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书市,毓文医院。
南书市本是个小城市,在偌大的苏省里显得是那么平平无奇,直到十五年前,一个姓顾的男人,白手起家,用一指录点创建了一个小公司。最初,这个公司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他,一个是他妻子。他们还有一双可爱的儿女。他们,一家四口靠着维修路边的清洁机器人在这个又小又拥挤的城市里苟延残喘。
后来,妻子走了,儿子也离开了他。他带着仅剩的女儿活着,或者说,他为了女儿活着。再后来,他的那家公司的发展的越来越壮大,影响越来越深远。最后,变成了现在的盛世集团。到这里,这盛世,似是如他所愿了。
已经是手握千万人生计的他,耗费巨资在南书市开了一家整个苏省最大的医院,医生、护士、设备统统都是最好的,对外,也仅是收取成本费。若是遇上了生了大病,而家境特别困难的,就象征性收取一指录点,然后命人尽心治疗。今天,他也躺在了这里。
洛璟不知道自己在毓文医院门口站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手脚,一步一步地走到了这里。
栽满了道路两旁的梧桐已经悄悄抽出嫩芽,在风中探头探脑。风已经有了些柔和的味道,有点冷,有点暖,带着新翻的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湿了眼眸。懒散的阳光落在南来的鸟雀身上,鸟雀们在枝头叽叽喳喳,欲语还休,说不尽的,是思念。
原来,已是初春了啊。
洛璟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身体,一个脚印一个脚印地向着病房走去。一路上跌跌撞撞,其他人的叫骂声与推搡,他都视若无睹。
走了好久,好久,终于到了。329,他的病房。
病房门口站着两个黑衣大汉,洛璟想进门却被拦住了。许是屋里的人听到了什么动静,“咔嚓——”门开了。
开门的是个年轻的女子,柳眉樱唇,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因为刚哭过而变得红肿,略带苍白的脸上,一道道泪痕,清晰可辨。仔细看去,眉眼处与洛璟极相似。她叫顾瑾,顾律言的顾,顾律言的女儿。
顾瑾见到洛璟,两眼满是惊讶,似是不敢相信。
“姐。”
南书市是个很小的城市,又是个很大的城市。在洛璟很小的时候,他不叫现在这个名字,而是另一个名字,顾璟。他还有个长相极其相似的双胞胎姐姐,叫顾瑾。
顾璟的母亲说,她希望姐姐是一块洁白无瑕的美玉,能够被所有人珍爱。而对他,则希望他是那玉上最美的光彩,一出场,便耀眼了世人。
他们住在一个小小的屋子里,逼仄的空间,昏暗的灯光,和浑浊的空气。他们日子过得很清贫。每天,父亲和母亲都忙着修理那一大堆修也修不完的清洁机器人,顾璟从来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故障的清洁机器人。
日子虽然很清贫,但小顾璟和姐姐却过得很快乐。因为他们有一个温柔和蔼的母亲,和一个时常陪着他们玩耍教他们读书写字的父亲。小小的房间,承载了小小的幸福。顾璟不止一次的跪求上苍,他多希望时光就凝结在那时候啊。
2323年3月29日,是姐弟两的生日,也是小顾璟这一生中最灰暗的一天。那天下午,他和姐姐吃过饭便去上学了,父亲如往常般出去推销自己的新设计,而母亲也如往常般在不大的客厅修理着清洁机器人。
下午5点,他和姐姐放学回到家,就看见了倒在客厅地板上的母亲。他和姐姐很慌张,姐姐颤抖的用手机给父亲打了一个又一个电话,可是被父亲拒接了,两个电话后,父亲不知是什么原因,关机了。
两个小人用瘦弱的身躯抬起母亲,把她放到床上。隔壁的李大婶人很好很热心,听到姐弟两的哭声就赶紧过来看看。李大婶帮他们把母亲送到了医院。
在医院里,那个尖嘴猴腮的医生很讨厌,一个劲要求先交钱,不然就不做手术。姐弟两哪里来得钱,而李大婶,那个好心的又苦命的妇人,孤苦伶仃的她,全部家当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小小的他哭着给那个猴脸医生下跪磕头,磕了几个已经不知道了,只是后来,他才知道那一天,他不仅磕烂了额头,还弄丢了自己的味觉。
