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63185400000004

第4章

江汉平原上的天门县,自古就是商家鼎重的风水宝地,汉江上的一条大支流“县河”绕城而过。从这东下汉口,西去巴蜀,南行湘粤,北走襄豫,都是水旱两路必经之地。它更有“中国蒸菜之乡”“中国曲艺之乡”“中国茶文化之乡”的三乡美誉。

二十世纪初,在天门竟陵镇上有这么一座百年大祠堂。

李氏宗祠的老宅屋,是李氏家人在前清乾隆年间由众族人共同商议、出资后置地建造的。祠堂坐落在天门城南、南薰门外最繁华的东正街上,它的大门檐高一丈五,门脸宽四丈有余,门前有五级台阶,俗称“阶台坎子”,这大门也叫“台门”。大门面朝北正对着南薰门,后门是河街,河街堤下就是环绕半个竟陵镇的大县河,东边紧挨着古老的鸿渐关。

祠堂大门门楣上高挂着黑底牌匾,上有金漆大字“李氏宗祠”,颐致雄浑,端庄大气。

两旁立柱有联:

东望函关来紫气 西邻佛寺远红尘

祠堂大门依规有一尺二的楠木门槛,提醒进门之人需提袍低头不得懈怠。祠内大堂正中有一似宝塔状三层青铜制大香炉,炉内香火终年不断;香炉后即是宽近三尺、长约两丈的神案,神案上供着五百多年来,李家这支血脉前十五世的先祖牌位。正面墙上悬挂的是始祖李邦化巨幅五彩画像。

左边山墙上有老子道德遗训《祠堂志》及宗约:

立族纲 延社稷 明人伦 敦亲睦 恤宗嗣 谨闺阃

端士习 奖贤能 抚孤贫 戒下贱 辟邪说 杜流弊

右山墙则是标明宗派语,同时用作论字排辈:

山木公廷应 大学尊孔孟 道继韵延鸿 德兴裕昌盛

诗书绵世泽 忠厚笃家庆 钦业迪宗功 绍徽念祖训

显承联重芳 佑启懋咸正 经国蔚勋华 治心守谦顺

中和惯三才 肃哲衷至敬 贻谋垂云仍 乐育起贤圣

由此一项众人可看出,李氏家族从有记载的明朝洪武年间起,至民国初年的李鸿堃这儿的“鸿”字辈,已在天门繁衍十六世,五百余年。

挨着大祠堂东侧、合着一面山墙的则是江汉平原有名的“东豫丰”大商行。

商行大门外墙呈八字形向外伸展,是为俗称的“八字门”。门口蹲着两只一人多高的大石狮。商行房屋规模虽略逊于“大祠堂”,可这幢建筑也有一百多年的历史。透过那青砖灰瓦、翘瓯飞檩,依然可见百年望族的气势和底蕴。大门上是“东豫丰”三个簸箕大的金字。旁柱上有金字楹联,题为:

九族亲睦怀燕冀 一龛香火近龙华

进得门去,对面正墙上挂着一块御笔题字金匾,上书“豫丰溢香”四个大字,并盖有嘉庆宝玺玉印。这是当年嘉庆帝亲笔御书,盛赞“东豫丰”的祖传贡品“豫丰三香油”的。

这两处都属于李氏家族“东豫丰”“南豫丰”的共同祖产祖业,祖上留有规制,这边谁是大房,继承、经营“东豫丰”,这两栋祖业就由谁打理、使用。

东正街号称绵延有七里三分长,二叔爷李韵琮的家就在离东正中街不远的堂子街上,那还是李鸿堃曾祖父那辈子人留下来的一套两口井老宅,它比起“东豫丰”那四口井大宅虽显局促了许多,但二叔爷当年就说过,他从小住惯了这,再好的宅子也不想去。

鸿堃见到二叔爷时心里一紧,也就只这三年多,可二叔爷已经和他原来的模样完全不同,只听说他是前不久中风倒地后,手脚有些不方便,没想到卧床后生活自理都困难,说话口吃,嘴脸歪斜。

家里的老管事哑巴用手比划着示意李鸿堃:二叔爷的脑子清楚着呢。

二叔爷见是鸿堃来了,就示意他坐在床头,自己伸出一只左手握住鸿堃的手,含糊不清道:“说……讲,东洋的事……”

鸿堃心里难受,用双手紧紧地攥住二叔爷的手,从去到日本说起,慢慢地,轻轻地开始述说,可说着说着他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二叔爷这边已经口角淌着涎水睡去。

