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说转身就走一刀两断,但那么久的基业断起来并没有那么容易,地租、房产、借的钱欠的钱、下面的人……各方的牵连都太多太多。接下来的两天里,刘浩在外边周旋,刘同方坐镇堂口,金刀等一众兄弟表示理解帮忙连轴转,当然也有对放弃这一切反对的当即拿了钱,良心好一点的出去避避风头,心里有点意见的人里面也有以中街内部消息为底气想要跳到东街和西街那头的。金刀他们就负责这些的处理,手段各异,成效不错就行。中街散了的风声一出来,内部的拉帮结派和外部的坐等好戏接踵而至,没有谁比谁轻松。
段哲元走得干脆,在刘浩这里的东西收拾得一干二净,衣柜里连条内裤都摘得干干净净,甚至连一起养的小白狗都不知所踪。刘同方坐镇,刘浩就四处在外打点。这些年受他恩惠的不少,现在即将人走茶凉,看好戏想要捞一把的是大多数,能帮上忙的也不多。东街已经乱了,西街也在动作,想要从中街这里讨要一点好处的人多了去了,刘浩不敢怎么大张旗鼓,总是偷偷带人出去偷偷带人回来。
第二天晚上从东街交情甚好的一个堂口回来,谈妥了用一条街还清双方欠下的所有交情。带出去的小弟被打发去喝酒,刘浩自己提前从后门溜了出去。他喝了不少,迷迷糊糊从小路快速走到中街地盘,打算从院子后门回去。刚拐过小巷口,地上踩到粘腻的水渍,鼻腔里窜进血腥味。刘浩慢慢低头,看见脚下拖曳着一道长长的血迹,在黑夜里消失在一团毛绒尽头,借着昏暗的远处的路灯,已经看不出来小动物原来的毛色。
这是一招路子上常见的杀鸡儆猴,刘浩愣了片刻,突然朝着另一个方向冷声低吼:“你想干什么?段哲元。你到底想要什么?”黑夜中的沉默是最廉价的东西,不值钱得像是白天的光。良久没有等到回应,刘浩踩着血迹,延着血迹一路往巷子另一头走去。每一脚都准确地踩在血泊里,溅起小小的血花,让拖鞋上五颜六色奇形怪状的花朵都被染成一个颜色。走到末端,段哲元站在拐角后面,穿了一身黑,手里拿着一把刀。他把刀刃朝向自己的胳膊,在衣服上漫不经心地把血迹擦干净,说:“走,离开霹市,走得越远越好,不然这就是你的下场。”
刘浩冷哼一声,一边嘴角上翘,语气不屑:“双面身份玩转得不错啊。我是什么?是你的犯人,还是你的仇敌?”这条路已经是中街的地盘了,理应有人巡逻,但由于通向大宅的后门,知道的人知之甚少,算是半个隐秘通道。除了等金刀他们这些心腹察觉,不然死都没有全尸。刘浩在心底大骂自己大意,段哲元知道的太多了。他之前只以为他的目的是让他收手,没想到收手之后还有另一层目的,换人掌权上位。归根到底,被逼到放弃一切的地步,不知道何时开始就被塞进这个局里,局有多大?水有多深?他到现在都看不清楚。这一切的覆灭来讲,刘浩自己不能不算出力良多。
想到这有可能是人生中最后一次对话,又或是自己短暂又苟且的人生最后一次张口,刘浩想着想着笑出声来:“有必要吗段哲元,一日夫妻还百日恩,我们在一起多久?”段哲元之前很少穿黑色的皮衣,他喜欢休闲服,恰好合身的T恤和宽松舒适柔软的裤子。刘浩都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变出这身衣服来,或者说是这才是他真正的衣服。而放在刘浩衣柜里的那些,全都是戏装。刘浩没有上前,隔着两步距离质问他:“你现在要说那些全都是假的吗?那些时光,眼睛里的温柔,那些日日夜夜中对我的回应,说话的小动作、走路的姿势、吃饭的偏好,你现在要全部否定,说那些全都是假的吗?我不信。如果全都是假的,你尽管转身就走好了,为什么要把东西全都拿走?为什么还要来找我?”他以为自己控制得住的,语气颤抖,透露着悲悯,就像他原以为自己没有什么不能承受的,却轻而易举被最熟悉的人打倒。鼻腔里充斥着血腥味,他应当很熟悉,但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陌生。
