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上旬,完颜亶离开会宁,在五千铁骑的护卫下浩浩荡荡来到燕京。
完颜亶跟赵构一样,非常关注陕西及河南战事。如今,陕西战事呈胶着状态,而河南战事一开局即对大金不利。先是顺昌遇阻,接着岳飞提兵进入中原,上至虢略,下起陈蔡,千里战线金兵竟连遭败绩,完颜亶忧心忡忡。
进入五月后,宗干的病情日见沉重。起初还能下炕,不久便卧榻不起。伯父病重,完颜亶心情复杂。一方面,伯父有恩于他,他对伯父有着难于割舍的情分;另一方面,身边少了伯父也少了掣肘,朝中大事可以按照自己的思路决策。如今,朝中政事由左丞相完颜希尹辅助打理。
对于这次背盟兴兵,希尹渐渐改变了态度。而态度的转变,则来自洪皓。杀掉宗磐后,希尹回冷山寨再请洪皓出山,道:“先生说可以辅周,但不助纣。希尹是伊尹,先生可愿意辅佐?”
“国相若做伊尹,在下愿意献力。”洪皓一听,面露赞许。于是,他离开冷山寨来到会宁。
一日,洪皓与希尹夜谈,道:“我观国相,祸已不远。”
闻言,希尹哈哈大笑道:“先生差矣,希尹大仇得报,宗磐已死。”
洪皓摇头道:“国相之祸,与宗磐无关。”
“先生请讲,祸从哪来?”
洪皓扳起指头道:“其一,祸来自草原。鞑靼人从西部崛起,势必向南图存。先是袭扰,再是掠地,若是迁延时日,终将养成大患。”
五月间,镇守西陲的耶律怀义深入草原追剿鞑靼人,结果粮尽无功而返。从那时起,鞑靼人于沿边侵扰不断。
“其二,轻启战端。兀术不自量力,毁约兴兵,以为宋廷可欺,殊不知‘鸟穷则搏,兽穷则噬’,江南上下一心,同仇敌忾,最终战事连绵,涂炭生灵,国财枯竭。有此二祸,国相能安生么?”
当初宗弼兴兵,希尹是支持的。但因河南战事不顺,希尹渐渐起了疑窦。穷兵黩武,并非善策。
洪皓又道:“兀术好战,一力向南扩展。向南扩展御寨必定向南迁移,御寨南移,鞑靼人将掩击其后。江南广袤,急切难下。以大金百万人口,怎能应对南北夹击?一旦国势穷竭,鞑靼、西夏、高丽就会乘虚而入。到那时,大金国将四面受敌。”
此刻,希尹终于点点头道:“先生思虑得对。”
自此,希尹向完颜亶进言,说大金国若要强盛,应内修善政,外结盟友,宋金之战应该停歇。
完颜亶原本就不太愿意兴兵,对希尹的进言十分赞同:“丞相思虑得是,应劝说都元帅收兵。”
到了七月初,完颜亶不安起来。五月至六月,宗弼给朝廷的奏报多是报捷。然而到了闰六月,宗弼的奏报多是催兵催粮催军器,战事很少提及,即便提及也是轻描淡写。
是一道签军十万的札子让完颜亶决定南下燕京。这次向江南开战,大金国动用了二十五万兵马。仅仅三个月后,又要签军十万,可见战事之烈,兵士死亡之巨。
“皇上亲临燕京,以洞悉军情。”希尹十分赞同南下燕京。
“签军十万呢?”完颜亶指着宗弼的奏书问。
“暂时搁置。”
完颜亶表示赞同:“两河之民本已不堪重负,再签军十万,无异于雪上加霜。”
八月末,完颜亶一行抵达燕京。在迎春门外,宗弼率领都元帅府、燕京行省的大小官员迎接于道。这是完颜亶第一次离御寨远行,从进入榆关开始,他就对关内风物赞不绝口。至于燕京的博大和繁华,更是让完颜亶惊诧和艳羡。
“皇上可住得习惯?”晚上,宗弼来到行宫觐见完颜亶,问候道。
完颜亶回道:“四叔安置得十分妥帖。”
“皇上是头一遭出榆关吧?”宗弼又问。
完颜亶点头道:“朕是头一次看见南国风物。”
“这还算不得南国,真正的南国是在淮水以南。只有到了淮水以南,才是俊山秀水。”
完颜亶略带揶揄的口吻道:“四叔莫不是惦记着那片俊山秀水,才建言兴师?”
宗弼哈哈一笑道:“皇上说得是。想我大金处于极北之地,一年四季风霜如刀。图存之道,当是拼力向南。”
完颜亶没有接话,宗弼又道:“如今陕西、河南已尽为我有,下一步当是进兵四川与两淮。”
“朕今日累了,进兵一事,待朝会时议。”
几天后,完颜亶在临时行宫召见群臣,先由宗弼禀奏陕西及河南两地的战况。由于岳飞已经退兵,河南所失州县又被宗弼收复,禀奏时宗弼显得很有底气。
“如此说来,康王的兵马已退至淮水以南?”完颜亶问。
“正是。”宗弼回道。
完颜亶面向众臣问:“既然康王的兵马已退至旧界以内,众卿以为是否继续向南用兵?”
希尹出班道:“臣以为既然康王兵马已退,就应休兵议和。”
宗弼一听,顿时变了脸色:“谷神,你这是什么话?”
希尹解释道:“刘齐存世之日,即以淮水为界。刘齐只要进入两淮,康王必然全力抗击。守江必守淮,这是江南的国策。今日若要越过淮水南下,江南之民势必同仇敌忾。”
宗弼怒道:“谷神为何长敌人志气?”
“下官并非长敌人志气,下官只是不想让更多的大金儿郎战死异乡。”
宗弼指着希尹厉声道:“大金立国,靠的即是弓马刀枪。没有万千儿郎的搏杀,岂有今日的疆土?你身为丞相,胆小如鼠,不思进取,今日竟然蛊惑众臣畏敌避战,自家看你跟蒲鲁虎、挞懒一样,勾结康王,叛卖大金!”
