎完全忘却这本奇怪的书时,它会自动来到他的身边。
他自认为内心尊贵,一种灿金色的尊贵。每当他看或听见别人的愿望,那些所谓“追求”,他就认为那是世俗。那些人鼠目寸光,千篇一律地追求着同样的生活。他看不起追求上位的低位者,他们急功近利;他看不起颐指气使的上位者,他们冷漠无情。他觉得自己在人群中冰清玉洁,出淤泥而不染。他高于世俗。
但,那本书找上了他。书页中的一幅幅画像,一张张被夸大了某些细节却仍然逼真的脸,让他金黄的尊贵变得灰褐。他的自尊被瞬间从高空击落,直直落入漆黑的地底,沉入千万人的脚下。
第一次打击是在同学聚会。他穿着最好的西装,皮鞋擦得锃亮,在昔日的同伴之间,一边喝酒一边聊着自己如今的生活,也谈论着当今的天下。讲生活时,他眯着眼,晃着头,显出自己对自己拥有的的一切的不以为意;谈局势时,他皱着眉,斟酌着嘴中蹦出的词汇,不时挥舞双手在空中划过几道夸张的弧线来展现自己思想的深刻。此时,那本应在家中角落被遗忘的书忽然在他的面前打开。在他的记忆中,一尘不染毫无作用戴书页,此时竟已经被五彩覆盖无比真实的色彩在洁白的纸面上铺陈一点点勾勒出生动的画面。
那是一张脸,一张他熟悉却认不出的脸。五官都很真实,但那张嘴缺张得巨大,唾沫聪唇边飞溅,几乎要喷上到他的脸颊,滑稽而可笑。彩色下面是黑板的小字:
谰言者。
他看着眼前的画,张开嘴想要嘲笑,讥讽的话却卡死在喉头,一句也说不出。没来由地,一股强烈的反胃感涌上心头。他离开饭桌,跑到墙边呕吐,几乎把内脏都呕出来。
从此,这本书不断地出现,不论何时,不论何地。在他帮助别人时,书在他面前翻开,画中人脸戴嘴角挂着虚伪而谄媚的笑;在他遭遇挫折,消极避世,装作不在意一切的时候,画中脸的双眸中闪动着名利的躁动;他咬着牙认输,朝别人承认自己的缺点时,画中脸戴每一块肌肉展现出强烈的不甘喝隐藏在眼神中的自以为是。不知道为什么,每一张脸他都无比熟悉,却永远记不起那是谁,所剩的只是自内而外的厌弃。每一张画,都能引起他无来由的反胃。
他尝试过丢弃它,撕碎它,烧毁它,只为让书不再于它面前展开,可每一次努力都只是徒劳。
它被丢弃的第二天就会重新出现在他的书桌上,仿佛从未离开;它被撕成漫天纸片,却在落下的那一刻重新拼合,每一张纸抖完整无缺;它被烧成灰烬,缺在最后的火星熄灭戴瞬间凝聚,画的色彩不减,空白的书页依旧一尘不染。只是,每被毁灭一次,空白的书页就少去一张,滑稽而丑恶的脸就增加一张,那些脸表现出的是恐惧。他不知道脸恐惧的是什么,只看见下方的小字写着:懦弱者。
他放弃了尝试,转而决定贩卖它。能够自动作画,自动配上文字的书,听起来就难以置信。他给书冠上各种噱头,在各种旧书市场边徘徊,朝来来往往的行人兜售。可当他咬着牙,忍着看见那些他极度厌恶的画而生的源自心底的厌恶而打开书页,准备向人展示那些画,那一张张令他作呕的脸时,别人却什么也看不到。他跑遍无数市场,可听见的只是“骗子”的骂声。
他站在街口,胡乱地翻看着自己眼中被色彩填满的书页,一直翻到最后彩图与空白页的交接。那是最后一页空白。
在那片白色中,色彩正从中央朝四周渲染。依旧是一张人脸。黄色的皮肤,黑色凌乱的头发,紧紧抿住的双唇。唯独那双眼睛中绽放出不一样的神采。
那是野兽看见猎物般,邪恶贪婪的目光。
下面的小字写着:贪婪者。
他忽然想起自己内心最初的真实,令他无法面对的真实。
他从未期望真正卖掉画册。他所期望的,只是它被卖出后依旧能回到他的身边。他希望它能被无限出售,为自己换取无限的金钱。
“它可以读懂自己的读者。”
他忽然歇斯底里地狂笑起来,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在无数路人看疯子般的眼神中,捧着一本什么也没写的书,对着灰暗的天空狂笑。
从这一刻起,他终于明白书中所画的的一切是什么,明白那张脸的熟悉感源自何处。那是他自己的脸,被自己埋在最深处的脸,他一直以来不愿面对的最真实的脸。
在疯癫前,他读懂了书想让他读懂的东西。
记住画中的脸,记住每一张练的每一个特写,记住每一个表情和画下的小字。
唯一需要忘记的,是画外的那张脸,是画外人对画中脸的厌弃。
只有到那时,画外人才能真正从这本书中读懂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