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萋萋,更在斜阳外。”
郁郁苍苍的大山脚下,有一弯潺潺流水的清溪,满是软石的溪岸边,站着一位年约五六岁的童子,他身后不远处是一堆拢的有些杂乱的夏枯草,草叶被水汽打湿,顶上开着的紫色小花亦是愈发鲜艳。
童子穿了一件有些肥大的麻布衣服,裤管和袖口处还摞着补丁,原本灰色的衣裳,已被浆洗的有了白斑,在这本应无忧无虑的垂髫年岁,童子脸上却满是悲苦,他轻轻吟唱着范仲淹的这首《苏幕遮》,顿觉后几句更能道出他此刻的心情,“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
当时的范仲淹正处在满目荒凉的西北边塞,寄思千里之外的东京开封,但这年幼的童子又是寄思何人?
“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哎……”童子叹了口气,低下头来,望向脚下的一弯碧水,水流缓缓,倒映出一道影影绰绰的身影,影中人瘦瘦小小,被溪畔水汽打湿的发丝,紧紧贴在耳侧,他蹲下身子,鞠了一捧溪水,胡乱抹在脸上,精神顿时清醒了许多,正想理一理头发,忽听得“噗通”一声,接着一大片水花径直泼洒在身上,童子吓了一跳,连忙往后退去,脚下却是绊了一跤,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哈哈,呆娃,天要黑了,还在此作甚?”
童子回过神来,转头看去,就见一黑脸汉子正笑吟吟的站在不远处,脚下放着挑柴的担子,手里还上下抛着一块碎石,显然刚才正是这人往水里扔了块石头,吓了孩童一跳。
“原来是冯二叔,你是进山砍柴去了?”童子松了口气,从地上爬起,迤迤然走到近前,行了一礼。
“啧啧啧,你这呆娃也不知跟谁学的礼数,你爹大字不识一箩筐,没想到生了你这么个小秀才。”冯二柱早已对这孩子小大人的做派见怪不怪,但每次遇到还是忍不住调笑几声。
“这是你打的猪草吧,来,把它放到后边,你坐前边,二叔挑你回家……”眼见天色渐暗,冯二柱也不再继续与这孩子闲话,说着就要去抱起旁边那拢夏枯草。
“二叔,侄儿自己来就行……”说着上前几步去抢那拢自己废了半天功夫打好的猪草。
还没到近前,童子就觉得腋下一紧,接着身子腾空而起,被冯二柱抱起,重重的放在了担子前边的干柴上,直扎的小童子呲牙咧嘴。
冯二柱却全无所觉,一边去抱夏枯草,一边说道:“你这呆娃哪哪都好,就是天天假客气,让人烦闷。”说完“砰”的一下,又把猪草扔到了担子后边,“你爹也是,你这才五六岁,就放心你一个人进山打猪草,见了面,我非说他一顿不可。”
冯二柱腰腹用力,把担子挑起,两边离地,顿时颤颤悠悠,吓得童子也不顾屁股生疼,忙用手抓住担子前头的绑绳。
“二叔错怪爹爹了,是侄儿跟着铁头他们,偷偷跑过来的。”
“铁头?他们人呢?”冯二柱停下脚步,往回张望,以为自己刚才没注意,把村里别的娃娃落在了溪边。
“半个时辰前就回去了。”
“那你怎么没跟他们一块回去?”冯二柱问完,忽然又接着恍然道:“他们又把你撂这了是吧?”
“或许……或许是他们有事吧……”
“这帮臭小子,被我逮到非打烂他们屁股。”
干柴剁上孩童稍稍动了一下,心说:“不等你打他们屁股,我的屁股就要先烂了……”
山路崎岖,又值盛夏,路上青苔、绿藤遍布,冯二柱走的很是小心,生怕摔倒伤了孩子。
起初两人还有一句没一句的闲扯,但没过一会,扁担前边的童子便没了回语,冯二柱偏头一看,不禁咧嘴笑出声来,就见小娃娃两只胳膊环绕着绳子,脑袋耷拉着,显然已是进了梦乡。
梦中,童子又一次回到了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世界,又一次变成了他前世的模样,又一次听到了有人喊他的名字“张若轩”,一切都那么熟悉,那么自然,仿佛近在咫尺,但张若轩清楚的明了,这不过是梦幻泡影,前世的他早已沉疴数载,遽然离世,就算再难释手,也回不去从前。
张若轩不止留恋前世,更疑惑现世,当他从弥留之际坠入黑暗,再睁眼时却已成了一个两三岁的娃娃,不像是传说中的转世投胎,倒有些像神怪志异里的夺舍重生,而且是重生在了一个近似古代的世界。
被张若轩夺舍的娃娃生来便有些痴傻,出生时尚还看不出来,但两年多过去,他每日除了吃就是睡,要不然就痴痴的发呆,更别提开口说话,村里人免不了背地议论,可怜者有之,讥笑者更多,谁叫娃娃的老爹是个出了名的浑人,仗着身高体壮,在村里没少得罪人。