吊脚楼是竟陵镇的一大特色,它利用了陡峭稍长的河岸堤坡,在堤坡下的河边打下一排五六米长的粗木桩,然后一边搭着堤岸顶,一边搭在木桩上,用原木铺展后在上面做成茶馆、酒肆饭庄,后来甚至还有小戏园子。前门对着河街,后窗临着河,看着下面河面的火轮往返、舢板捕鱼,喝着茶、吃着饭、听着戏,有特色,有风景。

李鸿堃按小弟李鸿祐安排,在吊脚楼的胡祥泰酒楼摆酒,请家里同辈兄弟姐妹们来聚聚餐,当然还有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一来,大家都说要给大哥留学归来庆贺庆贺,接个风;二来,如今你都成人、分家了,也得请请咱家兄弟姐妹啊。

李鸿堃在家是同辈人中的老大,从小对弟弟妹妹们都是呵护备至,不偏不倚,到哪去玩时能带上的都可以跟在他屁股后面跑。他大事小事都喜欢做给弟弟妹妹们看,为的是要把自己是个大哥的位置摆正。

那年春节,孩子们都发现这鞭炮不同以往了,怎么个个崩亮脆响,一挂鞭炸响后就像一串火花,声音也是几里外都听得见。问懂行的人才知,这是从洋人那传进来的“洋药”做的,不像原来的土鞭,炸完一地都是没响的瘪炮。这洋鞭没有哑火且火爆,叫“电光炮”。孩子都喜欢,可太贵,那些大户家的大人们买得起,普通家的孩子只能在一旁看看、听响而已。

正月初一早上各家开始吃饭前,辰时一到满街一齐燃放鞭炮,突然一个头上蒙着破棉袄的孩子冲进火光冲天的鞭炮堆,只见他用脚猛跺狠踩了一番后,抓起一大挂熄了火的“电光炮”钻进小巷一溜烟地跑了。

在城墙根下,小鸿堃叫齐了兄弟姐妹及好友,一个不落,一颗一颗地数,就像战场上回来的战士分战利品子弹一样,按人头均分了那半挂“电光炮”。

这次回来,李鸿堃看见原来的小弟弟小妹妹一个个都长大,个个像大人似的,心里高兴,大家一串梭,马上就都聚拢来了。

除了大姐李鸿悯在日本,二妹李鸿婧在汉口,大弟李鸿轩出门多年不在家不能来以外,来的有三姑娘李鸿娣,四姑娘李鸿妃,五姑娘李鸿颦,十姑娘李鸿隽,这都是堂妹。再就是三弟李鸿祐,他是鸿堃和鸿轩同父异母的弟弟;四弟李鸿恭,鸿恭是三叔的二子,三叔的长子、也就是李鸿堃的二弟幼年夭折;五弟是李鸿绅,鸿绅是四叔家长子;七弟李鸿潼,九弟李鸿亭,表姐蒋慧芳,表妹何莲……

还有本家好友李韵阳,“南豫丰”的李延馨,他们虽跟鸿堃都出了“五服”,可按辈分本都比鸿堃大,年纪相仿,又从小一起长大,平常里也就称兄道弟惯了。那时有家里长辈听着他们没大没小的称呼或嬉闹就会严厉地呵斥:“叔叔没个叔叔样,爷爷没有爷爷辈,世道乱也不会乱成这样啊。几个背祖忘宗的东西。”

另外还有一位就是家里的魏姑娘——魏舒娇。

说魏姑娘是家里的,那是因为魏舒娇从小跟她父亲一样就是在“东豫丰”长大。魏姑娘比鸿堃稍小几个月,可她从不像别人那样称呼李鸿堃“大少爷”或“少东家”,却像个亲姐妹一样时时照顾李鸿堃,有人在一旁时,她喊李鸿堃有事就“哎”一声;小时候没人在边上她可以叫“鸿堃哥”,也可以叫他“大哥哥”,现在有事找李鸿堃时偶尔也叫一声“溪缘”,这年纪越大了还越觉得不好怎么叫,不知道叫什么合适了。李鸿堃知道,娇娇的爷爷和父亲原来都是“东豫丰”的大管工,爷爷去世后父亲接着干,管着所有长工和季节性来帮忙的短工们,多的时候除了新旧榨房里的人,连西门仓库晒场、河下码头、赶车收购的伙计们有二三十个人。他们父子都没文化,但为人都忠厚老实,对待工人从来都是一脸和颜悦色,可老天无眼,把人人都说好的一个人早早收了去。

