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乐麻木的爬起身,冷眼看着秦玺和那群死士离去。
云朝亦像个傀儡一样被死士扔在地上,秦乐见此疾步跑向他扶住他的身子,捂住他血流不止的伤口,喊道:“子初!你千万不能睡。”
“陛下……我怕是不行了,抱歉,护不住你……我是个没用的人。”虚弱的言语,引得他喉头血腥味颇浓,云朝亦唇边的血迹绵延至秦乐那身绯红的劲装上,殷红与绯红的交织,已瞧不清是血还是丝布的颜色。
秦乐焦灼的喊着,“你会没事的,你放心,这寝殿有好多灵丹妙药不是么,你只要与我说,我找与你服下你会没事的。”
云朝亦撑着最后那丝气力,握住她的手,“不必了,我心里有数的,阿欢……”
“陛下,你还记得,你与我初遇的那日么?”他笑,笑得有些悲舛。
秦乐哽咽的紧紧揪着他的衣袍,“我记得,我怎么会不记得呢。”
世上公子温润如玉,许说的就是云朝亦吧,初见时他年方二十,刚弱冠的年纪,却年少有为入了太医署当差,人人皆说他有福气。他不以为意,一心在太医署当差。
那年金秋十月桂花飘香,他闲来无事与同僚一起闲庭漫步在长廊中,却无意间遇见了她。
“你,叫什么名字?”若空谷幽兰,婉转清冽,不似寻常女子娇媚柔婉的声,回荡在他耳畔。
当他看清她的容貌时,才知晓何谓佳人倾城,他也体会到了曹植梦中洛神之美,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说的许是她。
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洛神赋的这些词也难喻她的美。
他对她一见倾心,可她对他就像是一件可有可无的替代品罢了,一个云竹的替代品。
但他从不怨怼,他想能常伴她身边就足矣,至于地位尊号他从不稀罕。
她或许不会知道,当她要与他成婚时,他有多喜悦,他恨不得将天上的星辰搬下来赠予她,也想让她明白,他有多心悦她。
“子初,你早就不是当初我心念的那人了,如今的你在我心里,不是替代别人的物件,你是活生生的人,存活在我心里的人啊。”她悲恸的说着。
不重要了,这些都不重要了,他很高兴,能听到她这番话,此生足矣。
他强撑着那抹笑,尽管身子无力他也依旧握着她的柔荑,“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阿欢,我真的,很心悦你……”
意识渐渐消散,弥留之际他似见到了梦中的她,对他嫣然笑。梦里的二人,正是他一直希冀的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当幽暗拂去他眼前的光亮,他知道,他再不能伴她身侧了,原来死也不是那么痛啊,能死在心上人的怀中,到底也不枉此生了。
“子初!云朝亦!云朝亦!”盈盈泪水如玉珠滑下,湿了锦袍,她环抱着云朝亦,轻声喊着,回应她的唯有冰冷的尸首。
她的心似乎失了什么,狠狠的从她胸膛剥离出去,她抽噎着竭力忍着,可她做不到,那股哀殇如氤氲散在寝殿中,织缠着她自己。
忽而滚滚惊雷响彻大地,震耳欲聋。暴雨适时倾盆而下,原该艳阳高照的夏日转而阴沉昏暗,大雨滴滴坠落,敲打着雕梁画栋的红墙砖瓦,雨珠顺着檐滑落如珠帘掩住外头的景。
狂风呼啸吹起了阖着的轩窗,那阵阵冷风刺骨冰寒,秦乐的心却比此时更冷。
不知过了多久,秦乐轻放下云朝亦,起身从榻上拾起一件锦袍,盖在云朝亦那冰冷的尸首上。
“云竹,你走吧……回凌云寺去,经此一事,秦玺应该不会责难你,你放心的去吧。”她没有丝毫温情的说道。
“贫僧想为云施主超度……”空竹沉静的说着。
秦乐婉言谢绝,“不必了,你回去吧,我想和他一道。”
空竹顿了顿道:“善哉善哉,施主莫要伤怀,逝者已逝,已是无法回转的事。”
“我知道,你不必与我多言,对了,后殿有金疮药,你的伤口也得敷一下,你敷完就走吧。”语罢秦乐未再理会空竹,只静静的跪在地上紧握着那只早已冰冷的手。
空竹嗫嚅着似想说些什么,话到唇边倒是什么也说不出了,他讪讪一笑,侧身出了寝殿。
如秦乐所言,外头把守的死士和金吾卫并未责难他,他一路走得畅通无阻。
直到他走到一处宫宇,在外头站定,仰首望去,砚竹轩三字匾额甚是刺目,他伫立许久,才淋着瓢泼大雨漫无目的的继续走着。
“空竹师父,慎亲王有请。”冷若冰霜的侍卫站定在他面前,偌大的油纸伞撑在他头顶。
他没有推辞,跟着那侍卫饶过围廊华栋来到一处轩阁。
他记得,这轩阁是什么地方,是帝王才能出入的铜雀阁,从前在宫中,他就知道这里的禁忌,却未想到,秦玺这么大胆,竟入了这铜雀阁。
阁外那阵暴雨渐渐化为淅沥小雨,如绢如丝的落在砖瓦上,荡起涟漪漾起轻烟。
“你来了?”端着一壶酒,秦玺正坐其中,他斟了杯酒搁在案上,手上握着的是九龙玉石酒壶。
空竹躬身谦道:“不知慎亲王唤贫僧来所为何事?”
