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着恶心,摘去简易口罩,王棣长长的吐了口气。
死人并非没见过,但烧成焦炭般的尸体着实给感官太大的冲击,饶是二世为人见多识广的他也是强忍不适方没有当众出丑,木头同学只呆了片刻便不知道跑哪个角落呕吐去了。
何仵作跟了出来,对县尊大人的佩服又深了一层。他带了好些个徒弟,第一次验尸时莫不是脸色惨白吐了个稀里哗啦的,县尊明明才十几岁,在这般惨烈的环境下却仍是从容淡定,难怪京中人誉之为“文曲星”、“谪仙人”,果真是超凡脱俗啊。
“何冲,你怎么看?”
何仵作叫“何冲”,这些日子帮着写《洗冤集录》,算是县衙官吏中第一个投靠王棣的。
何冲想了想,说道:“初步检验,男死者身上并无其它伤处,大致是可以判定为火毒入肺窒息身亡。”
王棣净了净手,问:“女死者呢?”
何冲答道:“坐婆尚未到。”
宋代这种类似后世法医专业的吏役,正式被称为“仵作”或“行人”,又称为“团头”,同行还有“坐婆”、“稳婆”等,遇到妇女下体的检验时,必须借由“坐婆”检验。
“凡验妇人,不可羞避。”王棣看何冲一眼,语音清冷:“若是处女,札四至讫,抬出光明平稳处。先令坐婆剪去中指甲,用绵札。先勒死人母亲及血属并邻妇二三人同看,验是与不是处女。令坐婆以所剪甲指头入阴门内,有黯血出是,无即非……”
“事涉人命,当可从权变通,若坐婆另有急事或伤病在身无法检验,难不成就不验女尸了么?”
何冲满脸羞愧:“小的这就去验那妇人……”
这时恰好坐婆满头大汗的急急赶到,何冲想了想,也跟着一道过去。
王棣见燕青魂不守舍的呆站一旁,看看身边无人,漫不经心的说了句:“贾氏可是与李固有私情?”
燕青稍些一愣,瞬即涨红了脸,勃然大怒:“休得辱吾家员外!”
“倒是忠心耿耿……”王棣淡淡一笑,踱了两步,不疾不徐的说道:“且让某来猜上一猜。嗯,玉麒麟英雄豪杰也,一身武艺威震河北血,但想来也结有仇家。不过依某看来,心狠手辣、出手见血的亡命之徒并不见得可怕,最难防的却不是他们,而是另外一种人,他们就是身边人。”
“最怕灯下黑,最怕身边人。因为往往身边人犯事最难被发觉,他对你知根知底,对你的一切了如指掌,他的所有动作和行为都已经规避了风险,或许当其他人都知道的时候,你还被蒙在鼓里,所以对于身边人,比如管家……”
他也不去看脸色铁青的燕青,顾自说道:“卢员外嗜武如命,且义薄云天,平日里除了打熬力气、磋磨拳脚棍棒功夫,便是忙着招待天南地北的江湖朋友。嗯,一壶浊酒,一曲情殇,一世尽张狂……英雄仗剑行天下,豪情踏血染青天……啧啧,洒脱惬意,逍遥自在,名利双收哪。”
燕青脑门青筋陡现,拳头捏的咯咯作响,大概已处于暴走的边缘。
王棣却似在自言自语:“女人嘛,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这‘从’字固然是服从、听从、跟从之意,但也是依赖、倚仗、借靠之意。丈夫丈夫,一丈之夫也。若是一个男人光顾着自己吃喝玩乐,忙着交际快活,根本不懂得怜香惜玉,更忘了夫妇间有闺房之乐,这样的男人要来何用?”
他捏着下巴,编织着剧情:“一个不将妻子放在心里的男人忽然在外面惹了祸事,被官府下海捕文书通缉,想来夫妻情义便是到此为止了。恰好,此时有另一个相熟的男人在身边嘘寒问暖,表现的温柔体贴,甜言蜜语更是一套接一套的。人哪,在徬惶无助、空虚寂寞时最是渴求一个温暖的怀抱及有力的臂弯。结果怎么样就可想而知了。有道是树倒猢狲散、人走茶就凉,那个被通缉的男人往日呼朋唤友、风光无限,一旦出了事,一干称兄道弟的友人纷纷四去避祸唯恐身受牵累。而另一个男人积威日久,趁机鸠占鹊巢,也是无人敢指责揭穿。”
说到此处,王棣轻轻的问:“燕青,你说若是那个男主人回到家知晓此事会怎么做?是怒不可遏愤起杀人还是故作不知宁做缩头乌龟?”
