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安世看了看那份卷子,声音不大:“文不对题,自然不取。”
舒亶道:“虽有偏题之嫌,但若真论起来也算是切题的。”
刘安世“哦”了声:“愿闻其详。”
舒亶语速不疾不徐,却并无丝毫凝滞停顿:“刘待制拟的策问题是‘诸葛亮无申商之心而用其术,王安石用申商之实而讳其名论。祖宗不足法乎?’诸葛亮没有申不害及公孙鞅心狠却想立刑名来治国,所以蜀国最终灭亡。王安石改革制定了十分严厉的规定,但是为了不背负恶名不承认自己用的是法家学术。虽然如此,但是王相公不用其名却用其实。末问是王丞相首提。不过刘安世所问者概念较为模糊,关键点并不在题中。穷则变变则通的道理谁都懂,关键是求变的方式方法,太急易过,莫若循序渐进、徐徐图之。归根结底还是为了强国富民,只要是能振兴大宋又不会引发民怨众怒的法子都可采纳接受。吾这般解读可有错讹?”
刘安世细细饮着茶,并不言语。
舒亶指指案头卷子,再问:“刘待制以为这篇文章如何?”
刘安世放下茶盏,道:“文章不错。”
“哲人日已远,典刑在夙昔。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舒亶击案以作节拍,慨然而诵,“如此文章,充塞胸中的浩然正气流溢其闻,使诗作元气淋漓,毫无干涩之感,且词气滂沛,笔力道劲,格凋沉雄。中间一通史诗性的列举,虽繁富而不累赘,十二位忠臣义士的烈举,一气呵成,俨然大河奔流,滔滔东去。全诗凡六十句,隔句一韵,通篇四韵,平仄间押,以此将诗之情韵导而逶迤,又寓激荡于从容。既浑灏苍古,又顿挫扬抑,回肠荡气。斯篇出于至性,慷慨凄恻。诵之则不觉泪下数行,作者忠君忧国之诚,洵足以弥宇宙而贯金石。”
“拳拳爱国之心跃然纸上,浩浩正义之气充溢激昂……”说到激动处,他挥了挥手:“如此激奋人心的文章,诵之则令人热血沸腾。正所谓文人之笔胜于武人之枪,此文可当百万雄师。吾以为《正气歌》于振兴大宋大有裨益,刘待制以为然否?”
舒亶之言倒算不得偷换概念,一篇文章能“唤醒”千万人也是有的,《正气歌》至少能提升文人的爱国之心和民族情结,这便很了不起了,说“大有裨益”并没有错。
刘安世瞥了舒亶一眼,目光意味深长,手指轻敲案边,慢慢的问:“舒监丞知道写这篇文章的贡生是谁?”
“舒监丞”这个称呼很特别,也很扎心。以国子监丞而同知贡举,舒亶可谓是第一人了。
彼时贡举的考官皆是大有来头,如嘉佑二年的省试科举,主考官是欧阳修;副考官王珪,韩绛,范镇;阅卷老师是梅尧臣。
主考官阵容非常强大,欧阳修是唐宋八大家之一,宋六家之首,官至参知政事(副相);王珪官至宰相,鼎鼎有名的三旨相公;韩绛官至参知政事;范镇也是北宋政坛大佬,守旧派知名人物;梅尧臣政坛上差点,却是北宋初期诗坛扛把子式人物。
舒亶不以为意,并未直接回答,只道:“这些日子吾除了歇息尽与刘待制一起,却是未曾巡铺,也未去誊录所和弥封所。”
言下之意便是他并不知晓此文作者,只是纯粹喜爱文章。
刘安世若有所思,却换了个话题:“想必再过些日子舒监丞就该高升了吧?某是否该提前道贺呢?”
舒亶作错愕状:“刘待制何出此言?”
刘安世淡淡的说道:“官员左迁需吏部考核,有些事可没法掩人耳目。”
舒亶一头雾水:“吾不明白待制大人所言何事。”
刘安世轻轻摆手:“官家极有主见,你我谨守为臣之道即可。”
他这话题一折三转的,句句未说透,但心知舒亶一定是听懂了的。毕竟对方也曾身居高位,怎会不明题中应有之意?
这大宋河山啊,怕是更不得安生喽。
“此份试卷可罢可不罢,若综合前三场,便是点为省元亦可服众。但……”刘安世沉声道:“此子才华绝世,身份却极是敏感,监丞大人可想过让其过关的后果?”
这便是开诚布公的交谈了,事实上二人都知道这乃是王棣的试卷。
刘安世之所以有此一问,也是因为舒亶实际上与新党已渐行渐远,否则不会在元丰末期舍弃党派利益而劾张商英,更无法在元祐朝没有被一撸到底。
沉默片刻,舒亶正色道:“省试重事,唯才是举。”
刘安世再问:“有才无贤、德不配位又当如何?”