那天晚上,为赶在第二天能交货,娇娇的父亲带着几个工人连夜榨油赶工,后半夜可能是太疲劳,他在有三个台阶的大石磨口上喂完棉籽料,退步下来时一晃悠,就失脚跌靠在了边墙上。这时拉磨的黄牯牛已经走近,这拉磨的牯牛都是从南洋转口进来的西洋牛,身粗个大,背前部还有个大驼峰,牛是围着圆磨转着走,眼睛是被蒙着的,那石磨盘比八仙桌都大几倍,碾子有一人多高,老牯牛走得非常有力,他躲闪不及,被鼓鼓的大牛肚子挤压在墙上,看似就只微微的一擦,可他已经骨断腹裂,立刻口吐鲜血倒地身亡。

父亲死后母亲就改嫁了,魏姑娘一人是二叔祖韵琮爷从小把她当自己的亲孙女养大的,在那个年代甚至让她去读了两年私塾,这可是一般人家小姐才有的待遇。

这几年,一个大姑娘家都二十过了也不嫁人,就在东家的家里这么待着,不免引来不少闲话,可魏姑娘似乎不在乎别人说什么,她就按着二叔祖的安排在账房里帮着谭管家一起管理账目。一个女孩子要是有点文化且细心起来那可是一般男人不能比的,就她那算盘打起来好似流珠滑璃,风轻雨重,往往在人们还没反应过来,她一阵噼噼啪啪之后已能将毫厘以下的零头都清楚无误地报出来。这对三房的李延启和四房的李延发可就不是件好事,他们有时想来看看柜台上的账目,或手上短缺了点想在账房支点银子使使都不容易,魏姑娘不像其他下人,虽从不拿话顶撞他们,可就是一些无言的举动也可以噎死他们,这也就难免得罪了叔叔婶婶们。

分家的事太匆忙,第二天,魏姑娘看着鸿堃这边没别人时,就过来把自己知道的一些事仔细说给了李鸿堃听:“谁都知道这次‘东豫丰’分家不正常,哪有没成家的孩子能挑头分家的。再说也没必要这么急,非要二叔爷病得不能起床时来分?要是他老人家能说话,这家在这时是断断分不成的。再说了,分家的财产是需要参与的人共同来分份子,每一份都需公平,要多也只能多在大房头,因为大房这边今后需要供奉祖事。这事是你那两位叔叔一手办的,一石掷了三鸟:既把‘东豫丰’的印子拿回到大房这边,也按他们的意愿分了家,你是个晚辈,按他们的想法,既然帮你拿回了‘东豫丰’的名分,那今后诸事你还不都得听他们的,真是全部称了他们的心意……”

末了,她从怀里拿出一个小账本递给鸿堃:“这是一本应收账,没有入柜上大账本的,本来是韵琮爷管着,‘东豫丰’就我和他知道这事,连谭管家都只是略知一点。这几年叔爷好像忘了似的,就一直放在我这,也不太查看了,这次分家前我问过他,他的意思是先放你这,让你收着。”

“哦?!”李鸿堃有些诧异,接过小本子翻了翻,“这样做合适吗?”

“这有什么合适不合适呀,你哪里知道,这些年三房头和四房他们管理的那些田赋铺租有多少油水都没报过账房,光是克扣临时工、季节工的工钱一项恐怕每年都得几千块大洋,韵琮爷还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是他们闹得太不像话,租户佃户们实在缴不起涨价的那份租子时,告到韵琮爷这里,他们才收敛一点。我这只不过是这些年慢慢积累起来的,看着多一点罢了。”

“娇娇,我看这应该有上万块吧?”李鸿堃把账本粗粗浏览了一下,有些吃惊,他明白如果这事都可以瞒着大家,不上账房里的大账,那可想而知这个“东豫丰”的家底有多少漏洞啊。也好,就这样看来这个家早点分了也对。

“嗯,按账面上有一万六千四百五十二块。但你也知道,这只是个应收账,而且很多都是不合手续和私下做的,还有一些是老叔爷当时放出去印子钱后息上加息的钱,年数也多了,有的当事人早都不见了,所以不可能全部都收得回来。”

“那是,这钱要是能收回一半,现在也就能帮上大忙了。”李鸿堃苦涩地一笑。

听说大哥回来在酒楼请客,各房的众兄弟姐妹来了一大桌。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现在也都还是孩子的人,几天没见面就抱着不松手,嘻嘻哈哈的乱笑乱叫,把个酒楼楼板跌得山响,好不热闹,惹得吊脚楼下河里的渔家都停下桨来向上张望。

