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大东子的右手微微颤抖着落在了怪物的身体上。臆想中的温热和冰凉都没有出现,相反,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呢?大东子的学习成绩不太好,无论是语文还是数学都经常考不及格,他搜肠刮肚也寻不出一个像样的词来形容它,但他隐约忆起了两件事。一件是他高烧不退之际,父亲从供销社里买来了一瓶水果橘子罐头喂给他。他一辈子都无法忘记那种清凉、甘甜、美妙的感觉,就仿佛冰山上的雪水,就仿佛观音菩萨玉净瓶中的甘霖到了他的体内,让那肆虐了两天两夜的高烧像斗败了的疯犬一般落荒而逃。还有一件事是他同村同龄的伙伴到贺兰山下的涝坝里浮水玩,那个月涝坝里的蓄水比较深,水性欠佳的他先是呛了水,紧接着感到自己的胸腔和双肺像被一万根针同时在扎,就在他双眼一黑沉入池底的时候,村里年长他几岁的王军一个猛子扎下来,将他托起抱到了平地上,经过一番挤压,把灌进他肚子里的水都挤了出来。他再次看到了明晃晃的太阳,并且再次呼吸到了暂别的空气,那空气是那么清爽怡人,仿佛溶化进了糖丝。
此时此刻,大东子就像是在高烧中吃到了水果罐头,在窒息中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他体会到的就是这样妙不可言的感觉,就像是刚摆脱了苦痛和桎梏,就像是刚刚获得了新生。
接下来,大东子隐约感觉到了怪物身体上同他的手掌接触的部分开始更用力地耸动,它仿佛要向他传送什么东西。说来奇怪,大东子看不见怪物借由他的手掌传递过来的东西,但它们分明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那是两条细长的藤,不,应该是两条细长的蛇,因为藤不会游动,而它们却如同水蛇一般游来游去。两条长蛇最终游到了一起,并且以固定间隔相互缠绕,形成了一个双螺旋结构。随后又从周围飘来了许多个细小的长长的颗粒,它们径直来到两条长蛇之间,两两彼此黏合,形成一根根横木,最终将长蛇们稳固地连接在一起。长颗粒们组成的横木也是以固定间隔排开的,此时两条盘旋在一起的长蛇就像是一条来回扭动的绳梯。
绳梯也像水草一般轻轻漂浮,并且从上下两个方向不停生长、延伸。大东子被头脑中的这新奇、神秘的景象深深吸引,他正琢磨如果顺着绳梯爬能爬到何处时,耳旁传来了一声揪心揪肺的呼喊——东子呀!
是大东子的母亲的声音,她和大东子的父亲醒来后寻不到大东子,又发觉了树林里的烟火味道,以为大东子在放火玩,便匆匆过来阻止。大年初一不能扫地、扫院子,不能倾倒垃圾,更不能动土和放火,这是先人们留下来的规矩,要是坏了规矩的话,接下来一整年的光景都不会变好。
大东子的母亲瞧见了怪物,也瞧见了怪物身旁的大东子。他的一只手正搭在它身上,显然正身处危险中。
巨大的惊恐令大东子的母亲本能地发出了一声尖叫,而随着这尖叫的响起,大东子头脑中的那条旋转个不停的绳梯蓦地消失了。与此同时,怪物身上的彩色光亮也一下子褪去了,它又变成一条通体雪白、遍布皱褶的巨型白虫。
大东子母亲的尖叫声似乎也令怪物吓了一跳,它大幅度地耸动身体,断开了自己同大东子的手掌的接触。
怪物的动作令大东子的母亲更加恐慌,她冲身后的丈夫大声喊:“快呀!快救东子的命!妖怪,有个妖怪要吃东子呀!”
大东子的父亲也看到了动心骇目的一切,作为一个遇事要冷静得多的中年男人,他瞬间就明白形势严峻,不管趴在东子身旁的怪物究竟是什么,当务之急就是要将东子从虎口中救出来。
院子里有铁锹还有铁叉,可眼下来不及回去取了。大东子的父亲就近从地上捡起一根胳膊粗的杨树枝,抖去上面的积雪,三步并作两步朝怪物奔过去。
大东子的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人,平心而论,生平第一次见到这样殊奇古怪的东西,他也不寒而栗,但是为了自己的亲生骨肉,他就算把命豁出去也要上前搭救。
“东子,你不要害怕,也不要动弹,爹救你来了!”大东子的父亲一边大声叮咛着他,一边不顾一切地将手中的杨树枝用力朝怪物身上砸去。
出乎意料的是,怪物既没有躲避也没有反扑,不知道究竟是因为它没有眼睛,瞧不见大东子父亲提着的杨树枝,还是因为它在这数九寒天里已经被冻僵,寸步难移。
沉甸甸的杨树枝落在了怪物的身上,但它就像落在了富有弹性的橡胶上一样,马上反弹了回去。怪物并没有什么大恙,它身上留下了一个凹痕,可没有一分钟就恢复如初。大东子的父亲生怕自己再没有胆量击打怪物,赶紧捡起树枝没头没脑地又砸了两下,怪物仍旧毫发未伤。
就在大东子的父亲不知所措之际,怪物腹部的那个腔体又像青蛙的声囊一样鼓了出来,这下它没有说叽里咕噜的外国话,而是直接重复它曾对大东子说过的那句中国话——“各位都好吧,我们都很想念你们。”
像大东子最初听到这句话时一样,大东子的父亲魂飞天外,他大叫了一声:“我的老先人啊,快来救救我和东子呀!”
