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了,他来了,他脚踏祥云进来了……
他来了,他来了,他带着礼物走来了……
呃,不见祥云,更没有礼物。还是那位巡铺官,同样的打扮同一个人,两个时辰不到,在地午号考舍前已来回走了不下十趟。巡铺的次数频繁了些,期间或因嗓子不适咳了两回,面沉如水,眉头深锁,好严厉尽职的巡铺官啊。只是这论、策二场不似经义场,大抵是抄无可抄的,唯一可行的“作弊”方式便是“猜题”——事先列出可能出现的考题,请高手作文,考生熟诵。但这其实也算不上是作弊,撞大运罢了。
好吧,这位巡铺官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是想第一时间看到王棣的文章而已。巡场勤快,乃是王棣同学自考题出来后,便伸了个懒腰趴在桌上休憩了。年轻人嗜睡倒也无可厚非,可你也得看看这是在哪里呀?省试贡院,能睡吗?呃,就算没有规定省试时不能睡觉,可……实在是无语了,怒其不争哪
直到午时正,咱们的王同学方打着呵欠“醒”来,慢慢悠悠的吃了些茶水糕点,又静静的坐了会儿,这才往砚台里倒了水开始研墨。
这样的操作差不多是前无古人了,吸睛无数。
“年轻人,心真大……”舒亶啧啧道:“也是心中有货方敢如此托大,这贡生,有趣。”
该要的避嫌还是要的,舒亶乃王安石的马前卒,变法的急先锋,焉能不认识名动京城的王棣?不提姓名可也。
刘安世轻轻“哼”了声,心有不快,却也自恃身份未有发作,只淡淡的说:“矫揉造作,故弄玄虚,且看下场他怎生作答?”
舒亶眼皮子跳了跳,欲言又止。他与刘安世并无交集往来,连淡如水都谈不上,但却是知道此人脾性的。总之,今科知贡举官生的端庄俊朗,实是不易相与的,尤其痛恨王安石变法祸国。
其仪状魁硕,音吐如钟。初除谏官,未拜命,入白母曰:“朝廷不以安世不肖,使在言路。倘居其官,须明目张胆,以身任责,脱有触忤,祸谴立至。主上方以孝治天下,若以老母辞,当可免。”母曰:“不然。吾闻谏官为天子诤臣,汝父平生欲为之而弗得,汝幸居此地,当捐身以报国恩。正得罪流放,无问远近,吾当从汝之所。”于是受命。在职累岁,正⑥色立朝,扶持公道。其面折廷争,或帝盛怒,则执简却立,伺怒稍解,复前抗辞。旁待者远观,蓄缩悚汗,目之曰:“殿上虎”,一时无不敬慑。
“殿上虎”,人皆谓之刚正不阿、忠于职守、不畏强权,乃台谏官之典模。
这样的人,最认死理,听不进劝,他若是认为谁操行有失必然不假辞色慨然发声。同理,他若是认为王棣矫揉造作而罢黜其卷并不出奇。
舒亶自是希望王棣贡举过关的,为公为私皆有。
但贡举试题概由主考官所出,余者皆不知情,直到挂帘示题方晓,这便杜绝了泄题之虞。当然,主考官不在其列。
刘安世究竟会出何策问题呢?听他语气,显然是王棣不好作答的?舒亶不由得暗暗为王棣担忧。
王棣并不知晓自己已被刘安世盯上了,正自答写论题。
那位驻足不去的巡铺官先是“嗯”了声,继而眉头微锁,脸色狐疑不已,稍后舒眉展颜,表情变幻不定,仿若川剧变脸。
这场问论试,王棣原本也想着自己写的,苦读十余年,他相信完全靠自己考也极有把握过关。但昨晚叔侄几人略略谈了谈,对主考官刘安世或许会针对王家几人一事还是心存忧虑的,最好的结果便是考出好成绩让人无法挑刺。王棣深以为然,还是决定走高调路线,有再多筹谋都得中了进士再说。
“士为知己者死”,出自春秋刺客豫让之典,指甘愿为赏识自己、栽培自己的人献身。刘安世出此题,大抵是要让贡生们知道,朝廷抡才万里挑一,士子约当知恩图报,将来出仕为官当为民造福、尽忠报国。这样的题并不难答,但很容易就千篇一律,难以分出优劣。
王棣思考了一上午,开始答卷:
“士君子立身事主,既名知己,则当竭尽智谋,忠告善道,销患于未形,保治于未然,俾身全而主安……”
什么意思呢?
