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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我与祖父》&萧红

萧红:我不是说我毫无天禀,但以为我对什么不学而能,写文章提笔就挥,那却大错。我是像《红楼梦》里的香菱学诗,在梦里也作诗一样,也是在梦里写文章来的。

我与祖父

(节选自《呼兰河传》)

文/萧红

呼兰河这小城里边住着我的祖父。

我生的时候,祖父已经六十多岁了,我长到四五岁,祖父就快七十了。

我家有一个大花园,这花园里蜂子,蝴蝶,蜻蜓,蚂蚱,样样都有。蝴蝶有白蝴蝶,黄蝴蝶。这种蝴蝶极小,不太好看。好看的是大红蝴蝶,满身带着金粉。

蜻蜓是金的,蚂蚱是绿的,蜂子则嗡嗡的飞着,满身绒毛,落到一朵花上,胖圆圆的就和一个小毛球似的不动了。

花园里边明皇皇的,红的红,绿的绿,新鲜漂亮。

据说这花园,从前是一个果园。祖母喜欢吃果子就种了果园。祖母又喜欢养羊,羊就把果树给啃了。果树于是都死了。到我有记忆的时候,园子里就只有一棵樱桃树,一棵李子树,为因樱桃和李子都不大结果子,所以觉得他们是并不存在的。小的时候,只觉得园子里边就有一棵大榆树。

这榆树,在园子的西北角上,来了风,这榆树先啸,来了雨,大榆树先就冒烟了。太阳一出来,大榆树的叶子就发光了,它们闪烁得和沙滩上的蚌壳一样了。

祖父一天都在后园里边,我也跟着祖父在后园里边。祖父戴一个大草帽,我戴一个小草帽,祖父栽花,我就栽花;祖父拔草,我就拔草。当祖父下种种小白菜的时候,我就跟在后边,把那下了种的土窝,用脚一个一个的溜平,那里会溜得准,东一脚的,西一脚的瞎闹。有的菜种不单没被土盖上,反而把菜子踢飞了。

小白菜长得非常之快,没有几天就冒了芽了。一转眼就可以拔下来吃了。

祖父铲地,我也铲地,因为我太小,拿不动那锄头杆,祖父就把锄头杆拔下来,让我单拿着那个锄头的“头”来铲。其实那里是铲,也不过爬在地上,用锄头乱勾一阵就是了。也认不得那个是苗,那个是草。往往把韭菜当做野草一起的割掉,把狗尾草当做谷穗留着。

等祖父发现我铲的那块满留着狗尾草的一片,他就问我:

“这是什么?”

我说:“谷子。”

祖父大笑起来,笑得够了,把草摘下来问我:

“你每天吃的就是这个吗?”

我说:“是的。”

我看着祖父还在笑,我就说:

“你不信,我到屋里拿来你看。”

我跑到屋里,拿了鸟笼上的一头谷穗,远远的就抛给祖父了,说:“这不是一样的吗?”

祖父慢慢的把我叫过去,讲给我听,说谷子是有芒针的。狗尾草则没有,只是毛嘟嘟的真像狗尾巴。

祖父虽然教我,我看了也并不细看,也不过马马虎虎承认下来就是了。一抬头看见了一个黄瓜长大了,跑过去摘下来,我又去吃黄瓜去了。

黄瓜也许没有吃完,又看见了一个大蜻蜓从旁飞过,于是丢了黄瓜又去追蜻蜓去了。蜻蜓飞得多么快,那里会追得上。好在一开初也没有存心一定追上,所以站起来,跟了蜻蜓跑了几步就又去做别的去了。

采一个倭瓜花心,捉一个大绿豆青蚂蚱,把蚂蚱腿用线绑上,绑了一会,也许把蚂蚱腿就绑掉,线头上只拴了一只腿,而不见蚂蚱了。

玩腻了,又跑到祖父那里去乱闹一阵,祖父浇菜,我也抢过来浇,奇怪的就是并不往菜上浇,而是拿着水瓢,拼尽了力气,把水往天空里一扬,大喊着:

“下雨了,下雨了。”