天门的菜肴虽没成“系”也未成“派”,可在江汉平原乃至大汉口都还是很有些名气的。

今天的菜是三弟李鸿祐提前先来点好的,它们有:

天门三蒸:清蒸茼蒿、粉蒸五花芋、蒸北湖乌头财鱼。

凉菜:三香油、八鲜拼盘。

烧菜:奇宝虎皮花鳝、香爆义河蚶王、竹篙子打老虎、宫廷玉豆腐圆、沉湖六棱茭白、干拔冰糖蹄花、竟陵二回头。

两盆汤:九眼红莲藕煨黑山猪、豆粉百合炖青头野鸭。

所有菜中有一道堪称珍品:香爆义河蚶王。据传,当年宋太祖赵匡胤被郭延成追杀,在微服逃脱后来到竟陵县龙头湾的河边,摆渡人不知来人身份,与他逗笑一番后分文未取就渡他过了河。这赵匡胤登基后,诏封天下时,把天门县河龙头湾至小板河段封为“义河”,钦表这河、这人“义”字为先。“义河”段的河床是黏土砾石结构,水质本来就明净如镜,流速悠缓,两岸林木葱郁,天然饵料又十分丰富,所以它产出一种叫“车鳌”的蚶子,学名“橄榄蛏蚌”,体肥肉嫩,味鲜质美,如此珍稀的河蚌在全国淡水中都属罕见。

三弟鸿祐听着姐姐妹妹们夸奖这酒楼找得好,菜也点得不错,有些自鸣得意,就以讹传讹地说道:“据说这个开酒楼的老板本事大着呢,这主厨是他用每月八百元高薪从汉口绑来的,是个曾经给吴佩孚吴大帅做家宴的名厨子。”

话音刚落就把一帮兄弟姐妹们笑翻了:“八百元钱绑来的?这哪一句话是真,哪一句是假的呢?”

“用八百元钱还用绑啊?”

“是啊,这绑来的还用八百元?现在就是汉口一个名酒楼的大厨也不过三五百元。”

“三弟就是会说笑。”

李鸿祐却一脸认真:“这话可不是这样说,据说这个厨子是个厨艺天才,什么菜他不用学,只要让他看上一眼成品,然后尝上一口,返身就能做得出来,而且再做出来的菜可以假乱真,有时甚至连发明这道菜的人都尝不出哪是他做的、哪是自己做的。可这人是属狗的,只认人不认钱。这里老板没办法了,除了给他钱就只有用大绳子绑了才来。”

“三弟说的是笑话,如果真那样,这人不是属狗,那叫属‘贱’了……”

谈笑之间已经开始上菜。

菜一上来,魏姑娘就开始往李鸿堃碗里不停地夹菜:“多吃点这个,你几年都吃不着家里的菜,一定嘴馋吧?”好像今天这酒席是她在做东,看得李鸿堃几个弟弟妹妹嫉妒起来,就笑魏姑娘:“魏姐姐,看这架势是不是准备提前做嫂子了啊?”

李鸿堃看着魏姑娘脸羞得通红,连忙在一旁帮着岔开话:“魏姑娘几年没见确实是长大了,原来在我心目中她一直就是个走路一蹦一跳、嘴里老是哼着小曲的小女孩……”

“大哥你别打岔,谁都知道你喜欢魏姐姐,心里只有她。”

魏姑娘却幽怨但很小声地对着李鸿堃杵了句:“谁是小姑娘啊!”然后站起身离席去给鸿堃添饭去了。

“看把魏姑娘搞生气了。”

“是啊,看你们谁敢得罪未来嫂子,她会记在她账本上的。”

“她可是有小账本的噢。”

大家笑着,闹着,也都注意到大哥李鸿堃老是对着门外张望,有时在韵阳耳边耳语一下,大家看出来了,他是在等什么人,可大家互相看看,没发现有谁是今天应该来而还没有来的。

李韵阳看出大家的疑惑,就说:“你们大哥今天还请了一个人,一个大家都不认识的人,她一会就到,大家看了就知道,可是位绝顶的美人哦。”

