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木村不大,数十栋木楼盘搭在杨木坡上,周边是顺着山坡铺成的梯田,细细长长,从坡下至坡上,层层环绕。
山沟有雾,从林木中吐出,随风涌起,水一般流过山脊,浸染禾田,缭绕村庄的木楼。阳光撕开最薄处的雾纱,从裂口中注入强烈的光束,淹在山林树木与秧苗中的那些木质楼群被映照得格外悦目,搭在楼栏或窗口上的那些棉胎,在阳光照耀下有了奇幻的视觉效果,变成晒在乌黑色的瓦顶和灰黑色的木板上的棉花干花。
这是隐在山中的美丽苗寨。
“咚——咚咚——”
几声弦音从梯田传入村庄。
“走村人来啰——”
有人喊了一声,整个村的人都动了起来。
人们在村头和高坡上迎接他们的贵客。
在河边放牛的线头、木疙瘩、树根站在牛背上,往梯田上看。
在最灿烂的那束阳光中站着一个人,头戴草帽,肩上扛着弹棉被的全套家当:弹弓、木榔头、竹编、竹筛、磨平木,还有一个轻便的布包挂在弹弓上。他手中拿着一只木榔头,不时敲打弹弓上的那根牛筋。弦音就是从牛筋上发出的。
逆光看去,那人仿佛从天而降。
“他是专门来帮我们村弹棉被的天神吗?”树根说。
“哪有什么天神?他那乐器不行,敲出来的音乐声又肥又笨。”木疙瘩说着坐下来,头枕在牛颈上,一伸手从旁边树枝上抽了一片树叶,含在嘴里,一吹,清亮的哨音便从他的嘴里悠然而出。
线头和树根笑了起来,没听说过音乐声还有肥与瘦、笨与聪明的。
“我这乐声才叫俏条又机灵。”木疙瘩的舌头一顶,把树叶推到左边嘴角上,腾出更多地方来说话,说完了,舌尖点到树叶上,一挪,顶回嘴巴中间,清亮悠扬的音乐声又继续响起。突然,音乐从高音处一滑,换成了鸟鸣声,然后再一转,又换成蟋蟀的弹唱,再接着又换成青蛙的鸣叫,之后又变成夏天最吵闹的蝉鸣声。用一片树叶就能吹出各种动物的叫声,是木疙瘩最拿手的绝活儿,村里没有人能比得过他。木疙瘩很傲,只佩服在乐器上比自己强的人。眼前这个扛着全副家当的人并不怎么样,一把木榔头敲出的弦音不如他一片树叶吹出来的音乐好听。他果断地决定,不佩服他,哪怕他是全村人的贵客。
“那是弹棉被的工具。”线头提醒木疙瘩。
树叶的音乐戛然止住。木疙瘩的舌头一卷,吸着树叶缩回去,嘴里旋出一个洞,再用力一吐,“呼——”树叶硬挺地飞出去,在风中飞行了一阵,来一个优美的翻身,轻轻跌落在水面上,顺水漂去。“一样。”木疙瘩吐出这两个字,双手垫在后脑勺上,架起二郎腿,半眯着眼睛,脸上荡起的笑容中带着几分坏。线头和树根就知道,他可能将要给这个来村的贵客找些麻烦。
树根看到村里走出那么多人去接那个客人,也想回去,问线头和木疙瘩回不回去。木疙瘩哼了一声,觉得村里人疯了,为这么一个人激动得像过节。
几天前,从龙骨村回来的各各雷带回消息,走村人就要来杨木村弹棉被了,全村上下一片欢喜。大人们像寻宝似的回家翻腾,把家里所有被子都找出来,剥去被套,取出被胎拿去曝晒。每家木楼的楼栏和窗口上都搭有被胎,有些新的很白,有些旧的发灰,还有些用了二十多年的被胎已经成了乌黑色,还硬硬的,一眼看去,错以为是结在木楼柱子边的枯青苔移到那里去晒太阳。
