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集合时间,林飞白拿着刘同方的外套从楼上下来,身上也披了一件白色的防晒衣。其他同事都在宾馆前厅吃着餐后水果闲聊天,配合着宾馆柔和的背景音乐才真正头一次显现出几分集体旅行的样子。
林飞白隔着人群,远远眺望着用目光寻找,找了一圈儿也没看到人。正往宾馆外的绿化大道上张望,罗莉跳起来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林飞白惊讶地回身看他:“老刘呢?”罗莉背着双肩包,脑袋上扎着双马尾,仰起圆嘟嘟的脸蛋:“不应该是你最清楚吗?老板在你们之前吃饭的地方呀。”
果不其然,林飞白换个方向往餐厅的那个地方看过去,开放式的餐厅绿荫环绕,间或还有黑色的飞鸟在餐厅的小桌子间跳来跳去。有几只胆子大的鸟儿落在餐厅的桌子上,偷食落在桌子上的面包屑。刘同方还是坐在之前用餐的那张桌子上,斜靠在椅背里,背后是盆栽,隐约可以看到盆栽之后的水景。他拿着手机,表情放松。
在林飞白的印象中,刘同方是一个奇怪的多面体。有的时候尤其是在工作中的时候,刘同方不怒自威的样子完全是一个老板的腔调,他站在福泰酒楼的走廊里,没有开灯,四周没有办公室亮堂的白炽灯光,也没有电脑屏幕慢慢溢出来的白光,带着电子产品特有的温度和噪音,一点点扑在脸上。他只是靠在走廊的墙角,独自点一支烟,危险又迷人。
现在的刘同方褪去了当时的一身威压,好像只是一个普通平凡的游客一般,百无聊赖地坐在宾馆的餐厅里玩手机。他穿着舒适,衣料看起来柔软。面前桌子上的餐盘已经被收取,换上了一个白底衬着金色繁复花纹的杯子,被子底托放着一个小勺。
刘同方好像是感受到了林飞白不同寻常的目光,突然心有灵犀似的抬起头,装上林飞白打量的眼神。他朝他招招手,林飞白腿脚就像是不受控制一般,向他走了过去。
他羞赧得脸一瞬间红了,那一段路上短短十余米,却好像在雪地里跋涉了一个日夜,耗尽了他全部的勇气。林飞白没敢坐下,也没敢看刘同方,只是把手里一直拿着的黑色外套递给对方。
眼角瞥见男人接过衣服道了谢,便站了起来,好像是习惯了许久一般,熟悉地牵起他的手,往集合地点走去:“走吧。”林飞白听见刘同方如是说。那声音温柔,又带着几分成熟的稳定感,让人不由得心安。
他最后什么也没注意到,倒是看见那个有着白色烫金的底托上放着的小勺子上有一只吐着泡泡的小鱼,小勺子旁边缀着金色纹路的瓷杯子里是一杯咖啡。没有喝过,面上奶泡拉花做了一只四角张开的海龟。
林飞白被人拉着,既不敢撒手,也不敢回应,只是装着缩头小海龟。
做统筹组织工作的是王莎,官职最高;副手是王霸,年纪大工龄长,威信最高。刘同方一来是老板,压迫性太大不好说话,一旦介入娱乐总有种说不出奇怪的发号施令感,很有可能会破坏旅行的欢乐气氛感;另一方面有很多实习生新员工对刘同方了解并不多,带着点儿好奇带着点儿道听途说的“光荣事迹”,但老板还是保持一点神秘感更适宜之后的工作。
两人被王莎安排在倒数第二排,也就非常配合地站在队伍之中,缓缓排着队上了车。安排的是一辆中巴,正好坐满。不去的倒是有几个年纪略长的,说是没意思,不如在宾馆游泳。车程不过半个钟头,林飞白感觉自己屁股都没坐热,还没自己脸上手上的温度高,便又下了车。
刘同方牵着他的手一直没有放开,车慢慢停下的时候,他小声对噌的一声站起来的林飞白说:“不急,我们慢慢走。”林飞白一张脸涨得通红,他不知道刘同方是什么意思,可是他自己心头仿佛有千百只蚂蚁来来回回走啊跑啊跳啊,难受得不成样子,想挠却也挠不到。
听人这么一说,林飞白还真的就不敢再动作,抢先下车透气了。他俩本来坐得就靠车后排,让了最后一排兴高采烈的小女孩下车,真就站在了队伍的最后。
刘同方温暖的大手紧紧握住林飞白的,后者的手常年练武手里握刀枪剑戟,免不了有些茧子。但刘同方宽厚的手掌里也有茧,甚至更硬更厚。他们都不是温软香玉入怀的人,也从不求拥抱哪种娇嫩的花来。他们在那一刻,只是握住彼此的手掌。
人妖秀是普吉岛最有名的演出节目,甚至也已经形成产业链。演出剧场外面的停车场停满的到处蜂拥而来的大巴车,停住了司机就下来遛弯,互相认识的唠两句,等待演出结束再把客人们送回宾馆住处。