“哼,谁呀,咱们竟陵镇有谁这么漂亮,大家又不认识的呢?”魏姑娘在一旁乜着眼轻声问。

说话间,大门外真的就袅袅款步走进来一位姑娘,只这一刻,包间里鸦雀无声,把所有的人都看呆了。

只见她修长的身材,上身穿一件齐腰镂空的绣花杏黄外搭,里面是一件紧身紫罗兰旗袍,旗袍边上的分叉已经在膝盖以上。那时的旗袍有的是低叉,分叉开在膝盖之下,有的不分叉,有的则在大腿处分叉,这完全取决于每个穿戴它的女人个性。她脚蹬乳白镶金边高跟皮鞋,脸上看不出有涂脂抹粉化了妆的痕迹,面部细嫩白皙的肌肤就像一尊瓷器娃娃,身段显得凹凸有致,光彩夺人。

来人正是李鸿堃在回来船上认识的胡灵胡小姐。

回来才两天,李鸿堃已经约胡灵儿姑娘见过面了,他告诉她今天在这酒楼有个家庭聚会,并很希望她能来参加。

“哦,刚才那么热闹,这会怎么都不作声了?”一看胡小姐就是见过大场面的,说话的方式和语气拿捏得很好。

“哇,真美啊!”众人一下子缓过劲来,惊讶之余投来全部都是倾慕的赞美声。

“这地方在小街上,不好找吧?”李鸿堃起身帮着胡灵小姐挪椅子。

“竟陵没有我找不到的地方,可你们也太会找地方了,竟然找到我家来,看样子今天这酒得我请客了。”

“哦,你家?难怪……”李鸿堃略思,如梦方醒般地说,“刚才进来时看着这酒庄字号熟悉,原来小时候就常在这‘胡融泰’过早宵夜什么的,这里是‘胡祥泰’,和那‘胡融泰’原来是一家啊。”

“谁说是一家啦?这里是‘胡祥泰’,别人胡家花园的那是‘胡融泰’,你别看就这一字之差,人家胡家花园可从来都不承认这酒楼是他们胡家的。”李韵阳在一旁提醒。

“是啊,当时胡三爷的确是想以这一字之差跻身于胡家花园的名下,可人家‘胡融泰’老板胡寒木老爷就是不买账,不认他这家门啊。”

“其实无所谓,”胡灵叹了口气说,“我这哥哥也真是的,不知为啥这一辈子就想着能入了这胡家的门,干什么都喜欢把自己算在他们胡家门下,有必要吗?他现在什么都有了,要说名利早就不在他胡家花园之下,还紧赶着去跟他们套什么近乎啊,热脸净去找那冷屁股贴。”

“哦,这原来是胡三爷的妹妹啊!”大家惊讶之余都开始啧啧称奇,你一言我一语:“难怪,跟他哥一样,一看就不是一般的人。”

“胡小姐哪点像她哥哥?他哥长得哪……哪是这模样。”

“是啊,这就是胡三爷的酒楼,今天谁选的地儿,还真巧了。”

“我说呢……不是一家人,不在一家门。”一旁站着的魏姑娘别过脸去,用很小很小的声音说。

说起胡灵的这个哥哥,从汉川到天沔,再远去荆州、沙市、安陆府方圆百里很少有人不知的。他就是现在江汉平原赫赫有名的洪帮龙头老大胡三爷。早年他是有名的拼命三郎,江湖人都叫他胡三哥。这胡三到底籍贯是哪里,祖先是谁?真的很少有人能说清,可不知从何年何月起他就赖上了竟陵镇的大户人家胡家花园,非说自己是胡家没出五服的堂兄弟,早年家贫时父亲带着他们去了汉口,想在大码头找口饭养家糊口。后来父母双亡,他就带着唯一的小妹妹回到天门,为的就是认祖归宗,好做个本分的生意人。可碰到这大名鼎鼎的胡家花园,不是谁想认就可以随便认的,胡家早就有人出面澄清:翻破了胡家的家谱也没找到这个自称是胡三的家底,他根本就不是本家胡姓子弟。

无奈之下,胡三就只得想点别的招数,我先出人头地,到那时我就不信你们还能不认我。要说想出人头地容易,可他胡三大字不识几个,没本钱,没本事,如何去出人头地呢?