希尹比宗弼冷静,但也毫不示弱:“你敢说自家胆小如鼠?自家跟太祖爷打天下时你还是个拖鼻涕的娃娃。战有当战与不当战,当战不战是为畏战,不当战而战是为好战。畏战坏国,好战同样也坏国!”
宗弼趋前一步,面向完颜亶道:“请允准自家签军十万,将大金国疆域扩展至淮水以南!”
希尹也面向完颜亶禀道:“陛下,万万不可!若是执意攻取两淮,必将兵连祸结,遗患无穷。”
完颜亶虽有定见,但他知道此时决断定会激怒宗弼。尽管完颜亶身为大金郎主,但宗干多年来越俎代庖式的辅政弱化了完颜亶的刚毅,加之现在宗弼握有兵权,完颜亶不得不有所顾忌。另外,随着宗磐、宗隽、完颜昌等一批权贵被杀,朝中有分量的大臣已然不多。今日针锋相对的是都元帅与左丞相,其他如韩企先、韩昉、萧庆等职位较高者碍于身份不好说话。
完颜亶略一思忖,道:“既然都元帅与丞相意见相悖,究竟战与不战,众位大臣可以权衡再三,过几日再定。”
回到临时下榻的府第,希尹仍然愤愤不平:“兀术那厮一味求战,辱没自家,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发生在朝堂上的争执两个儿子已经知晓。把答与漫带经洪皓教授多年,受汉文化熏陶较深,也不愿意宋金开战,打心底支持爹爹的主张。但宗弼手握重兵,又是皇上的四叔,他们不得不为爹爹的安危担心。把答朝漫带努个嘴,漫带点点头。不一会,漫带便领着洪皓进来了。
洪皓仍与过去一样,没有住在希尹府第。路上,漫带将朝堂上发生的事情跟洪皓学说了一遍。
洪皓见过希尹,道:“朝堂上国相与都元帅争执,洪皓已然知晓。”
希尹愤愤道:“兀术那厮损兵折将,瞒败不报,竟然还要兴兵。自家身为老臣,断不能允许这厮胡作非为!”
洪皓问道:“国相心存悯怜,为人之大善。可都元帅手提重兵,国相难道就不怕他加害你吗?”
“他敢!”希尹拍案而起。
“同室操戈,萧墙喋血,千百年来数不胜数。在这里没有敢与不敢,只有想与不想。”
希尹直视着洪皓道:“先生之意……兀术可是要逼宫?”
洪皓一字一顿地说道:“国相切记,这里不是会宁!”
希尹愤然道:“这里虽然不是会宁,却依然是大金疆土!”
听了这些话,把答也在一旁道:“洪先生说得对,这儿不是御寨,爹爹莫如暂且委曲求全,一切待返回御寨再说。”
“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圣上独立秉政未久,器识不足,今日朝会,群臣看着圣上,圣上看着自家。自家若是畏首畏尾,朝中正气何来?倘若满朝唯唯诺诺,乱臣贼子岂不要为所欲为?”希尹声音朗朗,顿了一顿,心头升起一股悲愤,“自家清楚,今日开罪了兀术那厮,他日必不会容我。可我身为大金国的丞相,事关国运岂能忍气吞声?你们去吧,我不信兀术那厮胆敢犯上作乱!”
希尹低估了宗弼,早在完颜亶抵达燕京的当天夜晚,宗弼从行宫出来便于都元帅府召见了行军总管蔡松年、行军参议张通古和燕京马步军指挥使王伯龙。时辰已是半夜,三人来到都元帅府,看着满脸阴沉的都元帅,不明就里。
宗弼坐在鎏金大交椅上,久久没有吭气。刚才,当他提及攻取两淮与四川,完颜亶没有答复,只说进兵一事待朝会上议,他就明白郎主改主意了。
宗弼自认为是了解郎主的。这个十六岁承继大统的小合刺,聪明好学,待人有礼,但性情柔弱,缺少主见。继位五年,多亏有太傅辅国,才剪除了巨奸,稳定了朝局。此次废约兴兵,郎主本已同意,为何忽然间改主意了呢?宗弼断定,一准是谷神趁太傅病重之机在郎主面前进了谗言。
宗弼与希尹并无积怨。希尹比宗弼年长十岁,太祖建国初年,希尹与宗翰、宗望、宗辅、宗峻等一起跟随太祖爷东征西讨,宗弼还是个少年。对于希尹的罢职与复职,宗弼无可无不可。今日却不同了,随着宗翰病故、宗磐被诛和宗干病重,大金国的权杖落入了希尹手中。一旦希尹成了朝中的实权人物,也就成了宗弼的政敌。
宗弼沉默一阵,然后简捷叙述了行宫见驾的经过,并分析了朝廷的局势,在座的蔡松年、张通古和王伯龙听了无不目瞪口呆,他们从都元帅的语气中听见了刀剑之声。最后,宗弼问三名部属道:“你们以为,自家当如何措置?”
“如此说来,休兵罢战,圣意已决?”蔡松年小心翼翼问道。
宗弼以肯定的口吻道:“是的。”
接下来仍是沉默。三人清楚,雄心勃勃的都元帅决不会止步于淮水北岸。无论是为大金国还是为自己,他都要与康王再决高下。
“张参议你说,你不是自称智囊么?”宗弼望着张通古道。
此时,即便张通古深得宗弼的器重,但在如此敏感的问题上,他必须持慎重态度,缓缓道:“下官以为,元帅还须在圣上面前据理力争。圣上天资聪颖,只要元帅把道理摆明,圣上定会择善而行。”
蔡松年也不失时机道:“参议所言极是。圣上不是说要在朝会上议么,元帅就在朝会上讲明进兵两淮的道理。”
王伯龙也随之附和,第一次密议无果而终。
果然不出宗弼所料,今日朝会,希尹反对向南用兵,百官无一人吱声。郎主虽然没有当廷决断,但倾向十分明显。
从朝堂回来,宗弼再一次将蔡松年、张通古、王伯龙召进都元帅府,第一句话即是:“谷神该杀!”
元帅府的空气如同凝固了一般,良久蔡松年才轻声问:“元帅主意已定?”
