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二安说：“达先生，人人都要提高警惕，这很对很好。美帝国主义还赖在朝鲜，时刻妄想进关东，老蒋也不甘心丢了天堂，喊着反攻大陆，国内地主资本家反革命分子，也天天想爬起来抻劲。不过……你今天汇报的事情，再不要给任何人透风，我是治安主任兼民兵连长，这事由我全部负责办理。办理得好不好，有时就要看保密工作做得怎么样。”
达先生连连答道：“我晓得，我晓得。李主任，你放心。”
就像人越长越大，越大越成熟越懂事。也像生命到了晚年，追悔诞生了迫切。
到了二月中旬，都有点处处春和景明了。小碎花地米菜开得得意洋洋，好像霜和雪已经隆重告别。小土蜂嗡嗡嘤嘤，春意就陡然闹闹嚷嚷了。牛在望山叫了。鸡在赶蛋飞了。就是上头不讲不说，山水虫鱼，花鸟草木，五谷六畜，都在悄声说或莽声喊：冬天过去了。这在1953年早春，筷子桥乡亲涌到心上的头一句话就会是：我们的冬学要结束了。结束就总是高潮和壮丽？1953年二月，这些冬学的“父老乡亲”，真是一个比一个学习用功了，一个比一个长进了。就像六月六看庄稼，这届冬学是定谱了是成功了，成绩是很大了。就听见干部群众都欢天喜地喊：“非夺个扫盲第一。”
这天晚上冬学散了后，大家就忽然变得依依的、亲亲的、久别重逢似的。就忽然都不急着回家睡觉，都那么万语千言。
贵大牛就摧起赵猛雷：“你不睡，你娘还要睡呢。快回去吧。”
猛雷娘大概说“不打紧”“不碍”，猛雷娘不扫兴。人们今天晚上好像就是想说说赵猛雷。认为他是状元和勇士。人们才不管贵大牛催不催赵猛雷。1953年早春，早春的1953年，筷子桥冬学的乡亲们，今晚再不说说赵猛雷，好像都睡不着觉。
家里家外，田里屋里，又伺候庄稼又伺候人，赵猛雷应该是最忙的最苦的。然而一次一次，赵猛雷在位子上的口答和走到黑板前的笔答，都是默写最难的字和解说最难的题。二月初，匡先生就说：“我们冬学里有些学生，可以帮人写简单家信，可以不太流畅地读报。”匡先生那么说过，真正叫满座皆惊。父老乡亲们你望我，我猜你，面子都很熟，看不出谁扫盲扫出恁大事迹。
中不溜秋的周发元，向来认为大家伙都是一只鼻子两只眼，谁比谁不能耐哪儿去。无论评土改积极分子还是评兴修水利模范，他自己当不上，也不举别人拳头，认为别人三尺五，他也是七大拃。上冬学，一样，他的成绩不好不坏的，每晚先生教的，没全学会，也不是全不会，他断定，别人既没六臂，当然也长不出三头，脑瓢不会比他装得多。中不溜秋的周发元回答问题时缩着头，那天晚上挺起了胸：“匡先生，谁能写信，谁能念报，写给大家伙看看，念给大家伙听听，好叫我们拍拍屁股端起胳臂，追一追，撵一撵。”
匡先生没反感，他讲这番话也是这号用意，就是希望真格儿的扫盲模范把大家促一促，带动带动，就是想父老乡亲们撵一撵追一追，就是促成个“最后高潮”。匡先生说：“散学后，大家拖步半小时，听万春花杨月亮念报，看赵猛雷写信。”那晚散学后自然好一场热闹了。丛璞珠说：“不能念自带的现成报纸。要念，我这里有。”丛璞珠意思都清楚。丛璞珠从荷花包里掏出一报纸剪的鞋样子，要万春花照着这只“鞋底板儿”念。大家一片拥护。
那块报纸是报道淮北抗冬保墒情争取小麦丰收的事儿。万春花念得很慢，有时干脆念得上气接不了下气，把有的人念得暗自好笑有的人念得心儿扑扑跳，她脸蛋憋红了，却也眼睛憋亮了，于是就又念下去了。这篇报道没念出结果没念出最终意思，那不是万春花错儿，那是丛璞珠的问题。谁叫她的鞋样子把“结果”剪掉了呢？或叫“筷子桥父老乡亲们”或叫“筷子桥冬学学生们”，是一下子欢呼起来了，是一下承认眼前的“结果”了：乖乖隆的咚，了得，冬学里这么浸一浸泡一泡，真个青枝绿叶长出来了，出落得读书念报了！往后，这女秀才要大出息了！
万春花念过后，杨月亮也念了一篇报纸。情况和万春花差不多，“筷子桥父老乡亲们”或“筷子桥冬学学生们”的又一次激动，也差不多。
万春花杨月亮这么开了场开了头，群情是振奋了，接下来是更精彩了，人们要看“男状元”赵猛雷的了。
匡先生说：“在座的，有没有要给外头写信的？有，请赵猛雷代笔，机会好着呢。”
张大广喊道：“猛雷，给我在华东军政委员会当科长的战友写封信，先问‘近来好吗’，然后叫他给我打点钱。我老婆‘戴肚子’了，要花销呢。再就是问他什么时候到安徽这边来，来了，就到筷子桥玩玩，好东西没有，粥饭还是吃得饱的。要是到我们省我们县不上我们家，我就要骂他……”
贵大牛说：“好了好了。赵猛雷，你就把老张同志这封信好好写写。”
