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你——我昨天才见她……母亲,我——”孙权额头渗出汗来,不知那事怎么被孙尚香知悉:步练师是昨日从前线送返的俘虏,容貌十分俊秀,自己一见她就被那清丽气质所吸引。她虽被拘禁,可眼神中一点慌张也没有,像看透了世情一般。孙权上前关怀,她只以寻常礼节致谢;孙权表明身份,她也不攀附,照旧微笑答谢;孙权情不自禁,便将她招为贴身丫鬟……啊!定是被小妹的眼线瞧见了,这丫头!她那些女卫,可是把这吴县监视了个遍,连自己都没半点隐私。哎,真不该惹她。
“哦!”孙尚香眼珠一转,怪声不断:“反正是有这么个人。嗯,怕是不止。那袁钥也倾心于你,至少已经示好了半旬时日吧。”
孙权支吾着说不出一句整话,因为此事也是实情。那袁钥是袁术之女,家破后为大哥在战场所得。她确实对孙权有好感,时常送些糕点茶水,但孙权对她可真不作半分念想,所以没放在心上。
孙尚香好斗心起来,已忘了这宴席是为两位嫂嫂接风的,一张利嘴不停取笑:“想来,大哥和周大哥都不如二哥你啊,这般桃运连连真令人羡慕。”
“权儿,这些事,你怎么不和我说。”吴夫人十分恼火。她不管那步练师是谁,可那袁钥是袁术之女。虽然袁术败亡,但手下、家眷多为策儿所获,或编排军中,或在各县任用。若是有什么怠慢欺侮,平白惹出叛乱可如何是好。
孙权语无伦次,低着头不敢看吴夫人颜色:“母亲,我,我本想……”
“母亲,权弟正值十七八的好年纪,这般再正常不过,我看呀,可早早操办喜事了。”“是啊,母亲。权弟仪表堂堂,尚香小妹所言,都是喜事啊。”大乔、小乔看场面有些失控,忙缓解尴尬。这孙家,兄弟姐妹个个勇武非凡,可在吴夫人跟前,都连大气也不敢喘,足可见吴夫人声望。想到此,大乔、小乔对吴夫人更添心中敬重。
吴夫人叹气道:“我是恼他不与我讲。罢了,权儿,明日带她们来见我。”
说到底也是些男女事,宴席终于在一片欢声笑语中结束。孙权看着小妹得意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但又不敢发作,脸憋得发红:“小妹,你也太——”
“让你取笑我!”孙尚香扔下一句话,出门直往营房方向走去,又忽然伫足:“这不是什么难事吧。”
孙权不语,这月夜,半个时辰前还热闹非常的孙府已几乎归于宁静,只剩几个仆人打扫房间的细微声响。小妹的影子离自己越来越远,终于看不到了。的确,自己明知道答案,是在犹豫什么呢?有些事情总是要面对的,虽然想得开,但脸上的为难岂会由人作主呢?。
果如孙权意料,吴夫人并不反对孙权迷情于步练师,但下了死命令——不得怠慢袁钥。吴夫人甚至向袁钥母亲许诺:待战事稍歇,必定迎娶。孙权没有办法,他知道母亲的考虑,推辞不了,一连几月,总找些理由搪塞,以推迟婚期。吴夫人可由不得胡来,打算年末操办!孙权眼看推辞不过,只能同步练师敞开心扉,将难处诉出。谁知步练师不以为意,自若拜谢:“谢主人垂情相怜。奴婢此身即被主人救出,那就是主人的了。主人只管迎娶袁小姐就好。”
本来,孙权对步练师生不起半点脾气,一听这话,却好像被她从头到脚折辱了一番,怒上心头:“你!”但终究没有责备的理由,只能沉默。好一会儿,孙权转过身去,长叹了口气,轻声道:“身不由己,总归对你不起。但我不会放手,你总有一天能明白我的心思,领了我的心意。”随即走出门,又是刺耳的声音——
“没想到二哥还是个痴情种啊。”
一出门就被孙尚香揶揄,孙权无奈地耸耸肩:“小妹,你就尽管取笑吧。反正早晚都会这样。”
“哪里哪里。”孙尚香挤眉弄眼,结结实实往孙权胸口打了一拳:“我可是给你带好消息来了。”
“什么?”
“大哥即将征讨黄祖,你、周大哥都被点名参战。你可以用此事,拖延婚期嘛。”
孙权一听黄祖之名,心中涌出不少恨意。当年父亲就死于他手,此战是一个为父报仇的机会,不可错过。“小妹玩笑了!儿女之情,怎可和父仇并列论道。”孙权认真起来,转而发问:“小妹,你呢?”
“我也很想去。但大哥要我去办另一件极重要的事。”孙尚香颇为自负地昂起头来,眼神尽是得意。她身高比不得二哥,但那凌厉气势从不逊于任何人!