宗弼愤然道:“郎主身边有奸人,若不铲除,我等无法建功立业!”
王伯龙霍地站起身道:“既然元帅主意已定,但请吩咐。”
“把你的两个万夫长叫来。”
王伯龙应诺一声,出去了。
蔡松年提醒道:“燕京城里还有五千御营军。”
“这个无妨,完颜宗铁是自家人。”宗弼见蔡松年、张通古神情迷惑,又道,“那完颜宗铁为太傅一手提携,对太傅感恩不尽,自家们找他,定不会推辞。”
完颜宗铁原是沈州钤辖,是宗干将他调入上京,先任武卫军副都统,再升任副都指挥使、指挥使。宗翰在铁山遇刺,即是完颜宗铁化险为夷。完颜亶登基后,宗干将其升任为了侍卫将军副都指挥使,负责皇城宿卫、关防门禁及仪仗督率。宗弼秘密回军诛杀宗磐等人,也是得力于完颜宗铁的里应外合。
张通古提出一个问题:“治罪谷神,用何罪名?”
“张参议有何高见?”这事宗弼确实还没想好,总不能因为希尹反对出兵淮南而诛杀他吧?
张通古看了看宗弼,又看了看蔡松年才道:“自家给他拟个‘奸状已萌,心在无君,言宣不道’如何?”
“何为‘奸状已萌,心在无君,言宣不道’?”宗弼疑惑不解。
“皇后进宫至今不见孕育,朝中有不少臣僚在私下议论,说大金嗜杀,致使圣上无嗣。”
“谷神也曾有过妄言么?”宗弼又问。
张通古捻髯一笑。
宗弼明白了,一拍大腿道:“好,就这么办!张参议拟好罪状,待会儿自家拿着直接去找小郎主。”
不一会儿,王伯龙领着两名万夫长进来。这两名万夫长是宗弼当上都元帅后提拔起来的,十分感恩。
“高彪、檀朵听令。”宗弼道。
两名万夫长垂手躬立。
“高彪率军一万,于戌时包围行宫;檀朵领兵五千,于戌时包围谷神住所。不得放一个人出入,违令者斩!”宗弼脸色阴鸷。
高彪、檀朵领命而去。
戌时,正是掌灯进餐之际。四十出头的完颜宗铁叫来两名舞伎,丝弦刚起,宗弼便一身戎装进来了。
“不知都元帅驾临,失迎,失迎。”完颜宗铁赶紧放下酒盅,迎上前来。
宗弼开门见山道:“自家要见小郎主。”
“行,下官这就命人领都元帅进宫。”
“不用命人,你亲自领路。”
完颜宗铁的官职是殿前右副都点检兼侍卫将军副都指挥使,身居要津,位置显赫,在大金国没有几人可以这样跟他说话。但宗弼的身份实在太特殊了,他不敢得罪。
完颜宗铁走出御营军大营,这才发现跟宗弼一起来的还有数百名亲军,大惑不解道:“都元帅,你这是——”
宗弼将手一摆道:“你领自家去见小郎主就是了,余下的事你别管。”
就在这个时候,高彪率领大队人马赶到了,霎时间便将行宫围得水泄不通。
“走吧!”宗弼对完颜宗铁道。
事已至此,完颜宗铁只得听命于宗弼。
行宫外发生的变乱已有内侍报给了完颜亶。当宗弼来到行宫时,完颜亶已从最初的惊恐中镇定下来了。宗弼是一个人进宫的,连最贴身的侍卫仆散浑坦都留在了宫外。
完颜亶心头忽然涌起一腔悲愤。原以为已经摆脱了伯父的掌控,可以单独处理朝政,没想到,一次燕京之行又将他关进了囚笼。他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命苦。他想起爹爹,倘若爹爹的在天之灵见到此情此景该是多么伤心!
“陛下,臣有要事禀奏。”宗弼朗声道。
完颜亶神情忧郁,口吻冷静地说道:“都元帅进宫何须带如此多的兵马?既然来了,又为何不带进宫来?”
宗弼没想到完颜亶全无惧色,他这份从容和镇定令宗弼一时不知说什么话好。打了个愣怔,宗弼不得不和缓语气道:“臣是带来了不少人马,可那是为了陛下的安危。”
完颜亶淡淡一笑道:“朕知道都元帅一片忠荩。说吧,都元帅需要什么?”
“臣要谷神的狗头!”
“谷神乃我朝丞相,都元帅即是要杀他,也得给朕一个理由。”
宗弼将张通古拟写的告首状递给内侍,完颜亶看罢哈哈一笑道:“好一个‘奸状已萌,心在无君,言宣不道’!既如此,那就杀吧,朕准了。”
万没想到小郎主会如此沉静,这令身经百战的宗弼顿生一股寒意,大声回道:“臣……遵旨!”
“谷神,朕对不住你了!”待宗弼走出行宫,泪水从完颜亶眼中奔涌而出。
从行宫出来,宗弼直奔希尹的住所。当宗弼来到希尹临时下榻的居所时,希尹和两个儿子正在堂上端坐,一名内侍颤颤巍巍进来宣读诏书。
“不用宣诏了,”希尹昂头道,“要杀就杀吧,兀术小儿。”
宗弼冷着面孔道:“自家本不想杀你,可你其罪有二,自家不得不杀!”
希尹轻蔑道:“目不识丁,还会捏造罪名?”
“其一,悯宥赵氏姐妹,献媚康王。”
宗磐、宗隽、完颜昌被杀后,赵玉盘、赵金奴、赵串珠应该投入洗衣院,但在洪皓的建议下,希尹将她们送入了后宫。名义上是伺候完颜亶,实际上在宫内恩养。
“其二,蛊惑郎主,阻沮本帅用兵。”
希尹朗声一笑道:“兀术小儿,你枉为大将。汉人兵法云,善用兵者,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
宗弼大怒道:“死到临头还巧舌如簧。此等奸贼不杀,大金国便不得开疆拓土,我大金儿郎也不得建功立业。”
“你能开疆拓土?”希尹讥讽道,“你能守成便是大金之幸。”
“你敢咒我?”宗弼嗖地拔出腰刀。
“你们怕死吗?”