那弯弯扭着的梯田道上,走着一长串人,村里那些穿着绣花衣服的姑娘还在头上戴了花,但最抢眼的人物还是他,扛着像巨大而怪异乐器的弹弓,昂首阔步。用这种原始古老的工具弹棉被是很重的体力活,一个人弹完全村人的棉被会很累,但他喜欢做这种累活,看到那么多被胎,眼睛就亮得像见到了宝,笑起来枯瘦的脸拉出几道肉筋,大嘴里亮出一口白牙。
“你自己吃草,吃饱了在河里洗澡,洗够了澡再上岸吃草。我不在这里看着你,不许吃禾苗,那是你出力气拉耙翻地种下去的粮食。”线头从牛背上跃下,树根也跟着从牛背上跳下来,与线头一起蹚过小河。
木疙瘩坐起来看看他们,又躺下来:“我才不去看呢。”
“木疙瘩——”
线头在河对岸喊了他一声。
“快。”树根也冲他招手。
木疙瘩还不想走,但看到线头他们跑上梯田的小路后,就忍不住也跳下来,追他们去了。
走村人住在村里公用的一栋小木楼里,楼下的空地就是他用来弹棉被的场地。年轻人在他的指点下扛来木架子和木板,搭成平台。
走村人是来为村里人免费弹棉被的,弹到谁家的棉被就吃谁家的饭,盖谁家的被子。他还有一个奇怪的条件,就是棉被的主人家至少要抽出一个孩子来跟他学识字。如果棉被的主人家没有孩子,那就让一个大人来顶。这个条件没有谁家不愿意满足的。各家各户开开心心来排队,当然不是人来站着排队,是把家里的某样东西拿来排队。线头的阿爸派他把一只草鞋拿来,树根的爷爷让他把一只烟斗拿来。有些人拿来一只木碗,有些人拿来一只小水盆,有些人拿来一块小花布,有些人拿来一只小竹篮子,还有人拿来一只绣球。
木疙瘩他阿妈让他把一顶草帽拿去排队,他不干,把草帽戴在头上,满村子乱跑。
木疙瘩不想跟走村人学识字。
“你去不去?”阿妈大声问他。
“不去。”木疙瘩爬到一根竹竿上,在高处摇头。
“村里像你这么大的娃都去学识字,你不学?”阿妈说。
“不学。他们识字也没有用,树叶吹不过我。”木疙瘩说。
“那我让你妹排去。”阿妈放弃再逼他。
木疙瘩把草帽摘下扔给阿妈。阿妈让他阿妹阿细花去排。阿细花才五岁,拿着比她还大的草帽去排队,人矮,够不着台面,线头帮她把草帽排上去。
来学识字的人就只差各各雷家了。各各雷的儿子和女儿都在县城打工,现在家里就只有他和八十多岁的爸爸老各各雷。最后,他们商量好,由八十岁的老各各雷来跟走村人学识字,各各雷要去干活。
老各各雷扶着拐杖来了,走村人对他很是敬重,觉得八十多岁的老各各雷还来跟他学识字是他莫大的荣耀。“老人家,你坐这儿。”走村人把他坐的竹椅子让给老各各雷坐。
来学识字的那些孩子看到老各各雷来了就笑哈哈的。树根说:“那么老了还认啥字嘛,认了也无啥子用。”
老各各雷爽朗地说:“谁说无啥子用?如果我活到一百岁,就可以把学到的字使用十多年;如果我活九十岁,就可以把学到的字使用差不多十年;如果我只活八十五六岁,那也可以把学到的字使用几年;如果我活不了那么久,还有一年两年,那我也还能使用学到的字一年两年嘛。”
村子里有好几条大大小小的路,都是用石头精工铺成,其中有一条小石头路就从走村人住的这栋木楼前扭了一个优美腰身而过。走村人用火炭把他要教的字写在路边的石头上。他写字的时候,大家都围过去看。线头数了数,总共三十五个字。
“只教这三十五个字吗?”线头问走村人。
“是。”走村人说,“我们每天学会一个字就行了。”
孩子们都高兴地叫起来,觉得每天只学会一个字太容易了。
线头却有点失望:“才学一个吗?”