还有什么事比这重要?孙权百思不得其解,皱着眉头:“哦,我明白了,这是在向我显摆!不管我怎么问,你肯定不会告诉我,对吧。”
“哈哈,自然。”孙尚香嬉笑着走开,留下孙权顾自苦思。
大争之世,洛阳被焚,长安被破;几多有着数百年文明积淀、光鲜亮丽、所谓紫气氤氲的古城,顷刻成为断壁残垣。是它们太脆弱了吗?也许它们的骨子从来没有坚强过,在筹建的时候就已埋下了祸根。人们口口相传尧舜的恩德,世间却没有留下一点他们的遗迹。因为都只是传说,是人们想象的盛世。这世道循环就没有变过,许都的建立也是如此。周遭的荒地,在军队的开垦下,相比普通农田,十分齐整。灌溉水利、运粮交通都安排细致,足可见曹操的心思。城外高耸天际的毓秀台,四周被一圈篱笆扎得密密实实,不让闲杂人进入:数百工匠正敲敲打打,用心修饰。正是年关,处处洋溢着喜庆气息,他们却没有时间回家。因为这高台必须在年前完工,以便皇帝祭祀。三个姑娘伫足细看了好一会儿,终于记起赶路,往许都城而去。
作为一座新城,许都的规格十分宏大,非一般城池能比。外城墙扼住了起伏的地势,嵌在城墙之内的八座门楼都有精兵把守,不时有卫兵奔跑传信。城门巍然大开,少有检查,任由商贾往来,尽显自信。城中建筑,有不少未完工,但各坊规划完毕。外圈的民居和街店已有很多,人们都在忙于年礼采办,摩肩接踵,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和身旁人讲话也得高声叫喊才行。往里就越来越安静,因为高官名将、世家贵族的宅院越来越多。他们的往来多了礼仪,鲜有喧嚣,像披着一层厚厚的粉彩。最里面是高起的内城墙,似牢狱一般肃穆:两丈之内,只有卫兵,没有声响,鸟儿只能展翅滑过,不敢扑棱一下翅膀。踮起脚,只能勉强看见一些飞檐斗角——
“皇城禁地,退后!”
三个姑娘吓得连忙退了几步,跪身急拜,浑身战栗。
“唉,几个姑娘,能有什么事,看把人吓得。”一位稍年长的兵卒挤着笑走上前,刚扶起一个就撒开手,似碰着了恶心秽物,皱眉道:“你这丑——你们是哪里人啊,怎么走到皇城跟前!”
女人脸上长着几颗黑痘,眉毛一边粗一边细,说她丑陋只是表明事实。她说话结结巴巴,不知道是被吓的,还是天生如此:“奴,奴婢是曲阿李家,的来,来赵,记酒馆收,账。”
“外地的,怪不得。”老兵不耐烦地挥挥手:“长了嘴啊!找不到不会问人啊,串到这?小心你们的脑袋!罢了罢了,那酒馆在东南角,快滚吧。”
“谢老爷,谢老爷!”三个姑娘慌慌张张,跑作爬一般飞也似地离开。
入夜,许都的大街道变了模样,只剩执火巡逻的兵卒和偶尔疾驰而过的官家马车。宵禁是一直以来的制度,但终究也禁不绝,湮灭不了许都的活力,许多里坊相比白日更加热闹,正是人声鼎沸、灯火通明。大通坊的一家客栈里,楼下仍有不少人品味夜宵;楼上的一间客房里,三个姑娘正襟围坐桌边,手上的捆捆竹简你传来、我传去的,好不忙活。
“若曦,还真对账呀。”孙尚香只觉无聊,放下竹简,剥下一颗痘痘,好好揉了揉,又粘了回去。
李若曦头也不抬,认真比对:“是啊,可不能让人起疑。这正是按你的安排,把戏做足了嘛。”接过孙影递来的一捆竹简,李若曦长舒了一口气:“再赶一下,这账就能对完。”
孙影边准备热水边问:“主人,许都这样大,我们该查访些什么呢?”
孙尚香把脸上的涂装仔细卸在一旁,掬一捧水一擦,露出花样容颜。已褪尽稚气的她,毫不在乎这些,飒爽英姿全掩盖了女儿气息。只见孙尚香将毛巾拧干,盖在脸上:“今天,路过宰相府时,我瞥见一位熟人。你们明早取出鞋底的匕首,随我行动。”
“是。”
才清晨,司空府已聚满了官员。刘琬不知道自己是第几次前来商议礼制之事,他也从未想到,早先的古板差事竟会有如此难办。曹操挟天子令诸侯,这令要有技巧;出席各种祭祀,展示万人之上的地位,也要合乎规矩;这些都是刘琬的职责。曹操忙于战事,内事多交予长史王必裁夺。这王必是曹操的老部下,一心全随曹操心意,哪知道刘琬修礼之难!曹操以司空之职,统领内政、军务,名不正,言不顺,别扭至极。若不是朝中政治、军事都由他亲信把持,哪里会这么顺利。既是万人之上,又有谁会甘心一人之下呢?曹操对皇帝是越发放肆,这次竟准备在在皇帝之后祭祀天地。唉,也难怪皇帝会偷偷摸摸修那一纸诏书。这许都看似太平,巨变倾覆只在旦夕之间。刘琬装出尽了职责的样子,终于让步,毕竟这也不是第一次违例。出府,竟已近晌午,肚子不争气的噪起来;过几条长街,刚推开家门,却听见婆娘招呼客人的声音。
“看来,刘大人甚是繁忙。”
刘琬看不清楚,但这个声音似有印象,往里走了四五步。
妇人话匣子一打开便收不住:“年关嘛,琐事太多。哟,老爷回来了!这几位是江东来的客人。”
“吴县一别,已有四年,刘大人该不会忘了吧。”孙尚香背对妇人,走向刘琬,袖中露出一点匕首寒芒。
刘琬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慌张应答:“不会忘,不会忘。孙家大小姐驾临,万分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