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寂静,在寒风都不敢随意进出的大堂内,凉春跪在火盆前,不停地诵经,烧着那些纸钱,陪着的莫怀宁已经靠着桌角睡去了。
没有了看客,当端木玉聪迈进来的那一刻,凉春的眼睛只微微抬了一抬,脑海中浮现白日,当太子当众宣布她就是端木令仪时,端木玉聪眼中那狠狠压下却还闪烁着的杀意。
端木玉聪的脚下因为一把匕首阻止了去路,他低头看着那带着血的匕首,那是凉春带来的,上面还沾着她的血,他还记得当她手执匕首将血滴在命牌之上时,那眼神看向他时是多么地傲慢,他明知道她那是挑衅,可是的确,他被激怒了。
“怎么,二爷也想试试?”凉春的声音犹如鬼魅的诱惑一般,在他的耳边飘荡,“我劝二爷莫要像佳瑜那般,失了自己的仪态。”
那时候,他的确没有选择接过她递来的匕首,所以这匕首便轻轻从她掌中落下,重重落在地上,那清脆的声响就像是抽在他的脸上一样。
“族中几位元老商议,明日就让你捧着老太爷的牌位出殡。”端木玉聪走到她的面前,这句话说得很不情愿。
莫怀宁被这声音惊醒了,下意识张开手臂护在凉春前头,可看向端木玉聪的眼神又有些害怕,觉得自己确实有些夸张了,缩回了手,弱弱问道:“姑父,这么晚您怎么过来了?”
“怀宁,你先回房去吧,我想二爷有话与我说,你在此处多有不便。”凉春对莫怀宁说道,可莫怀宁明显不愿意。
“你且放心地去,二爷不傻,此时自然是不敢动我的,若是还有什么暗箭要伤人,我安排的影卫也不是吃素的,再说,你毕竟不是端木家的人,守灵也不该你来。”
凉春这话是宽慰莫怀宁的,但也是说给端木玉聪听的,不过也不是什么大话,凉春比太子与晋王都早一日来淮南,岂会没有任何安排。莫怀宁见她坚持,便起身,缓缓往大堂外走去了,偌大的大堂里,便真的只剩凉春与端木玉聪了。
端木玉聪取过三支香,在烛火中点燃了,他看着手中的香火袅袅,脸沉得很,“我是姓端木,可我为何要为他守灵,我是他的嫡子,为何他的眼中就从来没有我。从小他就偏爱你爹,等你出生之后,更是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你身上,哼,既然他对我无情,那我何必与他将情谊?”
凉春看着他,在她的眼中面前站着的只是一个怪物,被利欲熏心了的怪物,她依旧烧着手中的纸钱,口中默念着佛经。
端木玉聪将香扔进了火盆里,他猛地俯下身子,手指捏着凉春的下巴,猛地抬起,“而你,一个乳臭未干的丫头,既然当年没死就该好好的继续苟且躲着,藏着!回来这番折腾,难道我给你的教训还不够?你的迟暮还能撑着你活过多久?”
凉春看着他眼中,他的脸凶恶得很,可是她丝毫不畏惧,只静静听他在那里说着:“就算明日让你捧着老头子的灵位出殡,就算让你当几日的端木家的主人,又如何?当时我给你的最后恩赐罢了。”
“你真实的模样,真是丑陋得让人不敢直视。”凉春一言一字说得清楚明白,坦荡得很。
端木玉聪凝着眉毛,面露一种厌恶,“我第一眼见到你就知道你是端木令仪,你是小四,因为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老头子,当年为了讨他欢心,我细细观察他的一言一行,你是他教养的,你的言行举止,甚至你不屑别人的眼神,都与他同出一撤。”
凉春嘴角一丝冷冷的笑意,“真的吗?我也曾问过爷爷,为何不是你,为何你不行,你猜他老人家是如何与我说的?”凉春推开他无礼的手,慢慢的站起了身子,尽管膝盖很疼,但是她依旧稳稳地站在那里。
“一个内心太过狭隘的人,不足以支撑端木一族。这是他与我说的,那时候我不能理解,可是我现在不得不佩服爷爷的识人眼光,不过用狭隘来形容你的心胸太过高抬了。”
凉春记得幼时爷爷说日后她要负责端木一族的荣耀时,她就曾经说过她并没有那么大的野心去继承家主的位置,可是爷爷却说不是她不想而是这是她的责任。她赌气说过她随了阿爹的性子并不爱那些琐事,觉得二叔更适合些。
爷爷那时候说二叔的话她那时候不懂,如今算是明白了。
“我内心狭隘?”端木玉聪冷笑道:“就他一腔正义,就他心胸开阔吗?他那样栽培你教导你,不就是希望有朝一日你能嫁进皇家成为皇后吗?若你只是一个男子,在他的眼里你也一文不值!”