他本就是提前从酒局溜出来的,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巡逻的兄弟也找不到这个地方,也不知道段哲元是怎么堵到这里的:“你为什么来这里?”段哲元言简意赅:“来找你。”说话间沉默又开始蔓延,像被没有尽头的腥咸海水包裹,他补充说,“你不喜欢喝酒,酒量好是迫不得已,一旦事情谈成功喝酒只是宣泄便没有了意义。你刚才去找东街管事的是谈去年的借款吧,两个小时,足够谈完了。不管成不成功,地主之谊都会让他推进接下来的酒局,你肯定会溜的。我在这里等了半个小时了。”刘浩自嘲地笑出声:“你还真是了解我啊。”段哲元歪了一下脑袋看着他,像是在探究什么:“不,我一点都不了解你。”他顿了一下才接着说,“你为什么还不动手?”刘浩紧了一下握在手里的小刀,把藏在衣袖里的左手再往里缩了一点。他知道段哲元已经看到了,他太了解他了,最了解你的人最容易成为最致命的敌人。
他们对立站着,在黑夜的笼罩和包裹下依旧没人敢袒露心扉说句实话。刘浩没有动手,段哲元也没有。他们一人握着一把锋利的凶器,脚下踩着血泊,像是事不关己一样闲聊。刘浩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你到底在帮谁做事?”段哲元难得说大段大段的话,像是在这个短暂的晚上要把肚子里全部的东西倾倒出来,下半辈子一言不发:“都有,但无关立场。你敢说你没有利用我的身份帮中街做过事吗?刘浩,没有谁比谁光明磊落,我们别说这个。”的确,刘浩知道他的一部分身份后,确实有利用过他的情报信息:“我现在想想,那时候就已经进局了吧。”段哲元说:“这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刘浩再接着问他:“你又有什么身不由己?”段哲元沉默了一会儿,竟然也仰起头笑了起来:“我是西街的私生子,当年西街和中街斗争太激烈,我的三个哥哥全部身亡后,老头就把我送出去了。”刘浩心下一惊,背后瞬间拔凉拔凉,说来好笑,自己竟然和西街唯一的继承人同床了那么久。段哲元说:“现在说真假我也分不清了,当然有真有假,我也有心。但是一旦开始的契机是假的,我原本的目的是假的,我有意图,那么就算我的感情再确切,也真不了了。”他终于还是缓缓抬起了拿刀的手,平举着指向昔日的爱人,“离开这里,我们再也不要见面了。我是不会离开霹市的。”
“你毛病啊?除了那些老家伙,谁不想离开这里?你跟你爸疯什么啊?”刘浩怒极反笑,“鸡毛满天飞的时代,你看不出来吗?”段哲元不是傻子,三个身份游转那么久,不可能看不清楚形式,安分守己离开这一切才是正途。可是他是西街独子,这一切的身份牵连太复杂,他受恩良久,十几年来做的所有事情都是沿着既定的安排,现在让他跟刘浩走,简直是天方夜谭。段哲元把手上的刀扔在地上,转身隐入黑暗:“我不动你,别过就两清了。”
刘浩等段哲元走后,又站在原地发了一会儿愣,才摇摇欲坠地从后门回到宅子。刚进大厅,就看到刘同方坐在正中央的沙发上。对方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一锤定音说:“你遇到他了。”刘浩没说话,颓唐地把自己摔在对面的沙发上,不置可否。刘同方想了一会儿说:“你先走吧,你现在的身份比我危险,你知道的掌握的东西都太多了,容易出事。”刘浩下意识反驳说:“老大,事情这样我要负的责任很大,绝不能先走。”
这些年刘同方在清平城,对霹市的掌控其实已经在逐渐减少。按照他本来的预计,最晚明年也就能全部脱手,兄弟们该结婚的结婚,该换城市做生意的做生意,各自安好。只是现在的横生事端让进程加快罢了,刘同方心底并没有刘浩那么大的落差感。刘同方宽慰他:“你现在在这里抛头露面才是拖后腿,我给你定晚上的机票,你收拾东西去清平城。别,也没什么好收拾的,现在就走。回去住我家。”刘同方把钥匙交给他,“帮我看房子,接安仔上下学,再稳住林飞白,等我回来。如果我回不来……”刘浩打断他:“别说丧气话,那么多年都平平安安的。”刘同方说:“我很认真,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更何况这本来就是刀尖上舔血的生意。如果我回不来,安仔就交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