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同方放下杯子,义正言辞道:“我抱你上车。”
吴先生还在一旁喝着茶,手臂弯折出一个高度,纹丝不动地端着杯子。不仅仅胳膊一动不动,连整个人都僵直地站着,活像是被人定格住了。他的眼神飘在办公室另一头的黑色书架上,林飞白也循着望过去,看不出所以然。
“老刘……”林飞白以为刘同方只是在打趣自己正常工作还意外摔伤脚踝,大老远被叫过来收拾烂摊子,便笑着抱怨说,“别开玩笑了。”
“没开玩笑。”刘同方说完突然站起身来,雷厉风行地走到沙发边沿。
林飞白看到那高个子男人的身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像暴雨欲来是压境的乌云,铺天盖地地就压上来。
刘同方弯下腰就作势要抄他的腿弯。
躺在沙发上的人,一条腿微微举高,防止伤处肿胀。这时候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把腿缩回来,双臂也防备地缩在胸前,慌里慌张地盯着刘同方,好像在盯着什么奇怪的东西。
刘同方也愣住了。他不是想要冒犯心上人,只是性格仗义,思维呈现直线化。兄弟受了伤就是应该搭把手,快速撤离现场,转移到一个安全地方。
在他眼里,兄弟义气站在最高处,山下的情商艰难地向上攀爬。
林飞白支支吾吾说:“我可以自己走。”
刘同方盯着他看,不说话的时候呈现出一种阴沉的气质,像是一只寡言的鹰。
林飞白又磕磕绊绊说:“那……那那你扶着我走?”
这时候,现场最奇怪的吴先生发话了:“刘老板……”
林飞白感激地看向他,心想终于有人要打破僵局。可是说话的正是刚刚从僵硬的思维发散状态回来的吴先生。他端着茶杯,又停住了。
不一会儿只听得鸡同鸭讲的一句:“刘老板最近有空吃个饭吗?”
他眼神明亮地盯住刘同方,又殷勤地说道,打定主意要拓宽市场,这架势仿佛现场就要拿出合同递上签字笔:“带小林设计师一起呀。”
林飞白眼冒金星,仿佛下一刻就要出现重复场景。其中一个人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杯泡得碧绿的茶水,再递给另一人一杯。然后说上几句“刘老板一表人才气度非凡”,被夸赞的人干笑两声回答“哪里哪里吴先生才是人中龙凤必成大事业。”紧接着两个人哈哈哈笑上一阵,再变戏法似的拿出合同……
“下次再说吧。”现实中的刘同方却对吴先生果断说道,在林飞白的惊讶里转过身,坚毅的脸颊在暗处闪光,他说,“我先带飞白回去了。”
林飞白又是一惊,这是刘同方第一次叫他的名。
那两个字又舒缓又低沉,缓缓地流进耳内。
刘同方对着林飞白说:“我扶你吧。”
翘着脚的人受不了这灼热的眼神,又慢动作回放似的把脚放下,用小腿的力量撑着腿部的重量,一格一格地往下,小心翼翼回答道:“那……那好的。”
刘同方把手撑在林飞白两侧,捞住年轻人的两侧肋部,用力撑起来。等后者完全直立起身子,健康的那一只脚稳稳踩在地上。
再捞起林飞白的一侧手臂,往后脖子一挂,就势撑起林飞白大半身体的重量,往门外走去。
林飞白还来得及向办公室里另一个人打招呼,说:“吴先生,再见。”
“好好休息。”吴先生和颜悦色地向他笑着说。
踏出办公室门,便感到一阵热意袭来。这一来一回聊天,时间不知不觉又转过两个大圈子,默不作声地悄悄流逝而过。
刘同方架着林飞白,艰难地侧着身子,试图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开门。
然而,林飞白虽说并没有他高大,也好歹是个成年大男人。刘同方架着他身体的重量本就勉强,现在一手抓着林飞白的一侧胳膊,根本够不到这一侧的裤子口袋。
他只好老老实实请求帮忙,说:“钥匙在右边口袋。”
林飞白涨红着脸回答:“我帮你拿?”
说来好笑,明明是刘同方先动的心,被夕阳下橘黄色的年轻背影迷得七荤八素。这是他长久以来早已经遗忘的阳光与活力,恍惚间好像看到了抓到了,便着迷般主动缓缓一步一步靠近。
但他三十五年来,在原先的环境里逐渐如鱼得水。却在清平城这个地方,处处跌跌撞撞,做什么事情都是突破向来认知,感到惶恐与迷茫。
明明到了这个暧昧到极致的好机会,他在如今这个情况下,心里满是担心身体安危,全然没了酿酿酱酱的小心思。
两个人的距离靠得极近,林飞白以为马上要近距离掏裤子口袋了,反而做贼心虚似的不敢抬头。
这时,刘同方却说:“你车门上扶一下,挡着我拿钥匙了。”
林飞白不可置信地猛然抬头:“啊?”
他对刘同方一直以来的暧昧态度将信将疑,先是孩子明明对武术毫无兴趣却硬要报班,再是四合院门口不受控制的燥热氛围,然后又处处关心。就算自己再迟钝,也有所感觉。但对方又是离异家庭,孩子都上小学了,开的设计公司风生水起,也算个成功人士,没道理看上自己。
他还自我认识迷茫地纠结着,这下子仿佛迎头痛击,又重复了一遍:“啊?”