那年他随船去了趟汉口,到大水巷码头帮人卸花包。完事后,他亲眼看见一伙从宝庆码头来的湖南人跟一伙带着大砍刀的“徽帮”人在这“打码头”。这汉口码头本来就是这样,曾国藩在时,他湖南人可以在这随意占山为王,划地为界;李鸿章得势了,很多码头又叫安徽人占了去,百多年来就这样来来回回、打打杀杀,没有消停过。如今这里几十年来本来一直是安徽人的地盘,可最后竟然让人占少数的湖南人打赢了。然后由徽帮的人摆酒请客,赔礼道歉,让那些外来的湖南人好不扬眉吐气。

回来的船上,胡三跟两个跑了几次船的熟络弟兄说了此事。事也凑巧,话音才落,那边汈汊湖里就钻出几个打劫的蟊贼。远远地,两条木梭子横在水路中间拦住大船的去路,几个人拿着一把刀、几根棍子,正准备上船来搜身,这边胡三一声大喝,从舱板下抽出一把太平斧,带着两个弟兄二话不说上去照着那领头的当面就是一下,不管这一下是真是假,那领头的显然没任何防备,再加上脚下一滑,只听他大叫一声“啊”,就一头倒栽进湖去。

那边人一看这船上站着几个提着家伙、气势汹汹的猛汉,连忙调转梭子头钻进芦苇荡不见了。这边胡三举着斧子不依不饶:“跑你妈的X啊,老子今天是来打劫的,碰上你们几个倒霉蛋,一点东西也不给你三哥留下吗!”

湖水染红了一片,那个落水的家伙仗着水性好,在远处冒了几下头,听着这边船上的人还在大叫大喊:“记住老子胡三,这次欠老子的下次来还……”他扎进水里再不敢露头,不知去向。

就此,胡三不再帮人打工做苦力,几年后他已是响彻一方的江湖名人——江汉拼命胡三郎。

后来胡三是何年何月又在何地入了洪帮却没人知道,但就因为他不但做事有勇有谋,而且为人也算仗义,很快,短短几年内他在洪帮堂口内的排位就从管堂到坐堂,很快就升为了副龙头。前年,常驻荆门的老龙头顾爷死了,这龙头老大的名分就实至名归地落在了胡三头上。

如今江汉平原最大的洪帮会馆就设在天门竟陵镇。

看着大哥兴致很高,弟弟妹妹们都举杯:“来啊,庆祝大哥结识新美人。”

“祝大哥掌管家族大印。”

这边魏姑娘却走近鸿堃,很低声但有些不容置疑地说:“大少爷,你又不会喝酒,今天这是怎么啦,一杯接一杯的,少喝一点吧。”说完就去李鸿堃手上夺那杯子。

李鸿堃本不是那种别人在他面前说了就能算的人,再说已经几杯下肚,正高兴着呢,听着这边魏姑娘用很少见的口吻喊他“大少爷,”就手上一使劲,把杯子往后一拽,一闭眼睛说:“你难受不?我喝我的,不关你事。”

也许是用力过大,也是带有情绪,这一下不光是把酒杯里的酒洒了魏姑娘一身,那菜盘子也被碰翻一个,油也溅了自己和魏姑娘一身。立刻,魏姑娘脸上挂不住了,她声音有些哽咽:“溪缘,你变了,你真的变了。”说完,捂着脸飞快地转身离去。

门开处,进来一位粗眉鹰眼、中等身材、一身黑衣黑裤的精瘦男人,他和跑出门的魏姑娘擦肩而过。他手上把玩着三颗汉白玉石球,衣领敞开,雪白的袖口从里向外卷着有三指宽,脖颈上一根硕大的金项链和手腕上的金手链相映成景,赫然入目。

门外有人大声喊了句:“胡三爷到。”

“耶嘿,这还挺热闹啊,嗬?有么事今天跑我这来聚会啊?”胡三进得门向身后摇摇手,示意手下的人都退下关上门。

“三哥可是稀客啊,快里面上座请。”五弟李鸿绅好像跟胡三有些熟悉,站起来笑脸相迎。

“你得叫三爷。”胡三左手里捏着三个玉石球,如戏法般在手掌中旋转着,看得出它们转得快慢速度和胡三的心情有关。

“这有人叫你三哥是抬举你,我要不高兴了,叫你一声三癞子,你不答应?”李延馨他说完自己哈哈大笑起来。

李延馨向来是貌柔内烈,从小在学堂读书,谁看了都说他长得秀气,脸上只有一边有个小酒窝,像个姑娘,学习成绩又好。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可动起手来没几个是他对手。那时几个相差不了几岁的孩子瞒着家里,在河对岸砖窑厂那拜了个师傅,习武健身。说是师傅其实也就是个练过几天蛮力、到处走着混饭吃的山东人。李鸿堃、李延馨、李韵阳他们隔三差五地从家里带出一些食品去孝敬师傅,师傅就教他们一些浅显易学的打斗方式,如借力摔跤,一拳制敌,以少胜多等实用的格斗手法。按这位江湖师傅的说法,其实打斗没什么特别技巧,一是要心狠手辣,出手就要敢于置对方于死地;二是要经常实战,才能练得手脚灵活。最后别人学的东西都随吃下去的饭一同化在肚子里了,就数李延馨有心,在习武方面还算有些悟性,留下了点招数,并养成了喜欢打架、善于打架的好斗性格。

