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看到这样一条彩练,你也会想起老蜘蛛。
——作者
池塘边的树很高很大,像一把巨伞,挡住了夏天猛烈的炎热。树下是一片阴凉。塘水清清,一片寂静。
老蜘蛛在树上结网。从他肚子里拉出来的丝,总是断。一次,又一次。老蜘蛛总是结不好一张网,每一次都要从头来。
“给我一点太阳的力量。”老蜘蛛听到一个声音在说。这声音他最近常常会听到,仿佛远在天边,又仿佛就在自己心里。神秘的声音。
(从前,美丽的网,像一张迸发着力量的满弓)
老蜘蛛累了,停下来喘气。
乱七八糟的断丝包围着他,像一个噩梦。
“给我一阵清晨的风。”那个神秘的声音在说。
(从前,美丽的网,会在晨风里抖动,像一块轻纱)
歌声,从下面传上来一阵歌声。老蜘蛛向下望去。
蟋蟀在池塘边唱歌。他年轻、漂亮。他的歌,像他强劲跳动的心脏,像他奔腾涌注的血。他喜欢在池塘边唱歌,去拥抱绿草茵茵的岸。
老蜘蛛一阵激动。荡着涟漪的池塘真美,美得像……像……
“给我一道快乐的波浪。”那个声音在说。
(从前,当猎物掉在网上拼命挣扎,也会在网里荡出一阵阵波浪,像这池塘一样)
“我要再结一张这样的网!”老蜘蛛发狠地说。他又一次从头开始。
蟋蟀抬起头,看见老蜘蛛在结网。
干吗要结网呢?唱歌多好!蟋蟀想。
突然,老蜘蛛从树上掉下来了,肚子里拖出一条长长的丝,挂在树上。但是丝没有把他吊住,断了。
老蜘蛛像一块黑色的陨石,坠落。
“给我一根琴弦。”那个声音在说。
(从前,结网的丝,富有弹性和韧性,能弹出动听的音乐)
老蜘蛛掉进了池塘,溅起几点小水花。树的倒影一阵乱跳。
“救命!救……”
蟋蟀向池塘纵身一跳,水面上飞起两朵小花。他快得像箭。他的触须像一条缆绳,碰到了老蜘蛛。
老蜘蛛被救上了岸。水,像珠子一样从蟋蟀身上滚落。油亮的黑袍,在阳光里闪烁。
在老蜘蛛身上,水却渗了开来。一摊漫无目的的水迹。
“我的丝,已经失去了韧性,所以挂不住我了。”老蜘蛛讷讷地说。
“您为什么还结网呢?您老了。”
“我想再结最后一张网。我肚子里的丝不多了。”
老蜘蛛拼命地喘气。在水里的一番挣扎,似乎耗尽了他的力气。他的肚子一鼓一鼓的。
蟋蟀凝视着老蜘蛛的肚子。
肚子上,布满了皱纹,很深,很乱,像荒芜的土地。蟋蟀心里一阵战栗。
老蜘蛛也凝视自己肚子上的皱纹。
“给我一道钢的蓝光。”那个声音在说。
(从前的肚子是那么饱满、光滑,泛着一种金属的色泽)
蟋蟀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欲望,他想摸一下这皱纹。他情不自禁地摸了一下,啊,感觉真奇特!那是暴出地面的老树根,像是风吹雨打几千年的岩石。
蟋蟀心里又是一阵战栗。
“谢谢你救了我,我还能再结一次网试试。”话音里,有一种干柴燃烧的爆裂声。
老蜘蛛慢慢爬走了。他喘着气,像一只风箱。
真可怜。他老了。蟋蟀想。
一个不透风的小泥洞。洞里漆黑。这是老蜘蛛的家。自从老蜘蛛结不成网,他只能住到这个小洞里。
“给我一点温柔的光斑。”那个声音在说。
(他记得睡在网上的时候,阳光照着网,风儿轻轻摇着网。仿佛躺在云朵上,仿佛躺在秋千上,仿佛躺在微波上)
网!网!
老蜘蛛问自己:“我肚子里还有多少丝?”
肚子上的皱纹告诉他:“少了,少了,快没有了!”