人山人海全堵在检票入口的地方,林飞白拿着在车上王莎分发下来的演出票,有点不知所措。刘同方好像感觉到了他的慌张,只是用力紧了一下握住他的手。
好一会儿,两人才随着人流进入剧场。剧场的立体环绕音响显然是花了大价钱,幕布显示出一种高贵的酒红色,在灯光的加持下更显雍容华贵,一看就是高档装潢。
林飞白职业病发作,不由自主地开始打量剧场四周的室内结构布置。
大体是沉重而典雅的酒红色,座位也和幕帘一样,看起来是同款的布料材质。舞台不大,而且并没有环绕式结构,而是普通而最经典的月牙型状,给观众最直观的感觉。
这样的舞台设计下,观众的位置角度极为重要。靠近正中间走廊的,必然能够得到最好的观影效果。而且林飞白在出门前还搜索了一下这场人妖秀,听说在中间串场环节,还有演员会一路走下台来,和靠近走廊位置的观众互动。
而王莎发票是随机的,也并没有因为刘同方的老板身份而多得到些什么。他和林飞白拿的是连号的票子,坐在第六排的角落里,靠着墙壁。墙壁刷得很白,反射着剧场里头顶位置四处落下的白光,衬着幕帘和座椅上的酒红色布料,反倒是显出几分红色来。
林飞白专注地观察着四周,突然间,剧场的音响开始播放英文版的注意事项。先说的是不能抽烟、不能大声喧哗、不能拍照……这时,刘同方凑近他的耳朵,轻声说:“快开始了。”
那声音低沉而有力,令人不由得感到一阵可以依靠的心安干净而。就这么一句话,完全压过了声音洪亮的广播,完全熄灭了整个剧场的灯光。
林飞白脑子里回荡着这句话,而这句话的主人就正坐在他身边。
酒红色华贵的幕帘缓缓拉开,演员们背后背着洁白羽毛的翅膀,全身带着金黄色的配饰,缓缓扭动着水蛇一般妖娆的身段,开始表演歌剧中的人物。林飞白却什么也听不下去、看不下去了。
他本来就对女人不感兴趣,没有那方面的吸引力在内,只能是单纯地欣赏美的艺术。但刘同方在一旁,两人的手还虚虚地搭在一起,没有放开,这叫人怎么静得下心来?
林飞白好些年感觉自己没有这么浮躁过了。脑子里走马观花似的又一次开始播放和刘同方的此次相见与交流。故事像是拉洋片一样,迅速地不听使唤地,在露天小剧场里供大家欣赏。
林飞白自己就好像是一个普通的街坊邻居,从自己家院子里搬出来一个小板凳,坐在大队部居委会门口的小广场上,百无聊赖地扇着扇子。蝉声蛙声混合成一片,好像是从电影里跳出来的。好像那部电影里根本就不是他自己的故事。
幕间大灯暗下的时候,台上的小姐姐们纷纷在黑暗中提着裙子奔跑,准备下场换衣服赶下一个演出。林飞白偷偷扭头去看刘同方,正好撞上男人明亮如鹰隼的目光 。一瞬间,林飞白感觉心慌气短、呼吸不畅。
云里雾里地回到宾馆,林飞白赶忙找个地方坐下。他像是三天三夜没有睡觉,神情恍惚,就连下车也要人扶上一把。王莎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也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他现在什么也不做多想,只想好好睡一觉。最好一觉醒来回了国,进了武馆院子门,走上二楼台阶打开自己的房门。然后永远也不要出来。
可是天不随人愿,刘同方步步紧逼。
他关切地走过来,双手撑在林飞白身体两侧的床上,头微微低下去。近了才看得出,林飞白脸颊也是红扑扑的。他问:“你是身体不舒服吗?是不是不适应这边的气候?感觉今天晚上迷迷糊糊的。”
“你呢?你为什么也迷迷糊糊的呢?”林飞白仰起头反问他,两个人的鼻尖撞在一起。
刘同方像是一瞬间撞到了火,飞似的弹开了。他说了一句:“我先洗澡。”然后迅速地窜进了浴室,把林飞白一个人留在房间,直到半个小时后才出来。
他们后来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扑开被子,一同盖在两个人身上。
他们躺在一张床上,夜深了,阳台的玻璃拉门好像没有关紧。外面淅淅沥沥的喷泉水声清晰地穿过阳台,传进耳朵里。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当作没有听见,明知道对方也没有睡着、自己也没有睡着,却努力地平复紊乱的呼吸,尽力装作自己已经睡着而对方也已经陷入梦想。
没有人敢起来关掉那扇阳台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