凉春不想与他辩驳这些,在狭隘的人心里这世上的一切都是狭隘的,“明日,你可以做那个捧灵位的人,只要你觉得你这双沾了那么多无辜生命血的手还配的话。”
端木玉聪猛地一踹火盆,那盆中的火花四溅,星星火花落在了凉春的孝衣上,但是她未退缩一步,只见端木玉聪指着她的鼻子,“你凭什么说我的手脏,你才是罪魁祸首,你的爹娘不是被我杀的,是你,你那个棺材里躺着的尸体害死他们的!”
提到爹娘,凉春的心头也窜出怒火,她看着端木玉聪,咬牙切齿说道:“若不是我想让你亲眼看着你这些年的筹划是如何破灭的,我如今真的想杀了你!”
端木玉聪笑了,一脸不屑地笑了,“你一个身中迟暮之毒的人,竟然说要杀死我,你还是多想想自己接下来的日子如何过吧!”
“你说什么……”端木翎的声音就这么出现在门外,他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们,莫怀宁怕端木玉聪伤害凉春才匆匆找他过来的,可是在门外他听到的却是凉春身中迟暮之毒的事。
端木玉聪此时已经有些魔怔了,在他眼里面前这个已经不是儿子了,而是一个凉春的拥护者,所以他竟然一点也不害怕被端木翎知道,对着他大声地说道:“对啊,她中了迟暮,是我下的毒,她,就要死了!”
端木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看向凉春,凉春此时的神情很是复杂,她不忍看到神情那般纠结的二哥,可不知道如何解释,在端木翎看来一切就是默认了,他一步步走向自己的父亲。
“你答应我的,你答应我的!”端木翎三步并作两步上前,猛地扯住了自己父亲的胸前的衣服,“你答应我不再伤害小四的,我已经原谅你一次了,你答应不会再伤害小四的!”
端木玉聪猛地推开了他,一脸嫌弃地对他吼道:“你是疯了,这么护着她,她不是你的妹妹,佳瑜此时,你却这样的护着她,眼中还有没有我这个父亲!”
“我若不拿当你父亲,当年偷听到你与那些杀手的对话时,我就该到爷爷面前揭发你的,我若不拿你当父亲,不会明知道你给怀宁下了毒还骗自己一切都是误会!”端木翎咆哮回去,端木玉聪一愣。
端木翎的脸上挂了两行悔恨的眼泪,那一年他听到小四出意外了,他想去找父亲帮忙一切去找小四,可是在书房外他听到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声音告诉父亲,事情已经办妥了人已经跳下悬崖再也回不来了。那一刻他才知道,小四死了,被他的父亲杀死了。
凉春看着端木翎痛苦的样子,而端木翎看着她时却更加痛苦,“对不起,小四,对不起……我当年就该说出来,是我欠你,欠你们一个公道!”
“二哥……”凉春这一声喊出口,“你改变不了什么的,爷爷都知道,这些年爷爷一直知道,所以就算被他囚禁,爷爷也一直没有让出当家人这个位置,你不用为此难过,他所做的一切事,都与你无关,你无需为了他的错自责内疚!”
“我有什么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努力,要得到自己的东西本就该付出一些代价……”端木玉聪并不为意,在他看来自己并没有错。
端木翎拿起了地上的那把匕首,端木玉聪下意识退后了一步,凉春猛地上前拉住他,“二哥,你这是要做什么?”