他一上来就说:士人君子要建立功名,侍奉主人,既然被称作知己,那就应当竭尽智谋,诚恳地加以劝告,巧妙地加以开导,在祸患还未显露时就消除它。
这似乎……偏题了呀,难怪那巡铺官会凝眉不解。
再往下看:“生为名臣,死为上鬼,垂光百世,照耀简策,斯为美也。苟遇知己,不能扶危为未乱之先,而乃捐躯殒命于既败之后;钓名沽誉,眩世骇俗,由君子观之,皆所不取也……”
如果遇到知己,不能拯救危难于动乱之前,而在事情失败之后才去献身自尽,沽名钓誉,迷惑世人,夸耀于社会,这在君子看来,都是不足取的。
这这这,完全偏题了,难道应该是士不为知己者死吗?这已巅覆了巡铺官的认知,奇妙的是,王棣如此行文反而让他有欲罢不能之感,只想着看怎样自圆其说。
王棣后面更是越写越离谱,完全脱离了试题本身想表达的东西,而是反其道而行之。但这样反而不能说他跑题,题目有“试论”二字,原本就是让考生发表自己的观点与见解,就好似辩论赛,有正方反方,就看谁能旁征博引、引经据典说出花来。
这篇文章并非着眼于论题本身,而是标新立异,从传统儒家思想出发,对豫让进行了批评。
那巡铺官越看越入迷,早没了开初的震惊与不解,到得后来对“士为知己者死”这句千古名言也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直到最后总结:“虽然,以国士而论,豫让固不足以当矣;彼朝为仇敌,暮为君臣,腆然而自得者,又让之罪人也。噫!”
他已是呆若木鸡,骤然感到一阵寒意,竟是汗流浃背了。但他的心里却又似有什么东西在涌动,噗通噗通狂跳不已。
巡铺官失魂落魄的走开了,他此时只想找友人辩驳探讨一番,希望友人能驳倒王棣的“谬论”。事实上他是被王棣说服了,文章到得后面如黄钟大吕直击心头,让他久久无法平息。
可他是出不得贡院的,要一直待到放榜,而且期间也不能与同僚聊这方面的话,这可真是憋的慌哪。
这样的文章……是极好的吧?自然是顶好的,发人深省,震聋发聩,王棣王三郎果是世间奇才也。
王棣自己也甚为满意,当然是书法,似乎又有长进了。至于文章,抄的自是传世名篇,是明代文学家方孝孺的《豫让论》。
那个时空,燕王朱棣发动“靖难之役”,方孝孺多次为建文帝谋划对策。后朱棣引兵攻入京师,授笔起草登基诏书,方孝孺不从,将笔掷在地上,边哭边骂,于是被杀,共灭十族,死者八百七十余人。
看看,此君以生命诠释了何谓“士为知己者死”,自是将这句话领悟通透的。
用这篇文章作为试论文,总有恃强凌弱的感觉。不过,王棣很满意,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但这一夜,他却睡的很不踏实,做着稀奇古怪的梦。
梦里所有东西都在崩塌,山崩地裂,洪水泛滥成灾,虫鼠禽兽乱窜。
广视角度望去,眼见着它楼塌了,轰隆声中尘土飞扬弥漫,将周遭一大片景物尽数笼罩其中;每幢建筑都在倒塌,前赴后继,争先恐后,连成一整片,天地间一片苍茫,染成抹不净的灰;目光运处,山是红的,触目惊心的红,且是雪山,雪未消,雪在烧,红无声,白无息。
画面蓦地没了声音,静,死一般的静,空气凝固,窒息。
主角从雪山坠落,千丈高的雪山炸开无数巨团,淹没了整个画面。
当画面重新出现时,已到了茫茫草原上。蔚蓝色的天空万里无云,一顶顶帐篷伫立在青青草原,有孩童在牧羊,有妇人在挤牛奶,还有草原汉子在拉着马头琴吟唱。忽然,天空暗了,乌云密布,雷声隆隆,闪电一道道劈过天际,瓢泼大雨倾泄而下,天地间成了浩瀚无垠的水帘洞。一骑自雨幕中穿出,骑士面目狰狞,挥舞着狼牙棒,吆喝着听不懂的话。他身上跟着一大批甲装骑士,个个魁梧雄壮,在马上翻滚腾闪,做着各种高难度功作,身形矫健。
成千上万名骑士嚎叫着,穿过长城,穿过山海关,穿过长江黄河,追逐着,杀戮着,犹如地狱使者。
神州大地狼烟四起、烽火连天,一方溃不成军,旗帜、兵器漫山遍野抛散着,有那来不及逃离的兵士哀求不已,被骑士一刀枭首。
草原骑士一路杀到汴京城外,一骑巡弋城下,大声喝叱着什么。画面跳到皇宫大内,一大群瞧不清面目的大臣和皇帝均是两股战战、瑟瑟发抖。随后,不计其数的金银珠宝被装车运出城,车后跟着无数面如土色、心如死灰、踉踉跄跄的丽人女郎,其中有苏度娘、李清照、王末、王未、聂胜琼、蔡云英、李师师等人……
梦境到此戛然而止,王棣惊醒,冷汗湿透衣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