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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伊拉克的炮弹

1

晚风吹起的时候,那些县城来的懂技术的家伙才拧紧接收器上的最后一颗螺钉。一直蹲在旁边的王长跑拍拍手站起来:“有了这个大锅盖,今后就不用天黑上床,我也不必每晚交公粮。”围观的村民没给王长跑半个笑声,他们抢着滑下楼梯,急手急脚地回家,都想第一个看上电视。

偏偏所有的电视机都是雪花点,嘁里喀喳的声音好像热油锅炒菜。王长跑摔了电视一巴掌,转身跳出门槛朝村头跑去。尽管三十年都没听到发令枪的声音了,但他蹬腿摆臂的老底子还留在身上,仅仅二十秒钟就到达公路。县城来的汽车已经驶出去三百多米,它的屁股后面扬起一条长长的土龙。王长跑一头扎进灰尘喊着技术员的名字跟汽车赛跑,跑过一棵又一棵茶树,就连坳口那棵大枫树也跑过去了。汽车的尾灯一闪一闪的越来越大越来越亮,王长跑只要做一个标准的压线动作就完全有可能让汽车获亚军。不巧的是他踩到了一颗松动的石头,右脚忽然崴了,钻心的痛把整个地面都抬了起来。汽车轰的一声冲出去,王长跑站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落下的泥尘很快挡住了他的视线。渐渐地,他的衣服重了,头发和眉毛都白了,好像所有的灰尘都爱他。怪不得当他一瘸一拐地迈进家门时,儿子王大帅会惊叫:“爸,你怎么变成老头了?”王长跑赶紧把头发和眉毛上的灰尘拍下来:“你爸有这么老吗?要是让你刘阿姨听见,没准转身就嫁年轻人。到时,别恨我没帮你找后妈。”

吃了一个煮红苕,王长跑就坐到椅子上对着电视机拍拍打打,还掏出《说明书》一页页地往下翻,但不管他是拍电视机或是按遥控器,屏幕就是没一点儿改变。坐在旁边的王大帅实在没盼头,打了一个喷嚏:“爸,我困了。”王长跑又按了一下遥控器:“你别、别急,画面马上就出来,没县城的技术员我们照样能打喷嚏。县城有什么了不起,当年你爸不也到县城参加过农民运动会吗。大不了,爸把老花眼镜戴上。”王长跑真的把老花眼镜架到鼻梁上,以为有了这个核武器就能看到画面。王大帅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眼镜又不是电视天线,我可没力气陪你。”

到了后半夜,忽然“嘭”地响了一声,吓得王长跑的眼镜从鼻梁直直地掉下去。他回过头:“大帅,能不能轻点?像你这样关门,三天就得换门板。”房门紧闭着,又传来“嘭”的一响。王长跑跳起来四处寻找声音,才发现电视上已经有了画面:一枚枚炮弹腾空而起,嘭嘭嘭的声音来自电视。播音员说美国实行“斩首”,小布什终于向伊拉克宣战。就算在脑袋里安装12匹马力的发动机,王长跑也不会想到自家的电视节目会从打仗开始。他推开房门,拉起熟睡中的王大帅:“儿子哎,不好了,打仗了。”王大帅抓起零钱罐直接往床底钻,动作快得像个熟练工。王长跑把王大帅拽出来:“不是这里打仗,是美国打伊拉克。”王大帅“啊”了一声倒到床上,任凭王长跑怎么喊他、掐他就是不睁眼。

电视上的乌姆盖斯尔上空不时划过飞机的声音,炮声隆隆,好端端的楼房在一声巨响后立刻垮塌。王长跑忍不住心痛起来,那么高大的楼房要是放到村子里,恐怕连牛马都有单人间。他来回瘸了几步,越想越不服气,急得屁股像冒了火烟,抓起拐杖走出去。村子早安静了,只有夜虫唧唧喳喳地还在加班。王长跑碎步来到刘家,把敲门声压得很低但听上去还像打雷,吓得周围的虫子都变成了哑巴。

“桂英,桂英……”

门轻轻地打开,刘桂英倚在门缝里:“都什么时候了,还来吵我的瞌睡。”

“不好了,出大事了,美国和伊拉克打起来了。”

“你敲门就是想告诉我这个?”