“既然他不觉得有错,没有任何悔改之心,那就让我这个做儿子的杀了他,还爷爷还大伯大伯母还你还牧北野一个公道!”
端木玉聪一脸不可思议,不相信自己的儿子竟然真的要杀他,“你这逆子,竟然要弑父!”
“二哥,你不能杀他,他囚禁爷爷这么多年都未下杀手,你若杀了他,岂不是要背上弑父的恶名,成为旁人口中连他都不如的人!”凉春劝着,她不想她的二哥手上沾任何的血腥。
“可是他给你下了迟暮那样的毒,他要杀了你……你不必再为他求情……”
凉春猛地一拉端木翎的手,“我是中了迟暮,可是我不会死了,我的迟暮已经解了。”
端木翎愣在那里,连端木玉聪都不敢相信,端木翎摇着头说道:“迟暮之毒,你如何解,你不用为了安慰我而骗我。”
凉春看向端木玉聪,他的脸上也写着一样的质疑与不信,凉春从端木翎的手中取过他要去刺杀端木玉聪的匕首,对端木玉聪说道:“我知道你不信,可我便是死不了,至少我会活得比你更长久,只要我在一日,你就休想得到端木家。”
端木玉聪看她一脸的自信,不像是说谎,他不确信地说道:“不可能的,迟暮之毒,要解毒必须要断灵珠,而断灵珠已经被我摔碎了,你如何解?”
凉春将匕首扔到了他的跟前,拉着端木玉聪,“你既然知道世上有一种毒药叫做迟暮,那自然应该世上还有一种解药叫做弥生。”
弥生,当端木玉聪听到这个名字时,身子都是一颤,他自然知道,可是随即他又狂笑摇摇头,“就凭你,哪里能得到弥生,那是何等宝贵的解药……这世上只有一个人有弥生,可那个人已经不在了,早就死了……”
凉春感觉得到端木玉聪此时已经在半信半疑的边缘挣扎了,她想要将他彻底地推下去,“弥生,我的确没有,可是皇上有,皇上把弥生给了王爷,王爷却把弥生给了我,若是你不信,大可去进宫面圣。”
端木翎此时却是真的信了,他看着凉春心像是落了地一般的安定了,他没有想到牧北野那时候拦着他是因为给凉春吃了弥生,此时他终于明白为何凉春那么长的时间不愿意见他了。
端木玉聪看着凉春,还是一脸的不敢置信,可是他又不得不信,他嘴里念着:“不会的,不会的……”
“端木玉聪,你说得没错,的确是我,是我还是了那些人,他们都是为了救我选择牺牲了自己,所以当我重生的那一刻起,我就发誓,再也不会让任何一个人为了保护我而被你伤害。”
凉春说出这番话时,并不敢去面对端木翎,因为她原本不想他知道这些,不想他夹在自己与端木玉聪之间左右为难,她别过了身子。
此时的端木玉聪却像是失了理智一般,他觉得凉春就是他生命中最大的魔咒,他怎么也不能将她除去,他的余光看到地上那血迹斑斑的匕首,一个念头在脑海中产生,他猛地拿起那把匕首,奋力朝着凉春的后背就要刺过去。
只是一只手,有力地握住了端木玉聪的手腕,凉春感到不对劲而转身的时候,看着端木翎夺下了端木玉聪手里的匕首,将他推开。
“你要刺小四哪里?想要杀了她吗?”端木翎质问这自己的父亲,他猛地一挥,那匕首狠狠地刺进了他的肩膀,凉春吓得一声惊叫“二哥!”
端木玉聪也未想到,可是端木翎阻止着他的靠近,他看着他,虽然额头已经渗出汗珠,虽然唇色已经泛白,虽然他的血还未停下,他的一言一字却十分清楚,“你给予她的伤害,我必一刀刀自己承受,子代父过,这是我的宿命。”
那一滴滴血落在地上,端木玉聪愣在了那里,他看着凉春喊人将端木翎抬走了,看着地上空留的血迹,半晌之后,他的嘴角一丝丝的冷笑:
“这世间都是假的,什么父母,什么儿女,都是假的,唯有我自己是一心为我自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