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伸手接过，和明珠对视一眼后打了开来，“断垒新生草，空城尚野花，翠华今日幸，谷口动鸣笳，”四句诗赫然在纸上。 明珠不动声色地折好还给了南怀仁，“左堂大人，圣上的御笔，做臣子的怎敢妄加品鉴。” “明中堂，陛下说了，今日驻跸此地，也是为二位着想，陛下的一番心意，希望二位能够明白，”南怀仁将明珠的手推了回去。 “谷口动鸣笳，哪来的鸣笳，荒芜无人烟，”容若在南怀仁离去后低语。 “容若，倘若皇上有警示你我之意，该派索额图来耻笑了，”明珠沉思了片刻，“当今圣上心胸宽广，非常人可比，当初将族人分编进各旗，将骨肉离散去，为的是什么？不就是让叶赫的子子孙孙淡忘掉这里，淡忘叶赫曾经的辉煌与风光，为的是防止东山再起，容若啊，圣上一片苦心啊。” 是夜月皎洁，月华如水一泻而下，容若披衣坐在帐下，四下里，一片静谧，容若闭上眼，耳畔风送来阵阵松涛，可涛声里，却隐隐夹杂着战火烽烟的厮杀声。
曹寅回来时，手上提了半坛酒，有着微醉，见到灯下的容若提了笔，摇晃着在灯下坐了，“大才子，又诗性大发了吧，瞧瞧写了什么。” 曹寅一把将容若手边不曾完稿的纸张抽了去，嬉笑着吟诵着，“堠雪翻鸦，河冰跃马，惊风吹度龙堆。阴磷夜泣，此景总堪悲。待向中宵起舞，无人处、那有村鸡。只应是，金笳暗拍，一样泪沾衣。” “容若，不能再写了，”曹寅在瞬间酒醒了一大半，压低了声音下去，“纳兰成德，你这诗词惹的祸事还不够么？” “祸事？子清，你可知当年高祖战败后，就是在这河畔自焚而亡的，可如今山河依旧，我叶赫一族，却离散各地，魂不归处，”容若苦笑一声，掷了笔。 “可那些都过去了，你这字字句句里，别人看不出来，可我却懂，难受也好、怀古也罢，可倘若这阙词落入好事之徒手里，容若，你想想看会是怎样的下场！”曹寅低吼着，一把将手稿撕成粉碎，团作一团，扔进火盆里，火苗瞬间跃升起，眨眼间便将纸片烧成灰烬。
“断垒新生草，空城尚野花，春回大地，万物萌生，一切欣欣然，子清，是不是应该这样？”容若看着灰烬飘飞着散去，惨然地笑着。 “要不要喝上一口，明个儿启程，就把这里忘掉吧，彻底忘掉，再过些许年，世人还有几人记得这里，”曹寅拾起一边的洒坛来，揭开盖子递了过去。 “子清，你不懂，有些记忆可以忘掉，可有些东西，却是已经用刀子刻在了心里，除非他日死去，否则一生一世，纵然难忘记，”容若接过酒坛，小品一口，随即抱起坛来，仰头大口大口地吞咽着，酒的辛辣混合着泪水的咸涩落入喉间透入肺腑里，有着胜过帐外月色的清寒。 回至京城时，已是梨花落尽时节，觉罗氏领人迎在了府前的巷子口里，见到一身风尘的父子俩，掩面抽泣了起来，而富尔墩月茹却是嬉笑着扑进了容若的怀里。 吴兆骞在晚些的时候候在了渌水亭下，清瘦的脸上，饱经沧桑的凄凉，一局棋不曾走完，容若已弃子言败，“先生居于府上，可还习惯？”容若随了揆叙，尊称一声“先生。
” “想我汉槎风光一年，却换来流亡二十载，风烛残年得以返还，还能苟活几春秋，纳兰公子，大恩不言谢，”吴兆骞言罢便欲行跪拜之礼。 “先生何出此言，区区一事，何必记挂心上，”容若扶了年过半百的吴兆骞起身。 “前两日出府，汉槎才听闻得诏还乡、并遂馆西席一事，已被众翰林学子广为传诵，传言当今圣上龙颜不悦，纳兰公子，满汉…….” 吴兆骞的话不曾说完，已被容若打断，“不都是传言么，既是传言，又何惧之。难不成因我与汉人学子相约品茗赏花、谈诗论画，圣上就降下罪来不成？” 吴兆骞轻叹一声，说了一些揆叙并富格富尔墩的学业长进之话，就再不多言语。 进六月里，京城已入夏，闷热无比，玄烨依旧在退朝后赏赐群臣至瀛台赏花钓鱼，湖面青碧一片，各色莲花怒放点缀其间，鱼食洒下后，群鱼依旧哄挤着而来，容若立于栏杆一侧，不禁想起去年这个时节，索额图的阴险狡诈来。 可偏偏索额图将钓到的第一尾金鲤谄笑着献给了玄烨，“皇上，您瞧这尾鱼的尾巴上，这鱼鳞上的暗纹可着实如蛟龙翔九天哪，这金鲤，奴才们怎敢捧了回去？” 奉旨钓鱼的一众大臣们纷纷落下了鱼竿，更有好事者附合着，玄烨不理，依旧端了莲子酸梅茶，小口的品着。
索额图将金鲤重放回池中，瞧向一侧的余国柱，笑道，“余大人，前些天还听您絮叨着明中堂府上的莲花好，今日万岁开恩，可开了眼界吧。” 不提莲花尚可，一提及，玄烨便想起往年索额图“井底之蛙”的言语来，本想君臣融洽共度炎炎夏日，谁料索额图却一味地煞风景，遂撂下茶盏，招来索额图，“索额图，为兄可好？” 索额图怔了怔，见余国柱在明珠的暗示下不予理会，心下不快，就听玄烨提起料理完景陵刚刚回京的噶布喇来，忙上前谢恩，“托皇上的洪福，兄长在景陵呆了几年，想是受天子龙恩，龙脉山水的滋养，是越发地硬朗了。” “哦？有这事？”玄烨笑道，“那这样吧，索额图，你也去景陵呆个几年，朕的仁孝、孝昭二位皇后入景陵时日不长，你就替朕日日上三柱香吧，顺便也滋养一下身子骨，多陪朕几年。” 玄烨一番话，着实让人听不出是褒奖还是贬斥，索额图抽了抽嘴角，心里饶是一百个不愿意，也不得不跪下谢恩。 “明珠，府上莲花好，等秋收了，记得将那莲米荷藕也送朝中大臣们尝尝鲜，好东西别藏着掖着，”玄烨打发完了索额图，将目光投向了明珠。 明珠心里暗喜，可面上却不曾表露出一分来，上前领了旨便退了下去，却给容若暗暗递了个眼色，惊喜万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