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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那时候田亮奎还不是公社书记。那时候生产大队军事化叫作“营”,田亮奎当着营长。那时候生产小队叫作排,田营长那天来到了韩摆渡这个排。他讲了东风怎么吹红旗怎么飞,然后就是一天等于二十年跑步实现共产主义和……男女老少紧急结合上阵炼钢铁。队伍排好了,为壮军威,要喝一顿出征酒。下酒菜就是邢大大伺侯的这头牛。田亮奎说,我们胳臂一抻就是干劲,就要炼出比老牌英帝国主义还要多的钢,我们就有用不完的拖拉机了,我们还要老牛干什么?再说,我们一天等于二十年,老牛拉破车,影响多不好。男亮奎就坐阵指挥把这牛宰了。

邢大大晓得,田亮奎别说宰牛,他要决定宰人,也办得到。韩摆渡的韩二先生,教书教出了事回家做田,有一天韩摆渡出了什么反革命事件,舅舅当过国民党师长自己又有前科的韩二先生在这个事上虽是一身清却是心里惊就忙乎着连躲带逃。田亮奎要治保主任于睡虎抓这场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指示给韩摆渡百姓每人脱产五天发奖励粮二十斤去完成“头号大事”。韩二先生抓回来后田亮奎说该枪毙三天后就在渡口枪毙了。想想这个,邢大大是绝无能耐夺下那把牛刀了,他只能伏在他的牛他的朋友他的兄弟尸身上干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哭——哭——哭。

呜呜——啊啊——咹咹——

呜呜——啊啊——咹咹——嘎!

把人吓昏了怕死了。那绝惨,那爆发,那回旋,那惊天动地,当场令人栽倒了一片,连于睡虎也三个踉跄,连田亮奎也掉了手里茶杯。

后来没哭声了,后来彻底断了气,人人都瞧见,邢大大像发了乌痧,他和牛一道死掉了。

人人都旷世罕见,一个死人,一个什么动静什么气息都没有的人,唯独瞪着眼睛泪水揩不尽堵不住甚至强行把盖脸的黄表纸捂眼眶也没捂住泉涌的泪流。田亮奎无论怎样“破除迷信”也迷信了,他怕被邢大大泪水淹死了他逃了他不吃这牛肉了田亮奎跑了。邢大大又突然炸药引爆地“嘎”了一声,又活过来了,受屈受憋的一口气吐了,邢大大就褪掉“乌痧”了。整个摆渡人连同治保主任于睡虎,都永世难忘什么叫真正的哭了谁是天地齐悲鬼神皆泣的“哭王”了。

……邢大大就晓得就明明白白了,这一回他要是上公社哭粮,那就更是哭王了。他的悲切,在心上一个一个堆着一层一层码着,快要把他胸腔涨破了。

——临村死的那条牛,邢大大清楚,那是他伺养使唤的那条公牛下的种,田亮奎杀了它爸爸,而今它也死了……邢大大晓得,这个世界许多东西就没有了。

本村今早死了一个壮年汉子,那汉子不忌讳,他暗地里一直叫邢大大“哥”,他是邢大大父亲“野配”而生的,他娘不瞒他,他不瞒邢大大。邢大大好容易忍住了哭,但没忍住叫他一声好兄弟。好兄弟今天死了。

还有韩摆渡。金窝银窝比不上穷窝。他烦死这个韩摆渡,又是出水利上钢铁放卫星只要外出十天半月,就想死了这个韩摆渡。韩摆渡不能“饿”掉了,韩摆渡不能没有了。

……

邢大大拎起两只烧罐——,是“拎烧罐”,他提着两条腿——是的,是“提”,他起步了。他要上公社,要去“哭粮”了。他晓得,他这么拖着赖着不去哭粮,是真不行了。

拎着腿,提着腿,那就是拎着灾难,提着沉重。他每走一步,胸腔里继续码起一层大悲,眼眶里就储蓄一包冷泪。

他再也没有当年哭牛那样好的身体,没有了那时那种死而复生的气数。

他的哭粮对象,偏偏又正好是眼下当着公社书记田亮奎。

他的大灾大难到了。

邢大大末日到了。他哭回来粮食,也许正好是自己的奠祭死者的一种仪式。

邢大大迈向了他的不赦之灾了。邢大大走上了必死之路。

他看见他在土路上拎着烧罐。他看见他摇摇晃晃。

三月黄被春风软软拂着。太阳在正午的天空上,认认真真地炫耀和热烈。失去肥厚胸脯的无伴鹧鸪,探头探脑地叫着哥哥。而鼓舞得燃烧的紫云英,以花朵一样的语言写遍了“四海无闲田”。

于睡虎仍旧一动不动,仍旧静静地。他想听见三月黄汹涌澎湃呼啸喧腾地灌浆。浆有如母亲乳白的奶汗,它灌进一口一口空锅,一腔一腔空腹。乳白的浆化成了殷红,活跃了人的疲惫的血管,引灌了人的生命的源流……

三月黄麦子的灌浆音乐声,太抒情太缓慢,又只是焦灼的吸引。它总是春天般美丽而不能进入夏天般美好。

土路上的邢大大呢,就是实实在在唱进行曲或队列歌了。他在披荆斩棘勇往直前龙腾虎跃一泻千里……义无反顾慷慨悲歌一去不复还地穿越奔驰飞跃。

他领导的韩摆渡的一个社员勇往直前哭粮。这个社员就他所知,已有两个月没认认真真吃过什么了,已经五天没沾一颗真正粮食。这位浮肿得庞大的哭王,此行必死无疑。而他哭回的粮食,韩摆渡人稀稀地少少地喝着,然后接上三月黄,也必是无疑。