“别嫌少,先一个字一个字学会了再说。”走村人说。
学识字的人坐在弹台周边的空地上,也有些人坐到树底下或木楼的走廊上。走村人不管他们坐在什么地方,只要能听到他说话或能让他听到你读书的声音就可以了。他不像学校里的老师那么规范严格,他尽力教,你尽力学就好了,一天下来会与不会都没有关系,不检查也不考试。当然了,他也不要求孩子们有纸和笔,只要手里拿根树枝在地上画画写写就行。
走村人教的第一个字是“人”。他先用树枝在地上演示多遍,让大家都看够了,再让他们拿着树枝跟着他的字迹描。然后,他就开始弹他的棉被。他把腰带系上,背起弹弓,屁股后头还立起一根高高翘起来的竹编,竹编跨过肩膀,右上角铁钩钩住弹弓,减少弹弓的重量。走村人肩部的皮被这根竹编磨掉了一层又一层,有些地方还裂开了,新伤盖着旧伤。
走村人拿起木榔头,说:“开始跟我读字啰——”
孩子们好奇地看着他,等待着他会如何一边弹棉被一边教他们读字。
咚——
走村人用木榔头敲击一下弹弓上的牛筋,一边拉长了声音像唱歌似的吟了一声:“人——”接着他再敲击几下空弦,把声音再提高,“人——人——人人人——今天教的字,人——”
孩子们刚开始听到这样说唱的腔调,觉得好玩又好笑,有人跳起来,有人哈哈大笑,还有些调皮的趁机又蹦又跳转圈圈。线头又失望了,本来他以为没能到学校去上学,可以跟走村人学点字的,现在看来却是在闹着玩的。他一抡手,把树枝扔出去了,坐下来看他们闹。要不是家里有棉胎要弹,他早就跑了,去放牛或到河里去摸几条鱼也比在这里好。
走村人敲了几下就找稳了节拍,一边弹被一边说唱起来:“人——男人的人,女人的人;人——好人的人,善人的人;人哪——山里人的人,城里人的人;人呢——南方人的人,北方人的人;人哟——那个人,这个人;人嘎——卖鱼人,挑柴人,种田人,还有我走村人。”
他把第一声拉得很长很长,后面各声都有起伏和回转,在最后那一声挑高了又压低,还打滑几下再轻轻地消失。他重复地这么读唱,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刚开始大家只是笑,没有人跟着他读唱。老各各雷的注意力不在他的读唱上,而是用力盯着他手中的木榔头看,下巴随着木榔头敲击牛筋的次数点着。
走村人并不在意有没有人跟他读唱,他自顾自地全然沉醉着,好像在倾情唱一首让人陶醉的情歌。
半天下来,孩子们就听熟了,闹着玩的时候开口就读唱起来。有些人是模仿着走村人的模样和声调来唱,意在嘲笑走村人这个样子好怪。走村人并不在意,微笑着看他们,用眼神鼓励他们唱起来。
孩子们像笑闹一样的读唱声引来更多孩子,他们也加入进来,用古怪的声调闹着唱。大人们来来往往,也常停下来听一听,看一看,觉得这个走村人真是奇怪,这样教人学识字。
一天下来,村里几乎人人都知道那个“人”字了。
第二天,老各各雷早早就来了,他不是急着来学识字,是来看走村人的工具的。
“多好呀。”老各各雷用他那老树藤般的手指抚摸着弹弓、牛筋、木榔头,“小时候,也有人到我们村来弹棉被,我跟着弹棉被的师傅走了好几个村子。年轻的时候,想跟师傅学弹棉被,但是我学不了,把不着节奏,木榔头敲下去也轻重不对,棉花绕弦。我这手指,能弹月琴,弹不了棉被。多少年过去了,这工具都成古物了。”
“是哟,成古物了。我从桂东南走到桂西北,也没见谁还会弹这把弓,年轻人都不认识它了,只有老人们还知道它是干什么活的。”走村人说,“现在人们买的棉被都是羽绒的,轻便,不用弹了。可我还是觉得棉胎被盖着暖。”
“是。棉胎被盖在身上有重量才叫暖。我孙子给我买那轻的叫什么羽绒被,轻飘飘的睡不踏实,总觉得身上没盖着啥,那种暖让你心里头没着落。”老各各雷说。
孩子们陆续来了。今天走村人教的字是“村”。“村——黑石头村,白树叶村;村——高山村,低洼村;村哪——大村,小村;村噢——深山里的村,平地里的村;村呢——阳光村,月光村,还有星星村;村哟——你们村,我们村;村嘎——山村,笑巴村,凤冠村,老牛村,还有我们的杨木村。”
