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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人间失格(第三手记)

竹一的预言,一个应验了,另一个则落了空。“被女人迷恋”这个不太光彩的预言成真了,而“成为伟大的画家”这个饱含祝福的预言则并未实现。

我只成了一个为庸俗杂志画画的拙劣漫画家。

我由于镰仓事件而被高中开除了,之后便住进了比目鱼家二楼的一间只有三铺席大的房间里。家里每月都会给我寄一丁点儿钱,不过即使是这么点儿钱,他们也不会直接寄给我,而是偷偷地寄到比目鱼那里——而且,这是家里的哥哥们瞒着父亲偷偷寄给我的。我与家里的联系就仅止于此了,所有其他的关系都被断绝了。比目鱼也总是对我拉着脸,即便我对他摆出一副殷勤谄媚的笑脸,他也从来不对我笑一笑。人类这种生物,翻脸居然比翻书还快,还真是卑鄙无耻啊,不,与其说卑鄙,倒不如说是滑稽吧。他对我的态度就这样发生了三百六十度的巨大转变,成天都装模作样、煞有介事地对我说:

“不许出门,总之,你就是不要出去。”

因为我有自杀倾向,也就是说我有追随那女人跳海的危险倾向,因此比目鱼严禁我外出,仿佛是在监禁我一样。我酒也没得喝,烟也没得抽,一天到晚都只能蜷在二楼三铺席房间的被炉里,像个傻子一样看着旧杂志。如今的我,早已连自杀的力气也没有了。

比目鱼的家在大久保医专附近。即便他家的那些招牌,“书画古董商”、“青龙园”之类的看上去很像那么回事儿,然而也只不过是一栋两户小楼中的一户而已。店面十分狭窄,店内满是尘埃,只摆着一些凑合事儿的“藏品”——当然,比目鱼并不靠店内的这些凑合玩意儿做买卖。他靠的是将这位主顾的宝贝转让给那位,从中牵线搭桥并借此牟利。他很少在店里待着,通常一大早便板着脸出门去了,只留下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子看着我。这小子只要一有空闲,便去找附近的孩子玩接球游戏。即便是这小子,也完全把我这个待在二楼的食客当成白痴看待,有时候还摆出一副大人模样对我说三道四。我本性不擅与人争辩,便装出一副侧耳倾听、心悦诚服同时又疲惫不堪的样子,对他百依百顺。这小子据说是涩田的私生子,尽管如此,因为某些隐情,涩田与他并不以父子相称。涩田之所以一直独身,似乎也与这其中的隐情有那么一丝关系。我以前听家里人说过一些传闻,不过我对别人的事情一向不感兴趣,因此对于其中的具体情况,也不是特别了解。不过,这小子的眼睛确实会奇妙地让人联想到鱼的眼睛,所以说不定真是比目鱼的私生子也未可知……然而,倘若事实果真如此,那这对父子也真是够落寞的了。他们两人有时也会瞒着二楼的我,在深夜里悄无声息地吃外卖上门的荞麦面条呢。

比目鱼家的一日三餐都是由这小子料理的,然而为我——这位二楼的食客——所准备的饭食则放在小食桌里,由他一天三次送上来。比目鱼则和这小子在楼梯下面湿乎乎的四铺席半房间里,匆匆忙忙地吃着饭,碟子和碗不时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三月底的一个傍晚,不知这比目鱼究竟是找到了什么出人意料的生财之道,还是有什么其他的企图——确实都被我猜中了,不过其中恐怕还有其他我猜不出来且更为琐碎的原因,他将我招呼到了楼下一张摆着珍贵小酒壶的餐桌旁,作为东道主的他一边自顾自地对——不是比目鱼而是金枪鱼——桌上的名贵刺身又是赞赏又是感叹,一边微微开始向我——这个坐在一旁发呆的食客,劝起酒来:

“今后究竟有什么打算呀?”

我没有回答,只是一个劲儿地用手抓盘子里的沙丁鱼干吃。看着这些小鱼银色的眼珠,醉意像股暖流隐隐约约地泛涌上来。我开始怀念起过去四处游玩的日子,甚至开始怀念起堀木来了。我对“自由”的渴望愈发深切,差一点就抽泣起来。

自从在比目鱼家住下之后,我甚至连那套搞笑的把戏也不玩了,每天只是卧倒在比目鱼和那小子的蔑视之中。比目鱼也极力避免与我发生什么推心置腹的长谈。与此同时,我也无意追着向他诉苦。自此,我已经彻底成了他家的一个饭桶了。

“所谓暂缓起诉,就是说你不会因为这次起诉而成为一个前科惯犯。因此,只要你有心是可以重获新生的。所以啊,一旦你想改邪归正就好好地与我谈一谈。我也会好好考虑的。”

比目鱼的说话方式,哦不,应该说,这世上所有人的说话方式,都是如此这般的麻烦和朦胧,其中似有一种逃避责任般的复杂和微妙。对于这种毫无益处的防范戒备和无数令人厌烦的小策略,我常常感到困惑,乃至无比厌烦。于是我对此总是开玩笑搪塞敷衍,抑或是无言默认听之任之,总之,我对此采取的是一种失败者的消极态度。

直到多年之后,我才知道,如果当时比目鱼对我直言相告,也许事情便迎刃而解了。然而正是因为他那不必要的防范戒备,不,应该说,正是因为世人的那种无法理解的虚荣心作祟,才使我产生了阴郁的想法。

要是比目鱼当时这么说就好了:

“公立也好私立也罢,无论如何,从四月份开始,你得找个学校念书了。一旦你进了学校,生活费什么的家里自会给你送来。”

等我知道这件事时,已经是很久以后了。然而事实就是如此。他当时如果说得直接一点儿,我一准儿就会按他说的去做了。可话到了比目鱼嘴里,却被他那良苦的用心和迂回的说话方式给奇妙地扭曲了,因而也彻底改变了我此后的人生方向。

“如果没心情和我好好谈,那也没办法了。”

“谈什么?”

我对此完全没有任何头绪。

“你心里有什么打算?”

“比如说?”

“比如说,你今后有何打算?”

“去工作的话,不知道行不行?”

“不,不是这个,你心里究竟怎么想的?”

“可是,如果说要去念书的话……”

“这是要花钱的。不过,问题不在钱,在你的想法。”

可他为何对家里会给我寄钱一事只字不提呢?他只要说清楚这个,我的想法便也明了了。可他却偏偏不说,弄得我云里雾里。

“怎么样?你对将来有没有什么打算?照顾一个人究竟有多难,对于你这个受到照顾的人来说,是无法理解的。”

“不好意思。”

“这才是我所担心的啊。我既然已经答应照顾你,就不希望你一直这么半吊子下去。我希望你能找到一条改过自新之路,能让我看到你对此事的决心。比如说,我希望你就你自己未来的打算来找我好好谈一谈。这样的话,我也会给你我的建议。不过,我比目鱼终归是个穷人,如果你还想要之前那种奢侈的生活,那你就搞错对象了。但是,如果你能好好振作起来,认真考虑和明确自己将来的打算,之后再来找我好好商量。我也一定会尽我微薄之力助你重新做人。明白我的心情了吗?你对自己以后,究竟有什么打算啊?”

“如果这里容不下我,那我就去工作……”

“这就是你心里想说的吗?你也知道,现在即使帝国大学毕业的学生……”

“不,我并不是要当上班族。”

“那你究竟想干什么?”

“画家。”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啊?”

我无法忘记当时比目鱼缩着头笑着的那张脸以及他脸上的那股狡猾劲儿。这张脸看似轻蔑,而又与轻蔑不同。若是把人世比作大海,那么这张脸便是奇妙地映现于海底千寻深不可测之处的一张面影。那脸上的笑容,让我得以一瞥成人生活深处的奥秘。

“这种事情太不像话了,你现在一点都不认真,好好想想,今晚再好好考虑一晚上。”被他这么一说,我便像被人赶着一般跑上了二楼,在床上躺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别的方案来。于是,天快亮的时候,我从比目鱼家里逃了出来。

我傍晚时回来。我去如下所记的一位朋友那里商量未来的打算了。请一定不要为我担心。

我用铅笔在便笺上大大地写下这么一段话,又留下了浅草堀木正雄的住址及姓名。之后,便偷偷地溜出了比目鱼家。

我并不是因为比目鱼的一通说教,心中懊恼,才从他家里逃出来的。其实,我正像比目鱼所说的一样,是个完全打不起精神、振作不起来的人。未来打算什么的,我也是完全没有任何头绪。而且,对于一直在他家里当食客这件事情,我自己心里也感到过意不去。就算万一我在这段时间里树立了志向,奋发图强,每个月还是要接受贫穷的比目鱼的资助,作为重新做人的本钱。一想到这里,我便又内心黯然无地自容了。

不过,我也不是因为真的要同堀木那样的人商量什么“未来的打算”才从比目鱼家逃出来的。这只是用来让比目鱼安心,哪怕是让他安心那么一小会儿的托词罢了。

——而在他安心的这段时间里,我可以多多少少再逃得远一点儿。正是出于这种侦探小说式策略的考虑,我才写下了那张便条。不,比起这种策略性的考虑,恐怕隐秘的心理更为准确一些,即:我害怕这突如其来的巨大打击会使比目鱼惊慌失措。虽说是出于恐惧,但依旧不失为一个正确的做法。尽管这件事迟早都是要穿帮的,我还是会因为害怕而拼命掩饰。这便是我那可悲的癖性之一,尽管这种癖性与世人所谓说谎的那种卑鄙性格十分相似,但是我从来没有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去掩饰什么。我只是对那种突然之间的气氛变化感到窒息般的恐惧。即使明知事后会对自己产生不利,还是会进行之前那种“拼命的服务”,就算这种“拼命的服务”是一种愚蠢的、被扭曲的、微不足道的东西。正是出于这种服务的心态,我才会在大多数场合多说那么一句掩饰的话。然而,我的这种习性也常常给予世上那些所谓正直之人很多可乘之机。

