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要将阑运煎炒烹炸酱卤煮煲汤自然是假的,不过抚慰敷衍岚浮罢了。且不说这厮皮糙肉厚口感差,单是他适才张口时呲出来的月钩形毒牙便足以令我不寒而栗倒胃口,如这般的远古凶兽,保不得遍体鳞毒,没准儿一口下去就要身归混沌,魂飞天外。英明神武机智如我,怎会酿出一失足成千古恨之祸?
心里的算盘打得爽歪歪美滋滋,啪啪而响,但短时间内却无行使的余地,虽说阑运就一土鳖,除了晓得自己姓甚名谁是个什么物事,其他均一问三不知,再问六不知。
但仅仅是他的来历,便足以让我毛骨悚然。
这长虫并非旁物,堪堪正是九州万域知名妖兽烛九阴的老祖宗,九首疫腾,鸿蒙初始天地乍开时孕育的第一头长虫。除生命力顽强与生俱来便具九首九命之外,他还比烛九阴多了两项本事,一是强悍无匹的修为,二是身上在南沼大泽中蘸上的疫毒,即便是上神,沾上了也后患无穷,稍有不慎便形神俱灭,可怖得很。
他一出世便累得一大堆神仙死于非命,创世神皇看不过眼了,拿开天斧砍了他两颗脑袋,便封印在天外深渊,以免还有旁人惨遭荼毒。
辛得这厮历经这许多年以来已可收放自如操控自身疫毒的散发,将之浓缩于体内,才不至于殃及池鱼牵连了我。
听他弯弯曲曲委委屈屈述毕身世,我寒毛倒竖中也不禁同情。据他阐明,当年的灾厄实属意外,他尚且不晓得自身染有疫毒,便莫名其妙被囚了这么多年,着实冤枉。
抱怨归抱怨,他却也没暴躁到愤世嫉俗。报告了自己,便开始问我尊姓大名,仙籍何处家住何方。
我同他提及蔺墟,他一无所知,转而叙述九重天,仍愣头愣脑,再讲到仇靡山,依然稀里糊涂。
结合这一段谈论,我大抵归纳出他眼下的定位,不过一只初进城的土八路,愣头青。
可即便他是只如假包换的土包子,要想短时间内得他面皮也是难如登天,强行索取无异于活腻歪了自寻死路,开口去讨他定然也不肯割爱的,唯一的法子便是先虚与委蛇忍他一忍,且处几天再说,届时再捉几条蜈蚣给他吞下去以毒攻毒,待肠穿肚烂即便一命呜呼时,便可趁机撕皮,实现易容美梦。
我决定求恳停溪收他入室,暂时接纳他当我几天的小师弟。
打好了主意,我心花怒放的将他领入大罗清天。
皿月因了在深渊外围寻我不获,便未莽撞深入,意欲回山请求支援,但刚一踏入中庭,便撞上刚从西天帝俊天尊那处回程的停溪。他第一桩事便是检查我抄经抄得如何,发觉我踪迹全无,立即将掬煌与皿月揪去厅堂严加审问。
方审至尾声,我便回来了。
天井外,我约略听见里头停溪愠怒但尚且平缓的声音:“饭桶,看个人也能看丢,为师瞧你平时饭量挺足,却是干什么吃了?”
训完掬煌,转而呵斥皿月:“你怎可如此不分轻重,领阿靛去天外深渊,你可晓得那是什么地方!你是否自觉练了这些时日已可独当一面,竟连为师的话都无需放在眼里,枉顾我大罗清天之规了!”
我一踏入厅堂门槛,便看见皿月耷拉着头跪于底下,默不作声。一干师弟垂着脑袋立于两旁,屏息凝神。而停溪,则端于座首,眉头深蹙。因为愤怒,一张原本便已乌漆嘛黑的面皮登时更上一层楼,黑到了一塌糊涂的境界。了解停溪脾性者都明白,一旦他黑脸蹙眉,失态定是十分严重棘手。
我想了想,大约他亦晓得天外深渊中的机密,忧心我有甚闪失。体谅他一片关怀之心,我决定不与他死缠烂打,干干脆脆的抗下所有罪责。
噗通一声跪在停溪面前,不待他讶异中启齿询问,已自主交代:“师傅恕罪,是徒弟贪玩,自作主张擅迫皿月与小师妹同行,与她二人无关。”诚然,去天外深渊探险乃皿月同我推荐的馊主意,但既然要抗,便照单全收,这哑巴亏是吃定了。
“你可知犯此门规将做何惩处?”