“可不是吗,楼房都炸烂了,工厂都烧起来了。”

门嘭地关上,比前面任何声音都响,王长跑紧张四望,生怕自己被关门声暴露。好在四周都是黑的,隔壁的窗户也没打开。他轻声地:“刚才我在调电视,把给你刮痧的事忘记了。桂英,我的电视能看节目了,你要不要过去看一眼?”屋子里没有回答,什么声音也没传出来。要是在平时,王长跑会捅窗户、吹口哨、说笑话、递吃的、唱山歌、撬门闩、故意咳嗽……反正总之,他一定能把生气的门再次打开,但是今晚他没做任何动作就乖乖地回家了。

2

30名伊拉克士兵向美军投降。美军将星条旗插上乌姆盖斯尔新港。乌姆盖斯尔新港被美国海军陆战队占领。星条旗升起又撤下,美军在乌姆盖斯尔遭遇伊军顽强抵抗……电视画面不断跳跃,王长跑看得眼睛一眨不眨,除了上厕所几乎没离开过椅子。即便是上厕所,他也从每天的十次减到了五次,尿产量下跌百分之五十。有时,他下半身还在厕所里,上半身已经歪出来听电视里的声音,弄得裤子的前部分都没干过。凡是嘴巴所需,他都摆在面前的小桌上,香烟、瓜子、红苕、茶水和面面粑品种齐全,手臂不用完全伸直就可以拿到。自开战以来,王长跑跟厨房基本上说了“再见”,小桌子上的食品全是王大帅从刘桂英那里送过来的。

一天傍晚,刘桂英杀了一只鸡,煮了一锅浓浓的鸡汤,让王大帅叫王长跑过去吃饭。王长跑的眼睛粘住电视,脸上一副沉重的表情:“大帅,你告诉刘阿姨,爸现在没心思喝什么鸡汤。”

“爸,你都好几天没吃饭了,下巴都尖了。”

“那也比伊克拉的难民吃得饱,不是开玩笑,爸现在真的没胃口。”

王大帅关掉电视机。王长跑惊叫,屁股从椅子上弹起,扬着巴掌到处找王大帅的脸蛋。王大帅跑过来钻过去,骗得王长跑一会儿扑东一会儿扑西,崴了的脚比不崴的那只还灵活。王大帅发现了惊天秘密:“爸,你说腿脚不方便才看电视的,现在你的脚都好了,怎么还不分白天黑夜地看?”王长跑低头看着右脚,惊讶程度绝不亚于王大帅,他真的不知道自己的脚是什么时候止的痛。“万万没想到,这电视还能疗伤,”王长跑来回走了几步,打开电视机,“但是,现在我是关心战争,和脚痛无关,你别来烦我。”王大帅翘起嘴巴走出去:“刘阿姨会生气的。”“她要是不理解,我也没办法,”王长跑提高嗓门,“你说,喝鸡汤和死人哪个更重要?”

屋顶上垂直的炊烟渐渐弯曲,大枫树上那抹红霞不见了,奔跑的孩童被父母的呵斥打断,村庄的颜色变深变黑,到处都是吃晚饭的声音。电视里,英国士兵向伊拉克平民分发粮食和水。王长跑看着那些面黄肌瘦、手臂纤细、肚皮鼓凸的孩童,眼睛忽地一热,泪水不知不觉滑出眼眶。伊拉克的孩子没有妈,大帅的妈也死得早,王长跑越想感情越脆弱,满脸都是泪水。刘桂英捧着一只大瓷碗走进来,被王长跑的泪水惊吓,碗里的少许鸡汤泼洒到手上。

“长跑,你的哪根筋又不对了?”