“你跟谁说话呢?”胡三看着面前李延馨那魁梧的体魄还是有些发怵。

见胡三来者不善,说话没有深浅,李延馨已经站了起来:“看样子这个江湖上的三郎今天是来自家门口找自家茬来了。”

人都知道,这走黑道的人翻脸比翻书快,胡三本来已经翻脸,可看见李家兄弟几个忽地都站了起来,他的眼神又往李家表姐蒋慧芳那边瞥了瞥,这边脸上才挤出一丝笑样:“仗着人多是不,在这人多可没我的多吧。”

“大家都闭闭嘴行不!”胡灵本想来这都是熟人,看看热闹无妨。她知道今天哥哥听说有人要请他妹子吃饭,而且是在自家酒楼里,所以特地来“拣拣场子”,也就是江湖上说的来看看动向。他觉得按他们江湖上的做法,在他酒楼里撩拨他妹子这很有些带挑衅的意味。

现在胡灵儿姑娘看着看着觉得有些不对劲:“都这么不懂事,也不看看今天是啥日子,是来给你们大哥、给李公子接风的,这都是谁跟谁啊?准备在自家地上演全武行吗?”

李鸿堃这边听言,立刻站起身来呵斥延馨和众兄弟:“还不快坐下,都是自家兄弟……和大爷,么说翻脸就翻脸啊?”他转过身对着胡三深深作了个揖:“三爷息怒,鄙人李鸿堃,留洋初回家乡。我这些兄弟不识相,且都年纪小,也就这德行,他们没坏心,还请三爷多多海涵。”

“你就是那个从东洋回来的假鬼子啊?爷我没兴趣跟嘴上没毛的孩子发怒,可你也得识相一点,别走了错地方……”胡三说着眼睛往桌上在座的挨个扫描,一个、两个、还是到表姐蒋慧芳那,话到嘴边突然又打住了。

胡灵上前一把拽住胡三短衫的衣袖:“哥,你走,走,出去。”嘴上说着,手上使劲,连推带搡就把胡三给弄出门去。到了门外返身关上门,她撒娇似的对胡三说:“哥,你就不能对我好一点啊,这次依了你回家来,你却这样对我,是不是不想让我在家待啊?”

“啊,没有,没有,是我的错,我错了,我这不也是为你好吗,生怕别人欺负你。”胡三说得没错,他心里就只有这个妹妹。从小失去父母,两个姐姐也失散了,他就和这个比他小十岁的妹妹相依为命,妹妹有一点委屈他都受不了。

两人正说着,屋内忽然传出大笑声,吊脚楼的楼板被笑声震得抖动起来,这是一种集体的开怀大笑,笑声过后众人齐声喊着:“延馨!罚酒!延馨!罚酒!”

胡三脸一下又黑了,准备返身再进去,却被胡灵死死挡在了门外。

同类推荐
  • 九十九度中:林徽因小说精选集

    九十九度中:林徽因小说精选集

    林徽因小说处处体现出悲悯的情感和对底层的人道主义关怀,展示了民国时期都市生活的样态。本书收录了她的小说代表作《九十九度中》《窘》,以“模影零篇”为总题的四篇小说,以及她对王尔德《夜莺与玫瑰》的精彩译作,为你全面地呈现出一代传奇才女的别样人生。
  • 红与黑

    红与黑

    小说紧紧围绕主人公于连个人奋斗与最终失败的经历这一主线,广泛展现了“19世纪最初30年间压在法国人民头上的历届政府所带来的社会风气”,反映了19世纪早期法国的政治和社会生活中的一些本质问题。
  • 春明外史·第九部分(张恨水经典爱情故事)

    春明外史·第九部分(张恨水经典爱情故事)

