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宁呆若木鸡。
他知道林忆疏所说的自然含有一定的道理，虽然其中仍旧存在着不少可以反驳的地方。只是他如今连一只鼠妖尚且斗不过，就用不着为这件事多费口舌、白惹林忆疏不高兴了。林忆疏固然有能力解决掉鼠妖以及狼妖，甚至还有可能平息这些妖物的源头，可魏宁也心知肚明，一向明哲保身的她，是断然不会多管闲事的。
“自家扫取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生死早有命数，就算是我们修行之人，有时候也不得不信命……”她转过身去，带着魏宁继续赶路。
一路再没有交谈声响起。
二人走出去七八里地，视野里的草木逐渐丰盛，局部地方甚至出现了高耸的乔木与杉木。又翻过两座小山头，走了约摸五里，高大的树木开始聚集成片，已经形成了小规模的树林。
“就在前面。”林忆疏停下步子。
不用她讲，魏宁也看出了端倪。前方不远处的低空，有好些乌鸦带着聒噪的叫声展翅盘旋，几只落下去，接着又有几只接替似的飞窜上来，黑色的身影在红色阳光下十分显眼。
“为什么不把尸体都烧了？免得疫情加重，还不会惹来这帮聒噪又让人讨厌的东西。”
“尘世中的人大多有很深的世俗观念，都讲究一个‘入土为安’。若是要焚烧他们的尸首，就等同是将他们挫骨扬灰，对于普通氏族的凡人来说，它所表现出来的阴狠歹毒，远远胜过夺走自己的生命，是绝不会被饶恕的罪行。都是一个镇子里的人，都心怀侥幸想着自己能够活下去，谁这么大胆敢将别人挫骨扬灰？想今后被人指着鼻子骂还不敢还嘴、过那种人下人的生活？能留住小命自然是好的，有些族规与信念却不会允许这种苟且偷生、败坏家族颜面的人继续活下去。”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死死拽住这样的繁文缛节不放？”魏宁不禁为这些榆木脑袋着急。
“人生在世总会要有点信念，或者是约束自身的礼义道德。有时候，它们有的是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你最好不要轻视！当然，人的承受能力也是有限度的，何况他们还只是普通人。如果将疫情无期限地延续下去，他们这些平日里坚定不移的信念，也迟早在恐惧面前土崩瓦解。尽管到了那个时候，他们所关注的不会停留在是否烧掉尸首这个问题上。
“至于现在，他们一定还认为：如果疫情的起源得不到解决，烧不烧尸首，疫情都不会从根本上得到整治。所以他们才选择将这些尸首进行隔离，而不是背负着骂名将尸首都焚烧掉。只不过现在的疫情太过严重，死的人急剧增加，没法被一一安葬，才会被随意丢弃在野外，堆砌成了一处乱葬岗。”
“官府呢，就没有动作吗？”
“这不是一般的瘟疫，就是皇帝下命令也不管用，除非有多管闲事的修士无意间看中。不过这么偏僻的地方，地方官府一般都是大事化小，真实的疫情是很难被传出去的。”
魏宁狠狠握紧了拳头。
林忆疏看见他铁青的脸色，冷不丁地问道：“你还是想救他们？”
“是！”魏宁回答得铿锵有力。
“有什么好处？”
“为什么非得要问好处？”
“没好处就是浪费时间。”
“心安！”他稍稍抑制住那即将迸发出来的怒火：“如果真的要好处的话，救他们可以让我心安。”
“可他们和你没有关系，你没有搭救的必要。”
“因为我怜悯他们。作为一个正常人都应该心怀慈悲，见死不救的话，我的良心会感到不安的！”
“那么，为什么在你落难的时候没有人愿意怜悯你？风吹雨打、严霜酷雪，都是你自己在扛。包括那牧人一家子，你没有杀他们，他们反倒为了两只绵羊将你送进了监狱，险些让你回到孙家手里、丢掉这条可怜的小命。他们没有帮你，甚至是落井下石，是不是也会因此感到良心不安？还是说，他们都不算是你眼里的正常人？”