王长跑指着电视:“你看看那些难民,他们连水都没得喝的。”刘桂英扭头看电视,画面已经跳到了沙漠,一队军车正缓慢开进。“哪有什么难民呀?全是沙子,连棵树都没有。你眼睛是不是老花了?”王长跑凑到电视机前:“刚才还在讲难民,现在是报道行军路线。桂英,你看那些沙尘是不是和我们公路上的一样?”

“要是我们公路上跑汽车,那灰尘就和电视里的没什么区别。”

“所以,一看见那些沙尘,我就以为隔壁村在打仗,好像战场就在附近。”

“瞎编,不会是发烧了吧?这鸡汤到底还喝不喝?”

王长跑张开嘴巴。刘桂英:“难道还要我喂你不成?”王长跑把嘴巴张得更大,眼睛却没离开电视。“我才没工夫侍候懒汉,真不讲道理……”刘桂英把鸡汤重重地搁在桌上,响响地走出去。王长跑没挽留,没扭头目送,连基本的礼貌都没有。

3

电视上的战争场面每天都在更新,但王长跑看花了眼,不管是布什讲话,或者萨达姆下令给纳西里耶阵亡将士家属发抚恤金,始终都有一个孩子的头像叠在画面上。那个孩子的头大得像堆在屋角的南瓜,眼窝深深像村头的那口井,满脸都是害怕的饿了的表情,更可怜的是他还穿着一件打补丁的衣服。王长跑试着换台,用遥控器调出青山绿水,可那孩子的头像就是不消失,固执地坚强地叠在上面。难道是我的眼睛出了问题?他紧紧地关上眼皮,甚至睡着了。当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晨,那孩子还眼巴巴地叠在画面上,好像等着要吃他做的早饭。王长跑对衣服上的补丁再熟悉不过了,就是现在他也能找出当年外婆给他缝补的衣服,毫不夸张地说他曾经的补丁比那个孩子的补丁还大还密。

王长跑把同时看到两个画面的事跟刘桂英汇报。刘桂英呸了一声:“活该!你再这么看下去,不把眼睛看瞎就算苍天保佑了。”王长跑转身就去找中医刘顺昌。刘顺昌号完脉,翻开他的眼皮,再看看他的舌头,然后语重心长地:“长跑呀,不是我说你,有的事就像喝酒,量不能太大,次数不能太多。你这是玩命,懂吗!”

“玩什么命呀?不就多看几眼电视吗。”

“哪是看电视,我是说你跟桂英。坦白从宽,你们是不是每晚来好几次?”

“哎哟,我都半个月没碰她了。电视里打得乒乒乓乓的,我哪还有心思碰她。”

“不可能!你要是没碰她怎么会上虚火?这眼睛怎么会看出两个画面来?”

“我要是能弄清楚,还找你干什么?看来,你就懂得治下半身……”

刘顺昌将信将疑,给王长跑抓了几服中药,反复叮嘱他吃药期间不能跟女人亲热。王长跑答应得脆生生的,提着草药走出门去,忽地又折回来:“顺昌,吃这药能看电视吗?”

“这和看电视八竿子都打不着。”

王长跑把小桌上的茶壶换成了中药罐,继续坐在椅子上看电视。一壶药水喝完之后,那个重叠的头像不见了,电视里炮弹就是炮弹,凹坑就是凹坑,血就是血,一就是一,绝不混同于二。美伊军队在一个叫纳杰夫的地方死缠烂打。一会儿美方说要寻找生化武器,一会儿伊方说要保卫家园,就像两只公鸡打架,看得王长跑都分不清哪边是正确哪边是错误,更不知道自己该把感情放到哪一方?趁插播广告的间隙,他钻进久违的厨房,切了一大块腊肉。

傍晚,三个人围在小桌旁吃饭。王大帅:“爸,你都十几天不下厨了,今天是太阳从西边出来喽。”

“爸送你进学校,不光是要你学会讽刺,还要懂得分析。大帅,你告诉我,美国和伊拉克哪一边是对的?”