张家除了这痴傻的小儿,尚有一个女儿,按张老爹的说法,女儿就是赔钱货,嫁给夫家就犹如泼出去的水,跟娘家再没半点关系,全部希望放在小儿子身上,为了治好小儿的痴傻,道僧觋巫没少去求,怪药偏方也没少去找,直到一碗符水将这可怜的娃娃送归西天,被张若轩趁机而入。
张若轩醒时正正看到张老爹操着砂锅大的拳头在揍一位身着黑衣,全身脏兮兮的神婆。
自家小儿一夕终愈,张老爹顿时洋洋得意,不光逢人便夸自家小儿开了早慧,日后必然光宗耀祖,就连前几年的痴傻都被他说成是生而有异,不同凡人,也不知是从哪听来的话本故事的桥段,套在了自家儿子身上。
张若轩毕竟带着成年人的记忆“夺舍重生”,不太爱与村里同龄的孩子厮混玩耍,因此在村里的孩子群中也多受排挤,今日要不是家姐下地时伤了脚趾,打不了猪草,张若轩也不会随着村里的孩子进山,最后还被几个孩子故意落在了山中。
就在张若轩在梦中回味“前世”温馨时,就听得耳边有人叫道:“呆娃……呆娃,醒醒,快到家了……”
“哈哈,你这呆娃倒是实在,也不怕老冯把你摔在半路上,睡得是真死。”冯二柱看着前面的小童呆呆的揉揉眼睛,笑着说道。
张若轩稍微抬了抬已经木麻的屁股,朝远处看去,一眼便看到了村口那颗已经不知多长年月的梧桐。
“你爹娘怕是急坏了,好在不知你跟着铁头进山,要不然他家的门都要让你爹拆了……哈哈……”
张若轩不好意思的挠挠头,他与张老爹夫妇在一起生活了快三年,自家老爹什么脾性他算是已领教过一二,冯二叔的说笑完全可能会成为现实。
一路晃晃悠悠,一大一小两人说着闲话,不多时便到了村口,大山脚下的山村,也就几十户人家,坐落在一处不大的谷地中,一条小河由南至北穿村而过,小河两岸便是民居。
小河也就三丈宽窄,有一处用两根树干搭起的简易木桥,张若轩家便在靠近木桥的河东。
冯二柱家与张家隔河斜对,此时到了冯家院门前,冯二柱小心放下扁担,一边将张若轩从前边的柴堆上抱下,一边说道:“走吧,二叔送你回家。”
张若轩踩上实地,就犹如踩到了棉堆,两腿发软,使不上力气,差点摔到地上,他慢慢的挪到墙边靠着,边缓解不适边回道:“二叔还是赶紧回家歇着吧,剩下侄儿自己来就行。”
冯二柱背着身去抱那拢夏枯草,倒是没注意到张若轩的异样“你这小娃娃,又跟你二叔客气,你抱着这拢猪草掉河里咋办?”
说着,黑脸汉子已是将猪草抱在怀里,转过身道:“走吧,怕是你爹要急疯了……”
两人慢慢踱步过了木桥,抬眼便已能看到几十步远的张家院门,和那大半人高的夯土院墙,隐约间还能听到院子里传来的叫骂声和凄凄的哭声。
“你爹这是又发什么疯?”冯二柱低头看了张若轩一眼,嘟囔了一句。
离得近了,终于能听清院里的声音,那大声的叫骂正是来自张老爹“你这赔钱的丫头片子,连个孩子都看不好,老子看你不是伤了脚,你踏马是瞎了眼……”
“哭……哭,就知道哭,哭能当个屁用,哭能把你弟哭回来,啊……”
听着阿姐凄惨、委屈又压抑着声音的哭声,张若轩急急的窜到院门前,猛的一下推开了柴门,两扇门极短的“吱呦”一声,“哐”的一下撞在了墙上,引得院子里的几人一时都朝门口望去。
“爹、娘、阿姐……”
“哎呀,我的呆娃,你这是跑哪去了啊你……”张老爹看到院门口那小小的身影,竟兴奋的蹦了起来,把手里拎着的枝条往后一扔,快步跑到了张若轩跟前,伸手穿过他腋下,将他抱了起来。
“呆娃,快让爹看看,没伤着哪吧?”
“爹,没事……”张若轩挣了挣身子,想要从张老爹怀里下来,但小小的力气,哪能比得过大人,只得无奈的任由张老爹摆布。
“大猛,天天发疯,拿你姑娘撒什么气,就你儿子是你的,姑娘是捡的……”正这时,冯二柱抱着猪草迈步进了院门,看了眼还在暗自垂泪的小丫头,不满的说道。
“管你二柱子屁事,你跑我家作甚?”张老爹与冯二柱差不了几岁,自小一块长大,但关系却说不上亲近。
冯二柱将怀里的猪草狠狠地扔到院门旁的地上,拍了拍手,奚落道:“也不知你张大猛上辈子积了什么德,儿子儿子懂事,女儿女儿听话,就这你还一天天的心气不顺,小心哪天老天爷看不过去,一道雷把你收了……”
张老爹朝地上“呸”了一口,顺手将儿子放下,一边撸袖子,一边气哼哼的骂道:“还让老天爷收了我,看老子今天先收了你……”说着,作势就要朝冯二柱扑去。
冯二柱急忙忙跑出院门,绕了半圈,然后隔着半人高的院墙叫道:“呆娃,可不能跟你爹学,他这叫恩将仇报,还有大丫,过两年赶紧找个人嫁了,嫁的远远的,以后再不受你爹气……”说完,冯二柱扭头就跑,只留下身后张老爹在那连连怒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