最后之灾。最后的受灾者。

受灾是什么滋味呀?不说是死,就是轻灾(不论什么样式的轻灾),这年头都够受得很。于睡虎想起了他受的一个轻灾。一位富裕中农说,什么公社母社的,把咱农村叫成老鼠叫成麻雀叫成土鳖都中,名字好听不好听不管劲,管劲的是打得出打不出粮食。这话被一位贫协组长汇报了,这位富裕中农不死也恐怕要坐十年大牢。治保主任于睡虎了解这个富裕中农,这人勤扒苦做,除了跟牛屁股就是钻田头,这人把一粒粮食是看成一枚金元宝了,这人若是多收了三斗五斗,讲句作贱话,你睡他的老婆他都乐呵呵。于睡虎有意来了个纂改和包庇了,他汇报时,把富裕中农的话改成“什么都是公社的,老鼠麻雀也是公社的,随便打可不中。”

得了,算作抵触除四害,一般牢骚话,社教社教行了。贫协组长不依,说于睡虎是和平演变分子是下水干部是……暗藏的披着红色伪装的阶级敌人。于睡虎就被割职审查,再就是白天讲不清晚上再讲到天明,再就是党委书记的“解剖刀”使唤不下去了,“专业民兵”们用蘸水麻绳对他使唤……他受了多大的灾啊,只因他的牙关紧,只因那个富裕中农深受感动也来了个嘴巴硬,于睡虎才没定上案。放回来后又拖了年把,他被任命为韩摆渡生产队长。

眼下,邢大大和他于睡虎受的灾一样吗?

邢大大和他于睡虎受的灾哪一点不一样?

春风依然不晓事,依然一味在柔和在暖洋洋地吹。

于睡虎像一支箭射向了邢大大。于睡虎是一支箭射中了邢大大。

于睡虎是真正的虎跃。于睡虎风驰电掣追上了烧罐腿邢大大。

于睡虎一把揪住了邢大大:“你****的想逃到哪里去?你****的保不准就是这个现行反革命!”

邢大大差点儿一屁股歪进了路侧的状元塘。他下身筛糠上身抖风子:“于……于队长,你在说什么话,我是……”

“你肯定是反革命!”

“我是哭粮去……”

“少来这一套。早不哭粮迟不哭粮,这种时刻你就哭粮去了。敌人总是愚蠢总是打错算盘总是搬石头砸自己脚总是总是总是……你****的总是以为能溜之大吉?你****的……”

邢大大再也不能受用了:“你****的把话讲清楚点!光天化日你就想冤枉老子是敌人,你****的才是敌人!”

于睡虎硬了硬手腕,相当沉重地扇了邢大大一巴掌:“老子叫你嘴硬!为什么三月黄麦地里出现了反标,你就恰恰在这时候外逃?”

邢大大顿时有点掉在黄河洗不清了。他唉呀啊呀老大一阵子,才勉勉强强说清自己确实一点儿不晓得这事,不晓得有什么反标,他确实是想解一解村里危难,是上公社哭粮,是……

于睡虎懒得听他罗唆,他说“是不是现行反革命分子,你得回队上说清楚,你得先上贫协组长家里坦白交代或者狡辩”,他说“共产党不冤枉一个好人,也决不漏掉一个坏人”,他说他没时间和他扯淡,他要保护现场,要封死每一条山村的路,要撒天罗地网,要……

邢大大狗一样往回逃。鬼一样向韩摆渡跌去。

公社书记田亮奎听了贫协组长报告,立刻赶到韩摆渡,立刻钻进了那片三月黄麦地。

不错。是一条标准的砍三面红旗反标。“撤消公社!打倒******!”好啊好啊,我田亮奎就怕没阶级敌人没阶级斗争!来吧,都来吧,看看反得了反不了!

田亮奎立即滚瓜烂熟地做指示:一,本公社目前头等大事是破韩摆渡现行反革命大案,一级一级书记要亲自挂帅;二,一切人力物力服从破案,三……四……不知是第七条还是第八条,有个内容十分具体的规定:韩摆渡人放开肚皮吃饭鼓足干劲破案(可不象当年抓韩二先生,小里小气每人只放五天假,只奖励二十斤粮)。

查来查去,查明是生产队长于睡虎的笔迹。韩摆渡人都吃得饱饱的,精神十足地回去追剿于睡虎或者眼明心亮嗓音很高地凑集于睡虎的平时反革命言行。

然而精神十足也没捉拿到于睡虎,嗓音很高也尽讲了鸡毛蒜皮。

到了邢大大和全体韩摆渡人真正精神十足地收割饱实实的三月黄时,无灾的邢大大和有幸减灾的韩摆渡老老少少,突然看见了状元塘呼啸喧腾起一个噩耗:于睡虎沉尸捆身石的绳子沤烂了,他的腐尸莲花一般开出水面,太阳一般升上天空。

邢大大率先有了第四个怕人的恸哭。不过他像韩摆渡其他人一样,没有哭死。原因是田亮奎的破案粮垫了他的底气,衬了他的精神。

韩摆渡就如今还叫韩摆渡。韩摆渡就神气活现活蹦乱跳继续存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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