“这比数学题难。爸,那你说哪一边是对的?”

“我要是知道,就不会炒腊肉来讨好你们。桂英,你说呢,这伊拉克和美国哪一个是正义,哪一个是非正义?”

刘桂英丢下饭碗:“你再不耙那两亩水田,明年大帅就得喝西北风。”

“田我是要耙的,但你先告诉我美国和伊拉克哪一边是正义?”

“哪个正义能给你粮食和化肥吗?我看你是闲得没事干了!你要是再不耙田,我就去找没结过婚的男人。”

王长跑嘿嘿一笑:“我就知道你们答不上来,谁要是能回答这个问题,保证能上电视,弄不好还会被外交部请去当干部。”

4

用了三个白天,王长跑就把自家的水田耙完了,晚上还没耽搁看电视。从亮汪汪的水田里拔出腿来,王长跑很有成就感。水田拦不住他,插秧、施肥、种玉米、扛木头都拦不住他,眼下把他拦住的是电视里的那场战争。两名美军记者在巴格达城南被打死。美军和伊军在萨达姆总统府内交火。美军坦克向巴格达中心推进,公共汽车冲向坦克……王长跑牵着牯牛、扛着耙,脑子里放着电视往回走,在窄路上遇到了朝哥。他给朝哥递烟:“看电视了吗?”朝哥摇摇头:“去年的化肥款都没还,我哪来钱买电视机呀。”王长跑这时才想起朝哥家还没拉天线:“有空到我家去看,免费提供香烟茶水。”朝哥点点头用力嘬烟,两颊深陷,变形的脸有点像电视里的难民。

“你欠了多少化肥款?”

“两百来块。”

王长跑从上衣口袋摸出两张老人头:“你先拿去还信用社吧。”朝哥愣住,有些怀疑。王长跑把钱塞到他手里。

“这这这……这钱,你就不怕老虎借猪?”

“没关系,你什么时候有钱就什么时候还我。”

“那就谢谢啦!”朝哥对着王长跑不停地作揖。

晚上,电视里做一周战事回顾,不是烧焦的汽车就是血迹,王长跑又看到了那些难民,觉得椅子忽然长了长刺,再也坐不住了。他站起来,地面也相当扎脚,便围住电视机徘徊,脑子和手都有点儿痒,希望能捏住什么,比如蛇的七寸、牛的鼻圈、电灯的开关。刚好王大帅在做作业,他就顺手捏住了大帅的纸笔,伏在小桌子上写字:

总统先生:

你好!你说你的炮弹是轰炸军事目标,其实伤害了好多平民。那都是些和我们谷里村一样的平头百姓,生活条件艰苦,没有特权,也不搞腐败。他们老老实实地生活,规规矩矩地做人,从来没得罪过你,你的炮弹为什么要落在他们头上?有本事,你让炮弹直接命中大人物,别让老百姓流血……

“你敢给美国总统写信,就不怕警察抓你?”王大帅吓得身子都抖了。

“又不写告状信,有什么好怕的。来,你在这上面签个名。”

“我又不是村长,签名干什么?”

“说明反对打仗的人多呀。”

“人家会听你的吗?”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人家不听?”王长跑把笔塞到大帅手上。大帅的手像小鸡啄米啄出了十几个黑点,却连横都没写直。“签个名字都把你吓成这样,真是一代不如一代。”王长跑只好手把手地教王大帅签。签完之后,王大帅不停地甩手,好像要甩掉什么瘟气。

“看你怕成这样,把名字擦掉算了。”

王大帅摇摇头:“谁说我害怕了?”

