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惭愧,葛道友,”他不想再纠缠桃子,赶紧转移话题,“祭坛之上的阵法,乃在下生平所见最为不可思议的一台,个中玄妙处,一时半刻难以参透,却不知道友如何设计而成,又方不方便讲解内容?当然了,不会让葛道友白白传授……”
“伏龙道友求知若渴,令贫道敬佩。”葛由被秦荒吹得飘飘然,“此阵实非我所创,来源、内容也无藏私的必要,反而得加以传播才行。不过阵中多有改良之处,确实出自贫道手笔。”
他捻了捻颚下白须,“至于如何得到,又如何改良至今,个中奇缘来由冗长无味,却不知道友有无耐心一听。”
秦荒做了个“请”的手势,“葛道友阵法造诣高深至此,我若不听,岂不枉活一遭!”
这个回答显然让对方十分受用,他眯着眼睛喝了口茶,竟然从自己幼时讲起。
唉,早知就让他长话短说了。秦荒心中暗暗后悔。
话说,葛由年轻时乃是农户之子,家中虽不富裕,却也足够温饱。带他年岁稍长,家中攒下点钱,购置一批羊羔,平时便让他看管放牧。
看管羊群时手头清闲,他便取木柴一二,凿子一支,带在身边雕羊解闷,长此以往,手艺精进神速。
某日一道士路过此地,说他雕的羊中能看出灵气,要带他出村追求大道,而且一天之内就说服了他的双亲。
于是,当时岁月青葱的葛由就拜了过路道士为师,出世成了修真者。
师门当中分成几大派系,彼此看不顺眼,葛由没什么背景势力,在师父手下也不算天资高的,自然吃了不少苦,好在师兄弟之间相互扶持,他又依着雕羊的功底,专攻阵法机关的研制开发,靠一手精准的刻阵手艺,在此间有了一小小方立足之地。
他很清楚自己赖以生存的东西是什么,因此研习古籍、破译前人阵法愈发勤勉,有段时间几乎要睡在师门的藏书阁中。
他日复一日地学习、实践,某天意外从藏书阁的最角落中,发掘出一张书写于羊皮上的上古阵法。
他刚把这羊皮拿到手中,便有一股醍醐灌顶似的灵感,自天灵盖而下注入丹田,让他冥冥中感到此阵大有来头,不知怎的,也没有向掌阁守卫提出借阅,偷偷夹在身上带回住处。
葛由讲到这里时,秦荒已经听得不胜其烦了。
这老道的叙述技巧十分糟糕,说话散漫没有重点,而且经常偏题,从家乡两个山头隔得多远,有个兔子洞经常把羊绊骨折他不得不堵上洞口,到师父脸上有三颗痣连起来像个糖三角形状,再到师兄仪表堂堂天资极高,待人也好,却不知道门派里有三个姑娘暗恋他——这些到底同法阵有什么关系?
从这些无用信息里提炼骨干让秦荒心力交瘁,中途,他甚至一度开始替陶斩考虑突入石室的可能路线来解闷。
但接下来显然已经到了重点,他强打精神听下去。
说到这上古阵法,它确实没辜负葛由期望,羊皮共有两层,夹层中藏有古体字写就的阵法说明,表示此阵不是别的,乃用以召唤火袄教所奉之祖,“金乌神主”所用,并说明神祖生性豪快公平,只要上供数足够,便可携教徒共入大道。
此时葛由已在自己的境界停滞了十数年,被天才师兄远远甩在身后,发了疯研究阵法也有想要刺激修为的意思,得此古卷如得救命稻草,当即空出时间,依葫芦画瓢,修修整整布好了阵,想召唤出金乌神主讨教修行秘法。
不出意外,失败了。
法阵运行起来以后他才发现,从上古至今,元界灵气流失十分严重,阵中七、八个关节早已因此断线,运行不了了。
这令他十分焦急,便将自己锁在房中,没日没夜地研究和实验,不改完法阵决不罢休。
“那,道友说的这个金乌神主,你到底见过没有?”
秦荒抓住空隙,适时提出疑问。
他甚至有些担心,葛由连到底有没有金乌神主其人都不清楚,就白白搭上六十年一甲子的时光。
“这不是见过没见过的问题!”葛由肃然道,“虽然未能一睹尊容,但贫道依然有幸同神主大人进行了直接交流,我怀疑神主大人根本没有固定形状……祂确实是那种,宝相庄严,又不拘小节,待众生极为平等的教祖,比世上那些开宗立派者,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他用一段千字独白吹捧了金乌神主好在何处,才拐回正题。
经过艰难的改造和补充之后,葛由散尽积蓄,补上阵法中的缺损,终于同金乌神主建立了联系。
概括地说,这位神主向葛由传达了几点内容:
其一,用实力演示我超强,跟着我吃香喝辣。
其二,他很公平,要葛由进行奉纳。
其三,对葛由的术法和阵法进行了提点,算给新教徒的入教礼。
其四,提供了一个新的,更加复杂和全面的召唤阵法。
召唤毕方的手段就是金乌神主所赐,而将毕方转换为阵法动能,则是葛由自己原创的改动,他对此十分得意。
以上内容,葛由都是自己一个人进行操作,但他并非不愿意同别人分享成功的果实,比如,对一直很照顾自己的天才师兄,他就几乎毫无保留地将前因后果托出。
在叙述这一段内容时,葛由的脸几乎涨成猪肝色,像个酒品极差的大醉老翁。
“那可是我师兄啊,我十来岁拜入师门,和他在一起的日子,比和尘世的爹娘都要多!”
“我没日没夜研究出的阵法,说给他看就给他看,连同神主大人也一并说了,谁成想,他转头就瞒着我将一切报给师父,带着以前我们看不顺眼的人,来清算我!”
“他们说火袄教是妖邪!一经发现,不问缘由逐出师门!!我看他们才是妖邪!!”
葛由圆睁双目,两眼瞪得好似鱼眼般吓人,秦荒觉得,确有几分妖邪模样。
“教义哪点不对?世间本无道德,得胜而称王,败者只配成为胜者的资源,天道本就如此!那些奉纳的生魂,也不过败在我手中而已!”
葛由激动得气血逆行,“砰砰”连拍桌案,茶水晃得到处泼洒,刚才拿出来做人情的绥山桃也跌下案角,骨碌碌滚向房间角落。
“是尊师兄与大道无缘,葛道友已得神主青睐,何必为这注定的败者动怒?”
秦荒口中安抚他的情绪,却将大部分精力用来调理自己心中的愤怒。
被王虎等人错绑、取笑时,他没有愤怒;得知自己的随身物品被搜刮走时,他没有愤怒;雀儿白白放走陈二狗错失线索,他也没有愤怒。
但此时此刻,他面色如常,表现得一派轻松,却无比确信自己怒火中烧。
葛由口中的故事同陶斩所言差别很大,可以说几乎没有重叠之处,他一开始有些不解,听到最后才明白原委。
此人根本没将陶御史当成过人来看,作为俗世中普通人的一员,陶御史不过是完成他奉纳任务,通往大道的阶梯之一,与外面那触目惊心的肉柱“观星台”没有本质区别,讲述起来自然不重要。
葛由说话谈笑,喜怒哀乐,礼数周全看似与常人无异,从根本上却已算不得人,也没资格享受同等于人道德伦常了。
他只不过是金乌神主手下,一只披着人皮的捕食机器。
一只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