老各各雷听走村人唱得那么起劲,也回家把他那把老月琴拿来,弹起。
硬硬的棉胎变成松软的棉花,在牛筋上跳舞,飞转,走村人唱的那些村名也好像在和棉花一起跳舞,一起飞转,然后又跳到老各各雷的月琴弦上旋转。
杨木村的男人个个都是民间乐手,弹得一手月琴,吹得一口好芦笙。受老各各雷的感染,有些人也把月琴或小芦笙拿来。弹棉花的场地转眼成了民间乐场,男人女人也聚过来,像过节一样欢乐。学字的孩子欢乐得像群鸟儿,飞来扑去,把知道的村名套进去读唱。
木疙瘩也在人群中,很想冲进来跟线头他们一起唱,却又假装对走村人一脸不屑。
走村人放下工具休息的时候,阿细花去走村人身边,因为他夸她跟读得好,她就要把一个秘密告诉他:“我哥哥说你弹这个乐器不如他吹树叶厉害,他就不跟你学识字,让我来学。”说着指了指木疙瘩,“他就是我哥哥。”
走村人看到木疙瘩了,对他笑笑。木疙瘩反倒有点不好意思了,想往人后面闪。大家都冲他笑。有人喊了一嗓子:“木疙瘩,跟走村人比一比,走村人吹一吹树叶,你去弹一下棉花。”
“哼,他要是会吹树叶,我就去弹棉花。”木疙瘩要强,忍不住回了这一句。
有人递给走村人一片树叶,走村人谦虚地说他吹不好,大家都要他吹吹看。有只喜鹊在树上叫,他就模仿喜鹊的叫声,结果喜鹊从树上飞落到他的肩膀上站了一下,再飞回树上,之后有好几只喜鹊被吸引来。走村人说,他小时候放牛打柴时就用树叶学鸟叫,跟它们玩。孩子们对走村人佩服得不得了。
木疙瘩要是早知道走村人有这本事,就不说刚才那样的话了,但后悔已晚,他只能在众人的吆喝声下去弹棉花。走村人帮他把工具套好,好家伙,沉得不得了,但沉也咬牙撑着,木疙瘩拿起木榔头往牛筋上敲几下,棉花像生气了似的,乱跳起来绕在牛筋上。大家都笑他。木疙瘩不服,再赌气敲下去,棉花飞得更乱,沾到牛筋上。
老各各雷叫他别逞强了,这不是什么人都能弹的。木疙瘩红着脸退到人群后面。有些人也去试试,但一个个都像木疙瘩那样,弹不好,惹来阵阵笑声。木疙瘩有些失落地走出村子,到河边去找他的牛,他是想佩服走村人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却恨了起来,居然希望他的弹弓断或木榔头裂。
音乐声又响起来了,伴着弹棉花的弦音和读唱声从村里飞出来,钻进木疙瘩的耳朵。木疙瘩躺在牛背上,要是走村人倒点霉就好了。
走村人下午弹到线头家的棉被,晚饭归他家管。
到吃饭的点,老各各雷来了,拐杖上挂了一壶玉米酒。
大家围着四方矮桌坐下来,旁边的火塘正架着一口汤煲,新鲜的河鱼汤飘着香。火塘里还烤着土豆,线头坐在木墩上,用烧火棍翻动它们,不让炭火烤焦了。
老各各雷和走村人还有线头的阿爸一起小饮着酒,谈天说地,说着说着走村人就说到了他走村的故事。他父亲是汉人,早年到桂西北修铁路时认识他的苗族阿妈,娶回去。他阿妈过世前,他代老人家去了一趟她的故乡,一个深山里的小寨,那里还很穷,人们盖的被子还是老被骨,没有人再背着弹弓走村弹棉被,他们又不方便带棉被翻山越岭到县城去弹,也买不起新被。那里的孩子上学也困难,山寨零散,这山上有几家,那山上有几家,有些是一座山上只住一家人,学校远,只有少数孩子能走遥远的山路去读书。打那以后,他就想,学弹棉被吧,背着弹弓到那些山村里,一边弹棉被一边教孩子们认些字,后来他这么干了,一走就是十年。
老各各雷和线头的阿爸都对他竖起大拇指,夸他了不起,这么做不容易。走村人憨憨地笑笑,坦言家在桂东南东镇一个叫仙湖的小村,他们那里要建水库,他们村被搬走,分散安置到不同的地方居住。他的新家在一座山脚下,但他只恋旧居,父母又过世了,只有他一个人,干脆就这样走着村过日子,帮别人弹棉被,有饭吃就行,也还能教孩子们识些字。
线头他阿爸对走村人说:“你来教真好。我们村只有四个孩子上学,都在十四岁以上,可以结伴走山路,然后住校。线头这孩子还小点,没能上学,再长三四年吧。”
线头把烤得最好的那只土豆放在走村人面前。走村人拿起土豆,剥下一块,往嘴里一送:“香!”