“这才像我的儿子。”

王长跑一口气跑到刘家,大声地给刘桂英读信,读到一半,他觉得不够档次,就改用夹生的普通话。刘桂英赶紧捂住嘴巴背过身去,实在捂不住了,就像撕破布那样“扑哧”一声,笑得眼泪都冒了出来,腰也弯了下去:“长、长跑,求……求你、别、别读了,我快出不了气啦……”

“这么严肃的事情你还笑,一点同情心都没有。”

“关、关键是你的普通话,就像给小鸡穿衣服,实在是太别扭。”

王长跑伤了自尊,转身出门。刘桂英扶住门框:“长跑,我还没签名呢。”王长跑装着没听见,头也不回地走去。王学文正在家门口锯柴火,王长跑就搭手跟他一起锯。木屑像雪花那样从锯子口飞落,腿那么粗的青冈刷刷几下就锯断,地上很快堆起一截截短木。

“学文,最近看电视了吗?”

“晚晚都在看呢。”

“那你看看这个,是不是可以签个名?”王长跑把信展开,递到王学文面前。王学文扫了几眼,撸起衣袖:“我早就想打包袱上前线了。拿笔来。”王长跑赶快拧开笔帽。王学文接过笔,把名字写得大大的,几乎占了半页纸。王长跑小心地折好信,放到上衣口袋用力地按了按:“我记得你们家有一面锣,能不能借我用用?”

王学文从床铺底翻出那面锣来:“自从包产到户以后,这锣就没敲过。”王长跑试着敲了一下,锣还是响当当的。有了这个宝贝,王长跑的喉咙就放开了:“签名,签名喽……”他敲着锣一路吆喝,总共才敲了十几下,身后就跟了一串人。他们有的赤脚,有的穿补巴衣服,脸上的灰尘还没抹去,脚上的田泥也没来得及洗就拥进王长跑家,挥拳挽袖争着签名,比平时领救济物资还踊跃。王长跑立即割了三大块腊肉,要请大家吃喝。“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干吗要你请客?”王学文抢过腊肉,重新挂到竹竿上。

“打来打去,受伤的总是老百姓,我的火都冒到喉咙了!”大头粗声粗气。

“我胸口一直堵着,就不知道该怎么办,还是长跑有办法。”这是秦三爷的声音。

“不知道这信寄不寄得到美国?”有人怀疑。

“放心,我直接把信寄到联合国,就不相信他们不停火。”王长跑拍着胸脯保证。大家就争着说话,原本菜色的脸一张张地红起来,好像一园子的红番茄。

5

天刚麻麻亮,王长跑就揣上信出门了。他像奔波于美国和伊拉克的外交官那样穿了一套深色衣服,可惜不是西装,也没领带,唯一能做的就是扣紧风纪扣。走到坳口,他看见一个人从大枫树下闪出来,再认真一看,原来是刘桂英。

“怎、怎么是你?”

“我要跟你到乡里去。”

“秧都还没插,你去干吗?”

“去跟你领结婚证呀。”

“又不早说,我一点准备都没有……能不能再选个日子?”

“再拖下去,你的汗毛都白了。”

“那也不能急这几天,等伊拉克停火了再结,好不?”

刘桂英摇头:“他们打他们的,我们结我们的,炮弹又不会从伊拉克飞到我们床上。”

“哎呀……”王长跑踱来踱去,“这衣服都脱了,能不上床吗?现在要是打退堂鼓,全村人都会骂我妈。关键时刻,你得支持我。”

“这么说,你是不想跟我结婚喽?”

“谁说不想了!我都在梦里头跟你领了不下十次结婚证。”

“哼,一出名就想摔我,别以为我看不透你。”

“谁不要你,谁就是狗。”

刘桂英扑哧一笑。

“插秧去吧,桂英,像我这样的腿脚,下午四点钟就能回到村口。”王长跑急匆匆地走去。刘桂英大声地:“王长跑。”王长跑回过头来:“又怎么了?”