于是,我便把当时记忆深处所浮现出的堀木及其住址,原封不动地写在便条的一角。

我从比目鱼的家里出来,一直走到了新宿。把口袋里的书都卖了,最终还是身无分文,穷途末路了。我虽然很讨人们的喜欢,但也从来没有体会过所谓的友情。堀木这样的酒肉朋友另当别论,然而同别人打交道这种事情,从来都只会让我感到痛苦。为了缓解这种痛苦,我便拼命地耍我那套逗人开心的滑稽把戏,结果每次都把自己弄得筋疲力尽。在大街上看到熟悉的面孔,甚至是与那熟悉的面孔相似的面孔,我也会心中赫然,倏忽之间便被一种恐惧攫住,浑身战栗、头晕目眩。即便知道自己为别人所爱,却仍然缺乏爱的能力去爱别人——当然,我对世上的人是否真的有“爱”这样的能力,是保持很大怀疑的。——这样的一个我,是没有所谓的挚友的。此外,我甚至连那种“走亲访友”的能力也没有。对我来说,别人家的门比《神曲》中的地狱之门还恐怖得多。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我甚至能切身地感到在那扇门的深处,有一只恍若恶龙的、腥臭无比的怪兽正在蠢蠢欲动。

我同谁都没有交情。我无处可去。

堀木。

这次真是弄假成真了。如同我在便条上所写的那样,我决定去浅草拜访堀木了。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主动去堀木家拜访过,只是给他发过电报,叫他来我这里。如今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有足够的钱给他发电报。况且,就我目前这穷困潦倒的状况,如果只是给堀木发个电报,他也不一定会过来。所以眼下只能下定决心去做我最不擅长的“走亲访友”之事了。我唉声叹气地坐上市营电车,一想到在这世上我唯一能够靠得住的朋友竟是这个堀木,不免感到脊背发凉,一阵凄惨落魄之感涌上心头。

堀木在家。肮脏的小路深处是一座两层的房屋,堀木便住在二楼的一个六铺席房间里。楼下是堀木年迈的父母和三个年轻的手艺人,正在缝缝补补敲敲打打,制作木屐的带子。

那天,堀木向我展示了他作为城里人的崭新一面,便是俗话说的那种从不吃亏的性格。他那种狡猾冷酷的利己主义简直让我这个乡下人目瞪口呆。他绝不是一个像我这样随随便便的人。

“你这家伙,真是把我吓了一大跳啊。你家老爷子原谅你没?还没有吗?”

我没有告诉他我是逃出来的。

我一如既往地瞒着他。尽管很快就会被堀木看穿,我还是在尽可能掩饰着。

“啊,总有办法。”

“喂,这可不是什么好笑的事情。算我给你一个忠告,这些蠢事还是到此为止吧。我今天还有点事,最近真是忙死了啊。”

“有事?什么事?”

“喂喂,不要把坐垫上的线弄断了。”

我一边说着话,一边无意识地用指尖捻扯着坐垫四角那穗子一样不知道是缝线还是针脚的东西。堀木对于自己家里的东西,哪怕是一根线也万般珍惜。对此他不仅毫无愧色,反而横眉瞪眼地把我责怪一通。仔细想来,堀木在之前同我的交往中,确实也从来都没有吃过亏的。

堀木的老母亲用托盘端了两碗红豆年糕汤上来。

“啊,这是……”

堀木摆出了一副俨然发自内心的孝子模样,在他老母亲面前不胜惶恐起来,就连说话的措辞也变得愈发郑重尊敬乃至不自然了。

“真是麻烦您啦,是红豆年糕汤吗?真是太慷慨啦。我有事一会儿就要出去啦,本不用劳您这么费心的。不不,不过,您好不容易为我们做了拿手的红豆年糕汤,不吃就太浪费您这番苦心了。那我们就吃了。你也吃一碗吧,怎么样?这可是家母特意做的红豆年糕汤呢。啊,真好吃,真是太慷慨啦。”

堀木脸上洋溢着一股做作的喜悦——说是一种戏剧性的喜悦亦不为过,一边说着,一边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于是我也喝起汤来,味道仿佛白开水一般乏味。之后,又吃了年糕。我绝不是因为贫穷而瞧不起他们,可那东西根本不能算是年糕,究竟是什么东西,我也不知道。

其实,我当时并没有觉得这红豆年糕汤难吃,不仅如此,我也深切地感受到了堀木老母亲的那番好意。我虽然对这种贫穷感到恐怖,但心中也是绝无任何轻蔑的。

那两碗红豆年糕汤,以及为此而欢欣鼓舞的堀木,让我得以目睹城里人节俭朴素的本性,和东京普通家庭之中内外变通、算计经营的真实境况。而只有我这个内外不知变通,一心只想从人类生活中逃离的白痴一个人为时代抛弃了,就连堀木都弃我于不顾了。我狼狈地拿着那涂漆剥落的筷子夹着年糕,心中禁不住感到悲凉而寂寞。我只想把这种心情记录在此。

“对不起,我今天还有事情。”

堀木站了起来,一边穿外套一边对我说。

“不好意思,我先走了。”

正在这时,一个女人来找堀木。而我的命运也因此发生了骤变。

堀木瞬间变得活力四射起来。

“啊,真不好意思,这会儿正要去您那里拜访呢。结果这家伙突然来了,不过也没关系。来,您请。”

堀木一副毕恭毕敬诚惶诚恐的样子。我赶忙把自己的坐垫让了出来,翻了一个面递给他。他一把拽过我的坐垫,又翻了一个面,谦卑地递给那女人。房间里除了堀木自己的坐垫外,只剩一个给客人用的坐垫。

她是一个瘦瘦高高的女人。只见她将那坐垫挪到了自己身边,在房间门口附近的角落里坐下了。

我无精打采地听着他俩的对话。女人似乎是一家杂志社的,委托堀木画插画之类,眼下似乎是来取稿的。

“这个还挺着急的,所以……”

“啊,已经完成了,早就搞定了。请过目。”

这时,来了一封电报。堀木看着电报,立刻变了脸。

“喂,你这家伙,这是怎么回事?”

是比目鱼发过来的。

“总之,你先赶紧回去吧。我要是能送你回去就好了,不过现在我确实没那个时间。你这家伙真是,离家出走还摆出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

“请问,您府上在哪里?”

“在大久保。”我脱口而出。

“这样啊,离我们杂志社很近呢。”

女人在甲州出生,二十八岁,同五岁的女儿一同住在高圆寺的公寓里。据她说,她的丈夫已经死去三年了。

“看起来你一直过得挺不容易呢。可怜呢,这么细心周到。”

我开始吃上了软饭,成了她的情夫。每当静子(这个女记者的名字)出门去位于新宿的杂志社上班时,我便和她五岁的女儿茂子在家看家。此前,每次母亲外出上班,茂子便会去公寓管理人的房间玩耍。如今,来了一位“细心周到”的叔叔做她的玩伴,她似乎非常高兴。

我就在这里无所事事地待了一星期。在公寓窗户近旁的电线上,挂着一只江户风筝,即使已经被春天的尘风吹得破破烂烂,这风筝还是死死地缠在电线上,像是在肯定什么似的点着头。我每次看见这番情景都禁不住红了脸,苦笑起来。这番情景甚至会出现在梦里,如梦魇一般缠住我。

“我想要点钱。”

“……要多少?”

“很多……钱尽缘亦断这句话,可一点儿也不假。”

“笨蛋,那种老掉牙的说法……”

“真的吗?不过你不明白。这样下去,我很有可能会出走的。”

“到底是谁穷呀?所以到底是谁要出走啊?真奇怪。”

“我想自己挣钱,用自己挣来的钱买酒,不,买烟。说起画画来,我可比堀木要强得多。”

此时此刻,我的脑海里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了那几张在中学时代被竹一称作妖怪的自画像。那些被弄丢的杰作。大概是在数次搬家的时候陆续弄丢的吧。我感觉,只有那些画才是真正优秀的作品。之后,我还见识了各种各样的很多画,然而比起我记忆中的那些杰作来,都不免黯然逊色。为此,我的心里时常空落落的,一种慵懒倦怠的失落感也不断地困扰着我。

一杯喝剩的苦艾酒。

我悄悄地描述着这股失落感,仿佛永远都难以填满。一说到画,那杯喝剩的苦艾酒便会隐隐约约地出现在我眼前。啊,真想让她看看我的画呀。这样一下来,就能让她相信我的绘画才能了。我感到焦躁不安,并为这种焦躁而感到苦闷难言。

“哈,怎么样?你呀,一本正经说笑话的样子真是可爱。”

这可不是在说笑话,这是真的。啊,真想让她看看那幅画。我为此反复且徒劳地烦恼着。不过突然之间,我改了主意,放弃了原来的想法。

“漫画,对,至少在漫画方面,我是比堀木强的。”

这句骗人的玩笑话反倒让她信以为真了。

“对呀,我其实也挺佩服你的。你给茂子画的那些漫画,每次都能把我逗得哈哈大笑。试试看吧,怎么样?我可以帮你去找一下我们杂志社的总编。”