赵猛雷只有铅笔。铅笔给军政委员会科长写信，不太合适。就有一片嚷嚷：“曹子元，把你‘金星’借用借用嘛。”曹子元不太大方或不太高兴，笔还是从“小插子”里抽出来了。
那封信看样子写得不顺。赵猛雷至少有五六次停笔发愁。再就是时间也写得不短，看看大自鸣钟，整整一小时呢。然而就像万春花念报到底念完了，赵猛雷的信，也到底写毕了——
刘南华同志：
近来好吧，工作忙吧，身体健康吧，精神玉快吧。我现在一切都好，旧年结了婚，老婆身体健康，劳动能干，政府对我也很找古，我今冬还上了冬学，学了不少文化，下一回我就能自个给你写信了，有句话不好意思讲，我现在手头井了点，老婆肚子有货了，嘴巴ⅹ了，早上要吃这晚上要吃那，还有给小伢日后ⅹⅹ衣裳，你能不能打三十万块钱，等你回信，祝你进步更进步，老战友张大广1953年老历二月初六写。
赵猛雷身左身右的匡先生达先生，本想纠正一下这封信的错别字空缺字，还想就便讲讲写信的规格，有可能再讲点标点符号。可惜，两位先生什么也没讲成。人们简直是一声哦伙冲天起。人们就一起讲赵猛雷，这可谁都晓得的本乡本土的赵猛雷，这真把人喜坏了惊呆了吓傻了！
大家伙像那天下雪组织“冬学牵扶组”抬赵猛雷老娘，他们把赵猛雷四脚八叉抬起，又像兴水利打辫子硪，一家伙把赵猛雷差点儿抛上屋梁，然后又接住，然后又欢呼又抛。只有一个人站着没动，这就是张大广。他一股劲儿动嘴不动手唠叨碎骂着：“这****的，这****的，嘁嘁嘁，这不是编排老子吗？老子上冬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才学了多大一点文化，就说下次老子能写信了。这****的，嘿嘿嘿……”
这以后，人们是盯上赵猛雷了，好多人对他明查暗访，要弄出他的“灵巧”，让自个也学得快学得好，学出个歌子里唱的“乡里人能不能，二看写信不求人”。一看大概是看种庄稼如何了。这一天，总算有几位明查暗访者辛苦得很地查访出来了：原来赵猛雷每晚喝冷水长尿，四更尾上，尿憋醒了，就起床“写文章”。那些文章写得很好玩：“什么是小麦，小麦是吃的东西，有叶子有杆子有花有粒有芒，小麦皮能喂猪，小麦杆能编草帽，听说还能造纸，我没见过，不敢乱吹”，“母鸡下蛋的表现，身上挂草，到处扒窝，冠子红得像喝了烧酒，东钻西跑，忙着要干大事”，“我家门前有个喜鹊窝，早上它唱歌，晚上她它唱歌，恩恩爱爱好快活”，“我无能，家里穷，娘有病，女人跟我，我好可怜”，“……”
赵猛雷就这样天天在冬学里学着，在家里写着。“空白字”（不会写的字）和“怀疑字”（错别字），第二天就问先生。问时，不拿自己的“文章”，总是以这些不会的字词临时造个句子，然后再问，再要先生写到他的一个毛边纸本子上。等他把这些生字生词“嵌”进了自己的文章，他就永远会读会写，永远不忘了。
这实在是个了不起的学习方法，今晚，大家伙赞扬赵猛雷，也埋怨他保守秘密不帮助人。
徐海满也在听，他想了想，还是要赵猛雷马上把这种了不起的十分有效的学习方法，总结成经验。
赵猛雷总结的经验是：一，会读不一定会写，会写又不一定会读，一边编文章写了，一边念了，这生字生词就吃在肚屙不掉了；二，是你自个想写的字想学的词，不是先生要你学的字要你写字，这样学习起来，就能真正不打瞌睡真正一个心眼通脑门；三，先生讲的课好比粮食，是基础基本。自己编文章学字学词学写话，好比是菜。不吃粮食光吃菜，活不好活不成，有好菜吃饭，饭就吃得多。
徐海满还是说：“意思讲得不错。就是太土。你们不晓得，我开会开得多了，我知道上头要用‘经验’总结我们的‘土东西’，不是用土话总结土东西。”徐海满就望两位先生，“这经验，就靠你们按赵猛雷的意思编了，编得好，这次冬季扫盲，我们筷子桥肯定出大成果扬大名。”
徐村长，大概还有别的村干部，就着实焦虑起这个“经验”了。挤在马家祠堂香火厅里的老百姓，他们散了学不回家，大概不太是为着想“经验”。他们一个个铺一方纸头，握起铅笔，学起了赵猛雷的“编文章学习法”，搞起了“边念边写”和“嵌字认生字”。他们握着粗笨的犁弓，手能灵巧自如刻划大地，握起鹅毛一样轻的一支笔，却是抖抖颤颤。想往东边“踢”，偏往西边“趴”，想圆个“洞”，却捺了一条“沟”。他们依然慢慢写，没人怕自己的“文章”丑媳妇见不得公婆，没人怕“空白字”“错别字”多，他们晓得，这些“操蛋的”越是在笔下出现，他们就越是真正学得多。
达先生和匡先生也就忙得人欢马叫或人仰马翻。他们给某个学生“填空”和“纠错”，眼角还忙着四下里瞟。只要哪里举起了手，他们就忙不迭说“就来就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