太阳在园子里是特大的,天空是特别高的,太阳的光芒四射,亮得使人睁不开眼睛,亮得蚯蚓不敢钻出地面来,蝙蝠不敢从什么黑暗的地方飞出来。是凡在太阳下的,都是健康的,漂亮的,拍一拍连大树都会发响的,叫一叫就是站在对面的土墙都会回答似的。

花开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鸟飞了,就像鸟上天了似的。虫子叫了,就像虫子在说话似的。一切都活了。都有无限的本领,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么样,就怎么样。都是自由的。倭瓜愿意爬上架就爬上架,愿意爬上房就爬上房。黄瓜愿意开一个谎花,就开一个谎花,愿意结一个黄瓜就结一个黄瓜。若都不愿意,就是一个黄瓜也不结,一朵花也不开,也没有人问它。玉米愿意长多高就长多高,他若愿意长上天去,也没有人管。蝴蝶随意地飞,一会从墙头上飞来一对黄蝴蝶,一会又从墙头上飞走了一个白蝴蝶。它们是从谁家来的,又飞到谁家去,太阳也不知道这个。

只是天空蓝悠悠的,又高又远。

可是白云一来了的时候,那大团的白云,好像翻了花的白银似的,从祖父的头上经过,好像要压到了祖父的草帽那么低。

我玩累了,就在房子底下找个阴凉的地方睡着了。不用枕头,不用席子,就把草帽扣在脸上就睡了。

祖父的眼睛是笑盈盈的,祖父的笑,常常笑成和孩子似的。

祖父是个长得很高的人,身体很健康,手里喜欢拿着个手杖。嘴上则不住地抽着旱烟管,遇到了小孩子,每每喜欢开个玩笑,说:

“你看天空飞个家雀。”

趁那孩子往天空一看,就伸出手去把那孩子的帽给取下来了。有的时候放在长衫的下边,有的时候放在袖口里头。他说:

“家雀叼走了你的帽啦。”

孩子们都知道了祖父的这一手了,并不以为奇,就抱住他的大腿,向他要帽子,摸着他的袖管,撕着他的衣襟,一直到找出帽子来为止。

祖父常常这样做,也总是把帽放在同一的地方,总是放在袖口和衣襟下。那些搜索他的孩子没有一次不是在他衣襟下把帽子拿出来的,好像他和孩子们约定了似的:“我就放在这块,你来找吧!”

这样的不知做过了多少次,就像老太太永久讲着“上山打老虎”这一个故事给孩子们听似的,那怕是已经听过了五百遍,也还是在那里回回拍手,回回叫好。

每当祖父这样做一次的时候,祖父和孩子们都一齐地笑得不得了。好像这戏还像第一次演似的。

别人看了祖父这样做,也有笑的,可不是笑祖父的手法好,而是笑他天天使用一种方法抓掉了孩子的帽子,这未免可笑。

祖父不怎样会理财,一切家务都由祖母管理。祖父只是自由自在地一天闲着。我想,幸好我长大了,我三岁了,不然祖父该多寂寞。我会走了,我会跑了。我走不动的时候,祖父就抱着我;我走动了,祖父就拉着我。一天到晚,门里门外,寸步不离,而祖父多半是在后园里,于是我也在后园里。

一到后园里,立刻就另是一个世界了。决不是那房子里的狭窄的世界,而是宽广的,人和天地在一起,天地是多么大,多么远,用手摸不到天空。而土地上所长的又是那么繁华,一眼看上去,是看不完的,只觉得眼前鲜绿的一片。

一到后园里,我就没有对象地奔了出去,好像我是看准了什么而奔去了似的,好像有什么在那儿等着我似的。其实我是什么目的也没有。只觉得这园子里边无论什么东西都是活的,好像我的腿也非跳不可了。

若不是把全身的力量跳尽了,祖父怕我累了想招呼住我,那是不可能的,反而他越招呼,我越不听话。

等到自己实在跑不动了,才坐下来休息,那休息也是很快的,也不过随便在秧子上摘下一个黄瓜来,吃了也就好了。

休息好了又是跑。

樱桃树,明是没有结樱桃,就偏跑到树上去找樱桃。李子树是半死的样子了,本不结李子的,就偏去找李子。一边在找还一边大声的喊,在问着祖父:

“爷爷,樱桃树为什么不结樱桃?”