    《春明外史》以报馆记者杨杏园与妓女梨云、女诗人李冬青的爱情故事为贯穿线索,背景宏阔,叙事从容、豪门、妓院、剧场、公寓、会馆、学校、高级饭店、俱乐部、庙宇、名胜、三教九流无所不包,上到总统、总理、下到妓女、戏子,穷尽名色人等。《春明外史》是一幅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北京风俗图,堪称经典之作,至今读来仍有着不朽的艺术魅力。张恨水(1895年5月18日-1967年2月15日),原名心远,恨水是笔名,取南唐李煜词《相见欢》“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之意。张恨水是著名章回小说家,也是鸳鸯蝴蝶派代表作家。被尊称为现代文学史上的“章回小说大家”和“通俗文学大师”第一人。作品情节曲折复杂,结构布局严谨完整,将中国传统的章回体小说与西洋小说的新技法融为一体。更以作品多产出名,他五十几年的写作生涯中,创作了一百多部通俗小说,其中绝大多数是中、长篇章回小说,总字数三千万言,堪称著作等身。
  • 萤火虫的星空

    萤火虫的星空

    一直努力坚持人生梦想的芮薇和离异后奋发图强的琳莉,在互联网公司相遇、相知,成为好朋友。性格迥异的两个人,在事业上经历的境遇,在爱情上遇到的历练,在亲情上遭遇的考验,友情始终贯穿在她们人生的每一个重要节点上,不离不弃。以知名互联网公司为背景,以原型人物打造的芮薇和琳莉,立体化地展现出职场女性面对梦想和爱情的内心剖白。
  • 木头猛男追新娘

    木头猛男追新娘

    偷窥狂?他才不承认自己是变态。这要怪可得怪她自己懒惰加迟钝,将她的私生活大剌剌的摊开在他面前。原本他没有进一步认识她的打算,直到一场小车祸让他们从此有了交集。唉,就知道不该一时心软出手帮她,给了这女人一个登堂入室的机会。天知道他生平最最讨厌与人接触,老天爷却塞了个爱到处乱跑的女人给他,病才好就迫不及待的跑到蛮荒地区拍照,他只好不嫌累的千里迢迢去追新娘……
热门推荐
  • 一宠成瘾温柔老公亲一个

    一宠成瘾温柔老公亲一个

    结婚之前,某女一直以为自己的未来老公是黑社会里的黑帮老大,想要逃跑,可是逃不了,只能对他说你~走开。不要靠近我。某男:你逃不了了,你这辈子都是我的人。想要我走开?行都说结婚之前不能见面。反正结婚之后天天都能见。结婚之后。某女:老公亲一个,么么哒。某男:好哒。我亲你一个。
  • 龙妖先知

    龙妖先知

    相传每千年,人族就会诞生一位先知带领人类走向新的篇章又是千年之际我来了可是我咋是一条四脚蛇还被先知的女将团抓住了有点慌U?U
  • 漫游世界的生存游戏

    漫游世界的生存游戏

    漫游,顾名思义,动漫加上游戏世界10点满分,1点幻想,1点生存,半分热血,最后7点加上半分的猥|琐本书主角,猥|琐,厚脸皮,无节操,掉下线,还有十足的萝|莉控本书作者,大体同上,再上加点更新情况,只能说我努力吧?
  • 第17号执行者

    第17号执行者

    自收到通知的那天起,湛宁就成了第17号执行者。他有两件东西,一是黑色封面笔记本,一是陈腐破旧的红皮词典。自此,湛宁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湛宁双眼通红,看向前方:别惹我!我可是第17号执行者!XX:嗯?然后呢?湛宁:然后,求求你们回家吧,别在地球作了,好不?【我真的好想歇一会儿啊,呜呜呜~】本文只有男主,没有女主,谨慎入坑。
  • 无理幻想

    无理幻想

    一个有趣的身份游戏,兵法第一师范突破十万收藏我就陪你们玩。
  • 山海修仙故事

    山海修仙故事

    生命的尽头是死亡吗?宇宙的的尽头是虚无吗?时间的尽头又是什么?这是一个不一样的修行故事。
  • 豪门绯闻:追捕小逃妻

    豪门绯闻:追捕小逃妻

    她是公司的小白领,离婚后,成为了一个后妈。后妈这个字眼,对她来说非常陌生。为了和继女好好相处,她学会了忍耐,并且真心真意的对这个孩子好,她徘徊在两个前夫之间。第一任前夫那可真是,是一个是狗改不了吃屎的主,跟她复婚,却把手里的钱给了小三。第二任前夫,那可是要多温柔有多温柔,要多体贴有多体贴,绝对是一个绝版好男人,他为了前妻和孩子,跟她离婚,她理解,她忍了。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墨唐

    墨唐

    一个当代宅男穿越到初唐一个墨家子弟身上,就像一滴墨水滴在水杯中,很快,整个大唐就被渲染的乌七八黑。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