“我还没签名呢,别以为我就不关心政治。”

王长跑折回来,又是递信又是拧笔帽。刘桂英在王长跑名字旁找了个缝,挤进自己的名字。“这回,全村都齐了。”王长跑收起信,转身跑去。刘桂英目送着:“路上小心哦。”

这天,不管是耙田插秧的或是挖土种玉米的,全都早早收工,他们洗去身上的尘泥,穿上压在箱底的衣服,集结村口像看电影那样伸长脖子,有的还带上多年不用的家伙。下午四点,王长跑准时出现在坳口,人群像遭受了不公正待遇立即骚动。

“回来了,回来了……”

王学文敲锣,朝哥打鼓,秦三爷扭秧歌,刘桂英舞花扇,他们的身后分别跟着一群“粉丝”,不“粉丝”他们的就站在一旁跳“忠字舞”,大家都把几十年前的看家本领从细胞里翻出来,癫狂得就像祖国的花朵。王长跑没想到迎接他的场面会这么热烈,远远地眼睛就模糊了,双腿不自觉地飘起来,差点儿一头栽倒。好在他做过运动员,多少还有一点儿在荣誉面前戒骄戒躁儿的老底子,基本稳住了脚步,离大家还有五米远就把挂号信的票根高高举起:“信我已经寄出去了,请大家放心。”几个后生跑上去抢过票根又看又摸,他们还没看过瘾又被另外的人抢走。最后,票根从一双手轮到另一双手,不管大人小孩都有摸的机会,好像这是战争的开关,今天能到美国,明天就能发挥作用。

6

王长跑估计超不过一星期邮递员就会进村,他就能收到布什总统的回信。每天放下农具,他泡一壶茶坐到晒楼上遥望,直望到坳口的枫树完全被夜色吃掉,才进屋看电视。邮递员迟迟不来,来得勤快的是刘桂英、王学文和朝哥,他们陪他一起遥望,好像望的人越多信就来得越快。为了招待这些和他一起练脖子的人,他的腊肉割干净了,土鸡也杀完了。

战争又有新进展,萨达姆的塑像被美军拉倒,越来越多的伊拉克人用自杀的方式袭击美军,街头炸烂了,死的人越来越多……王长跑隔三差五跑到乡邮电所去要回信,营业员一看见他就摇头,每次都这样,好像这动作是他们的工作招牌。凡是有人去乡里,王长跑都会托他们到邮电所去打听,甚至让他们带上他的私章,以便信到的时候及时领回。但是,去打听的人回村之后做的第一个动作也是摇头,王长跑只好陪着摇,就像特务们接头对暗号。不管是在村前村后或是井边地头,王长跑只要一碰上人,准会听到一句问候:“信来了吗?他们怎么还不停火呀?”王长跑立刻低下头,仿佛自己是个大骗子,羞得都不敢碰见人。

傍晚,王长跑提着一大壶酒坐在晒楼上独饮,几口酒下肚,他的脸和脖子根烧了起来,嗓门也高了:“总、总统先生,你也太、太傲慢了,太不把我们村的意见当回事了。你这是看不起农民,看不起我们中、中国人……”那些爱酒的仿佛听到了冲锋号,围上来陪王长跑喝,跟他一起骂。骂的时候他们既要一吐为快,又要考虑外交用语,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句:“为什么不听老百姓的意见?”“根本就瞧不起我们!”骂声中,王长跑喝得头都勾到了裤裆。刘桂英挤进来,夺过王大帅手里的橡皮,在王长跑的脑门上擦了一下。王长跑抬起头,咧嘴笑着:“桂英,你还懂得帮我擦汗,真体贴。”“不把那封信从你脑袋里擦掉,我看你就不安定。”刘桂英又在王长跑的脑门上擦了一下。王长跑的手一挡:“这是不可能的。他们今晚不停火,明天我就再写信,多写几封,哪怕铁石心肠也能融化。”“你敢写,我们就敢签字。”王学文一撸衣袖,伸手去找酒壶。刘桂英把酒壶拿开:“别喝了别喝了,再喝就出人命了。”“怎么能不喝?”王长跑张牙舞爪,“大、大帅,拿笔来,老子要写、写信……”话音未落,他就软在晒楼上。

