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扯开一个灿烂的笑容,把手压在刘凯安的肩膀上,一用力把他带到自己身前,真诚地看着林飞白,说:
“我儿子想拜您为师。”
刘凯安吓了一跳,转过头不可置信瞪着刘同方。突然又猛地一个转头瞪着林飞白,扫视一般从头发尖儿看到脚趾头,再回转一圈:“我……”
“我儿子真的很崇拜您。”刘同方把另一只手也压上了肩膀。
刘凯安挣了两下没挣开,完全没想到这个原先野路子很厉害的——前大哥现设计公司老板,直接用武力解决问题:“你……”
“你真是我儿子梦中的盖世大侠。”刘同方从善如流接道。
刘凯安气急败坏,口舌上第一次落了下风。他张口就又来,差点拦不住:“我没有……”
“没有冲动、绝不是冲动!”刘同方掰住刘凯安的肩膀,往后轻轻借力一带,就把小个头的男孩子藏在了身后。
林飞白明显是看到了,嘴角下意识抽搐了一下。他抬手随意地往后撸了一把头发,又撩得刘同方心跳加速难以自禁:“这也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练出来的,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刘凯安在身后还一刻不停地扭动身体,想要摆脱钳制,搭腔说:“是啊是啊。”
刘同方真诚地看着他,语气诚挚:“我儿子从小看武侠电影长大,有一个武术梦想,但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学习。今天偶然路过这里,他一眼就被你的武术套路迷住了,才没有知会一声就默默看了很久。”刘凯安重重切了一声表示不满,到底是谁被迷住了,“我们就在边上中心小学,路程也是很近的。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每天早晨过来跟您学一会儿,价格好说好说。”
林飞白被说得一楞一楞撇撇嘴:“不是价格的问题,这位先生,我……”他突然想到什么称呼上的问题,补充问了一句,“嗯,您贵姓?”
刘同方赶忙说:“姓刘。”
“啊,刘先生。”周边还是喧嚣的傍晚,夕阳晚照,广场舞的巨大音响声里混杂着低音萨克斯,“我知道现在很多家长都对孩子的教育问题,有一种,怎么说呢,过分的期待。其实还是要以兴趣出发,合理地发展所长。”
刘同方忙不迭应和道:“是啊,这不是孩子兴致高昂嘛。”
林飞白看向刘同方身后,那里是一个好不容易探出来小脑袋,眼睛大睁一脸惊恐。林飞白不由得抿紧嘴唇,不知道是要憋笑还是怎么样。
“刘先生,我觉得还是要尊重孩子的意愿。在一条不适合自己的发展道路上走下去,总是困难的。人生在世,不就图一个开心吗?”林飞白这样讲完,虽然一直都笑着,但话语里不由自主带上几分伤感。
刘同方再次欣赏了下林飞白阳光活力的脸庞,只好遗憾地退一步:“那好,我回家再和孩子商量商量。能留一下您的联系方式吗,如果,我是说如果有需要的话,我再联系您。”
林飞白拍拍自己两侧腰间,示意练功服上干干净净,没有口袋:“我是林荫路林氏武馆的教练,今天没有带名片,就给你留一个我们武馆的号码吧。如果有需要,我们再联系。”
刘同方把自己的手机解锁后递过去,让他好在新建联系人里飞快地输入自己的信息:“林飞白……林教练是吧,好的好的,麻烦你了。”
林飞白冲他一笑,黑色的眸子亮晶晶的,和一身白衣相映衬,在晚风下神采飞扬。
回到车上后,刘凯安捧着脸看他,戏谑地问:“你看上他啦?”