那家杂志社正在发行一种面向儿童的月刊杂志。然而杂志的名头并不十分响亮。

“……女人们一见到你,大概都会忍不住想要为你做点什么……你总是一副惴惴不安、像是在担心着什么的样子,然而却又总是没个正经……有时候,又一个人消沉起来,那样子,让女人看了还真是心动不已呢。”

此外,静子还对我说了许许多多的好话。虽是夸赞,然而在我看来,这依旧是吃软饭者令人鄙夷的特性。因此,我便愈加消沉,再也打不起精神来了。金钱比女人更重要,迟早有一天我得从静子这里出走,自己养活自己。心里虽是这么打算的,然而实际上却愈加依赖静子了。离家出走之后的一切生活,几乎全部都靠这个不让须眉的甲州女子来照料。于是,面对静子,我也不得不变得愈来愈“惴惴不安”了。

承蒙静子多方奔走,比目鱼、堀木还有静子三人成功进行了会谈。我自此与老家完全断绝关系,并与静子在“光天化日之下”同居。与此同时,由于静子的帮助,我的漫画也出人意料地卖了钱。我便用这钱来买烟买酒。情况似乎有了好转,可我的不安与抑郁却愈发严重起来了,整个人也消沉得不能再消沉了。有时,我正为静子的杂志画着每月的连载漫画《金太与小太的冒险》,脑海中会突然浮现出老家的情景,心中便感到一阵落寞凄凉,再也下不了笔,只是一个劲儿低首垂泪。

茂子是我当时隐秘而唯一的救赎。那时,茂子已经开始毫无拘束地叫我爸爸了。

“阿爸,只要诚心祈求,神灵什么都会答应,这话是真的吗?”

我倒是真想这样向神灵祈求啊。

啊,请赐予我冷酷决绝的意志。请叫我领悟“人”之本质。人们相互倾轧,这难道不算是罪过吗?神啊,请赐予我愤怒的面具吧!

“嗯,对呀。如果茂子去向神祈祷的话,神一定都会答应的。爸爸去的话,可能就不行了。”

我甚至对神也感到害怕。我不相信神的爱,只相信神的罚。信仰便只是接受神罚,低头走向审判而已。我相信地狱的存在,可是对于天国的存在,我是无论如何都不相信的。

“为什么爸爸不行呀?”

“因为爸爸不听话。”

“真的吗?可大家都说爸爸是好人呀。”

那些话都是骗人的。我知道这座公寓里的人都曾向我示好,然而我对他们的示好却感到十分害怕。我越是感到害怕,他们便越喜欢我。以至于我最后不得不处处躲避他们。这种不幸的癖性,是根本没法和茂子说清楚的。

“茂子究竟想向神灵祈求什么事情呀?”

我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转移话题。

“茂子想要真正的爸爸。”

我大吃一惊,眼前一阵眩晕。敌人。我是茂子的敌人吗,抑或茂子是我的敌人?总之,这里有一个可怕的大人在威胁着我。他人,无法理解的他人,满是秘密的他人。茂子的脸看上去突然就变成了这么一个他人。

原以为只有茂子是例外。可她终究还是有那么一条能在“无意中拍死牛虻的尾巴”。从那以后,我甚至对茂子也开始感到胆战心惊了。

“色鬼,在不在?”

堀木又跑到我的住处找我来了。那天我离家出走,正是他的所作所为让我深感世态之炎凉。然而即便如此,我也没有将他拒之门外,反倒似笑非笑地开门迎接。

“你这家伙画的漫画倒是挺受欢迎的不是吗?像你这样一个外行,倒还真是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胆量啊。不过,你可不要大意,你的素描画得那是完全不成样子。”

他对我摆起了师父的架子。我真想把自己的那幅妖怪画拿给他看看,看看这家伙看了会是什么表情。我心里的那股徒劳的失落感又油然而生,对他说道:

“你要再这么说下去我就要号啕大哭了。”

堀木愈发得意起来了,他说:“光是人情练达可是不够的,总有一天会露出破绽的哟。”

人情练达……对此我只得报以苦笑。我,人情练达,我居然有这种才能!像我这样对人类恐惧,继而进行躲避和欺骗,与俗语所说的“不去招惹神灵就不会受到神灵的惩罚”的狡猾伶俐八面玲珑的人生信条其实是相同的。啊,人类啊,彼此之间并不理解对方,截然不同的两个人,相互之间却引为挚友,一生都毫无察觉。直到对方死去时,不还流着眼泪念着悼词吗?

不管怎样,堀木都是我离家出走之后一应事务的监督者——他一定是在静子的请求下才勉强答应下来的,如今的他俨然一副助我重获新生的大恩人或是月下老人的派头,有时一脸理所当然地对我进行说教,有时还在深夜醉酒时来访借宿,有时还要跟我借五块钱——总是五块钱。

“不过,你这家伙,玩女人也该有个限度了。这样下去世人可容不下你啊。”

所谓的世人,究竟是怎么样的东西呢?是复数的人类?这世人的实体存在又在哪呢?然而,我只感觉这是一个强大的、严酷的、恐怖的东西。我从出生便是这么想的。但是如今被堀木这么一说,我一句话差点便脱口而出了:

“所谓的世人,不就是你吗?”

可我并不想惹怒堀木,便又把嘴边的话吞了回去。

——世人是不会放过你的。

——不是世人,而是你不会放过我吧?

——做出那样的事来,世人会让你吃苦头的。

——不是世人,而是你吧?

——不久世人就会遗弃你了。

——不是世人,而是你会遗弃我吧?

你这家伙,对自己的恐怖、怪异、阴险、狡诈、狠毒有点自知之明吧!这些乱七八糟的话语在我胸中蹦来蹦去,我只顾得一个劲儿地拿手绢擦脸上的汗。

“冷汗,冷汗。”我只能笑着说道。

然而从那时起,“所谓的世人,无非便是个人”这一想法,便开始在我脑中扎根了。

这个想法在我脑中扎根之后,我多少能够凭借自己的意志行动了。用静子的话说,就是我稍微任性一点了,不再那么畏畏缩缩、战战兢兢了。用堀木的话说,就是我变得小肚鸡肠了。另外,用茂子的话说,就是我不再那么宠她了。

我不说话,也不笑,每天一边照看茂子,一边应各个杂志社之约画画——渐渐地,除了静子她们杂志社,其他杂志社也开始向我约稿了。不过这些杂志社尽是些比静子她们杂志社更加庸俗低劣的三流杂志社。除了此前的《金太与小太的冒险故事》,还有明显模仿《慢吞吞老爹》的拙劣漫画《慢吞吞和尚》,以及一部名字叫《急性子阿平》的,我自己都搞不清楚的颇为自暴自弃的连载漫画。我实际上是怀着一种阴惨的心情,慢吞吞地——我运笔画画是非常慢的,为了挣酒钱才画这些漫画的。静子一从杂志社下班回来,就换我出去了。我在高圆寺车站附近的路边摊或者小酒吧里喝着廉价酒,等到心情稍稍舒畅一点,才又回到公寓。

“你啊,越看越觉得你的脸奇怪。慢吞吞和尚的那张脸,实际上就是从你的睡相里得来的灵感呢。”

“你睡觉的样子,真是好显老呀。像个四十岁男人。”

“还不都怪你,都被你吸干了。孤身若水流,为何苦,为何愁,凄凄川边柳。”

“别闹啦,早点睡吧。或者再吃点东西?”她很镇定,仿佛不是和我说话。

“有酒我就喝。孤身若水流。孤水若身流,啊,不,孤水,孤水若水流。”

我一边唱着,一边让静子给我脱衣服。之后,便把头埋在静子的胸中睡去了。这便是我每日所做之事。

今天像昨天一样,

重复同样的事情。

没有狂热的欢愉,

巨大的悲伤亦无缘降临。

绕开前方拥塞的巨石,

像蟾蜍一样迂回而行。

这是上田敏[9]译的查理·柯洛[10]一首诗。当我看到这句诗时,便一个人脸烧得通红。

蟾蜍。

——这就是我。世人于我没有什么容忍不容忍,遗弃不遗弃的。我只是一个比狗比猫都要劣等的动物。蟾蜍,像个蟾蜍一样慢吞吞地蠕动。

我的酒喝得越来越多。如今我已不仅仅在高圆寺车站附近喝酒,还要跑到新宿和银座去喝。有时候甚至连家也不回就直接在外借宿了。我只是不想再“重复同样的事情”。我在酒吧里装出一副无赖相,亲吻调戏附近的人。总之,我又和殉情自杀之前一样,不,不是一样,而是比那段时间更加放纵和下流,沉迷酒精,穷尽金钱。最后竟到了拿静子的衣服去当铺换钱的地步了。

来到这里,对着那只破破烂烂的江户风筝苦笑,已经一年多了。在樱花树长出新叶的时候,我又拿了静子的和服腰带和和服内衣来到当铺,换了钱去银座喝酒,连续两晚都夜宿在外没有回家。到了第三天晚上,我终究还是觉得过意不去,于是便无意识地放轻脚步,悄悄来到了公寓里静子的房间前。房间里传来了静子与茂子的对话声。

“为什么要喝酒呀?”

“爸爸呀,并不是因为喜欢才喝酒。只是因为,他是一个特别好的人,所以才……”

“好人就喝酒吗?”