祖父老远地回答着:

“因为没有开花,就不结樱桃。”

再问:

“为什么樱桃树不开花?”

祖父说:

“因为你嘴馋,它就不开花。”

我一听了这后,明明是嘲笑我的话,于是就飞奔着跑到祖父那里,似乎是很生气的样子。等祖父把眼睛一抬,他用了完全没有恶意的眼睛一看我,我立刻就笑了。而且是笑了半天的工夫才能够止住,不知哪里来了那么许多高兴。把后园一时都让我搅乱了,我笑的声音不知有多大,自己都感到震耳了。

后园中有一棵玫瑰,一到五月就开花的,一直开到六月。花朵和酱油碟那么大,开得很茂盛,满树都是。因为花香,招来了很多的蜂子,嗡嗡的在玫瑰树那儿闹着。

别的一切都玩厌了的时候,我就想起来去摘玫瑰花,摘了一大堆把草帽脱下来用帽兜子盛着。在摘那花的时候,有两种恐惧:一种是怕蜂子的勾刺人;另一种是怕玫瑰的刺刺手。好不容易摘了一大堆,摘完了可又不知道做什么了。忽然异想天开,这花若给祖父戴起来该多好看。

祖父蹲在地上拔草,我就给他戴花。祖父只知道我是在捉弄他的帽子,而不知道我到底是在干什么。我把他的草帽给他插了一圈的花,红通通的二三十朵。我一边插着一边笑。当我听到祖父说:

“今年春天雨水大,咱们这棵玫瑰开得这么香。二里路也怕闻得到的。”

就把我笑得哆嗦起来。我几乎没有支持的能力再插上去。等我插完了,祖父还是安然地不晓得。他还照样地拔着垅上的草。我跑到很远的站着,我不敢往祖父那边看,一看就想笑。所以我借机进屋去找一点吃的来,还没有等我回到园中,祖父也进屋来了。

那满头红通通的花朵,一进来祖母就看见了。她看见什么也没说,就大笑了起来。父亲母亲也笑了起来,而以我笑得最厉害,我在炕上打着滚笑。

祖父把帽子摘下来一看,原来那玫瑰的香并不是因为今年春天雨水大的缘故,而是那花就顶在他的头上。

他把帽子放下,他笑了十多分钟还停不住,过一会一想起来,又笑了。

祖父刚有点忘记了,我就在旁边提着说:

“爷爷……今年春天雨水大呀……”

一提起祖父的笑就来了。于是我也在炕上打起滚来。

就这样一天一天的,祖父,后园,我,这三样是一样也不可缺少的了。

刮了风,下了雨,祖父不知怎样,在我却是非常寂寞的了。去没有去处,玩没有玩的,觉得这一天不知有多少日子那么长。

等我生来了,第一给了祖父无限的欢喜,等我长大了,祖父非常地爱我。使我觉得在这世界上,有了祖父就够了,还怕什么呢?虽然父亲的冷淡,母亲的恶言恶色,和祖母的用针刺我手指的这些事,都觉得算不了什么。何况又有后花园!后园虽然让冰雪给封闭了,但是又发现了这储藏室。这里边是无穷无尽的什么都有,这里边宝藏着的都是我所想象不到的东西,使我感到这世界上的东西怎么这样多!而且样样好玩,样样新奇。

比方我得到了一包颜料,是中国的大绿,看那颜料闪着金光,可是往指甲上一染,指甲就变绿了,往胳臂上一染,胳臂立刻像飞来了一张树叶似的。实在是好看,也实在是莫名其妙,所以心里边就暗暗地欢喜,莫非是我得了宝贝吗?