把答、漫带齐声答:“不怕。”
“好!我父子三人一块儿去见太祖皇帝。”
宗弼一努嘴,顿时乱刀齐下。
杀完希尹,宗弼犹不解恨,道:“右相萧庆早年追随黏没喝,跟谷神为一丘之貉,此时一并除之。”于是,率领众军又奔向萧庆的住所。
九月底,在宗弼的亲自护送下完颜亶回銮上京。宗弼探望了重病在身的宗干,经宗干同意,宗弼对金廷高层人事进行了调整。宗弼除了任都元帅与领燕京行省外,还出任尚书左丞相兼侍中。勃极烈制完全废止了,完颜宗弼掌管着大金国的一切权力。宗弼的主要精力是向江南用兵,朝中还得有人看管,于是提拔殿前都点检萧仲恭为尚书右丞,调盖天大王完颜宗贤入朝,出任殿前左副都点检。
另外,宗弼调西京留守完颜昂回朝出任平章政事。完颜昂为金太祖阿骨打幼弟,宗弼的亲叔。在劾里钵一系中,以完颜昂的辈分最高。按照新的政治制度,改由平章政事处理国家政务。
在军内,擢升元帅左监军阿离补为左副元帅,右监军撒离合为右副元帅。
一切布置妥帖,宗弼回到祁州,调兵遣将,进兵淮南。
往年兴兵均在秋高马肥之际,这一次宗弼反其道而行之,于寒冬腊月挥师南下。腊月下旬,金兵抵达陈州、亳州一线。过完新年,即越过淝水,进抵寿州。守将孙晖一边措置守城一边急忙上奏朝廷。
此时,可用于淮西防务的有三支大军。一是淮西宣抚司的行营右护军,即张俊所部,计八万余人;二是淮北宣抚副使杨沂中所部,计三万余人;三是淮北宣抚判官刘锜一军,近两万人。按照宋廷的部署,杨沂中所部驻镇江,刘锜所部驻太平州,张俊所部驻建康。由于淮西是张俊的防区,张俊在江北驻有少量人马,其主力则在江南休整。
此次金兵南犯实在大出宋廷的意外。在满朝文武大臣看来,岳飞于京畿地区数次重创虏人,少说也要休兵一年半载。谁承想,短短三个月过去,兀术即发起了新一轮进攻。
收到孙晖的急报后各部门还在放假,枢密院当值的吏胥一边飞报宰执大臣,一边派人进宫禀奏赵构。傍晚,赵构在书房里召见秦桧、孙近和王次翁。
对于这次金兵南犯,赵构虽然震惊,但有心理准备。当三位宰执来到书房,赵构语调平静地说道:“岳飞曾预言,兀术亡我之心不死,今日果然应验。如今不是建炎年间。江南有张俊、杨沂中、刘锜,淮东有韩世忠,上流有岳飞,此外还有大江之险,那兀术无非耀兵一番。”
秦桧道:“圣上见识高远,我等如茅塞顿开。”
“情势虽无大碍,也须认真对待。”赵构话锋一转,脸色随之严峻起来,“朕判定兀术那厮不过十万人马,如今我有兵三十余万,数倍于敌。他兀术犯我淮西,我等即在淮西予以痛击,使其有来无回!”
秦桧、孙近、王次翁均不知军事,如何调兵遣将全靠赵构裁夺。赵构当即发布如下命令:命刘锜率全军先行,自太平州渡江直抵庐州,与庐州守臣固守待援;命杨沂中率全军随后,经六合、滁州,向庐州进军;命张俊率全军自建康渡江,在和州与杨沂中部会合。三支大军由张俊统一指挥。另外,命岳飞提兵东下,以水军占据池州,步骑军应援淮西;命韩世忠率军由淮河上溯,经泗州,占据濠州。
按照赵构的部署,最先渡江的刘锜一部于正月下旬抵达庐州。然而,就在刘锜抵达庐州的前一天,知庐州的陈规却病故了。陈规之死无疑极大地动摇了庐州的人心和士气,城中百姓听说陈相公已殁,纷纷举家外逃。巨师古的后军只有三千余人,正准备南撤时刘锜率兵赶到了,巨师古苦笑着对刘锜道:“刘太尉再晚来一步,自家们就走了。”
与巨师古计议一番,因庐州城无险可守,刘锜决定放弃。刚引军退出庐州城,金兵前锋便已抵达庐州近郊。金兵知是刘锜,不敢紧逼,只是远远地跟随其后。次日,刘锜退至含山县东关镇,见地势险要,于是依水据山扎寨,补充粮草,休整士卒。南下的金兵没有与刘锜交手,一部与刘锜对峙,其余部分则分别占据昭关、巢县、全椒等地。
二月初,淮西宣抚司的部队开始过江,前锋即王德。王德在和州城下与杨沂中部会合后开始北上。奇怪的是,没有经过大的战事,先前占据含山、昭关、巢县、全椒的金兵纷纷北撤,和州、滁州又落入了宋军之手。
二月的淮西气温仍然很低,加之阴晴不定,一会儿阳光隐约,一会儿雨丝飘飞,无论是金兵还是宋军,行进的速度都很缓慢。二月十七日,金兵退至柘皋镇。
其时,就在金兵缓缓撤退之际,金兵主力已集中在了柘皋镇外。位于巢县以北的柘皋镇是一座古镇,这儿地势平阔,利于用兵。宗弼调集了十万金兵,在柘皋镇外布下阵势。宗弼的计划是将宋军引诱至此,然后运用骑兵优势予以聚歼。负责指挥这次战役的是刚刚升任左副元帅的阿离补,他是一员宿将,当年征战陕西时他与宗弼同在完颜杲的帐下担任都统。
此时接近巳时,淡淡的薄雾逐渐散开,太阳正冉冉升起,广阔的原野闪耀着明丽的光亮。阿离补骑马伫立在一处高坡上,在他的身旁是四万骑兵和六万步兵组成的战阵。
最先抵达柘皋镇的是刘锜。
刘锜一军离开东关后,引兵沿大道北上,在柘皋镇外的石梁河畔与金兵猝然相遇。因前一日下过暴雨,石梁河的水势很大,刘锜只得扎住阵脚,一边联络友军一边伐树搭桥。次日,十余座木桥搭成。
“出击吧?”站立在阿离补身旁的完颜亮显得急不可耐。
阿离补摇摇头道:“时机未到。”
“半渡而击,南兵必溃。”
“郎君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阿离补用鞭鞘一指,“刘锜乃江南名将,早有所备。你看,步军持枪在前,弓手引箭在后,人马严整,旌旗不乱。此时进攻,必致挫败。”
就在刘锜率军跨过木桥,沿河列阵时,杨沂中、王德、田师中、张子盖等人也领兵赶到了石梁河边。此时,汇集在柘皋镇外的宋军已达八万余人。
完颜亮又道:“左副元帅再不下令攻击还待何时?”