“也不是这样……”

“爸爸肯定会吓一跳。”

“说不定会讨厌呢。哎呀哎呀,从箱子里跳出来啦。”

“和急性子阿平一样呢。”

“还真是的呢。”

我听见了静子轻轻的笑声,笑声里满是发自内心的幸福。

我把门打开一条缝,朝里面窥看。原来是一只小白兔,正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跳来跳去。她们母女俩正追着那只小兔子呢。

——她们俩真是幸福啊。像我这么个傻瓜,横在她们两人之间,给她们添了多少麻烦和苦恼啊。朴素的幸福。真是一对好母女。啊,希望她们幸福。如果神灵能够垂听我这种人的祈求,哪怕此生只有一次也好,我祈求您赐予她们幸福。

我当时真想蹲下合掌为她们祈求。不过我还是悄悄关上了门缝,又起身前往银座了,从那之后再也没有回来过。

之后,我又在京桥附近一家小酒吧的二楼过上了吃软饭的生活。

世人。对于世人,我终于模模糊糊地明白了。只要在个人与个人的斗争中,而且是在个人与个人的现场斗争中获胜便好了。人类是绝不会服从于人类的。即便是奴隶,亦有奴隶式卑微的反抗。因此,人类除了当场一招定胜负之外,再没有别的生存之道。虽说人们常常举起大义名分的旗帜,然而努力的目标必定是个人,是个人对个人的超越。世人的难题即是个人的难题。世间的汪洋并非世人,乃是个人。我终于从中稍微解放出来了,从对于世间汪洋这个幻象的恐惧中解放出来了。我就这样从以前那些无边无际的担忧之中醒悟过来,变得厚颜无耻起来,开始着眼于所谓的当前需求了。

我遗弃了高圆寺的那间公寓,对京桥那家小酒吧的老板娘说:“我已同她分手了。”

说这么一句便足够了。这便是所谓的一招定胜负。当晚,我便粗鲁蛮横地住进了她家二楼。然而,恐怖的世人并未对我有任何加害,我亦未为此对世人做出任何辩解。老板娘没意见,便万事大吉了。

我既像是这店里的客人,又像是这店里的老板。既像一个跑堂的,又像某个亲戚。在旁人看来,我本是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秘人物。然而,这些人并未对我妄加猜忌。因此,店里的熟客总是“小叶小叶”地叫我,对我异常亲切和蔼,还常常请我喝酒。

我对世人渐渐放松了警惕。对于所谓的世间与世人,也并不觉得有多么令人望而生畏了。在此之前,我对世人的恐惧源于一种所谓的“科学的迷信”。例如在春风中有几十万百日咳的病菌,在澡堂里也有几十万会弄瞎人眼的病菌,而在理发店里也有几十万致人秃头的病菌。省线电车的吊环上,则有大群的疥癣虫在蠢蠢欲动。除此之外,在刺身和没有完全烤熟的牛肉猪肉里,则必定隐藏了大量绦虫的幼虫以及吸虫,还有一些别的什么寄生虫卵。甚至还有这样的事:在走路的时候,如果脚里插进了一块小小的玻璃片,那碎片会顺势进入体内并从眼珠子里穿刺而出最终导致失明。当初,正是这种所谓的“科学的迷信”让我对世人感到害怕。就“科学的”角度来看,确实是有几十万的细菌浮游在空气之中,这是确定无疑的。可与此同时我也明白,如果我完全无视其存在,这些东西便与我秋毫无涉,仅仅是瞬间便会消失的“科学的幽灵”而已。便当盒里剩下三粒米,如果一千万人每天都剩下三粒米,就相当于浪费了好几袋大米。或者说,如果一天节约一张擦鼻涕的纸,一千万人能节约出多少纸浆来呢?诸如此类的所谓“科学的统计”,还真是能把我吓一跳。每次吃饭时,只要还剩下一粒米,还有每次擦鼻涕的时候,都会有一种错觉,仿佛浪费了成山成海的大米和纸浆。我常为此苦恼不已,黯然神伤,好像自己正在犯下一桩重大罪行。然而,这正是“科学的谎言”、“统计的谎言”和“数学的谎言”,事实上,我们并不能把所有剩下的三粒米都收集起来。即便将其当作一个加减乘除的应用问题,也是颇为低能且原始的。就仿佛在没有灯的阴暗厕所里,人在多少次里会有一次一脚踩进便坑里,或者在省线电车的门口与站台边缘的缝隙之间,乘客在多少人里会有一人失足摔下诸如此类的概率计算问题一样愚蠢。虽说这种事情的确有可能发生,但是我从来都没有听过有人因为没蹲好厕所而受伤的。直到昨天为止,我都一直受到这样的教导,将这样的假设当作“科学的事实”,当作所谓的现实来全盘接受,并对其害怕不已。如今,我同情过去的自己,甚至对自己以往的想法感到好笑。现在,我终于一点点开始了解这所谓的世间的真相了。

话是这么说,我还是对人类感到害怕。即便是和店里的客人们见面,也不得不先喝上一大杯酒。我要见的可是些可怕的生物呢。虽说如此,我每晚依旧会上店里一趟。就像小孩子真看到稍微有些可怕的小动物反而会紧紧抓住一样,我同店里客人们交相狂饮,还吹嘘起自己那套不入流的艺术论来了。

漫画家。啊,可我只是个既无大喜亦无大悲的无名漫画家。即使巨大的悲痛也会随后而至,我内心依然焦急地渴望着狂乱无羁的巨大欢愉。虽说如此,我如今的欢愉,也不过是与客人扯扯淡,喝喝他们的酒而已。

来京桥之后,这种无聊的生活已经持续了将近一年。我所画的漫画,也不再仅仅出现在儿童杂志上了。有时这些漫画还会被车站售卖的恶俗杂志所登载。我以上司几太——殉情自杀后苟且偷生之意的谐音——这个极尽胡闹的名字,画了一些肮脏下流的裸体画,还在其中穿插了《鲁拜集》的诗句。

勿要再行那无谓的祈祷,

扔掉那惹你落泪的块垒,

且再饮酒,想想那些美好的事物。

且再饮酒,忘却身畔多余的哀愁。

那些以不安与恐惧威胁他人的人啊。

时刻都在为自己的罪行而战栗不止。

他们的脑中在不停地算计着,

如何防备死者的复仇。

昨夜,我饮酒纵情抒怀。

今朝,我睁眼一片凄凉。

为何在这一夜之间,

我心竟生如此波澜。

勿要像那远方敲响的太鼓一样,

心怀莫名的不安,

亦勿要担忧因琐事而被定罪,

遭受神明之惩罚。

若正义可为人生之指针,

那染遍鲜血的战场之上,

那刺客的刀尖之上,

又有何种正义在场?

人生之道究竟在何方?

智慧之光究竟是怎样?

在这美丽亦恐怖的浮世中,

纤弱的人子背负起不堪忍受的重担。

只因种下那无力掌控的情欲之种,

我等才一再经受善恶罪罚的诅咒。

我们无能为力,我们心慌意乱。

只因未被赐予抑制它的意志与力量。

你为何彷徨,你又在何处游荡?

在评判何事,又在反省什么?

啊,不过是虚无和幻梦,

啊,若忘饮酒,一切皆是虚妄。

请遥望这无涯的苍穹吧,

我等莫不是那其中微尘?

这地球究竟为何旋转?

自转,公转,反转,啊,且由他去吧。

所到之处,皆有至高之力

所谓国中,所谓族内,

皆有同一之人性。

普天之大,莫非唯我异类?

人们若非误读了神圣的《古兰经》,

否则便是缺乏常识与智慧,

禁止肉体之欢愉,禁止饮酒之乐趣。

够了,穆斯塔法,我对此厌倦透顶。

不过,在那个时候,依然有一位少女劝我不要喝酒。

“这样下去可不行啊,每天从早上开始就醉成这个样子。”

是酒吧对面烟草店的一位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她叫好子,是个皮肤白皙、有着虎牙的女孩子。我每次去买烟草时,她都笑着给我这样的忠告。

“为什么不行呢?有什么不好呢?有多少就喝多少呀。‘人子啊,消除你心中的憎恨吧!’古代的波斯人就是这么说的啊。好吧,他们还说:‘能为悲伤疲惫的心灵带来希望的,只有这带来微醺的玉杯了。’明白了吧?”

“不明白。”

“这个小笨蛋,小心我亲你一口哟。”

“亲就亲呗。”

她一点儿也不害怕,噘起了下嘴唇。

“你这浑蛋,贞操观念在哪……”

但是,好子的表情里,却明显有一种没有被任何人玷污过的、处女的气息。

在新年第一天的那个严寒的夜晚,我醉醺醺地去买烟,不小心掉进了烟草店门前的暗渠里。我大声叫着:“好子,过来拉我一把。”好子从店里出来,好不容易才把我拉了上来,之后还为我处理了右臂上的伤口。这时的好子,脸上的笑容都收敛了起来,言辞恳切地对我说:“喝得太多了。”

死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然而如果因为受伤出血,最终致残,那就万万使不得了。在好子为我处理伤口的时候,我确实也在想,今后是不是该少喝点酒了。

“不喝了,从明天开始滴酒不沾。”

“真的啊?”

“一定不喝了,如果我不喝酒了,好子就给我当新娘吧,好不好?”