木疙瘩又失望了,走村人没有倒霉的事发生,反而还更风光得意。一大早他的弹场上就聚了一些人,等他一敲弦、开嗓,就跟着吹拉弹唱。孩子们都乐意跟他学识字,还加入了不少孩子。原来对走村人还有些情绪的线头也突然间改变了态度,居然还称走村人为走村老师。树根也跟风似的这样叫,后来有些孩子也跟着这样叫。
有走村人的地方就有欢笑声和音乐声,还有读字声。木疙瘩只要出现在弹场周围,人们就笑着问他:“弹棉花不?”这让他很难为情,也让他很恼火。他阿妈去姑姑家走亲戚,他就跟着去了,还特地多住了些天。
木疙瘩回来时,走村人即将离村。
村里家家户户把好吃的饭菜端出来,在窄长的巷子里摆开来一起吃,以此欢送他们的贵客。席间,男人们都去走村人那儿喝一两口玉米酒,女人们都给他夹好吃的菜,姑娘为他唱歌跳舞,小伙还为他吹笙,小孩子们绕着他。
木疙瘩的内心好像藏着什么高兴的事,那股高兴劲儿掩饰不住地流露到脸上。线头感觉木疙瘩可能想搞点小破坏,就和树根像守护神一样各端着一碗饭一边吃一边在弹场那里看管弹弓。
“下一个要去的是哪个村?”有人问走村人。
“林西村。”走村人把地图展开给大家看,手指在上面画了一下,“从这儿走,翻三座山就能到了。”
林西村正是木疙瘩他姑姑嫁去的村子。他突然笑起来,对走村人说:“你去那里骗不了人。”
大家都吃惊地看他,不知他为何这样说。走村人也不太明白。
“我从林西村回来,在那里见到好几个从外地来收草药的人,有两个是你那儿的人,说认识你。你自己没上过学,也没认识多少字。你也没真正学过弹棉被,你是把你家的一头小猪跟别人家换了副旧弹弓的。”
谁都想不到木疙瘩会打听到这样的消息回来。线头小声说:“坏了。”他以为走村人会因此而尴尬。
走村人憨笑着,朗声笑着说:“是的,我没有上过学。除掉从一到百的那串数字,我也就只认识三十五个字。有些字是跟我们村的算命先生学的,有些字是跟我们村上学的小娃娃学的。我就想一边弹棉被一边把我所有认识的字都教给你们。我觉得有用,虽然字不多。其实,你说得也没错,我没真正学过弹棉被,因为跟别人学要交钱,我没钱交,我就看。后来我买了这把弹弓,先把自己的棉被用来试弹,一开始也弹不好,练了一个多月才敢给别人弹呢。”
“有用有用。”老各各雷大声说,“我活了八十多年才开始学识字。那三十几个字,我就学会了俩。我觉得我很了不起。”
人们都笑起来。
线头的阿爸说:“这个棉被弹得好,又松又软,线又上得牢,再盖十多年无问题。”
大家都顺应着夸走村人的手艺好,一弹一拉一压,招式到位,棉被整得松软,像新被子一样,今年的冬天不怕冷了,有暖被子盖。
木疙瘩带回来的这个消息很快就被大家忽视了,就像一缕轻风拂过湖面,只是吹皱些许水纹,根本掀不起什么风浪。
木疙瘩像个失败者一样退出盛宴,一个人端饭到村外,面对层层梯田。
“木疙瘩哟——你以前可是个心胸坦荡的小子。”老各各雷走到他身边,坐下来,拍拍他的胸,“胸膛阔壮着哩,里面不能装着一颗像绿豆芝麻那么小的心哟。”
木疙瘩的脸一红,觉得自己这么做很像个小人。
老各各雷从拐杖头上取下酒壶,从衣兜里摸出两只碗,倒满了酒,让木疙瘩端一碗:“我们苗家,十岁的男子是一条汉。喝,喝了啥事都无了。”
木疙瘩端起那碗酒,跟老各各雷一碰,灌下。
村里人送走村人出村。
线头和树根送走村人到梯田下面,回来的时候遇到木疙瘩,他快速跑过。线头转身追他:“你又想干啥子——”
“去林西村。”
“你又想干什么?”
“我去学识字……”
木疙瘩说完,人就一阵风般旋远。线头就不再追他,和树根到更高处往梯田下看,木疙瘩和走村人一前一后走在田间小路上,走村人扛着弹弓,木疙瘩一手拿着竹筛,一手拿着磨平木。走村人不时击一下牛筋,“咚——咚咚咚”,木疙瘩就喊起来:“人——好人,善人。”
木疙瘩和走村人一前一后走在田间小路上,走村人扛着弹弓,木疙瘩一手拿着竹筛,一手拿着磨平木。走村人不时击一下牛筋,“咚——咚咚咚”,木疙瘩就喊起来:“人——好人,善人。”
——走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