阿离补笑道:“南兵此次前来志在必得,我若攻击,南兵定会全力抵御。我军既然列阵于此,莫如以逸待劳,待挫败南兵的攻势后,予以反击。”
阿离补传令各部,严阵以待。
宋军中,杨沂中找到王德,征询道:“是否等张太尉来后一并进击?”此时张俊带领后队仍在前进途中。
王德回道:“古人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我军刚至,锐气正盛,下官以为无须等张太尉前来。”
“王太尉所言,正合我意。”杨沂中点头,当即与王德分工:由刘锜攻打正面,王德等人攻击右翼,杨沂中绕道背后发起攻击。金兵的阵势此次是骑兵位于两翼,中间是步兵。步兵为韩常、孔彦舟部。
进攻伊始战事就十分惨烈。金兵左翼是王伯龙部,檀朵是一员骁将,在杨沂中引兵涉水渡河时主动出击,致使杨沂中部损失惨重,三百余人殒命石梁河畔。
攻击右翼的王德见此情景怒火万丈,对田师中、张子盖道:“不踏平虏阵誓不为人!”
田师中担心道:“右翼皆锐骑,不下两万,就自家们三个军,恐怕难以破敌。”
“自家在前,你们随后。”王德拔刀在手,奋然说罢引军过桥,不等列队,身先士卒向金兵右翼冲去。
王德一军原有八千人,近几年有所增加,达到万余人。原来的八千人以西军为主,多为敢战之士。另外,王德一军骑兵较多,万余人的队伍有一多半是骑兵。紧随其后的是张子盖,其军亦有八千余人。张子盖也是西军之后,骁勇敢战。再加上田师中一军,攻势异常凌厉。
王德首先闯入金人阵中,他善使双刀,每把刀重达二十余斤,连劈数名金兵。王德的两个儿子王琪、王顺紧随爹爹,也连斩数敌。
金兵右翼是阿鲁补部。田师中所料不差,此次柘皋之战,就数阿鲁补部最为精锐。阿鲁补一直镇守应天府,为了柘皋会战才将其调来。从数量上讲,王德、张子盖、田师中三个军略占优势,但三个军加在一起的骑兵不及阿鲁补部。
就在正面及右翼进行厮杀时,杨沂中的进攻取得了进展。首先,前军统制朱师闵遏制住了檀朵的反击,紧接着,左军统制范温、中军统制韩世良、后军统制柴斌等插到了金兵背后,发起了进攻。王伯龙见状,急忙传令高彪、檀朵,展开左翼,反包抄范温、韩世良、柴斌三个军。
这一点杨沂中早有准备,布置在最后的右军六千余人全是步兵,每人一把长斧,专门用来对付金人的骑兵。当高彪、檀朵展开队伍进攻时,摧锋军统制吴锡指挥六千名手执长斧的右军挡住了金兵的去路,接下来是一场酷烈的搏杀。
使整个战事发生转折的是阿鲁补中箭落马。阿鲁补见王德进攻迅猛,率领亲兵进行反击。王德引弓搭箭,正中阿鲁补前胸。尽管阿鲁补被亲兵救走,但金兵的士气一落千丈。
伫立在山坡上的阿离补见右翼阵脚出现松动,急忙命完颜亮率领五千人马前去增救援。这五千人马是中军护卫,完颜亮将这五千人马带走后,阿离补身边便只剩下几名幕僚。就在这时,杨沂中的侧后包抄打乱了金兵的阵脚,金兵开始全线溃退。阿离补见大势已去,只得向紫金山退走。
柘皋一战,金兵折损万余人马,而宋军损失不过两千余人。
下午,张俊率领后队抵达柘皋镇,杨沂中简要汇报了上午的战况。张俊命人速赴杭州向赵构报捷,在捷报中这样写道:“入寇的虏人在柘皋镇遭到重创,臣正督率各部奋力追击。”
当天,宋军没有向据守紫金山的金兵发起攻击,可到了第二天上午,近十万金兵已全部撤走。杨沂中问张俊下一步怎么办?张俊估摸着说道:“情形不明,先入庐州,待查明虏人的去向后再作定夺。”
驻守庐州的金兵只有千余人,见大队宋军开到,迅速北逃。二月二十日,庐州收复。
岳飞在接到出兵江州的命令之前,即已获知金兵即将进攻淮西的消息。得到探报后,岳飞连续给朝廷发去两道急奏。第一道要求乘金兵主力进袭淮西之机,起襄阳之兵北上,夺取洛阳、开封。第一道奏章发出后,岳飞觉得皇上不会准许,接着又发去第二道,建议出师蕲、黄。蕲、黄二州属淮南西路,与荆湖北路相连。另外,出师蕲、黄,既可向东增援庐州,又可兵出光州,进击蔡州乃至陈州,断敌后路。
无论是起兵襄阳,还是移师蕲、黄,都比出兵淮西高明,但是,赵构调集诸路大军会战淮西的决心已定,岳飞的建议起不了作用。二月初九,鄂州大军向淮西进发。此次增援淮西岳飞共带了四个军:背嵬军、前军、左军及大半水军。水军由副统制杨钦率领,前往池州布防。
赵构在确立了决战淮西的思路后,对长江下游江防仍不放心,于是急调鄂州水军奔赴池州。由于没有征调民夫,大军自带粮草行进。一个兵士最多只能携带十日粮食,行至舒州便已粮尽。岳飞一边申奏朝廷一边就地筹粮,同时派出小股人马前往庐州一带与张俊联络。
当联络的人马找到张俊时,庐州已经收复。在庐州城内,联络官见到了张俊,他冷着脸问:“岳太尉为何姗姗来迟?”