不过,新娘这事只是玩笑罢了。

“当然哩。”

所谓的“当然哩”就是“当然可以”的省略语。这样的省略语在当时的时尚男女之间非常流行。

“好的,拉钩儿吧,绝对不再喝了。”

第二天,我果然又喝起酒来,从早上开始。

到了傍晚,我摇摇晃晃步履蹒跚地从屋里出来,站在了好子的烟草店前。

“好子,对不起,我又喝酒了。”

“啊呀,你这个人真讨厌,装出一副喝醉的样子。”

我心中一阵赧然,酒也醒了过来。

“不,是真的,我真的喝了。我并没装醉。”

“不要再开我的玩笑了,你这个坏蛋。”

她完全没有任何怀疑。

“一看就知道,我今天也喝了,从白天就开始喝,对不起,请原谅我吧。”

“真会演戏呢。”

“不是在演戏啊,你这个笨蛋,小心我亲你哟。”

“亲就亲呗。”

“不,我没有资格。我只能死心了,我不配让你做我的新娘。你看我的脸,很红吧,我喝了酒了。”

“那是因为夕阳照在你的脸上呢。你这么骗人可不行哟。这是我们昨天约定的呀。你不可能去喝酒的呀,我们不是都拉钩儿了吗?你说你喝了酒,那都是在撒谎,撒谎,撒谎。”

好子坐在昏暗的店里,白皙的脸上挂着微笑。啊,这是多么宝贵的一种不知污秽为何物的纯洁啊。迄今为止,我还没和比自己年纪小的姑娘睡过觉。结婚吧,即便之后会有巨大的悲伤降临也无所谓。如此疯狂而大胆的欢乐,一生至少也要有一次吧。我本以为,所谓的少女之美,不过是笨蛋诗人们天真的感伤幻想。没想到,这种美居然真的存在于这个世界之中。结婚之后,等到春天,两个人就一起骑自行车去青叶瀑布玩。我当场就做出了决定。正是所谓一招定胜负,我毫不犹豫地偷走了这朵鲜花。

就这样,我们在不久之后结婚了。结婚所带来的欢乐,却并不怎么让人兴奋。可是之后降临的悲伤,则大得超出了想象,用凄惨来形容亦不足够。“世间”对我来说,终究是恐怖且深不见底的地方。绝不是能够一招定胜负,一举便可决定一切的天真之所。

堀木与我。

我们彼此鄙薄,却又相互来往。就这样,双方都让自己感到越来越无聊。如果这就是世人所谓的交友姿态,那我与堀木的交情,正是这种所谓的交友。

烟草店的好子成了我无名有实的妻子。之后,多亏了京桥那家小酒吧老板娘的侠义心肠——女人的侠义心肠,这种说法也颇为耐人寻味。然而,就我的经验来说,至少在大城市的男女之中,女人要比男人更仗义,更有侠义心肠。男人总是胆战心惊地专注于脸面上的事情,小气得很,我们两人才得以租到一间筑地隅田川附近的木制二层公寓一楼的一间房。我们一起住了下来,我戒了酒,开始全神贯注于画漫画了——这也渐渐成了我的固定工作。吃完晚饭,我们就去看电影,回来的路上,会在咖啡厅小坐一会儿。有时,还会买个花盆。不,最快乐的事情莫过于看着我这个小新娘,看着她从心底对我的信赖和她的言行举止。我总算能像正常人一样过活了,不会以悲惨凄凉的方式死去了。想到这里,我心中忽然涌上一股悠悠的甜意,而就在这时,堀木出现在我的面前。

“喂,色鬼,哟?看你这样子,倒也像个正经人了啊。今天来找你,是替高圆寺的那位女士带口信来了。”

说着,他突然压低了音量。朝正在厨房泡茶的好子努了努下巴,问道:“没关系吧?”

“没关系,有什么话就说吧。”我镇定地回答。

实际上,信任他人方面,好子真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天才。即便她从京桥小酒吧的老板娘那里早已得知了我在镰仓的跳海事件,依旧从不疑心我和常子之间的事情。这并不是因为我撒的谎有多么高明。有时,我甚至大言不惭地把那些事情都告诉了她,她依然一副全当玩笑的样子。

“你还是这副高傲的样子,真是讨人厌啊。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只是希望你能得空来高圆寺这边坐坐。就是这样。”

正当我即将忘却之际,一只怪鸟振翅袭来,用它尖锐的鸟喙啄破了我记忆的伤口。转眼之间,过去的那些耻辱和罪恶的记忆,开始不断喷涌,历历在目。一阵恐慌攫住了我,我忍不住要哇的一声大叫出来。我再也坐不住了。

“喝酒去吗?”我问。

“好。”堀木答道。

我与堀木在身形上极为相似,有时竟让人觉得是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当然,这只是在我们四处闲逛买便宜酒喝的时候。总之,我们俩只要一碰面,立即就成了体形相仿、毛色相同的两条狗,在下雪的巷子里跑来跑去。

自那天之后,我们又开始重续之前的老交情了。我们一起去京桥的那家小酒吧,之后,我们这两条烂醉如泥的狗又来到了高圆寺静子的公寓,最后甚至在静子那里借宿一晚之后才回去。

我无法忘记。那是个闷热的夏夜。黄昏时分,堀木穿着皱皱巴巴的浴衣来到了我在筑地的公寓。他今天因为有些急事,把自己夏天的衣服当去换了钱。但这事若让他的老母亲知道便麻烦了。于是他想赶紧把衣服赎回来,总之他跑来和我借钱,就是这么回事。不巧的是,我这里也没有钱了。于是,我只得像以往一样,将此事告诉了好子,拿了好子的衣服去当铺换了钱。将钱借给堀木之后,还稍稍有些钱剩下,于是便叫好子买来烧酒,来到公寓的屋顶。从隅田川上不时吹来一股隐隐约约带有臭水沟味道的风,我们就在屋顶上摆了一桌不干不净的纳凉晚宴。

那个时候,我们玩起了喜剧名词与悲剧名词的猜词游戏。这是我发明的一种游戏。所有的名词,都有阳性名词、阴性名词和中性名词之分。与此同时,自然而然也应该有喜剧名词和悲剧名词之别。比方说,汽船与火车便都是悲剧名词。市营电车和巴士,则都是喜剧名词。不明其中缘由者,便不足以谈艺术。一个剧作家,若是在喜剧中掺入了哪怕一个悲剧名词,那便是不够格的。同理,悲剧场合亦然。

“开始了吗?烟草是什么?”我问道。

“悲(悲剧的略称)。”堀木旋即回答。

“药呢?”

“药粉还是药丸?”

“针剂。”

“悲。”

“是吗?荷尔蒙针剂也是吗?”

“不,绝对是悲。首先,针不就是一个出色的悲剧吗?你说是不是?”

“好,便算我输了。可是你看,药和医生都被意外地算作喜(喜剧的略称),那死呢?”

“喜。牧师与和尚不也一样吗?”

“好!那这样一来,生就是悲了。”

“不对,也是喜。”

“不对,这样的话,不就什么就变成喜了吗?不过,且让我再问你一个,漫画家呢?总不至于说是喜了吧?”

“悲,悲。一个大大的悲剧名词!”

“什么呀,你才是一个大大的悲剧啊。”

一旦开始了这种粗俗而下流的戏谑,游戏便变得无聊起来。然而我们仍然把这游戏当成一件颇为得意的作品,在世界上的任何沙龙里都不曾存在和尝试过。

除此之外,我当时还发明了一种与此类似的游戏。那就是反义词的猜词游戏。黑的反义(反义词的略称)便是白。可是白的反义却是红,红的反义才是黑。

“花的反义呢?”我问道。

堀木歪着嘴巴,想了想,回答道:“唔,不是有一家饭馆叫花月吗?是月吧。”

“不,这可不是反义。倒不如说是同义词呢。星和堇不就是同义词吗?并不是反义。”

“明白了,那么,是蜂吧。”

“蜂?”

“牡丹……蚂蚁?”

“什么啊,那个是画题。可别糊弄我。”

“知道啦!花有云来遮……”

“月有云遮。”

“啊啊,花有风吹。是风,花的反义是风。”

“真是让人头疼啊,这不是浪花调[11]里的歌词吗?你这下可是泄了老底了。”

“啊,那就是琵琶。”

“还是不对。花的反义词啊……大概应该是这世界上最不像花的东西,应该从这里面举一个出来才对啊。”

“这样的话……唔,让我想想。是什么呢?女人?”

“哎,顺便问一句,女人的同义词是什么?”

“内脏。”

“你啊,真是一点也不懂诗啊。那么,内脏的反义是……”

“牛奶。”

“这倒是有点意思嘛。就照这个样子再说一个,耻辱的反义究竟是什么?”

“是恬不知耻,是流行漫画家上司几太。”

“堀木正雄呢?”

话说到这里,我们便渐渐笑不出来了。烧酒那种特有的醉意,玻璃碎片般充塞着我的大脑。此时,一种阴郁的气氛逐渐弥漫开来。

“你不要口出狂言,我可从没像你一样受过绳缚之辱。”

我心中讶然。原来在堀木的心中,我从来都不是一个真正的人,他也从来没有把我当作一个真正的人来对待。我只是一个自杀未遂、恬不知耻的愚蠢怪物,只是一个所谓的行尸走肉而已。他只是为了他的一己之乐而尽可能地利用我,我们所谓的交情仅仅如此。一想到这里,我的心情无论如何也好不起来了。不过,转念一想,堀木以这种方式看待我其实也是理所应当的。从小的时候开始,我便仿佛是一个没有做人资格的小孩。如今遭到堀木的蔑视,大概也在情理之中。

“罪,罪的反义词是什么呢?这个还挺难的啊。”我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说道。

“法律。”堀木平静地回答道。

我再度审视堀木的面孔。附近大楼上明灭交错的霓虹灯在他的脸上闪烁着,使他的脸看起来像恶鬼警察一般威严。

我对此大感惊讶,说道:“罪的反义词,并、并不是你说的那种东西吧?”