“空竹师父何必这般见外,你看看你,都不顾自己身上的伤,来人,去把太医请来,给空竹师父瞧瞧。”秦玺话锋一转,并不答空竹所问。
空竹也不多言,缓缓坐在一侧,太医闻讯匆忙而来,为空竹好生瞧了一番并上了药换了衣,才被秦玺遣退。
秦玺浅酌杯中酒,待空竹安稳的站在他面前,才道:“我唤你来,也是让你会云府,也是我失策,秦乐那贱人已对你忘情忘心,平白让你受了这一遭罪,实在是我过错,不过我会命人送你回凌云寺,你且放心。”
“敢问王爷,皇位当真那么重要么?”空竹沉吟道。
秦玺手一颤,从杯中倾泻处点滴佳酿,他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样的地位,谁人不想要?”
“你们佛家无欲无求,又怎知我们的处境?是个人都有私心,秦乐也不例外,她昏庸无能,可依旧占着皇位,享受着无上荣光。”
空竹道:“万人之巅固然是荣华万千,可王爷可知,一旦坠落那便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秦玺轻笑,遂又饮了口酒,“我若怕,就不会动手了。”
“来人!送空竹师父回去。”秦玺失了耐心,也无意与空竹周旋,吩咐了侍卫带他出去,独一人留在铜雀阁品酒贪欢。
步在繁冗的长廊,空竹怅然若失,脑海中挥之不去的皆是那张泪眼朦胧的脸。
或许初识便是错的吧,如此这般甚好。
当步出宫门的那一刻起二人的羁绊已断,唯剩下相识不相知。
雨欲止而风不停,飘摇了许久的风雨吹动着重华宫那海棠摇摆不定,这场雨,足足下了三天。
秦乐静坐在寝殿里,一步不挪,云朝亦的尸首已被看守重华宫的死士带走扔去乱葬岗了,她曾委屈自贱苦苦哀求他们,但无人听她的祈求。
她不吃不喝也有三天,身畔也没有交心的人能说话,如此她活像个破布娃娃,漫无目的的苟延残喘。
殿门吱呀一声,灌入几缕凉风,银铃泠泠作响,亦拂起了她凌乱的发丝。
来人是清荷,这几日都是她在照料秦乐,说是照料,其实是监视。
察觉到清荷那轻缓的步伐正朝自己走来,秦乐冷笑一声,道:“清荷,朕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背叛朕?”
端着食盒的清荷脚步一滞,她骤然停步,将食盒搁在小案处,福身跪地,“奴婢也是被逼无奈。”
为人细作,只得遵从主子的命令,她决不能有自己的情感。因而,纵然秦乐对她千般好,她也没有法子,她的这条命被人捏着,一个不慎,她就会入深渊。
秦乐轻笑,“也是,是朕多问了,你身为秦玺身边的人,自然只听得他的,也是朕蠢,才上了你们的当。”
“陛下不必自轻自贱,奴婢只告诉陛下四字,来日方长。” 褪去那软弱的模样,清荷行事作风已然凌厉了不少,她附跪于地说的坦诚。
秦乐尤是道:“如今的你,如何让朕信你呢?”
清荷微微抬首,起身走向她,在她耳畔软语道:“隔墙有耳,陛下当心。”
秦乐一怔,再回神时掌心已被塞入一方红布,略有沉甸。
清荷退了几步,福身,“奴婢告退,陛下好生珍重。”
捏紧了掌中红布,待清荷离去后,秦乐揭开红布,只见红布内包裹着的,是一枚竹简,竹简上书着‘卧薪尝胆以待来日’,竹简下更是卷着一封信笺。
秦乐不由打量了四周,匆忙打开信笺草草的瞧了眼,心下了然,唇瓣也漾起了一抹笑意。
随后她起身,走近置在案几上的燃着烛火的玉勾鹤云纹宫灯,将信笺撕成碎片,撒在灯上。
火贪婪的吞噬着那化为碎片的信笺,烟雾缭绕间,留下的只有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