得了一块观音粉。这观音粉往门上一划,门就白了一道,往窗上一划,窗就白了一道。这可真有点奇怪,大概祖父写字的墨是黑墨,而这是白墨吧。

得了一块圆玻璃,祖父说是“显微镜”。他在太阳底下一照,竟把祖父装好的一袋烟照着了。

这该多么使人欢喜,什么什么都会变的。你看它是一块废铁,说不定它就有用,比方我捡到一块四方的铁块,上边有一个小窝。祖父把榛子放在小窝里边,打着榛子给我吃。在这小窝里打,不知道比用牙咬要快了多少倍。何况祖父老了,他的牙又多半不大好。

我天天从那黑屋子往外搬,而天天有新的。搬出来一批,玩厌了,弄坏了,就再去搬。

因此使我的祖父、祖母常常地慨叹。

祖母死了,我就跟祖父学诗。因为祖父的屋子空着,我就闹着一定要睡在祖父那屋。

早晨念诗,晚上念诗,半夜醒了也是念诗。念了一阵,念困了再睡去。

祖父教我的有《千家诗》,并没有课本,全凭口头传诵,祖父念一句,我就念一句。

祖父说:

“少小离家老大回……”

我也说:

“少小离家老大回……”

都是些什么字,什么意思,我不知道,只觉得念起来那声音很好听,所以很高兴地跟着喊。我喊的声音,比祖父的声音更大。

我一念起诗来,我家的五间房都可以听见,祖父怕我喊坏了喉咙,常常警告着我说:

“房盖被你抬走了。”

听了这笑话,我略微笑了一会工夫,过不了多久,就又喊起来了。

夜里也是照样地喊,母亲吓唬我,说再喊她要打我。

祖父也说:

“没有你这样念诗的,你这不叫念诗,你这叫乱叫。”

但我觉得这乱叫的习惯不能改,若不让我叫,我念它干什么。每当祖父教我一个新诗,一开头我若听了不好听,我就说:

“不学这个。”

祖父于是就换一个,换一个不好,我还是不要。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这一首诗,我很喜欢,我一念到第二句,“处处闻啼鸟”那“处处”两字,我就高兴起来了。觉得这首诗,实在是好,真好听,“处处”该多好听。

还有一首我更喜欢的:

“重重叠叠上楼台,几度呼童扫不开。刚被太阳收拾去,又为明月送将来。”

就这“几度呼童扫不开”,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意思,就念成西沥忽通扫不开。

越念越觉得好听,越念越有趣味。

每当客人来了,祖父总是呼我念诗的,我就总喜念这一首。

那客人不知听懂了与否,只是点头说好。

就这样瞎念,到底不是久计。念了几十首之后,祖父开讲了。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祖父说:

“这是说小的时候离开了家到外边去,老了回来了。乡音无改鬓毛衰,这是说家乡的口音还没有改变,胡子可白了。”

我问祖父:

“为什么小的时候离家?离家到哪里去?”

祖父说:

“好比爷爷像你那么大离家,现在老了回来了,谁还认识呢?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小孩子见了就招呼着说:你这个白胡子老头,是从哪里来的?”

我一听觉得不大好,赶快就问祖父:

“我也要离家的吗?等我胡子白了回来,爷爷你也不认识我了吗?”

心里很恐惧。

祖父一听就笑了:

“等你老了还有爷爷吗?”

祖父说完了,看我还是不很高兴,他又赶快说:

“你不离家的,你哪里能够离家……快再念一首诗吧!念春眠不觉晓……”

我一念起春眠不觉晓来,又是满口地大叫,得意极了。完全高兴,什么都忘了。

但从此再读新诗,一定要先讲的,没有讲过的也要重讲。似乎那大嚷大叫的习惯稍稍好了一点。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这首诗本来我也很喜欢的,黄梨是很好吃的。经祖父这一讲,说是两个鸟。于是不喜欢了。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这首诗祖父讲了我也不明白,但是我喜欢这首。因为其中有桃花。桃树一开了花不就结桃吗?桃子不是好吃吗?

所以每念完这首诗,我就接着问祖父:

“今年咱们的樱桃树开不开花?”