他竟然认为罪的反义词是法律!然而世上的人们恐怕都是如此吧,怀着这样一种简单的想法,冷漠而麻木地生活。他们以为,罪只在没有警察的地方蠢蠢欲动。

“不然呢?是神吗?你这家伙,身上总有股基督教僧侣的味道,真是招人讨厌。”

“哎,不要那么轻易地下结论。我们再来想一想吧。这本身不也是个有趣的话题吗?而且我感觉,通过一个人对这个问题所作出的回答,就能了解这个人的全部。”

“是吗……罪的反义,是善。善良的市民。也就是我这样的人。”

“不要开玩笑了。不过话说回来,善是恶的反义,并非罪的反义。”

“恶与罪不是一回事吗?”

“我认为不是一回事。善恶的概念是人们创造的,是人们任意创造出来的道德话语。”

“啰啰唆唆的,烦死啦。那就还是神喽。神、神,不管怎么样,总之把神摆出来总是没错的。唔,肚子都饿啦。”

“好子正在楼下煮蚕豆呢。”

“太好啦,我就爱吃这个。”说罢,他把两手交叉枕在了脑袋之后,仰头躺下了。

“你呀,对罪这个东西,还真是完全没兴趣呢。”

“是啊,我可不像你一样是个罪人。虽说我这人不务正业,沉溺酒色。但是让女人去死,从女人那里搜刮钱财的事情,我可干不出来。”

我没有让女人去死,也没有从女人那里搜刮钱财。我的心底发出一股幽微的然而却拼死不屈的抗议之声。可尽管如此,我还是犯了老毛病,我立即掉转了念头,转而认为一切都是因为自己不好。

我终究无法与人正面辩论。烧酒那阴惨惨的醉意让我的心情变得愈发激动和不安,我拼命压抑着自己,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

“可是,只是进了牢房这件事情,并非就是犯了罪。我觉得,如果找到了罪的反义词,就能把握住罪的实体……神……救赎……爱……光……可是神有撒旦为反义,救赎有苦恼为反义,爱的反义乃是憎,光的反义应是暗。善则有恶为反。那罪的反义,应该是祈祷,是忏悔,是告白,还是……天啊,都是同义词,罪的反义究竟是什么啊?”

“罪的反义,是蜜[12]。如蜜般甘甜。唔,肚子饿死啦,快拿点吃的来。”

“你自己不知道去拿吗?”

这大概是我生平头一次,以这样一种充满熊熊怒火的声音说道。

“好,那我就下趟楼,同小好子两人犯犯罪哟。实地实践大于空口议论,罪的反义词是蜜豆,不对,蚕豆。”

他大约已经醉得语无伦次了。

“随你便,赶紧给我滚。”

“罪与饥饿,饥饿与蚕豆,不对,这是同义词吧?”

他一边胡言乱语一边踉跄着爬了起来。

罪与罚。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两个字眼在我脑海中的角落一闪而过,令我心中一惊。难道,这位陀氏,并没有把罪与罚当作同义语,而是将其当作了一对反义词并置起来了?罪与罚,是绝不相通的两个东西,水火不容。将罪与罚当作一对反义词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他笔下的绿藻、腐臭的池塘以及纷乱如麻的内心深处……啊,我好像明白了。不,还没有完全明白……就在这些想法像走马灯一般在我的脑海中回旋之时。

“喂,出事了,蚕豆,快来。”

只见堀木声色大变。他刚才还踉踉跄跄地起身下楼,现在又跑了回来。

“怎么了?”

一股异样的紧张气氛弥漫开来。我和堀木从屋顶跑到二楼,再准备从二楼跑到我在一楼的房间,正要下楼梯时,堀木突然站住了。

“看!”他小声说道,同时用手指着。

我房间之上的小窗户正开着,透过那扇小窗可以看见房间里面,电灯依旧开着,有两只动物在那里。

我顿时感到眼冒金星,头晕目眩,呼吸也开始急促起来,同时在心中咕哝:这是人的身影,这是人的身影,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就这么呆立在楼梯上,竟忘记了出手搭救好子。

堀木清了清嗓子,有意大声咳嗽了几下。我则逃一般再次飞奔上了屋顶。我躺下来,仰望着为雨水笼罩的夏日夜空。此时此刻,向我心头袭来的情绪,既非愤怒,亦非厌恶,更非悲伤,而是出离的恐惧。这并不是那种在墓园中面对幽灵鬼怪的恐惧,而似乎是在神社的杉树林里,撞见白衣神体[13]时的那种难以名状的、来自遥远古代的洪荒的恐惧。我的少白头便是从那天开始出现的。我终于对一切都丧失了信心,对人产生了深不见底的怀疑。我对这个世上的营生所抱持的一切期待、欢乐以及共鸣,都永远地离我而去了。实际上,这也成了我一生中具有决定性的转折事件。仿佛被人迎面在眉心砍了一刀,从那以后,不论与怎样的人接触,眉心的伤口都会隐隐作痛。

“我很同情你,但是事到如今,你也应该想明白一点了吧。我再也不来这儿啦。简直就是,地狱啊……不过,你得原谅好子。反正你这家伙也不是什么好鸟。我先走了。”

他是不会在这种尴尬的场合久留的,堀木可不是愚蠢的人。

我爬了起来,一个人喝起了烧酒。之后,便呜呜地放声大哭起来,任凭自己泪眼号啕。

不知什么时候,好子已经手捧着装满蚕豆的盘子神情恍惚地站在了我的背后。

“他说他不会做什么的……”

“算了,什么都不要说了。你是从来都不会怀疑别人的。坐下吃蚕豆吧。”

我们并排坐在一起吃着蚕豆。呜呼!难道信任他人也是一种罪孽吗?那个男人是个三十多岁、没上过什么学的矮个子商人。曾经找我画过漫画,之后装模作样地放下几个小钱便扬长而去了。

那个商人终究还是没有再来。我恨那个商人,然而我更憎恨那个在一开始就发现此事却没有大声咳嗽也没有做任何事情便跑回屋顶来向我报告的堀木。这股愤怒与憎恨让我在夜里辗转反侧,发狂般痛苦地呻吟。

已经无所谓原谅不原谅了。好子是信任他人的天才,从来不知怀疑为何物。正因此,才愈加悲哀。

我质问神明,难道信任亦是罪孽吗?

在我看来,令我终其一生都痛不欲生的根源,并非好子遭到玷污,而是好子对人的信任遭到了玷污。对我这种卑鄙下流、终日战战兢兢看别人脸色行事、相信他人的能力完全皲裂破碎的人来说,好子这种纯洁无瑕的信赖之心,便宛如青叶瀑布一般清新纯净。而一夜之间,这清爽的青叶瀑布便成了一股黄色的污水。看吧,自那晚以后,好子对我的一颦一笑都开始极为在意了。

“喂。”

我叫她一声,她都会吓一大跳,眼睛都不知道该看哪里才好。无论我怎么逗她开心,怎么耍滑稽把戏,她都一副战战兢兢畏畏缩缩的样子,对我一个劲儿地说敬语。

难道这纯洁无瑕的信赖之心,竟是罪孽的根源吗?

我搜罗了各种各样侵犯人妻的故事来读。可是,比好子更悲惨的女人,我一个都没有找到。因为这种悲惨根本就无法写成故事。若是好子与那个矮小的商人之间,哪怕有一丁点儿恋爱一般的感情,我的心情大概也会宽慰一点。然而,只是在那个夏夜,好子相信了他,如此而已。因为这件事,我仿佛被人一刀砍中眉心,自此头白声哑。而好子则不得不终其一生都在战战兢兢之中生活。在那些侵犯人妻的故事里,故事的重心多落在丈夫是否原谅妻子的行为之上。而这对我来说,却不是多么痛苦的大问题。一个有权决定是否原谅妻子的丈夫本来就已经很幸运了。如果无论如何也不能原谅妻子,大可直截了当平心静气地与妻子离婚,之后再另娶一房。若是做不到,也可选择所谓的原谅,老老实实对妻子的所作所为忍气吞声。不管怎样,事情都会随着丈夫的心情走,继而最终平息下来。总之,发生这样的事情,对丈夫而言的确是不小的打击。尽管是一种打击,与无止无尽涌来的波涛却并不相同。我认为这种打击仅仅是一种麻烦,一种在把持了权力的丈夫看来,仅凭愤怒就可以处理清楚的麻烦而已。然而,我却是一个没有任何权力的丈夫。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是自己的不好。不要说什么发脾气,我就是连一句牢骚话也说不出口。而且,我的妻子是因为她身上那种稀有而美好的品质才遭到侵犯的。而这种美好的品质,正是我这个丈夫所无限憧憬的——那可怜又可爱、纯洁又无瑕的信赖之心。

难道纯洁无瑕的信赖之心,亦是罪孽吗?