而后他连大东子也不顾了,转身撒腿就跑。
树林子里也积满了雪,吓破了胆的大东子的父亲脚下一滑,摔倒在地,其中的一条腿重重地磕在了半截树桩上,发出吓人的清脆的响声。
大东子的父亲惨叫了一声,抱着那条伤腿再也爬不起来,他一边哎哟哎哟地叫唤着,一边不顾一切地冲大东子的母亲喊:“快去找毕半仙,快去找村长,让他把民兵队长也带上,让民兵队长把枪也背上!”
几丈开外的大东子的母亲目睹了一切,也听到了怪物的声音。她同样破胆丧魂,拔腿向杨树林外跑去,口中杀猪般地哭叫着:“出人命啦!快来人呀!会说话的妖怪要吃东子和东子他爹啦!”
大东子想帮他的父亲和母亲,但他的心间又火烧火燎地难受,又难以抑制地想将手放在怪物身上,这一愿望盖过了一切。大东子看到怪物的身上又亮起五颜六色的光芒来,并且耸动着向他的胳膊靠近。
手掌第二次接触到怪物身上的那一刹,旋来转去的绳梯又在大东子的头脑中出现了。这一次,两条长蛇间的一部分长颗粒开始彼此松开,并且游弋到周围,同其他长颗粒交换位置,重新联结为一条直线。它们进行重新组合的过程叫人眼花缭乱,但显得井井有条,丝毫也没有出现混乱和差错。
大东子被自己头脑中的这番奇异的情景吸引了,他觉得它们比大人们玩的麻将要有意思得多。大人们也将一堆杂乱的麻将牌码整齐,然后挨个摸牌重新组合它们,但从头到尾他们都没有事先的规划,都是在碰运气,而绳梯上的那些长颗粒仿佛是有计划的,哪一个同另一个重新联结都有条不紊。
大东子的母亲跌跌撞撞地来到了距离最近的毕半仙家。毕半仙真名叫毕福兴,因为他喜欢堪舆风水,又喜欢装神弄鬼地给村子里的人治头疼脑热,才落得了这个外号。
“三十的饺子初一的面”,毕福兴和家里人正蹲在炕上吸溜吸溜地吃鸡血面。
“半仙啊!你快行行好,快帮我去树林子里降妖捉魔啊!去得迟了,大东子和他爹就没命了!”大东子的母亲冲进屋里哭叫着说。
毕半仙倒是个热心人,听大东子的妈前言不搭后语地讲了事情的经过后,二话不说就要去帮忙。他对大东子的母亲说:“你在前面带路,我去帮你捉妖拿鬼。”
想起怪物的可怕,大东子的母亲又说:“我们把村长和民兵队长也喊上,人多力量大!那个妖怪成了精还会说人话。”
于是,大东子的母亲和毕福兴又闯到了村长家里,把村长惊得洒了一身面汤。耐着性子听大东子的母亲和毕半仙讲述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后,村长有些生气地说:“白骨精说人话——妖言惑众,大过年的哪来的什么妖怪?我们村干部可都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既然村长不信,大东子的母亲干脆跪在了炕沿上,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求他去救人,说迟了的话大东子父子俩就没命了,毕半仙也在一旁帮腔。
见此情形,村长的爹开口说话了,他一边习惯性地用那把明光锃亮的银梳子梳自己的山羊胡子,一边对村长说:“俗话说‘眼见为实’,你把民兵队长带上,跟他去树林里瞧一瞧不就知道是真是假了。树林子就在村西头,牙长的半截路耽误不了你中午吃猪头肉,再说我昨天夜里的确听到有啥东西掉在地上了,你们喝多了酒没有注意到。”
这下村长总算被说通了,他披上毛皮大衣,扯着大嗓门把民兵队长从家里喊出来,又让他把那支有些老旧的五六式半自动步枪背在身上。
杨树林里果然还冒着丝丝缕缕的黑烟,走到里面后,村长和民兵队长果然发现了趴在地上叫唤个不停的大东子的父亲,也果然看到了从天而降的黑锅炉和像彩色灯泡一般亮着光的怪物。
村长、民兵队长和毕半仙算是简泉村见多识广的人,但他们还是倒吸了一口凉气。大东子的母亲指着怪物对半仙说:“半仙,这就是吃人的妖怪,它刚才还像人一样说话呢,它八成是啥东西成了精。”
毕半仙没想到大东子的母亲所说的妖怪个头儿这么大,模样这么吓人,但为了不丢颜面,他还是从棉衣袖子里抽出一根干桃枝,朝天上拜了拜,煞有介事地诵道:“太上天师,正一先祖,弟子毕半仙在简泉村降妖除魔,请借吾神力。”
接下来,毕半仙又用桃枝指着怪物大声喝道:“何方妖孽,在此造次,还不速速现形!如有违者焚烧成灰,急急如律令!”