萧红的“后院”

祖父 我

A祖父栽花,我栽花。

B祖父拔草,我拔草。

C祖父下种,我用脚一个一个地溜平(把菜子踢飞了)。

D祖父铲地,我也铲地(我拿不动锄头杆,单拿着那个锄头的“头”来铲)。

E我:樱桃树为什么不结樱桃?祖父:因为没有开花,就不结樱桃。

我:为什么樱桃树不开花?祖父:因为你嘴馋,它就不开花。

我立刻就笑了,笑了半天的工夫才能够止住。

祖父拔草,我就给他戴花。

F祖母死了,祖父的屋子空着,我就跟祖父学诗。早晨念诗,晚上念诗,半夜醒了也是念诗。祖父念一句,我就念一句。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黄梨是很好吃的)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桃树一开了花不就结桃吗?桃子不是好吃吗?)

一翁一童一园便是全世界

萧红关于祖父与后花园的精细描写,堪称优美温馨的抒情诗,可谓色彩明丽的写意画。将一个天真烂漫、自由放任甚至刁蛮顽劣的女孩子,刻画得活灵活现、呼之欲出。童年是一个人的“黄金时代”,懵懂迷离却无忧无虑。当萧红置身于1940年的香港回忆呼兰河畔的美好童年时,压抑的心胸似乎吸入了新鲜的空气一样舒畅,人也似乎变得自由起来。

——李均

在幼年的萧红看来,一翁一童一园便是一世界。祖父就是她所有的精神寄托,因此别人相对的都是不重要的了,祖母死的时候,她顶着缸帽子给爷爷看,当母亲去世时,她还在后园捕蝴蝶,而祖父去世,她却饮了酒,祖父的去世彻底将作者温馨的世界打破了,所以在那个家里,也就没有什么能值得她留恋的了。

——骆津湘

萧红缺少亲情?

萧红出生在一个没落地主家庭,从小并不缺衣少食,但她却生活在一个缺少亲情的冷漠家庭中。由于重男轻女,父母不喜欢她。母亲常对她恶声恶气,父亲又是一个贪婪、吝啬、无情的人,祖母甚至用针刺过她的小手……冷漠的家庭生活在萧红幼小而敏感的心灵中留下深深的创伤。幸亏有了祖父,萧红的童年才增添了乐趣。老祖父是一个慈祥、善良、充满爱心的老人;他那笑盈盈的眼睛和孩子似的笑,慰藉了萧红一颗孤苦、寂寞的心,使她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只要有了祖父,便什么也不怕了。

祖父的眼睛总是笑盈盈的,祖父的笑,常常和孩子似的

有二伯偷东西被我撞见了。秋末,后园里的大榆树也落了叶子,园里荒凉了,没有什么好玩儿的了。长在前院的蒿草,也都败坏了而倒了下来。房后菜园上的各种秧棵,完全挂满了白霜。老榆树全身的叶子已经没有多少了,可是秋风还在摇动着它。天空是发灰的,云彩也失了形状,好像被洗过砚台的水盆,有深有浅,混沌沌的。

——《呼兰河传》

20元票子,使他作了家庭教师。这是第一天,他起得很早,并且脸上也象愉悦了些。我欢喜地跑到过道去倒洗脸水。心中埋藏不住这些愉快,使我一面折着被子,一面嘴里任意唱着什么歌的句子。而后坐到床沿,两腿轻轻地跳动,单衫的衣角在腿下抖荡。

——《家庭教师》

为什么要失眠呢!烦躁,恶心,心跳,胆小,并且想要哭泣。我想想,也许就是故乡的思虑罢。窗子外面的天空高远了,和白棉一样绵软的云彩低近了,吹来的风好象带点草原的气味,这就是说已经是秋天了。在家乡那边,秋天最可爱。蓝天蓝得有点发黑,白云就象银子做成一样,就象白色的大花朵似的点缀在天上;就又象沉重得快要脱离开天空而坠了下来似的,而那天空就越显得高了,高得再没有那么高的。

——《失眠之夜》

我们的小鱼死了。它是从盆中跳出来死的。我后悔,为什么要出去那么久!为什么只贪图自己的快乐而把小鱼干死了!那天鱼放到水盆中去洗的时候,有两条又活了,在水中立起身来。那么只用那三条死的来烧菜。……我只管掀掉鱼鳞,我还没有洗过鱼,这是试着干,所以有点害怕,并且冰凉的鱼的身子,我总会联想到蛇。

——《同命运的小鱼》

回忆我和萧红的一次谈话

文/聂绀弩

萧红逝世已快四十年了,死时只三十一二岁,如果活到现在,也差不多七十了。人生如此匆促,萧红的一生更如此短促!