我心中竟对这唯一能够指望的美好品质也起了疑虑,于是,一切事物于我,都变得无法理喻了。自此,我便一头扎进了酒精之中。我从早上开始喝烧酒,一直喝到晚上。面目愈发可憎起来,牙齿也哗啦哗啦地掉,笔下所画的也都几近猥亵淫秽之作。不,老实说来,在那段时间里,我已经开始临摹春画,并偷偷拿去卖钱了。因为我需要钱去买烧酒喝。每当看到好子那副战战兢兢、连正眼都不敢瞧我的样子,我都在想,她可是个完全不懂得防备别人的女孩啊,她同那商人难道真的只有过一次吗?堀木呢?或者,是我不认识的人?我就这样不断地疑中生疑,却没有当面一问究竟的勇气。我在一如既往的不安与恐惧中徘徊,只有喝过烧酒,灌醉自己之后,才敢畏畏缩缩地尝试一些卑下的诱导式的询问。我的心中喜忧杂陈,而表面上却一个劲儿地耍那套滑稽搞笑的把戏。之后,再对好子加以一番令人作呕的、地狱般的爱抚,最后才如泥一般沉沉睡去。

那年年末的一个深夜,我烂醉而归,想喝点儿糖水。好子似乎已经睡了,于是我便自己找来了糖罐,打开一看,才发现里面一点糖都没有,只有一个黑黑的细长的小纸盒子。我若无其事地把小盒子拿了出来,看到上面贴着一个标签,心中顿时一阵愕然。那标签,已经被指甲抠去了一半,只剩下了写有洋文的部分,清清楚楚地写着:DIAL。

DIAL!我当时已经不用安眠药了,平日主要靠喝烧酒来助眠。由于我有失眠的毛病,对绝大多数的安眠药还是了如指掌的。这么一盒DIAL,确实已经超过致死剂量了。虽说盒子还未开封,但是在某个时候,她是动了轻生的念头的。而且她还抠掉了标签,一定是想把这盒子藏起来。可怜的是,她看不懂洋文,因此以为用指甲抠去一半就没问题了——不怪你。

我尽量不弄出声响,悄悄地把杯子倒满了水。之后,从容地撕开纸盒的封条,将里面的药片一口气全部倒进嘴里,平静地喝完杯子里的水。灯也没关,就这么睡去了。

三天三夜,我就像死去了一样。医生认为是过失误服导致的,因此决定暂缓通知警察。醒来之时,据说我口中呢喃的第一句话便是“回家”。而“家”究竟指的是哪里,我自己也不知道。总之,我说着“回家”,哭得泪眼蒙眬。

眼前的雾渐渐散了,定睛一看,枕边是比目鱼,他脸色异常阴沉地坐在那里。

“之前也是年末的事了,大家都忙得头晕眼花啊。这小子,每次都挑年末闹事,搞出这种事情来真是要了命了。”

听比目鱼说话的人,是京桥小酒吧的老板娘。

“老板娘。”我叫道。

“嗯,怎么样,醒了?”老板娘笑着对我说,脸上的微笑仿佛罩在我的脸上。

我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让我和好子分手吧。”我都没有想到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

老板娘站起身来,隐隐地叹了一口气。

之后我又失言说了一句出乎自己意料的话,真不知道是该用滑稽还是愚蠢来形容。

“我,想去没有女人的地方。”

先是比目鱼哈哈地大笑起来,跟着老板娘也咯咯地笑了出来。我一边流着眼泪,一边面红耳赤,一边苦笑。

“嗯,这样倒也好。”比目鱼脸上一如既往地挂着猥琐的笑容,“那你就去没有女人的地方好了。只要有女人就绝对不行。没有女人的地方,倒是个好主意。”

没有女人的地方。然而,我这通稀里糊涂的蠢话,后来竟悲惨地成了真。

好子或许是以为我替她服了毒,对我的态度比以前更为诚惶诚恐。不论我对她说什么,她都不笑,也不怎么开口说话了。我在公寓的房间里愈加感到郁闷,于是又开始跑出去,像以往一样狂饮那些廉价酒。但是,自从DIAL事件以来,我的身体显著地消瘦,手脚也怠惰无力,漫画的工作也耽搁下来。比目鱼探病时给我留下来的那笔钱——比目鱼把钱给我时,告诉我这是涩田的一份心意。好像这笔钱的的确确是他比目鱼自己拿出来的。其实,这笔钱应该是故乡的兄长们一起出的。当时的我,已经和刚从比目鱼家逃出来的时候不一样了。比目鱼这套煞有介事装模作样的把戏,我已经可以模模糊糊地看明白了。因此我也就假戏真做,装出一副全然没有发觉的模样,老老实实地把这笔慰问金收下了。然而,这些比目鱼们,究竟为何要机关算尽地弄这么一套麻烦的把戏呢?其中玄机,我是懂了又好像没懂,心里感到非常别扭。我当即下定决心,要拿这笔钱一个人去南伊豆的温泉旅行,然而我自己却并没有这样的心境去进行这种悠长的温泉巡旅。一想到好子,我就满心都是寂凉,与那种在房间中悠然眺望远山的平和心境实在相距甚远。我棉袍也不换,温泉也不泡,只是跳也似的跑出去,钻进一家不干不净的茶铺,每天只是不停地喝着烧酒,身体更是一日不如一日,最后只能就这样回到了东京。

东京的一个大雪之夜。我喝醉了,在银座里街走着,一边用脚尖踢开积雪,一边不断重复地小声唱着:“此处离家几百里呀,此处离家几百里。”突然我就吐了。这是我第一次咯血。积雪上,映出了一个大大的日章旗。我稍微蹲了一会儿,之后跑到一个不太脏的地方,双手掬起雪,一边洗脸,一边哭了起来。

——这是何处的小路呀?

——这是何处的小路呀?

这凄哀的女童歌声,仿若幻听,隐隐约约从远处传来。不幸。在这世上,有各种各样的不幸之人,不,就算说这世上尽是不幸之人也不为过。但是,这些人可以为他们的不幸向所谓的世人堂堂正正地提出抗议,与此同时,世人也能够容易地理解和同情这种抗议。而我的不幸,均是由我所犯下的罪孽造成,因此是无法向任何人抗议的。即便我只是支支吾吾,哪怕一句话里有那么点儿抗议的意思,那么不仅仅是比目鱼,所有的人恐怕都会为我竟敢还嘴而惊讶得瞠目结舌。我便是俗语所谓的任性的家伙吧,也可能与此完全相反,是一个过于懦弱的人吧,总之,因为某些我自己都弄不清楚的原因,罪孽总会在我身上成堆成块地聚集。因此,不管在哪,不幸总会连续不断地侵蚀我的生活,没有任何应对的具体办法。

我爬了起来,心中寻思:不管怎样,还是先去找一些合适的药吧。于是我便走进了附近的药店。与药店老板娘面对面的瞬间,她便如被镁光灯闪了一般,抬起头睁圆了眼,呆立在那里。不过,在这睁圆了的眼睛里,并没有惊愕与嫌恶之色,而尽是求救一般的恋慕之色。啊,她一定是个不幸之人。不幸之人,对人之不幸想必是敏感的。我正想着,发觉那老板娘拄着一根松叶拐杖,颤颤巍巍地站着。我抑制住自己那股想要冲上前去的冲动,只是与那老板娘对视着,不觉眼泪便落了下来。顷刻间,老板娘的那双大眼睛里也噼里啪啦地落下泪来。

就这样,我一句话也没说,就从药店里出来了。我东摇西晃地回到了公寓,喝了好子为我冲的盐水,依旧没有说话,便倒头睡了。第二天,我谎称自己好像有些感冒,在床上躺了一天。到了晚上,对自己那秘密的咯血之事,终究还是不安难抑。于是便爬了起来,去了那药店。这次,我一边笑着,一边开门见山地向老板娘陈述了我目前的身体状况,求她诊断。

“再这么喝下去可不行啊。”她仿佛我的亲人一样。

“我大概已经变成一个酒鬼了,就连现在我都忍不住要喝酒。”

“这可不行。我丈夫也是,说什么得了结核病,要用酒精来杀菌,一个劲儿地喝酒,结果把自己的命也搭进去了。”

“我非常焦虑,非常害怕,我再也无法忍受了。”

“我给您开些药吧,只是酒一定要戒了。”

老板娘——她是家中的未亡人。有一个儿子,似乎是在千叶还是什么地方的医大念书,不久就和他父亲一样染上了相同的病,因此休学住院了。家中还有一个中风的公公卧病在床。老板娘自己则在五岁的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一只脚已经完全动不了了——嗒嗒地拄着松叶拐杖,为我打开这里的架子那里的抽屉,为我配了形形色色的药品。

这是造血剂。

这是维生素针剂。给,这是注射器。

这是钙片。这是淀粉酶,保护肠胃用的。

这是什么什么,这是什么什么。她倾情为我解说了五六种药品。然而,这位不幸老板娘的爱,对我来说还是过于深厚了。最后,她迅速用纸包了一个小盒子给我,说道:“要是实在忍不住想喝酒的话,就吃这个药吧。”

是吗啡的针剂。

老板娘还说,这东西比起酒来,对人的害处要小得多。我也相信了她的话,首要一点在于醉酒着实让我感到污秽与不洁,其次就是能在许久之后,从酒精这个撒旦的魔爪中逃离出来,这委实让我开心不已。于是我毫不犹豫地在自己的手臂上注射了吗啡针剂。那些不安、焦躁与羞怯,统统都一扫而光了。我又成了那个活泼开朗、能言善辩的人。我就这样忘却了身体的衰弱,全神贯注于漫画创作之中。画着画着,还会为自己的那些奇思妙想而忍俊不禁。

一开始是一天打一针,接下来是两针。等到了一天打四针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的工作已经无法离开吗啡了。

“这样下去可不行,一旦成瘾,麻烦就大了。”

药店的老板娘这么对我说。仿佛我已骤然成了一个成瘾患者——我非常容易为别人的暗示左右。就好像有人对我说什么,虽说这钱是不能花的,但是你的钱就另当别论了……这类的话就会使我产生一种奇怪的错觉,好像这钱如果不花就不太好,就会辜负别人的期望。于是我就一定会把这钱花掉。这让我对成瘾感到非常不安,而为了抑制这种不安,我反而进一步使用更多的药品。