刘同方只是眯着眼睛,突然一个前倾,吓得刘凯安往后猛地一缩。那人却只是把副驾驶的安全带拉下来,落入插销。刘同方不怀好意地笑笑说:“上次你看中的那个飞机模型……”
沉默静静蔓延,刘同方也不发动车子,就坐着让空调的冷气逐渐扩散。想了一会儿之后,刘凯安抿抿嘴说:“成交。”换来驾驶座上男人满意的一个点头。
“徐老伯好啊,吃过晚饭没有?”林飞白热情地打招呼。他绕过传达室的正门,从房子与墙紧挨着的小道走进去,小心地踮着脚尖,担心踩坏地上野生的花草。
中心公园传达室的白胡须老头子眯着眼睛看他,恍然大悟道:“是小林啊。挺好的挺好的,我最近身体挺好的,就是眼睛不太灵光。”
林飞白推着一辆破自行车出来:“那去医院看看的时候记得挂五官科啊,让医生做个综合检查,眼睛耳朵鼻子全套的,便宜划算。”他跨坐上去,腿用力一蹬就滑行出去一段距离,“走了啊明天见。”
林飞白一路飙车到武馆,往大院里一停。从水池后面摸出一把自行车长锁,往橘子树上利落地绕了两圈锁住。
他不禁想起了傍晚遇到的男人,高大的身材把西装撑出好看的形制,瘦长的脸上五官锋利、不怒自威,一副天生的领导样子。样貌和说话方式都是他喜欢的模样,只是腕子上的表和领带夹都不是便宜东西,招惹不起。
自从毕业那次巨大的打击之后,他已经有两年多没有陪伴,一个人困在这小小方宅。林飞白哀哀叹口气,就打算往自己房间里钻。
如果那人还没结婚就好了,现在对武术感兴趣的人不多,就算成不了也能多个能聊得来的朋友。只是那大眼睛的小孩从头到尾就不太乐意,想想也别接触了,还是就算了吧。
“林飞白!你去干嘛了!”一个跛腿的男人拄着拐杖,快速移动到中堂。约莫五十岁上下的样子,留着老长老长的胡子,这下子显然是气急了,直直要指到天上去。
林飞白无奈地向他的父亲解释:“昨天武馆暑期班都结业了,今天没事做,我去中心公园练功了。”
林阳荣声音里全是愤怒,脸也气得快要扭曲,他怒火中烧地质问:“你!你是不是又去找工作了?”
林飞白好声好气讲:“没有。我早上一直在房间,下午去练功了。”
林阳荣显然是不信,又提高了音量,这下子完全是喊出来的了:“我老了不中用了,腿也废了,家里武馆只能靠你了!你妈死得早,没人管得了你!你怎么不明白呢!祖上的基业就这样毁在你手里吗!”
林飞白用鼻子狠狠地往外出气,再沉重地吸回新鲜氧气,却也不反驳,只扭着头不说话。
“砰砰砰——”林阳荣用手里的拐杖戳着水泥地板,发出巨响,在四合院里荡来荡去久久不息,“当初非要学设计,学就学吧,最后学出个什么东西?还不是连自己都保护不好!这种东西学了有什么用!”
林飞白攥紧拳头,狠狠咬住后牙槽。
“学出个名堂了吗?最后还不是被人骗来骗去?自己的东西守不住,别人给的传不下去。从小到大没让人省心过!小时候还能帮你兜着,现在怎么办?以后怎么办?我现在不中用了,家里没有人了,老祖宗的东西……”
“有完没完了。”林飞白低吼一声,“难道都是我的错吗?”
晚风在院子里回荡,和树叶一起起舞、一起唱沙沙的温柔的歌。
林飞白说:“没有人想这样,你不想、我也不想。没办法的,总有人要妥协。”他哽咽了一下,“没办法的,这个人总是我。”
林阳荣拄着拐杖,顺势坐在院子里的竹藤椅上,一下子悲伤起来:“但凡有一点点回旋余地,我也不会这样逼你。可是实在是没有办法……”
老人的身影在昏黄的傍晚看不分明,仿佛被揉碎在暖风里渐渐模糊,即将被到来的夜晚吞噬。他就这样坐着、坐着,安静地坐着,直到林飞白把他搀起来:“走吧,晚饭还没吃吧。”
林阳荣疲倦地点点头:“你二伯母煮了乌鸡汤,昨天做的糟毛豆也可以吃了。”
“嗯。”林飞白低着头应道。
深夜十二点钟,林飞白在床上辗转。他先是想起了昨天暑期班结业上的汇报演出,家长们在武馆练功房后面层层叠叠压成一排,手机高高地举在头顶,眉飞色舞地聊天,互相指着给大家看自家孩子的位置。还有几个扛着长镜头炮来的,在正中间架起三脚架,在家长群里搞直播。
正式开始时,整个练功房内鸦雀无声。家长们屏息凝神地看孩子整整齐齐排成方阵,做些马步冲拳马步推掌的动作,再齐声打一套五步拳。
他又想到公园里的男人,剑眉星目的,像是从血雨里冲出来般凌冽。他不会看错,虽然包裹在精致的职业西装套装里,但那是从骨子里冒出来的坚毅与决绝。
他想到意外过世的大伯,直到五十岁还丰神俊朗,那是祖爷爷就钦定的武馆继承人。还有病重入院的二伯,老人家一生不强求不妥协不将就,最后在病床前弯了腰,却从未折过脊梁。
他想到收到录取通知书的狂喜,和毕业时的落魄失魂;他想到把自己印在武馆名片上的那一天,父亲的腿里打入拆不掉的钢板;他想到过去,也想到未来。
他翻身起床,深深叹了一口气。从书桌最下层的抽屉,拿出了自己的设计草本。那里面有他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