第二天早上醒来,王长跑发现满地都是金子,看什么都是朦胧。他打开电视,电视上人叠人,没一个是清楚的。他让王大帅赶快去叫刘桂英。“大清早的,是不是又要我们签名呀?”刘桂英的声音先到。王长跑扭头看去,不好了,竟然有两个刘桂英走进门来。

“长跑,你又倒腾出什么点子了?”

“我、我这眼睛烧坏了。”

“怎么个烧法?”

“看什么都是双数,两个儿子,两个女朋友,还有两台电视机。”

刘桂英掏出一张百元大钞:“那你看看这是什么?”

“还用问吗,两百块钱。”

“要是用你这眼睛来数钱,那我们就发大财了。”

“……难道不是两百?”

“长跑呀长跑,我叫你不要整天看电视,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现在好了,眼睛看都瞎了。”

“没那么严重吧,你扶我到顺昌哪里调调天线,也许图像就能回来。”

刘顺昌把完脉,翻开王长跑的眼皮,再看看他的舌头:“长跑,这次比上次严重。”

“是吗?顺昌,你可别又往下半身想,桂英可以做证明。”

“先给你抓几服和下半身没关系的药,如果吃不好,我再往那下面想,行不?”

刘桂英一跺脚:“王长跑,你是不是在乡里有女人?怪不得三天两头就往那里跑。”

“天啦,我真比伊拉克的老百姓还冤屈!”

7

不管是上半身或下半身的药,王长跑都吃了,但眼前的图像还没调清晰,甚至是越来越模糊。刘桂英和王大帅开了个会,就把电视天线拔了,锁上电视柜。王长跑只能坐到晒楼上看山坳,那棵大枫树的枝丫看不见了,但还能看见枫树的轮廓。王大帅放学回家:“爸,你的眼睛好点了吗?”

“枫叶红了,大帅,你可别忘记添衣裳。”

“你看见枫树的叶子了?”

王长跑点点头。

“这么说你的眼睛好了?”

“可不是吗,一天比一天雪亮。乖仔,你把电视机打开,让爸过过瘾,那场战争也该结束了吧。”

王大帅跑进厨房请示刘桂英。刘桂英提着菜刀跑出来,在王长跑眼前挥舞:“这是什么?”王长跑不停地眨眼睛:“还用问吗,一百块钱。现在我又看到单数了,你就是你,大帅就是大帅,电视机就是电视机。桂英,我的眼睛没毛病了,快把电视柜钥匙给我吧。”刘桂英呜地哭了:“你连菜刀都看不见,还想看电视,你、你这下半辈子怎么过呀……”

王长跑被送进乡医院,医生们说这是视觉疲劳引发的失明症,需要在眼睛上动刀。王长跑笑眯眯地:“只要不是动枪动炮动核武器,其他的随便你们动。”从手术室出来,王长跑的双眼包上了纱布。刘桂英和王大帅坐在床前陪他。

“桂英,战争结束了吗?”

“你都这样了,怎么还想着电视?”

“我说过,只要战争一结束我们就领结婚证。”

“谁还嫁给你呀?你都成瞎子了。”

“为了让你嫁给我,老天爷才舍不得要我当瞎子呢。”

“好好休息吧,别东想西想的,医生说即使你再看得见,两年内也不得看电视。”

“只要不打仗,我看不看电视无所谓。”

王大帅忽地从报纸上抬起头:“爸,布什总统已宣布取得胜利,战争快结束了。”“真的?这么说我那封信发挥作用了。”王长跑飞快地坐起来,抓过报纸,双手颤抖不已。“别人结婚你着什么急,小心眼睛充血。”刘桂英用手臂垫住王长跑的后脑勺,把他的脑袋小心地放回枕头。

拆线那天,王学文、朝哥和刘顺昌都来了,一群人围在床边眼睛一只比一只睁得雪亮。王大帅不敢看现场直播,躲到走廊抹眼泪。医生拿着镊子,护士捧着托盘,王学文等全体村民大气都不敢出,一声轻轻的喷嚏把刘桂英吓了一大跳。镊子就要伸向纱布了,王长跑忽地伸手挡住:“医生,万一拆开了我看不见怎么办?”