“额……”我语塞,那仇靡山门律大纲我只在入门时漫不经心翻过两页,匆匆忙忙一瞥即过,只言片语都不记得。我这一无言,气氛顿时僵了下来。目光微测,九师弟忝墨正不住朝我努着口型。我与他心有灵犀,一窥即心领神会。但晤懂他表达的意思后,我心里咯噔一下,膝盖一软,萎靡一歪,煞白着脸哆哆嗦嗦:“赶,赶出山门。”停溪为人淡漠和顺,但从不徇私枉法,言出法随。我是真的慌了,心坎忐忑着七上八下。
很快,我的忐忑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诸位师弟七嘴八舌替我辩解,众说纷纭的劝谏,有人强调我年纪小不懂事,有人谨言说我是初犯,有人拍马屁说师傅宽宏大量,有人说好奇之心人皆有之,甚至有人说我鬼迷心窍……不可思议。
虽然师弟们的借口大多是瞎扯淡,但不可否认,这些瞎扯淡很实用,停溪崩紧的脸色缓和下来,问我:“可见到深渊中有何异样?”
有啊,那般诡异离奇的地方,所见所闻均同天方夜谭也似,还扯上了创世神皇。
忍不住想到此刻跪在我身后的阑运,我斟酌片刻,还是选择慎言,遂道:“弟子受困于一片浓雾之中,被一群野猪堵了半日,辛得这位道友相助脱困。”我将阑运往前面一推。白马为证,日月可表,除了有些地方颠倒隐瞒了些,无一字撒谎。
回来的途中我给阑运杜撰了一套说辞,声称自己不过一枚缥缈散仙,随波逐流,浪迹天涯。飘飘荡荡中一场缘分飘到了天外深渊,将我提了出来,如今居无定所。
他转而毕恭毕敬将这套莫须有的弥天大祸诉于停溪,恳求收之入门。因态度足够尊敬其心真挚其意笃诚,脸上的笑容花枝乱颤,兼之各位师弟的美言,历经一番东拉西扯左询右问后,停溪终于点了头。拜师之礼行毕,我便又多了一位小师弟。
一桩严肃的审讯变成了诙谐的拜师之仪,皆大欢喜。
我朝满脸堆欢的阑运细细打量,虽表面模样细皮嫩肉年方弱冠,实际上却是几千万岁的老怪物,论年龄,当我老祖宗也绰绰有余,遂难免唏嘘。十五个师兄弟中,年纪最小的成了大师姐,年纪最大的却是小师弟,委实荒诞。
阑运相貌虽好,但太油头粉面高调招摇了些,整片大罗清天见过他的人无一不惊无一不叹,也无人可抵御那股惊天动地的致命诱惑。惊了叹了之后,便对其上下其手,又是摸又是掐。男人中嫉妒艳羡应有尽有,嫉妒者对他坑蒙拐骗,艳羡者同他讨教美容养颜之法。而他嘛,狗皮膏药般只成天跟着我瞎转悠,无论旁人如何耗费三寸不烂之舍,也只用嗯啊哦唔四字以及摇头点头作答。
这是我教他的避嫌之法,他竟时时刻刻唯命是从,这一点我很是欣慰,不枉我冒天下之大不韪替他隐瞒真面目。
之前,因我秉性豪迈,是所有师弟师妹谈天说地排忧解闷的好对象,但阑运来了,成功剥夺了我香饽饽的荣耀光环。除了那只被我用韭菜叶子驯服的八朗兽对他不感冒,其他人皆如苍蝇见着屎一般蜂拥而黏。竟连皿月都开始对我不理不睬,成天不着痕迹的创造各种邂逅同他巧遇,仇靡山何其之大?她如此作为,目的昭然若揭,且每每阑运以嗯哦噢唔同她交流时,她均是一副娇羞腼腆的形容,脸上蹭蹭蹭腾上红霞,楚楚得很。
我很是纳闷,阑运虽蠢萌憨傻,呆头愣脑十分可掬,但他除了一副好皮相,这个人无聊且无趣,同绣花枕头无异,这些人真是肤浅。
更令我困惑的是,皿月从来都以飞升上仙为毕生夙愿,对风月之事意兴阑珊,且两人并无几次单独会面之机,怎地就突然看上他了?