毕半仙的高声吆喝果然惊动了怪物,它又熄灭了身上的彩色光亮,松开了大东子的手掌,并且又像雨天的青蛙一样在腹部突起了一个鼓鼓囊囊的泡泡。
村长、民兵队长和毕半仙亲耳听见了怪物说话,他们终于相信大东子的母亲并不是信口胡诌。怪物说的仍是那句问候人的话——“各位都好吧,我们都很想念你们。”
毕半仙手里的干桃枝落在了雪地上,他哆嗦着嘴唇想继续诵些什么,却一个字也诵不出来。
村长感觉自己的后脊阵阵发凉,就像是爬上去了一条蛇。民兵队长下意识地将步枪从背上取下来,握到了手中,并且下意识地拉开了枪栓。
就这么静默对峙了几分钟后,怪物身上突然又亮起红一团绿一团的光芒。冷汗涔涔的村长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恐惧,吩咐民兵队长:“不管它是啥东西,肯定都是个祸害。‘见蛇不打三分罪’,你瞄准它放上一枪。”
民兵队长点了点头。“招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我们民兵比原子弹还厉害,啥敌人我们都不怕。让你家东子离远一些,免得子弹误伤了他。”村长对大东子的母亲说。
于是,大东子的母亲扯开嗓子喊:“东子啊,你快点儿跑开!”
怪物似乎暂时断开了对大东子的控制,大东子的心脏没有那么难受了,也不想再抚摸怪物,再待在它的身旁。大东子来到了父亲身旁,又听从民兵队长的吩咐,趴下身来。
民兵队长深吸了一口气,将长枪端在胸前半闭着一只眼睛开始瞄准,虽然他的双臂微微有些颤抖,但训练有素的他还是扣动扳机,命中了怪物的身体。
怪物身上的光芒熄灭了,与此同时,原本一直静卧在地的它终于像被刺中的毛毛虫一样剧烈地抽搐、抖动、挣扎起来。
毕半仙没想到大东子的母亲所说的妖怪个头儿这么大,模样这么吓人,但为了不丢颜面,他还是从棉衣袖子里抽出一根干桃枝,朝天上拜了拜。
大东子的母亲一屁股瘫坐在了雪地上,一向自称不怕神鬼的毕半仙情不自禁地倒退了几步,而村长变得脸色煞白,他大声对握着枪的民兵队长说:“‘打蛇不死,反受其害’,赶紧再补上几枪,让它彻底去见阎王。”
民兵队长又端起枪开始瞄准,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谁都没有想到的事情。从怪物身旁的黑黢黢的锅炉里爬出来一大群通体银亮的东西,它们就像是从冶炼炉里流淌出来的滚烫的银子。
大东子和他的父亲离得比较近,他们最先看清楚那群银光闪闪的东西的模样,那是一群既似蚂蚁又似蜘蛛的多足动物,背上覆盖着坚硬而光亮的壳,但每一个的个头儿都有核桃大小。它们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爬到了怪物的身上,严严实实地将它包裹了起来,看样子是想保护它。
锅炉里居然还藏着数量众多的怪虫,这的确出乎大东子和众人的意料。大东子猜它们一定是趁夏天锅炉不使用时偷偷在里面筑了窝,飞机上的那些人可真懒,也不知道及时清理打扫一下。家里的那个小铁锅子在天暖之后不生火时,大东子就时常清扫炉膛,省得土蜂飞进去筑巢。
无论是见过大世面的村长、艺高人胆大的民兵队长,还是不怕神不怕鬼的毕半仙全都怔住了,他们过了大半辈子也没有见过个头儿这么大、色泽这么锃亮的爬虫。他们一个个瞪着圆眼、脸色惨白,嘴唇还不时地抖动几下。
眼见怪物被包裹得越来越严密,越来越厚实,村长像受到了提醒似的大声对身旁的民兵队长说:“开枪!快开枪!”
民兵队长这才从那种惊愕失神的状态中苏醒过来,冲着裹满银亮甲虫的怪物再次扣动扳机。
“砰”的一声脆响,子弹呼啸着击中目标。大东子和他的父亲看到有好几只银甲虫被击落在地,还有一只的银壳被击碎,同银水一般闪亮的汁液从肚子里淌了出来。不过其他的银甲虫立刻补上了空缺,再次将怪物裹得密不透风。与此同时,银甲虫们似乎也意识到了形势紧急,开始包裹着怪物向锅炉里移动。
村长像陷入癫狂中似的,又大声吩咐民兵队长:“射击!射击!把梭子里的子弹都打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