从前……
老蜘蛛感到了孤独。就像沙漠上一棵仙人掌,荒野中一棵兀立的树,冬天里一片残留的树叶。
蟋蟀今天特别兴奋。
草丛里,有了一间用草秆搭起的新屋,这是蟋蟀的新家。
蝴蝶来了。一对金黄色的翅膀,在血一样的晚霞里扇动,扇动的是两片活的阳光。
金蛉子来了。一阵清亮的歌声,在宁静的黄昏里荡漾,荡漾的是一道空气里的波浪。
萤火虫来了。一盏浅绿的灯,在朦胧的暮霭里游泳,游出一弯弯神秘的曲线。
他们是蟋蟀的朋友,前来祝贺他的乔迁之喜。
“恭喜!恭喜!”声音像唱歌。
“谢谢!谢谢!”声音也像唱歌。
蟋蟀把朋友们请进他的新居。
蝴蝶把带来的新鲜花粉扑在墙上,新屋里弥漫着甜甜的香味。
萤火虫高举起他的灯,新屋里闪烁着朦胧的光亮。
蟋蟀和金蛉子的二重唱开始了。歌声从年轻的心里飞出,歌声从新造的屋里飞出。
狂欢,年轻的朋友一起狂欢。
笑,歌,舞。
小泥洞里,老蜘蛛昏昏欲睡。
突然,老蜘蛛浑身一震。他费力地爬出洞外倾听……
“给我一颗年轻的心。”那个声音说。
夜色中,老蜘蛛爬着,爬着……
敲门声响起,蟋蟀拉开门。
仿佛空气凝固了。狂欢的音响戛然而止,几颗年轻的心开始发抖。
后边是深远黑蓝的天,面前站着哆哆嗦嗦的老蜘蛛。
似乎可以听到一种可怕的呜咽,黑沉沉的荒野里的呜咽。
老蜘蛛爬进蟋蟀的新屋,呜咽声消失了。
他闻闻墙上的花粉。
他看看空中的绿灯。
啊,一切是那样模糊、混沌。老蜘蛛的嗅觉迟钝了,视觉减弱了。
“给我一分钟的年轻。”那个声音在说。
老蜘蛛的泪,掉在地上。
一分钟的年轻也好啊!闻闻这花粉,看看这绿灯,听听这歌声,把它们永远存入记忆。
老蜘蛛的泪不流了,泪水已干。
“我也送你一份礼,”老蜘蛛对蟋蟀说,“我给你结一张网。”
老蜘蛛爬到门外,爬上屋檐。他开始结网。
一跃,从屋檐的左边,荡到屋檐的右边,越过狭小的空间。一道弧形的丝,垂挂到了门前。
突然,老蜘蛛浑身颤抖了一下。他感到体内产生了一种可怕的空虚,五脏六腑仿佛都已飞去,只剩下一张壳。
老蜘蛛从屋檐上掉了下来,像一块坠落的陨石。
“对不起。我……结不成网了。丝,已经没有了。这是最后的一段……”
老蜘蛛望了一眼挂着的丝。目光里,有火在烧,有电在闪。他默默地向夜幕爬去。
透明的细丝,在蟋蟀新屋门前轻轻地摇晃,忽隐忽现。
“回屋吧,继续我们的狂欢!”蟋蟀说。
笑,歌,舞。
然而,狂欢已经热烈不起来。耳边,似乎总听到黑沉沉的荒野在呜咽。
小泥洞里,老蜘蛛昏昏欲睡。
老蜘蛛觉得自己变得很重很重,正顺着小泥洞往下坠。下面是一片漆黑、一片阴冷,老蜘蛛在往下坠。
“给我一片轻云。”那个声音在说。
一片轻云托起了老蜘蛛。轻云舒缓地飞翔。
“啊,真像睡在我的网上。”老蜘蛛想。
蟋蟀坐在门前。
狂欢结束了,朋友们都已告别回家,现在真安静啊!墙上的花粉纷纷掉落。花粉死了,死了的花粉是灰尘。
萤火虫把绿灯带走了,光是留不住的。
金蛉子的歌,也已随风飘走。
蟋蟀望着天。啊,星星在,月亮也在,还有,老蜘蛛送的一段丝,还挂在门前。
天上,一颗流星飞逝。
蟋蟀想:“又有一颗星星死了,它死成了陨石。”
陨石?蟋蟀想到了老蜘蛛。
一次是坠落在池塘,一次是坠落在新屋门前。
苍老,苍老啊!黑沉沉的荒野在呜咽。
小泥洞里,一朵轻云托着老蜘蛛,飞翔,飞翔,飞翔到天尽头。
老蜘蛛看到一张网,金色的、巨大的网,布满整个天空。
美丽的网啊……
“活着多么好,可以尽情地结网。”老蜘蛛想。
早晨的阳光照到蟋蟀的新屋。蟋蟀拉开门。
“丝!是老蜘蛛的丝!”蟋蟀失声惊叫。
那一道弧形的丝上,一夜间,缀了一排小小的露珠。每一颗露珠都在阳光里闪耀,映出赤、橙、黄、绿、青、蓝、紫七彩光,像一个个小太阳。
丝在流光,丝在溢彩。
这最后的丝上,写着老蜘蛛一个个年轻的故事,跳着老蜘蛛一个个青春的音符,诉说着世界的秘密,生命的秘密。
望着这条神奇的彩练,蟋蟀的心里,一座火山在喷发。
找到了,找到了这个小泥洞。
老蜘蛛蜷缩在洞里,静静的。
看见了他肚子上的皱纹,这暴出土地的老树根,这历尽风雨的古老岩石,这幽深险峻的峡谷。从这下面,曾经射出过一道迷人的光,比彩虹更美丽。
蝴蝶把花粉撒进小泥洞,一股淡淡的香风。
萤火虫把绿光照进小泥洞,一道温柔的月光。
蟋蟀和金蛉子的歌,轻唱,轻唱,像一双双抚慰的手。
不必悲伤,不必悲伤,荒野的呜咽不会再出现。
看看我们的太阳。
太阳在燃烧,光芒四射。四射的光芒,在蓝天结成一张巨大的网。
太阳是网的中心。一朵轻云曾托着老蜘蛛飞翔,见过这张金色的网。啊,这永远的网!
蟋蟀、金蛉子、萤火虫、蝴蝶,在心里合唱一支歌:
“活着多么好,可以尽情地歌唱、发光、舞蹈……”
微风里,那一条彩练悠悠地荡,荡出了一个爽朗的笑,荡出了一支生命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