“求求你了,再给我一盒。到了月底我一定会把账付清的。”

“什么时候清账都没关系,只是警察那边会很麻烦啊。”

啊,无论何时,我的身边都纠缠着一种浑浊阴暗、鬼鬼祟祟、见不得光的气质。

“警察那边请无论如何想想办法,蒙混过关,求求你了,老板娘。亲你一下总可以了吧。”

老板娘脸红了。

我更加得寸进尺了。

“没有药我完全没法工作。对我来说,这简直就是壮阳药啊。”

“这样的话,注射荷尔蒙会更好吧。”

“不要拿我开玩笑了。要么让我喝酒,要么就给我药。哪样都行,不然我就没法工作了。”

“不能喝酒。”

“对吧?我啊,自从用了药之后,可是一滴酒都没沾过呢。多亏了这个药,我现在的身体状况也好极了。我从来都没打算一直画这种下流的漫画。今后我要戒酒,要把身体养好,要去学习,以后一定做一名伟大的画家让你瞧瞧。现在是关键时刻了。所以啊,求求你啦,让我亲亲你总可以了吧。”

老板娘笑了。

“真是让人头疼啊,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成瘾了。”

拐杖发出嗒嗒的声音,她从药品架上取来了药。

“这一盒可不能都给你,肯定会被你马上用光的,只给你半盒。”

“真小气,啊,也没办法啦。”

回到家后,我立即就给自己来了一针。

“不疼吗?”好子惴惴不安地问我。

“疼啊。但是,为了提高工作效率,即使疼也要打啊。怎么样?我最近是不是特别精神?好啦,要工作了。工作!工作!”我亢奋地嚷嚷。

有时,我甚至在大半夜里去敲药店的门。等到穿着睡袍、嗒嗒地拄着松叶拐杖的老板娘一出来,我就猛地抱住她,亲她,装出一副痛哭流涕的样子。

老板娘则默默不语,只是递给我一盒药。

这药和烧酒一样,不,这药只怕是比烧酒更为污秽。等到我逐渐发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成了一个无可救药的毒瘾患者了。真是无耻之极。我只是一味地想弄到药,于是又开始临摹春画了。同药店那位身患残疾的老板娘也发生了名副其实的淫乱关系。

我想死。我真想死。如今再没有回头路了。无论我做什么都没用了,只是徒增耻辱罢了。骑自行车去青叶的事情,我已不敢奢望了。只有污秽的罪孽与卑鄙的罪孽一层层累积叠加,痛苦和恼怒不断地一点点扩张加剧。我想死。我必须死。活在世上便是罪孽的根源。我虽一面这样焦思苦想着,另一面却还是继续疯疯癫癫地穿梭于药店与公寓之间。

我的工作量越来越大,药物的使用量也随之增加。拖欠的药费如今已经高得吓人。老板娘每次看到我的脸,眼里便泛出泪来。而我也只能扑簌簌地跟着一起掉眼泪。

地狱。

如今只有最后一个办法能够让我逃出地狱。要是这个办法也失败了,我就只能上吊自杀了。办法便是:好比跟人打赌神灵是否存在一样,我下定决心,给老家的父亲写了一封长信,将自己的一切事情——女人的事情,我终究还是无法下笔——和盘托出。

然而,结果却更加糟糕。我终日翘首以盼,却无任何回音。等待的焦躁与不安,让我进一步加大了用药的剂量。

我已经做好了秘密的准备:今夜,我要一口气打上十针,然后去跳河寻死。而就在当天的下午,比目鱼那魔鬼一般的嗅觉似乎闻到了什么兆头,他带着堀木出现在我的面前。

“据说你在咯血啊。”

堀木大大咧咧地盘腿坐下,对我说道,脸上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温柔微笑。这温柔的微笑,让我满怀感激和喜悦。我终于忍不住转过了头,眼里流下泪来。我就这样被他那温柔的微笑完全击溃,彻底将自己葬送。

我被他们带上了汽车。比目鱼以一种心平气和的语调——这是一种极为平静的语调,说其中蕴含了深厚的慈悲亦不为过——劝我说:“总之,你必须先住院。之后的事情就交给我们来办好了。”我仿佛成了一个毫无自我意志和判断的人,只是抽抽噎噎地哭着,唯唯诺诺地听从他们的吩咐。算上好子在内,我们四个人在汽车上颠簸了许久,直到暮色将至,才到达一家位于森林之中的大医院门口。

我当时脑子里一个劲儿想的都是疗养院。

一位年轻的医生异常温柔且郑重地为我进行了诊察。

“暂时先在这里静养一阵子吧。”他腼腆地笑着说道。

比目鱼、堀木和好子回去了,我一个人留在了这里。好子把换洗的衣物装在一个洗浴包里递给了我,之后又默默地从腰间拿出了注射器以及没用完的药品。事到如今,她依然以为那是壮阳药。

“不用了,这些东西已经不需要了。”

其实,这种事情对我来说是十分罕有的。就算说这是我生平头一次拒绝别人的劝说也不为过。我的不幸,便是没有拒绝别人的能力。因为我害怕一旦拒绝了别人,在对方和自己的心里,就会割裂出一道永远无法弥合的伤痕。然而,当时的我,面对自己曾经几近疯癫地渴望入手的吗啡,确实是极其平静且自然而然地拒绝了。恐怕是受到了好子那种“如神灵一般的无知”的冲击吧。在那一瞬间,我难道不是已经从毒瘾之中挣脱了吗?

然而,我立即就被那位腼腆微笑的年轻医生领进了一栋病房楼。咔嚓一声,门便锁上了。这里是精神病院。

“想去没有女人的地方。”当时吞下DIAL之后,我的那番胡言乱语,眼下竟奇妙地成了真。在这栋病房楼里,疯子都是男人,护理人员也都是男人,一个女人都没有。

如今我哪里还是什么罪人,我已经是个疯子了。不,我完全没有发疯,一秒一瞬都没有发过疯。可是,据说疯子们都会像我这样说自己没疯。总之,被关进这座医院的人便是疯子,没有被关进来的人,便是正常人。

我质问神明,难道不抵抗亦是罪孽吗?

堀木那副不可思议的美丽微笑让我痛哭流涕,忘记了判断与抵抗便被他们拽上汽车带到这里来,于是变成了一个疯子。即使将来有一天,我从这里出去了,我也还是个疯子。不,应该是废人,我的额头已被打上了废人的烙印。

失去做人的资格。

如今,我已彻底不是一个人了。

来到这里的时候是初夏。可以透过铁格窗户看见医院庭院里的小池塘,池塘里的睡莲开着红色的花。过了三个月,庭院里的大波斯菊也开始开花了。老家的长兄,出乎意料地和比目鱼一起来到这里,要带我回去。他以一贯的严肃面孔和紧张语调告诉我:“父亲在上个月因胃溃疡去世了。我们现在对你既往不咎。今后,你也无须再考虑生活问题,什么都不做也可以。条件就是,不管你舍不舍得,现在必须立即离开东京。赶紧给我回到乡下去疗养。你在东京所生的诸多事端,也不必再担心,涩田已经都为你处理好了。”

故乡的山河仿佛在眼前浮现,我微微地点了点头。

彻底的废人。

知晓了父亲的死讯,我整个人愈发颓唐不振了。父亲如今已经不在了,那个一刻也不曾远离我心的父亲,那个恐怖而又令人怀念的人,已经不在了。我的苦恼之壶如今已然空空如也。我甚至忖思:莫不是因为父亲的缘故,这苦恼之壶才异常沉重?而现如今,那根绷紧的弦已经松了下来,我连苦恼的能力都丧失掉了。

长兄一丝不苟地履行了承诺。在距我出生之地四五个小时火车车程的南方,有一片东北地区十分稀有的、温暖的海边温泉村。在村子的尽头,有五间颇为古旧的茅草屋。屋子的墙壁已经剥落,柱子也为虫所蛀,已然无法加以修缮。长兄为我买下了这些茅草屋,还给我找了一个年近六十、长着红头发的丑陋女仆。

自那之后又过了三年多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我曾数次受到这个叫阿彻的老女仆变态般的欺凌,从偶尔发生的类似于夫妇吵架之类的事情开始。我的肺病时好时坏,人也时胖时瘦,有时也会咯出血痰。昨天,我叫阿彻去村里的药房给我买些Calmotin[14]。她买回来了,可是药盒子却和以往的不一样。我也没太注意,在睡觉前吃了十颗,竟然未能成眠,正觉得奇怪的时候,肚子却出了问题。我急忙往跑去厕所,剧烈地拉了一通肚子。之后,又拉了三次才缓过来。我满腹疑窦,又仔细地查看了药盒,才发现这是一种叫Henomotin的泻药。

我仰躺在床上,肚子上敷了个热水袋。心里琢磨着要把阿彻斥责一通。

“你啊,这不是Calmotin,是Henomotin。”

可话音未落,我自己便咕咕地笑了起来。“废人”一词,似乎也是个喜剧名词啊。想要睡觉却喝了泻药,而且这泻药的名字还叫作Henomotin。

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幸福和不幸都已经不存在了。

只是,一切都会过去。

我迄今为止,一路悲呼惨唤、蹒跚走来的所谓人间之中,就只有这么一条真理。

只是,一切都会过去。

我今年二十七岁,白发骤生,在旁人看来,似已年过四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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