“你别紧张。”

“现在我眼前全是向日葵和红太阳,不会看不见吧?”

“不会的。”

“凭直觉,我想我不会看不见。”

“那我给你拆纱布了?”

“大帅呢?桂英,你把大帅给我叫来。”

刘桂英把王大帅拉到床前。王长跑紧紧地捏住大帅的手。医生俯身,用镊子夹起棉球涂抹纱布四周。刘桂英和乡亲们静静地看着,像是在等待一根绣花针落地,纱布一层层揭开,露出王长跑的眼睛。王长跑伸手乱摸:“大帅呢?大帅在哪里?”王大帅把脸凑上去。王长跑抚摸大帅的脸,脸上全是湿的。刘桂英俯下身子:“长跑,你看见我了吗?”王长跑的另一只手摸过来:“桂英,你在哪里?”刘桂英抓起王长跑的手放到脸上。王长跑抹着刘桂英的眼角:“别哭,桂英,我的眼睛也许明天就看得见了,我现在就隐隐约约地看见你穿的红衣裳了。”刘桂英放声大哭:“长跑,今天我穿的是蓝衣服,哪是什么红色呀……”王长跑举头张望:“学文,看来我是不行了,从今以后,我就像伊拉克的炮弹没长眼睛了。”周围一双双雪亮的眼珠子全都被泪水覆盖。

8

快放寒假的时候,乡邮递员到邻村的学校送报纸,顺便把一封挂号信递给王大帅。王大帅接过信,看见上面贴着白色纸条,“地址不详”一栏用圆珠笔打了一个大勾。这就是他爸半年前寄给联合国的那封信,现在原封不动地退回,就像放出去的鸽子又飞回老家。王大帅捏着它发了很久很久的呆。

傍晚,王长跑照常坐在村口等王大帅。狗娃的脚步过去了,刘小苗的声音也过去了,村里所有孩子的脚步声都像水那样流走,唯独没有王大帅闷实有力的脚步声。“大帅是不是做什么错事被老师留下了?会不会掉到水库里去了?”王长跑越想越像那么回事,站起来往前摸去,摸了十几步,就听到王大帅扑哒扑哒地走来。

“爸,美国总统给你回信了。”

“真的,信在哪里?”王长跑伸出手来。王大帅把信递到他手上。他详细地捏了一遍信封,拿到鼻尖前:“嗯,我一闻就知道这不是国产胶水,也不是国产信封。大帅,快念给我听听。”

王大帅接过信,从衣兜里掏出半张报纸,用标准的普通话大声朗读:“尊敬的王长跑先生,你的来信我已收到,你及多位中国公民对战争的关心,让我深受感动。战争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是维护和平的一种手段。我们已尽最大努力避免伤害平民,但还是遗憾地造成了部分平民的伤害。可喜的是三天前,我们已经抓到了萨达姆,海湾又看到了和平的曙光……”

“这么说,我这眼睛没白瞎,”王长跑笑得眼睛眯成一道缝,满脸都像贴着奖状,“大帅,快把这消息告诉你妈,告诉学文叔和朝伯伯他们,让所有签过名的人都分享分享。”王大帅把报纸收到身后,眉头顿时打结,忽然就听到刘桂英解围的声音:“大帅,大帅爸,饭都凉了,怎么还不回家?”

“桂英,布什总统回信啦……”王长跑扯开嗓门,像一只安在村头的高音喇叭庄严地宣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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