联络官回道:“从鄂州进入淮西全是崇山峻岭,道路崎岖,大军裹粮而行十分艰难,至舒州就已断粮,少保特命小将前来请张相公示下。”
经柘皋一战,加上轻易取得庐州,张俊判定金兵大势已去,因此道:“你可回禀岳太尉,庐州已复,虏人北遁,无须前来。”
岳飞闻讯后大为气恼:“数万人跋山涉水,辗转千里,连虏人的影子都没见着!”
气恼归气恼,当务之急是解决粮草。舒州原属淮南西路,但淮南西路自建炎年间起就不太平。鉴于此,绍兴三年朝廷下旨将蕲、黄、舒三州临时改隶江南西路。可江南西路鞭长莫及,加之山大人稀,民力凋敝,朝廷管理相当薄弱。别说筹粮供给数万大军,就连本地官吏与厢兵都难于养活。
经过商议,岳飞决定由他率领背嵬军暂住舒州,张宪、牛皋率前军、左军开往池州。一来屯扎池州的水军携粮充裕,二来日后还军鄂州,前军和左军可以搭乘战船。
此时,淮西境内十分平静,金兵也没有大的行动。虏人到底退向了哪儿?谁也说不清楚。柘皋大战前,濠州守臣王进不断发书告急,可柘皋之战结束后,也不见了王进的告急文书。敌情不明,大军不敢轻动。按照刘锜的意见,应该继续北上,收复寿春。可张俊不同意,说寿春多战事,早就应该废置。刘锜却认为寿春为淮西重镇,朝廷应驻扎重兵御守。
如果是在以前,张俊会斥责刘锜几句。经过顺昌一战,刘锜声望骤起,已官至淮北宣抚判官。张俊只得按住不快,淡淡地说道:“此事我已与杨宣抚商议过,待敌情探明后再作定夺。”
金兵南下时,在和州一带征用了不少民夫。到了三月初,民夫陆续逃回,先是哨卡兵士拦住询问,继而将官询问,最后被带至宣抚司,由张俊亲自询问:“你等从虏营逃回,虏人去了何处?”
民夫们答:“虏人已渡淮北去了。”
张俊又问:“濠州一带可还有虏人?”
民夫们摇头:“没有。”
连续拦截了好几拨民夫,均如此回答。张俊便对杨沂中说道:“虏人全部撤出了淮西应是无疑。”
“相公料敌,无人能及。”杨沂中原本是张俊的旧部,柘皋之捷,张俊又将杨沂中列为首功,杨沂中非常感激。在驻扎庐州的十几天里,两人走得很近,就连每日吃饭都在一起。
三月五日上午,张俊召集杨沂中和刘锜,吩咐道:“刘宣判多为步卒,可领军由采石矶先回太平州。自家与杨宣抚引军至淮上,以安抚濠梁之民。”
谁知刘锜一军动身不久,濠州急报便传到了庐州,说有数万虏骑正聚集在濠州城外,准备攻城。张俊一听目瞪口呆。南返的民夫不是说虏人已经退至淮水以北了吗?哪来的数万虏骑围攻濠州呢?震惊归震惊,濠州肯定要救。张俊一边飞报朝廷,请朝廷命韩世忠、岳飞两部迅速北上,一边派人追回刘锜。
当天下午,三支人马离开庐州向濠州进发。庐州距濠州三百余里,大军日夜兼程,于八日上午抵达黄连埠。忽然一股乱兵拥来,拦住一问,原来濠州已经陷落,知州王进被俘,兵马钤辖邵青战死。
刘锜问张俊、杨沂中道:“二位太尉,是战,还是退?”
“当然是战。”杨沂中答毕,转身对张俊道,“相公与刘宣判断后,下官愿为前部。”
见状,刘锜劝道:“不是下官阻沮杨少保建功,此去濠州还有六十里,虏人在暗我在明,倘若有伏,措置不及。下官以为莫如据险下寨,探明敌情,然后再议进退。”
“刘宣判所言极是,先掘壕下寨,多派斥候前往濠州探听消息。”张俊虽然不喜刘锜,但此时他也认为虏人太过狡诈,当前之计是立住脚跟,弄清楚虏人的意图,同时催促韩世忠、岳飞迅速向濠州靠拢。
为慎重起见,吃过午饭,杨沂中亲率一小队骑兵奔往濠州。
濠州为淮西古镇,隋代置州,以濠水得名。自建炎以来,濠州多次遭受战火摧残,人民流离,田园荒芜,沟渠淤塞,村镇败坏。
杨沂中急驰至濠州城下,只见濠州城门大开。杨沂中命几名兵士进城察看,不一会,军士回报,说城中已空,别说虏人,就连百姓也没有一个。
返回黄连埠,杨沂中说了濠州的情形。入夜,派出去的斥候们陆续回来,都说濠州已是空城。张俊决定大军依然在黄连埠屯扎,明日由杨沂中、王德率兵进入濠州城,至于刘锜所部,留在黄连埠已无必要,令其返回。
刘锜部下的几名统制听说又要回返,大为愤慨。柘皋一战,张俊请功只上报了杨沂中和王德,刘锜一部只字未提,全军上下早就不满。右军统制焦文通大骂道:“什么鸟人!一会儿北上,一会儿南返。虏人来了即呼自家们北上,虏人走了即将自家们逐走!”
翌日,心情忧郁的刘锜没有向张俊辞行,率军踏上归程。
然而,当杨沂中、王德领兵刚刚进入濠州城,忽报大股金兵从东、西、北三门涌入。杨沂中的紫红脸膛一下子变成灰白,就连有着“夜叉”之称的猛将王德也大为惊骇,忙问杨沂中道:“杨少保,如何应对?”