舒亶飞快地接话:“以文观人,言为心声,此子绝非奸邪屑小之辈。”
刘安世轻叩案几,半晌,方慢慢的说道:“先这样吧。”
舒亶松了口气,拱了拱手:“吾再去搜检搜检,切莫遗漏了可选之才。”
待舒亶离开后,刘安世表情有些凝重,低声自语:“这舒信道却是受了谁的请托为那王三郎说项?莫不成真只是为了一报当年半山先生的知遇之恩?若如此,倒也算得上是个知恩图报的君子了。”
礼部贡举关乎贡生命运,尽管阅卷程序繁琐,但考官的主观因素也会在批阅过程中对考生成绩有着一定作用。潜在的黑幕,不仅影响了考生的成绩,还有一些许多落榜生被不负责任或渎职的阅卷人员误了前程。
因此,一些责任心强的考官会抽查未考中的“落卷”,主考官也有权力调阅副主考官未“取”的荐卷进行复核。
此外,还有一条比较人性化的规定——允许落榜生查卷,这也是监督阅卷人员的一种好办法。如果把优秀的卷子评差了,考生一旦上访,麻烦就大了,责任人是要被朝廷治罪的。
进入三月,雨水多了起来,汴京城似是笼了一层白纱,凭地多了几分朦胧绰约之美。这样的天气,倒是像极了江南水乡,烟雨蒙蒙,空气清新。汴河上的舫船停在河面,欸乃欸乃,水波漾着的是一晕晕粼粼彩光。丝弦缕缕声中,传出的是恣意欢笑,一派歌舞升平的盛世景象。
某艘舫船上,一个半大小子惬意地吃着果酒,瞧了一会舞妓的表演,撇了撇嘴,不甚欢喜,忽想起一事,问身边的人:“高二,你那位朋友王三郎呢,可有些日子没见了。”
旁边那人恭恭敬敬的回答:“回王爷,省试尚未放榜,王氏闭门谢客。”
少年“哦”了声,忿忿不平:“那刘安世搞甚幺蛾子,借知贡官之职打压异己,实非良吏。”
高二垂眉敛目:“刘待制深受太皇太后信重,王爷不可乱定是非。”
少年“哼”了一声,倒也从善如流,幽幽地说道:“吾准备明日进宫给太皇太后请安,择个日子去相国寺为她老人家祈福吧。”
高二朗声道:“王爷心向孝道,大善。”
皇宫大内会宁殿,榻床上锦被高拥,一个老妪斜卧其上,白发苍苍若枯草衰败,慈眉善目的面容病态难消。
咳嗽两声,老妪声音低落:“官家这几日在做什么?”
一旁服侍的老宦低头哈腰:“回太皇太后,官家取消了朔朝,这些日子并无朝会,官家见了刘相公和苏相公。”
老妪又咳了几声,脸上病容愈深:“老身这病等闲是不得好了,这心里啊放不下。官家,还是小了些啊。”
老宦红了眼圈,嘶声说道:“太皇太后河清人寿,且好生将养,却病延年,咱大宋可离不开您哪。”
老妪深吸了口气,叹道:“生老病死原也没什么,依老身看来,这朝野上下盼着吾早登极乐的人可不会少。也是天不假年,若是再过得二年,等到官家可亲政了,老身也就无憾了。”
说了这么一段话,老妪中气不继,呼吸急促,如拉扯风箱般甚是瘆人。
老宦忙上前帮主子抚背顺气,哽咽道:“皇后,安心静养方无大碍呀。”
他这一着急,便将早年的称呼说了出来,四十多年了,份属主婢,却是胜似亲人。
过了好一阵子,老妪方缓了下来,目光有些呆滞,默不吭声,半晌,方慢慢说道:“官家十六岁了,也可以大婚了吧。”
福宁宫内,少年天子目光锐利:“大婚?冲喜吗?”
老宦李宪吓了一跳,忙不迭地说道:“官家噤言,这等话可不敢乱说。”
赵煦乜李宪一眼,“哼”了声,悻悻坐下,稍后又问:“李阿公,你可知道他们为吾挑的皇后人选吗?”
李宪摇了摇头:“具体的尚未确定,不过大抵是从去年进宫的百名秀女中择选的。”
赵煦闷闷不乐的说道:“吾一个都未曾见过,也不知容貌脾性如何?”
李宪轻声细语的说道:“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两人煞费苦心,从宦门仕族中广为甄选,共挑中一百多名秀女入宫,经过一段时间宫廷礼仪的熏陶和见习,一定是甚得两宫太后欢心的,官家大可放心。”
“他们欢心的吾未见得就喜欢……”皇帝吐槽了一句,又悠悠的说道:“听说那王三郎身边有数位红颜知己,俱是才艺双绝的小娘子,那样子朝夕相处方能真正喜欢的吧。”
毕竟是年少慕艾,少年皇帝对自己将来的伴侣还是心神向往的,若是王棣听了他这番话少不得要点个赞,日久生情方是长相厮守的先决条件,而非盲婚盲嫁抑或一见钟情。
“对了,李阿公,明日贡院放榜,你盯着点。”想到王三郎,赵煦又叮嘱了一声。
李宪自是满口子答应,心想:这王三郎能让官家时不时地念叨一二,也是个有大福运的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