“冷静……”见燕青一副面红耳赤的狠决模样,王棣指了指几步外的苏八,年初在东京燕青便是败给了他。
如果目光能杀人,那么王棣已不知死多少遍了。他之所以有恃无恐,一则有苏八就近保镖,二来他不认为燕青狠得下心来再度成为逃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燕小乙只因主仆情义被累成逃犯,归根结底并没有太多江湖习性,吃一堑定能长一智。
“知道么?你可以保持沉默,可以什么都不说,这样反而容易多了。所有的刑事案件有几大要素,即作案动机、作案时间以及作案工具,只要顺着这几条去推断,大致便能圈定嫌犯的范围。即便最后缺少人证物证,嫌犯也不肯作有罪供诉,也是可以判其有罪的。”王棣语调平缓,说的却是事实。
虽然《尚书·大禹谟》记载:“罪疑惟轻,功疑惟重”,又说:“与其杀无辜,宁失不经”,意为对疑罪要从轻处理,与其放过坏人,也不能错杀无辜的人。但司法实践中却是刑讯大盛,推崇“棍棒之下无勇夫”,疑罪从有大行其道,屈打成招之冤假错案屡见不鲜。
王棣冷静的陈述着事实:“二人丧身火海,若是验出是死后纵火,那么最有作案动机之人会是谁呢?换个说法就是,谁最想杀死这对妻不妻仆不仆的狗男女呢?”
燕青厉声叱道:“汝休得胡言乱语……血口喷人!”
“血口喷人?”王棣眨了眨眼:“不是杀人焚尸?不是狗男女?”
燕青张了张嘴,哑然无声。
王棣的脸色冷了下来:“之所以没去问卢俊义,是问了他也不会说,这事让他玉麒麟颜面大失,哪肯宣之于众。也对,任谁都会无脸面对世人,一个明媒正娶的妻子,一个信任有加的管家,两个都是忘恩负义、寡廉鲜耻之辈,就这么勾搭成奸了?真真是卢门不幸。”
他的声音平淡无奇:“这李固原是东京人,因来北京投奔相识不着,冻倒在卢员外门前,卢员外救了他性命,养在家中。因见他勤谨,写得算得,教他管顾家间事务。五年之内,直抬举他做了都管,一应里外家私都在他身上,手下管着四五十个行财管干,一家内外都称他做李都管……某说的可会有错?”
燕青虎目圆瞪,呸了声,狠狠地说道:“如此忘恩卑劣之辈,死有余辜!”
见攻心术见了效,王棣乘胜追击:“吾劝你还是说出事情真相,否则此事深究下去定会将卢俊义牵扯进来。”
他不忘补了一句:“凡遇赦而归者,若有再犯,罪加三等。”
有前科之人若再触犯刑律会从重判处。这桩失火案,若是卢俊义拿不出真凭实据证明与己无关,还真不好洗脱嫌疑。
看看燕青脸色变幻不定,王棣不再多语。他虽然对这对主仆无有恶感,但也并无多少好感。终究都是自私自利之人,平素并无善举,攒下这么大家业,要说尽是循规蹈矩、安分守己是不大可能的,真要去查,总需判刑坐监。死者真是“殉情自焚”倒还罢了,若是卢俊义从中动了手脚,也谈不上徇私枉法。
又过了会儿,何冲并那坐婆急急走了过来。
王棣使了个眼色,示意那边说话。
“检验完了?”王棣闻到二人身上的异味,微微蹙了蹙眉。
何冲有些迟疑:“事情有点复杂……王婆,你来说。”
“王婆”?好吧。
那王姓坐婆眼中泛着八卦之光,搓了搓手:“禀大人,女死者怀有身孕,大概有五月之久。”
王棣吃了一惊:“可验仔细了?”
王婆不敢反驳王棣置疑自己的专业水准,老老实实的答道:“老婆子做这行当三十年,绝对不会有错。”
王棣来回踱了几步,又问:“可曾剖检?”
见何冲、王婆尽作错愕状,省起现下并无剖检之能,脑子里想着《洗冤集录》里所述,不自觉的说了出来:“若妇人有胎孕不明致死者,验腹内委实有无胎孕。如有孕,心下至肚脐以手拍之,坚如铁石,无即软。若无身孕,又无痕损,则定验产门内,恐有他物。若有孕妇人被杀,或因产子不下体死,尸经埋地窖,至检时,却有死孩儿。推详其故,盖尸埋顿地窖,因地水火风吹死人,尸首胀满,骨节缝开,故逐出腹内胎孕。孩子亦有脐带之类,皆在尸脚下。产门有血水、恶物流出……”
王婆听的似懂非懂,却感觉听上去很厉害的样子,让何冲瞪了一眼,赶忙垂眉敛目。
王棣停下脚步,沉声道:“此事绝不可外传。”
兹事体大,何冲二人自是忙不迭的答应。
王棣再问何冲:“此事有蹊跷,还得仔细覆验。”
何冲犹疑片刻,还是说道:“男死者身上似乎有伤。”
王棣目光倏地凌厉起来,沉声道:“宗县尉,带卢俊义、燕青并这后院仆婢回县衙问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