我和萧红见面比较频繁的只是很短的一段时间。一九三八年初,同萧军、端木蕻良、田间及她,都在临汾的山西民族革命大学,而且住在一个院子里。这时候,丁玲领导的西北战地服务团听说我们到了临汾,她们也从什么地方赶到临汾来了。她们一来就演戏,演过一两次(即一两日)戏,敌人(日军)就从晋北南下来了,民大就搬家,缩小,我们这几个尚未上课的手无寸铁的所谓教授之类,就随西北战地服务团渡河,去了西安。到西安后,我还同丁玲到延安去打了一转,回西安后不久,我就单独回武汉去了。后来在武汉还见过萧红一次,未想到那次就永别了。这是说我和萧红会见较多的时间,前前后后,不过一个月光景。因此,对于她,其实是知道得很少的。

在临汾或西安时只有一次和萧红谈话。

我说:“萧红,你是才女,如果去应武则天皇上的考试,究竟能考好高,很难说,总之,当在唐闺臣(本为首名,武则天不喜她的名字,把她移后十名)前后,决不会到和毕全贞(末名)靠近的。”

她笑说:“你完全错了。我是《红楼梦》里的人,不是《镜花缘》里的人。”

这确是我没想到的。我说:“我不懂,你是《红楼梦》里的谁?”我一面说,一面想,想不起她像谁。

“《红楼梦》里有个痴丫头,你都不记得了?”

“不对,你是傻大姐?”

“你对《红楼梦》真不熟悉,里面的痴丫头就是傻大姐?痴与傻是同样的意思?曹雪芹花了很多笔墨写了一个与他的书毫无关系的人。为什么,到现在还不理解。但对我说,却很有意思,因为我觉得写的就是我。你说我是才女,也有人说我是天才的,似乎要我自己也相信我是天才之类。而所谓天才,跟外国人所说的不一样。外国人所说的天才是就成就说的,成就达到极点,谓之天才。例如恩格斯说马克思是天才,而自己只是能手。是指政治经济学这门学说的。中国的所谓天才,是说天生有些聪明、才气。俗话谓之天分、天资、天禀,不问将来成就如何。我不是说我毫无天禀,但以为我对什么不学而能,写文章提笔就挥,那却大错。我是像《红楼梦》里的香菱学诗,在梦里也做诗一样,也是在梦里写文章来的,不过没有向人说过,人家也不知道罢了。”

我们也谈到鲁迅。对于鲁迅,她有很独到而精辟的看法,出乎我的意外。话是这样谈起的。

我说:“萧红,你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散文家,鲁迅说过,你比谁都更有前途。”

她笑了一声说:“又来了!你是个散文家,但你的小说不行!”

“我说过这话吗?”

“说不说都一样,我已听腻了。有一种小说学,小说有一定的写法,一定要具备某几种东西,一定写得像巴尔扎克或契诃夫的作品那样。我不相信这一套。有各式各样的作者,有各式各样的小说。若说一定要怎样才算小说,鲁迅的小说有些就不是小说,如《头发的故事》《一件小事》《鸭的喜剧》,等等。”

“我不反对你的意见。但这与说你将成为一个了不起的散文家有什么矛盾呢?你又为什么这样看重小说,看轻散文呢?”

“我并不这样。不过人家,包括你在内,说我这样那样,意思是说我不会写小说。我气不忿,以后偏要写!”

“写《头发的故事》《一件小事》之类吗?”

“写《阿Q正传》《孔乙己》之类!而且至少在长度上超过他!”