“撤!”杨沂中慌忙上马。
原来,柘皋兵败后,宗弼亲自来到淮西,在定远召开会议。会议伊始,阿离补、阿鲁补、韩常、王伯龙等将领纷纷要求退军。
宗弼久久无语。绕开岳飞夺取淮南,原本就是无奈之策,谁知十万金兵竟败在了杨沂中等人手里。如今兵无战心,将有归意,与康王划江为界已无可能。问题是,就此罢休,往日金兵铁骑留给南人的印象就会荡然无存。甚至,南人不再畏惧金兵。如若南人不再畏惧金兵,说不定康王便会起兵北上,夺取河南、河北、河东乃至燕京,将金人重新赶回极寒之地。为了大金国的生存,必须再作一搏。
“柘皋一战,大金国受辱。”宗弼忽然起身,铁着脸道,“本元帅誓报此仇!”
都元帅府内鸦雀无声。
宗弼对众将领道:“先取濠州,在濠州城下与南兵决战。”
半晌,阿离补出列劝道:“濠州城墙残破,易攻难守。况且韩世忠、岳飞均在赴援途中。一旦几路南兵抵达濠州城下,我军势必陷入重围。请元帅三思。”
宗弼断然道:“我意已决,毋庸多言。”
接下来,宗弼将兵马分为两部,一部由阿离补率领,大张旗帜,经涡口北返。并令阿离补在渡过淮水前开释所有在淮西境内征用的民夫。另一部由宗弼亲自率领,离开定远,前往钟离。同时命宿州守将赵荣派一员偏裨引兵千人沿淮河东下,于赤龙洲砍伐树木,扬言堵塞水道,阻止韩世忠东归。
三月初四,宗弼突然兵出狼窝山,直扑濠州城。
站在濠州城外,望着城墙上腐朽的楼橹,宗弼命令阿鲁补、韩常、孔彦舟,半日之内拿下城池。谁知如此破败不堪的濠州城,数万金兵激战了四天才将其攻克。入城后得知,濠州城内仅有一千五百名宋军。宗弼听罢,暗自摇头。
来不及打扫战场,宗弼将兵马埋伏在东、西、北三门外,等待宋军入城。果不其然,杨沂中、王德中计。
宋军士兵见主帅夺门而出,纷纷紧跟着外逃。骑兵马快,生还者多,步卒则多被杀死。从濠州城内直至南门外,陈尸数千。张俊听说杨沂中、王德中了埋伏,整队列阵于大道之中,用强弓硬弩一阵劲射才止住追兵。
韩世忠率领百余艘战船沿淮河而上,于十一日到达濠州境内。探马报告金兵正于赤龙洲伐树截河,顿时大惊失色,连夜东返。
三月十日,也就是杨沂中、王德从濠州城溃败的第二天,岳飞才接到枢密院的指令和赵构的手诏,说濠州危急,命他迅速提兵前往,与张俊、韩世忠等部一起围歼入寇濠州的金虏。岳飞一边传令张宪、牛皋星夜过江北上,一边带领背嵬军先行。
疾行了五天,岳飞一军终于抵达庐州城下。可是,庐州城内已不见宋军。经过打探得知,张俊、杨沂中两支人马已经退回了江南。
首先表示愤慨的是牛皋:“直娘贼,主帅无能,累死千军!”
张宪气呼呼地说道:“朝廷以张七为将,真是瞎了眼睛!”
岳飞也忍不住了,冷冷地说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上喜媚,下好谀,张七之类的人物便大行其道。官家若不修德,远小人,亲君子,纵然没有外患,也必生内忧。长此以往,国事如何了得?!”
朱芾见岳飞的话太过出格,赶忙截住:“少保身为大将,应先议军事。”
“张七已败,兀术自回淮北,淮西已无战事。”
朱芾道:“是返是留,还须申奏朝廷。”
岳飞冷着脸,一言不发。
淮西之战,岳飞愤愤不平,赵构更是怒火中烧。以赵构的设想,集中近二十万大军即使不能活捉兀术,也应重创来犯之敌。然而,濠州城下,十万官军竟被兀术打得大败。
此次淮西会战,赵构设想得很完美。战场近在咫尺,粮秣军需供给便利,朝廷也易于指挥。赵构多年来力戒诸大军不要深入敌境,最重要的原因即是担心被敌人抄了后路。在淮西,显然没有包抄后路之忧。甚至,宋军还可以断敌后路,使敌陷入围困。
三月的杭州应是最繁华的季节,花树草木,姹紫嫣红,凤凰山下的杨柳无风自摇,风情万种。但濠州之败,有如一场寒潮尽扫柘皋大捷带来的喜悦,使赵构满面黧黑。
不一会儿,秦桧、孙近、王次翁、范同应召进宫。
“张俊、杨沂中如今已到了哪里?”在宰执大臣们面前,赵构表现得还算镇定。如今,赵构最关心的是张俊、杨沂中、刘锜三支人马的去向,因为这涉及行在以及江南的安危。
几名宰执大臣面面相觑,这种时候,他们知道的情况并不比赵构多。
赵构不由得厉声道:“还不派人过江去找?”
秦桧小心翼翼地回禀道:“臣已命沿江安抚使刘子羽分派多路人马过江联络。”
好在不久即有了张俊、杨沂中、刘锜三军的下落。原来,张俊列阵大道止住了追兵后,即迅速南撤。目前,杨沂中正在引军渡江,张俊已抵达六合,至于刘锜一部,因为先行一步,全军毫发未损,正于和州屯扎。
赵构和众宰执这才长吁口气。
“韩世忠、岳飞目今位于何处?”赵构问。
秦桧回答:“据臣估算,韩世忠已过泗州,进入招信境内。至于岳飞一军,应该还在前往庐州途中。”
赵构突然手拍御案,大怒道:“韩世忠、岳飞若早日临淮,五军并击,哪有如此大败?”
几名宰执都不吭声。
赵构依然满面怒容,又道:“岳飞二月九日离开鄂州,韩世忠三月三日才离开楚州,朕累计降诏二十余道,可时至今日两军仍在半途。众卿以为,当如何处置?”