魏宁一怔，有些慌了神：“不是这样的。牧人那一家子原本是无辜的，只能算我偷羊在先，罪有应得；在我朝不保夕的时候，也还有人不嫌我肮脏，给我饭吃、让我借宿……”
“帮助你的终归极少数吧。难道你就没发现，至始至终那牧人也没有问过你偷窃的原由、没想过可怜一下连乞丐都不如的你吗？
“他根本就不在乎你的死活！”
是的，善良的人只是极少数，是不到百分之一的人。那么剩下的绝大多数人都会因为没有帮助需要帮助的人而感到良心不安吗？又或者，他们当真都不是自己眼里的正常人？
魏宁已经没法替他们辩解了，虽然他还在努力地寻找理由，或是借口。
“世人大多只会关心与自己相关的事情，有利可图的时候才会表现出热情的一面，这才是毫无遮掩下的人性，是自私自利而又自以为是的人性。”见魏宁语塞，林忆疏给出了自己的看法。
“仅仅只是因为人自私自利，就可以不管善恶、不分是非了吗？”无措的魏宁狗急跳墙似的，为自己的观念发起最后的反驳。
林忆疏脸色一沉，冷冷回道：“谁跟你讲这是不管善恶、不分事非的！”
“见死不救难道不是善恶不分！”
“呵！”林忆疏冷笑一声，逼视着魏宁：“好一个见死不救就是善恶不分！那你杀死那些绵羊的时候、吃掉野兔野猪的时候，怎么不见你放过它们一命？它们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罪大恶极的事情，也不过是普普通通的生灵、过着平平凡凡的生活，为什么到了最后，反而还会丧命在你这个所谓的大善人手里？”
魏宁被她的强势迫得有些喘不过气来：“那是因为……它们不是人！”
“荒谬！不是人就可以任你宰割啦？人又有什么是很特殊的、很值得被老天优待的吗？还是仅仅因为人生下来就有灵智、修行的方式比其它生灵高级，就可以肆意妄为、为了果腹和修行去残害这些弱小的生命？又或者是，它们真的做过些什么天理难容的事情？投胎才分出来的物种而已，身体都是由一样的血肉构造出来的，它们也有自己的思想和灵识，是一条活生生的命，而不是一块没有知觉的石头！”
“可我们就是这么活下来的……”
“没错，人要活下去，就一定会以其他物种为食。同样在它们的生活中，也要食用更加弱小的生命才有活下去的机会。这就是弱肉强食的自然规则，谁也不可能更改。你别把所有的事情都用善恶事非来区分，生活，远不是这么简单的！”
死死憋住的一口气泄了出去，魏宁感觉自己的思想观念在那一瞬间分崩离析。他呆滞地看了看脚下的路，仿佛置身于茫茫大雾当中，已经忘了自己身处何方。
见他这般模样，似乎有些不忍的林忆疏语气又柔和了不少：“你是个很少见的异类。心怀慈悲我不排斥、不反对，也不视为不正常。但你要明白，它在这个世界上当真只是极少数，并不是人人都向往的，因为我们都还需要活下去。在这个物竞天择的世界里，如果想要真正的太平无事，没有杀戮与血腥、没有争斗和起伏，除非所有生命都死绝。不然就算人族退出百舸争流的舞台，其它的物种依旧会在种族间和种族内部，相互倾轧、追逐生存与所谓的荣耀。现在还是在你不够资格去施舍仁慈的时候，千万不要妄动那样的心思，否则只会将你带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另外我也可以明确告诉你，鼠妖、狼妖的起因是为了另辟修行的途径。始作俑者到了那种境界，即便是不比我强，也绝对不会比我逊色。”
听到这里，魏宁不可置信地抬起了头，对上林忆疏的目光。
林忆疏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去吧。那些乌鸦也是你眼中的妖孽、是可能威胁到他人性命的物。去杀了它们，就当是为了践行你的理念，也当是为了你今后登峰造极、更改这不堪入目的自然规则所做出的磨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