大概是人太多样子太难看,那个猴脸医生皱着眉头,骂骂咧咧地把母亲放到病床上,推进了手术室。
等到那个叫做父亲的男人满身酒气一路跌跌撞撞的赶来时,迎接他的是一袭白布和冷冰冰的死亡通知书,洛毓文,32岁,死亡时间2323年3月29日23点10分。母亲到死也没有再见一面她深爱了一辈子的男人。
那天,是他十岁生日,从此之后,他再也没有过过生日。十岁以前,他叫顾璟,十岁以后,他是洛璟。
尘封许久的记忆一下子砸上心头,洛璟感觉自己的呼吸有些难受。深深吸了一口气后,他开始端详着面前的这个男人。
男人今年已经52岁了,比母亲大了十岁。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一道道名为沧桑的沟壑,虽然用尽各种护肤品,却依旧那么清晰,那么晃眼。他紧闭着双目,记忆里浓密的眉毛现在是那么稀疏。一双粗糙的大手青筋毕现,原本一米八的身形现在却被嵌在一张小小的病床上。谁也不知道白头发是什么时候溜上了他的脸庞,那么多失了色的惨白堆在头上,就像那么长的岁月压过他身上。
他,终究是老了啊。
姐弟两相顾无言,都默默地坐在病床旁边,良久无言。
还是顾瑾先开了口,
“小璟,其实爸爸当年也不是有意的,妈妈的死对他的打击最大。”
“不是有意的?所以那天他满身酒气?还有,他是你爸,不是我的。”
“顾璟,你不要闹了好不好,爸爸都这样了,你这次回来不也是来看爸的嘛。”
“我叫洛璟,”像是小猫被人踩了尾巴一样炸毛,洛璟激动地说道,
“我叫洛璟,洛毓文的洛,不是顾律言的顾。我来只是老天开眼了,特地来看看他的下场怎么样。”
“小璟,算姐姐求你好不好,你就当可怜可怜他好不好?”
“我为什么可怜他?我有什么资格可怜他?他有什么资格让我可怜?可怜他,谁可怜我妈?”
“顾璟!他就算罪孽滔天死有余辜对不起千万人,可他是我们的爸爸,他从来没有对不起你。”
顾瑾说完这些,泣不成声,“他现在这样你满意了?高兴了?你知不知道,从今以后,我们就没有爸爸了。”
洛璟本想说我本来就没有爸爸,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姐弟两一个哭,一个沉默,就这么彼此对坐,相顾再无言。
晚上11点,顾律言醒了,一见到洛璟,像回光返照般,他用那双干枯的手死死地攥住洛璟布满伤痕的手。他还想说话,可是就是开不了口。洛璟本想挣开他的手,在看到他几近求饶般的眼神时,终是软了心。
他很努力地用食指在洛璟手心划着字,一笔一划,如同多年前握着洛璟的手教他写字。
“对、不、起......”
2333年3月29日23点10分,盛世集团董事长顾律言与世长辞。
伴随着他的离去,还有一声压抑了十年的长啸,
“爸——”
顾律言的后事是怎么处理的洛璟已记不清,那些天他总是浑浑噩噩,每当闭眼的时候,他都能看见那个男人求饶的眼神和他最后愧疚离世的脸庞。当他醒来时,只剩下摆在眼前的一张署名转让60%股份给洛璟的盛世集团的转让书。
十年前,他用一个母亲换了个洛的姓氏,十年后,他又用父亲换了一个盛世。
这盛世,真不似他所愿啊。
把股份交还给姐姐顾瑾,淡淡的说了声,“我不配”,便离去了。
此后余生,洛璟,顾璟,真的只是一个孤儿了。
磕磕绊绊的来到梵声茶馆,老板似是看出了什么,老板没有多问,只是给失魂落魄的洛璟沏了一杯茶,红尘。
没有味觉的他只感觉满嘴苦涩,
“老板,这茶真苦。”
“红尘茶本是没有味道的,一如我们这一生,你觉得苦那它便是苦味。”老板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老板,我做了一件错事怎么办?”
“人生在世谁都会做错事,做错了,道个歉,努力弥补就好了。”
“可那个人我再也不能弥补了。”
“心有所愿,便是所为。即便他不在了,也能听到你心中所想,也会原谅你的。”
“会吗?”
“看过满天繁星吗?他们也在看着你。”
“我懂了,谢谢你,老板。”
“没事,有心事就来找我,我给你沏茶。”
从茶馆走出来的洛璟去到花店买了一束花,南书市最常见的花,丁香。母亲爱煞梧桐,而他却对这淡紫的小花情有独钟。
等顾瑾找到弟弟的时候,洛璟已在坟头跪了一夜。
当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出现在眼前时,洛璟嘴角微咧,扯出一个艰难的笑容,
“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