几名宰执大臣都清楚,自从张浚罢相后,都督府便不复存在。此次淮西会战由官家亲自指挥。可官家不能如张浚一样亲临战地,靠的是御札。庐州至杭州书札往返少则六七天,多则八九日。战场形势瞬息万变,依靠御札指挥战事,很多时候属于亡羊补牢。当然,这些话他们不能说,也不敢说。
秦桧道:“诸将难制,由来已久。臣以为应该从长计议,徐徐图之。”
赵构对秦桧的回答颇为不满:“从长计议!当年赵鼎、张浚也是从长计议!如今尾大不掉,还要从长到什么时候?”
孙近趋前一步道:“陛下,秦相公所言极是。诸大将统兵在外,如果骤然罢权,恐引不测。”
赵构哼了一声,没有说话。四名宰执一起低着头,噤若寒蝉。
回到都堂,秦桧对孙近、王次翁、范同道:“圣上欲罢诸大将兵权,心情迫切,二位可有良策?”
孙近道:“圣上欲罢诸大将兵权由来已久,可真要施行却迟迟不决。下官以为,若无万全之策,此事切不可操之过急。”
王次翁道:“此次圣意甚坚,看样子再拖下去已无可能。”
“万一生变如何是好?”孙近为参知政事兼同知枢密院事,按目前三名宰执的职权划分,大将生乱,第一个难辞其咎的即是他孙近。
孙近的忧虑也是秦桧的忧虑。自任相以来,朝中臣僚更换了许多,但局势动荡,龙颜无常,秦桧始终有一种岌岌可危的感觉。如今,宋金战事未了,若大将兵权被罢,引来虏人窜犯,圣上追究下来,他这个丞相脱不了干系。
“择善有何主张?”秦桧见范同一直骨碌着眼睛不吭声,故意问道。
“下官未有主意。”范同摇头。其实,他心中有了主意,只是不会将自己苦思冥想的主意献给秦桧,尽管秦桧于他有恩。
绍兴八年,乌陵思谋出使宋廷,秦桧举荐范同担任接伴使,自此受到赵构的欣赏。先由吏部员外郎升任中书门下省检正诸房公事,继而又骤升任权吏部侍郎、给事中,绍兴十一年初,再升参知政事,进入执政大臣的行列。
这一日,范同单独求见赵构,道:“臣有一策,可解陛下之忧。”
赵构连日来正在苦苦思索如何收诸大将的兵权,见范同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遂问:“朕有何忧,范卿能解?”
范同道:“陛下忧诸大将手握重兵,尾大不掉。”
赵构皱了皱眉头,随即舒展开来。被臣下看透心思,是赵构最为反感的事情,但范同既有化解之策,赵构只能将反感强忍在心底,叹了口气道:“祖宗之制在朕的手里不得施行,朕心有愧。”
“要化解诸大将的兵权并不难。”范同说完,看着赵构,似乎手握宝贝正待价而沽。
赵构忍住不快,道:“愿闻其详。”
范同胖乎乎一张圆脸浮着得意之色:“陛下所忧,不外有二。一忧诸大将的兵权骤然被罢,兴兵作乱;二忧虏人闻讯后再无顾忌,犯我江南。微臣以为,陛下二忧,可设枢密行府化解。朝廷若专设枢密行府,诸大将罢去兵权在枢密行府任职。一来诸大将的恩数不减,二来可依旧震慑虏人。”
“范卿所想,甚合朕意。”赵构眼前一亮。为韩世忠、张俊、岳飞专设枢密行府,即不掌兵权,又能专心兵事。他心中暗喜,脸上却没有流露出丝毫表情。
范同见官家神情平平,不免有些失望,赶紧又道:“臣以为,罢诸大将的兵权眼下正是时机。柘皋大捷,天下知晓,陛下即以赏柘皋大捷为名,将张俊、韩世忠、岳飞召至杭州,当面除去军职,然后委以正、副枢密使,留住行在。另从偏裨中选拔统兵将领,隶属朝廷。”
“范卿殷勤国事,忠心可嘉。”赵构轻轻颔首,停顿了一下又说,“罢诸大将的兵权事体庞杂,还须与其他大臣详细商议。”
抱着满心欢喜的范同只得蔫蔫地从宫里出来。就因这次单独献策,赵构对他的看法一落千丈。
过几日早朝散罢,赵构将几名宰执留下来议事,道:“前日范卿见朕,建议以赏柘皋大捷之名将张俊、韩世忠、岳飞召来杭州,罢其兵权,众卿以为如何?”
秦桧一听,心底火苗乱窜。同在政事堂治事,见面一口一个恩公,有了谋划却绕开自己,这种人若不除之,将来必为后患。
“以赏柘皋大捷为名自然好,只是……”秦桧欲言又止。
“卿可直言。”
“只是……几位大将会不会一起来?”秦桧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给诸大将赏功,大将们不一定都来。倘若有人来,有人不来,事泄了怎么办?
范同趋前半步道:“下官料定三大将必来。”
秦桧问道:“择善如何料定诸大将必来?”
“柘皋之捷,张俊、韩世忠、岳飞均没有参与,如今朝廷赏功,没有不来之理。”
秦桧道:“常人说,无功不受禄。正因为没有参与,所以才会请辞。”
“恩公所言极是。可后来又有濠州之败。杨沂中兵败濠州时,三人均在路途。朝廷不咎濠州之败而独赏柘皋之功,岂有不来之理?”
赵构点头道:“范卿虑事周密,朕以为可行。只是此事关涉机密,望众卿慎之又慎。”
整个召对过程孙近未说一句话,他赞成议和,但不赞同分军罢将。孙近知道,如今在朝堂中他已经没有了立足之地。召对结束,孙近便告病在家。
走出宫门,秦桧带着讥讽之色对范同道:“老夫看来,择善机敏,有丞相之才,可喜可贺。”
“恩公息怒,下官直是愧杀得紧!”范同顿时脸色蜡黄。
秦桧不等范同说完,哼了一声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