我笑说:“今天你可把鲁迅贬够了。可是你知道,他多喜欢你呀!”

她笑说:“是你引起来的呀!说点儿正经的吧,鲁迅的小说的调子是很低沉的。那些人物,多是自在性的,甚至可说是动物性的,没有人的自觉,他们不自觉地在那里受罪,而鲁迅自觉地和他们一齐受罪。如果鲁迅有过不想写小说的意思,里面恐怕就包括这一点理由。但如果不写小说,而写别的,主要的是杂文,他就立刻变了,从最初起,到最后止,他都是个战士、勇者,独立于天地之间,腰佩翻天印,手持打神鞭,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出入千军万马之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即使在说中国是人肉的筵席时,调子也不低沉。因为他指出这些,正是为反对这些,改革这些,和这些东西战斗。”

我笑说:“依你说,鲁迅竟是两个鲁迅。”

她也笑说:“两个鲁迅算什么呢?中国现在有一百个、两百个鲁迅也不算多。”

我笑说:“你这么能扯,我头一次知道。”

我们也谈《生死场》。

我说:“萧红,你说鲁迅的小说的调子是低沉的。那么,你的《生死场》呢?”

她说:“也是低沉的。”沉吟了一会儿,又说:“也不低沉!鲁迅以一个自觉的知识分子,从高处去悲悯他的人物。他的人物,有的也曾经是自觉的知识分子,处境却压迫着他,使他变成听天由命,不知怎么好,也无论怎样都好的人了。这就比别的人更可悲。我开始也悲悯我的人物,他们都是自然奴隶,一切主子的奴隶。但写来写去,我的感觉变了。我觉得我不配悲悯他们,恐怕他们倒应该悲悯我咧!悲悯只能从上到下,不能从下到上,也不能施之于同辈之间。我的人物比我高。这似乎说明鲁迅真有高处,而我没有或有的也很少。一下就完了。这是我和鲁迅不同处。”

“你说得好极了。可惜把关键问题避掉了,因之,结论也就不正确了。”

“关键在哪里呢?”

“你真没想到,你写的东西是鲁迅没有写过的,是他的作品所缺少的东西吗?”

“那是什么呢?”

“那是群众,那是集体!对吗?”

“不是有人说,你的人物面目不清,个性不明吗?我也有同感。但这是对小说、对作品应有的要求。如果对作者说,我又不完全同意。写作的第一条守则:写你最熟悉的东西。你对你的人物和他们的生活,究竟熟悉到什么程度呢?你写的是一件大事,这事大极了。中国的民族革命、民主革命的成功,不可知,一定要经过无数的不自觉的个体到成集体英雄。集体英雄又反转来使那些不自觉的个体变为自觉的个体英雄。不用说,你写的是这大事中的一件小事(大事是由无数小事汇集而成的)。但是你这作者是什么人?不过一个学生式的二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什么面目不清,个性不明,以及还有别的,对于你说,都是十分自然的。”

她掩着耳朵说:“我不听了。听得晕头转向的。”一面说一面就跑了。

第二关

鹿台山寻“凫徯”

1.“我”出生的时候,祖父已经多大年龄了?( )

A.五十多岁 B.六十多岁 C.七十岁

2.祖父对“我”说谷子和狗尾草的区别是什么?( )

A.谷子是有芒针的,狗尾草则没有

B.狗尾草是有芒针的,谷子则没有

3.“我”为什么喜欢“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这首诗?( )

A.因为其中有桃花。桃树一开了花不就结桃吗?桃子不是好吃吗

B.因为祖父最喜欢这首诗

通过此关,你便可获得“凫徯”的力量!

凫徯 有一种鸟,形状像雄鸡,面部像人脸,根据叫声得名,它的出现预示着有战争发生。

“鹿台之山,有鸟焉,其状如雄鸡而人面,名曰凫徯,其鸣自叫也,见则有兵。”

——《山海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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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为他付出一切却换得兔死狗烹的下场,既然上天再给她一次重生的机会,那么凌易水你给我记住:我-于依染会重振于家,而你只是我抛弃的玩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