刘同方把林飞白的手臂从后脖子上绕一圈,放到车顶,借着力道让他把力量放上去:“扶稳了。”
滴答一声响过,刘同方贴心地拉开后车厢门:“坐后面吧,腿可以伸展开来。”
他用力提起林飞白的胳膊,用一种“哥俩好”的姿势把他毫不温柔地推进去。
林飞白脑子嗡嗡响,整个人就已经从车外到了车内,连门都关好了。
他坐在高配真皮沙发上,听到发动机的声音,混合着空调迅速制冷。还来不及自哀自怨顾影自怜,就赶忙问:“那我的车怎么办?”
“别想了,我来。”刘同方单手拉好安全带。
林飞白掏出手机说:“我打个电话,让我朋友来开回去吧。”
说是这样说,翻动着通讯录列表,却不知道打给谁比较妥当。胖子一直很忙,等他下班估计天都黑了,过来也不方便。赵东升最近在搞新项目,连家都回不去,天天在公司里铺睡袋。
“找个代驾就好。”刘同方从反光镜里看到林飞白一脸纠结,提议说道。
林飞白自从毕业之后,除了这两个大学室友,基本都断了联系。他不做这个行当,聚会也没什么可以聊的东西,渐渐的去得少了,话题也都跟不上了。
他突然想到,之前隔壁那个谁谁谁好像打听过武术班级的事,留了个微信,说不准可以欠个人情。
“别想了,相信我,我来搞定。”刘同方低沉而坚定的嗓音撞散林飞白的思绪。
林飞白浑身一激灵,说:“什么?”
“我说相信我。”刘同方注视着后视镜,眼神凛冽,让人有一种危险的感觉。
林飞白视线和他猛地相撞,油然生出一种妥帖的服从感。直觉让他相信这个人,一切就会变得安全。
他觉得困惑,明明这个男人在黑暗里转动着方向盘,西装外套扔在副驾驶,长袖衬衫随意卷到手肘的位置。这一切都衬出白天里悄然隐藏起来的肃杀,却让他诡异地觉得安全。
林飞白恍惚地说,仿佛在天地间浮浮沉沉,有一种不真实感:“啊,啊,好的。”
车子开出一段距离,很快上了马路。
刘同方问他说:“要不要去医院拍片,保险一点。”
“没关系的,我检查过了。”林飞白赶忙回答说,一会儿又接着补充道,“你不是也看过了吗?我相信你的。”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最后一句话。
这个男人事业有成,儿子聪明又可爱,可以很轻松地再找到第二春,过得开开心心幸福美满,根本不必要来接一个订家具订到崴脚的临时员工。
“拍片子心安一点。”刘同方知道没有大碍,还是忍不住想要确保万无一失。
“我家开武馆的,真没事。”林飞白一边胡思乱想着,低下头说,“家里都有药的。”
他感到有灼热的目光射在自己身上,却没有勇气再看了。
巨大的悲伤哽上喉头,莫名其妙地淹没到头顶,呛得他喘不上气。
不一会儿,刘同方转过一个街角,把车停在路口。很快就有一辆可以折叠的电瓶车靠了过来,犹豫地停下。
林飞白透过黑色的玻璃,好奇地向外打量。
那人摆摆手打招呼,刘同方便缓缓把车窗摇下来。
“刘先生是吧?我是哒哒代驾。”那男人口齿不清地问道,“是这一辆车子哇?”
林飞白完全不知道刘同方什么时候找的代驾,莫名其妙地看着窗外的人。
“钥匙。”刘同方伸手问林飞白要钥匙。
林飞白忙不迭拿出来,放到男人宽大的掌心。那人拿到钥匙后,转头又对骑着折叠小车的人说:“xx路建材市场门口,一辆新能源汽车,车牌号xxxxxx,开到林荫路xxx号林氏武馆门口。”
这一连串车牌号和林氏武馆的地址说得流畅而准确,惊得车子的主人都目瞪口呆。
他赶忙补充:“开到林氏武馆后门,从林荫路岔口拐进去。有个小门,墙上有葡萄藤那个。”
等到刘同方载着病号到达后门,林飞白的新能源汽车已经稳稳当当停在了车库里。
代驾的速度真快。林飞白不由得担心要是吃到罚单,能不能让代驾师傅缴费。
刘同方把林飞白搀下车,送到大开的铁门处。后门的小道上没有路灯,只能借着院子里的灯光,隐隐约约看到对方。
林飞白说:“我自己扶着墙走吧。不然你又接不到安仔了。”
刘同方却不由分说地上前,一把扶住林飞白,往院子里走去。
他说:“你们一样重要。”
听到这话的人惊讶地抬头,看着刘同方。这里的灯光比环城河的晚上还要昏暗。他俩站在夜里,天地间仿佛只有两个人,四周安静得可以听到睫毛扇动的声音。
林飞白看到男人坚毅的侧脸染着昏黄的光影,模模糊糊的。
他彻底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