后来我将与诸位师弟闲话家常,才晓得有两个词叫情窦初开,少女怀春。
不过能使少女对少年有兴趣,除那传说中的一见钟情外,多半还需经历些旖旎风光。
近日气节转炎,某天晚间我坐在自己院落里的紫藤椅上,摇着扇子命阑运在墙角下挖个坑栽颗榕树,以便白昼遮阴乘凉。看他正忙得欢快,边往嘴里喂提子边问:“你且将私下里与皿月的幽会内容从实招来,不得扯谎。”因晓得他脾性戆直,傻乎乎懵兮兮,我便忽略他原形凶神恶煞的模样,当仆人使唤起来。别说,竟比蔺墟国受过专门培训的仙娥还伺候得好。
他闻声回头,却没回答我的问题,只盯着我手中以琵琶叶嵌制的扇子望了望,走过来夺了过去学着我的动作挥了几挥,忽然蹲下来问我:“很热么?”
我一粒葡萄籽卡在喉咙,良久没咳得出来,好容易咽下腹中,才翻着白眼回他:“六月三伏天,你说热么?一连三月滴雨未落,莫不是金光圣母风伯雨师约着一同打盹儿去了。”
他不理会我的抱怨,伸手来捏我脸颊。由于他动作幅度太迅速,而我尚处在发牢骚的状态中心有旁骛,这个便宜竟给他眼疾手快占了去。
正欲斟酌着言辞发怒,他却又掐了掐自己脸颊,傻兮兮的问了句:“为什么我却感觉很冷呢?你们身上都是热乎乎的,而我却是冷冰冰一丝温度也无?”
他目光灼灼,莹莹润润的凝望我,心心念念等一个答案。
我凑近一点去看他眼睛,又忍不住抬头仰望星月长明,密密麻麻的银河。天际很亮,皓月颢夜,昊如白昼。这大罗清天的景致不过尔尔,同蔺墟的镜美含蓄简直相差十万八千里,唯一能入我眼的,就是这璀璨的碧落。而他瞳孔里的晶莹,竟似睥睨万里星河,比夜幕婵娟更流光璀璨。
他眸中的辰宇太璀璨,顷刻将我俘虏。
当然,这只是对他好容貌的贪婪更上一层楼罢了,觅到缘机,非扒了他的皮不可。唔,真肤浅啊真肤浅。
我也依葫芦画瓢捏了捏他脸颊,虽确实凉嗖嗖仿佛腊月寒冰,但触之只觉软滑嫩弹犹如新鲜出炉的卤水豆腐般,忍不住开口大赞:“嗯,手感甚好。”又意犹未尽的捏了捏,续道:“却不知口感如何?”
“应该也甚好。”他脑筋迟钝,由衷的应承了一句。忽然意识到我的弦外之音是要咬一口尝尝鲜,想明白此节,他被吓到了,退了两步。
我自然还没饥不择食到捧着他脸便茹毛饮血的啃,认知思忖半晌。关于他这个问题,我其实也一知半解。从前听阿爹隐晦提及,世间芸芸分阴阳五行,而他之所以体质阴寒冰凉,实属正常,不足为奇,我摇着琵琶扇解释:“你们长虫不都是此番模样么?因为暴戾残忍,弑杀,嗜杀,更过分的自食同胞,左右也无良知感情可言,便沦落为冷血动物啦。”
“我没吞过同胞,我既未杀过人,手亦不曾沾血,怎算得暴戾凶残?”他拼命摇头否定我的观点,察觉我脸色逐渐阴沉,于是不再摇,抓耳挠腮的自言自语:“感情却是个什么物件?能值几盒麦芽糖?”
许是先入为主的关系,纵然后来他尝遍山珍海味贵馐绝炙,亦坚决的认为麦芽糖是九州万域中第一美食,有着狂热的钟爱。
这问题,委实贻笑大方。但怜悯之心浓重如我,自然看不得他一个人形单影只怅然迷惘而无处请教,少不了要费一番唇舌指点开导:“所谓情感,便是你看待世间万物的心情。你喜欢麦芽糖,那便是对它产生了情感,你嗜它比嗜鸡鸭鱼肉来得多,对它产生的情感便比鸡鸭鱼肉来得多。”我很纳闷,不是说长虫都吃荤得么,怎地他却对糖情有独钟。若非亲眼目睹,传出去只怕也无人可信。
他似懂非懂的点头,自个儿思索少顷。片刻后,蓦地扑过来拥我,语出惊人:“那我嗜你比嗜麦芽糖更多呀,是否情感也更多了呀?”
还没反应过来此中内涵,他便胆大包天的拥上来搂住我,小鸟依人外兼楚楚可怜:“好冷呢,你们身上真暖和。我捂一捂,看看身体会温暖些么。”
我蒙了。
春光无限好,只是太旖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