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张昭全心辅佐下,江东的权力交割极为顺利。虽然有孙辅、李术之类勾结曹操,引狼入室,但没几日就被平定:一是因为曹操正与袁绍作战,无多余精力南顾;二是因为孙权一改之前大哥的高压政策,听从张昭谏言,对江东地方势力示好,得到了不少豪门支持。人无完人,为政向来需多方考量,断无全善之策。启用豪门子弟,允许世家大族私自募兵养士,自然换得一时安定;可一旦危机来临,这些豪门的软弱本质就显露无疑:曹操刚打败袁绍,就有人劝孙权同意曹操要求,送幼子入许都作人质。真真是内乱内行,外战外行。若不是周瑜在朝堂力排众议,以张昭为首的投降派巴不得立马向曹操俯首称臣。
“战国时期,楚国初立于荆山之侧,土地不满百里,后来子孙贤能,广开国境,延续九百多年。现在将军继承父兄基业,统领六郡之地,贤才辈出,兵多将广,粮草富足,有什么必要急着送人质?若送人质入朝,必然要与曹操建立关系,有召命便不得不去,受制于人。到头来,最多做一个诸侯,养几个仆从、几匹马而已,岂能和在南称王相比。不如静观局势,等待天命。”
听完这话,孙权心中已有决定,为顾全那些大臣脸面,没有当堂发作,只言再作考量。
内室,吴夫人身体欠佳,坐卧在床。孙尚香在旁细心照料,不时帮母亲擦汗、递茶。孙尚香已很久没过问政事,平常除了操练,就是和女卫入山打猎,与孙权没之前那般亲近。大哥下葬时,孙尚香只提了一句“曹袁相拒,应承大哥遗志,火速发兵袭取许都,挟皇帝南下”。见孙权心生犹豫,她便不再强求。她明白孙权把稳定江东作为第一要务。况且后来,又有鲁肃先生前来江东。鲁肃是周大哥引荐,才华当世罕有。朝堂人才鼎盛,考虑周全,当然不需孙尚香一介女流插话。这一两年,于孙尚香看来是尽忠职守,兄妹之谊淡了许多,倒也多些清闲,只是母亲身体每况愈下,让她忧心不止。
听完孙权奏禀,吴夫人连连点头:“瑜儿说得没错。其他人如何讲?”
孙权在母亲面前终于可以放下戒备,露出满面忿怨,不必像堂前那样虚与委蛇:“一如既往,那些迂腐老头儿都巴不得早日投降,入朝为官呢。”
“我让你以老师之礼对待张昭,并不是让你全听他的。”吴夫人接过茶,小呡一口,接着细声安慰:“他再怎么德高望重,也只是一个外臣。你对他加以礼待,人尽其用就是,切不可与他置气。瑜儿与策儿同年,情胜兄弟,我将他视为自己的儿子。我知你多疑善谋,但有时,想太多未必是好事。正所谓:‘谋而不断,非英雄也。’孰轻孰重,谁真心为了我们孙家好,你要清楚。”
“领母亲教诲。”
见孙权举动尽显疲态,孙尚香不禁心生恻隐。她当然知道二哥的难处,但一想到二哥对兄弟子侄的冷酷防备,又实在不快,终于没有一句安慰的话。
“你政务繁忙,快去处理正经事吧。我这里有香儿照顾。”
孙权拜别后,见女儿心中芥蒂根深难解,吴夫人皱起眉头,十分无奈。她不自禁叹气,哪知又惹来咳嗽,似要把心肺一股脑儿都咳出来,把孙尚香吓得手忙脚乱。“母亲!”孙尚香急急上前用手肘轻轻揉按母亲胸口:“怎个样,我再唤郎中来看看吧。”
“不用。”吴夫人连连摆手。看着慌忙的女儿,吴夫人脸上尽是欣慰的笑。她极少享受子女这样贴心的照顾:儿子们都忙于作战、理政,唯一的女儿也如男儿一般。这样的香儿,她原只在梦中见过,现在居然每天都能享受,真怕福气不够。一会儿过去,吴夫人把孙尚香揽在怀中,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又把鼻子凑上去深深嗅了嗅,再揽得更紧:“权儿有他的难处,你做妹妹的要多体谅。”
“我知道。”
“他对你还是极信任的,女卫照旧由你全权统领,你说是吧。”
“因为是女卫嘛,百十人而已。”孙尚香不置可否。二哥对自己确实未变,可能只是因为男女之别!自己和他连潜在权力争端都没有的缘故。
吴夫人垂眉顺目,陷入沉思。想来,权儿所为不无道理:子承父业,人间常理,无可非议;弟承兄业,那兄长的儿子就成了难题。孙绍确实年轻,可谁能保证他日后没有夺权之心?就算他没有,也会有好事之人鼓动纷争,翊儿就是例子。幸亏翊儿识时务,知大局……吴夫人暗自叹气:对翊儿、绍儿监视、孤立,未有血光,已经是权儿莫大的宽容。男儿,或多或少为权所累,行些薄凉寡义之事;女儿家嘛,纵使如香儿一般惯看生死,好勇斗狠,心底终究更重视人情亲友。吴夫人抚着女儿脊背,轻声宽慰:“江东才历风雨,几近倾覆。万不可内生龃龉,给人可趁之机。”
“母亲,我知道的。”孙尚香细细品味着难得的温暖。此时此刻,她不想多作其他想法。
……
一阵破裂的嗓音,猛烈的咳嗽把孙尚香惊醒,她连忙奉上手巾,又端来温水,正欲冲出门去,再催几个郎中前来,却被母亲牵了一下袖子,连忙半跪在旁。吴夫人擦擦嘴角,作无事状卷起手巾,藏在袖中,不让女儿看到血丝。可孙尚香已经闻到那膻腥的味道,顿时泪水满眶:“母亲!”
差不多到时候了!吴夫人脸上不悲不苦,反而多了些轻松。她一生颠簸,尝尽艰苦,却也助力了、见证了这乱世里,一个大家族的崛起。她有过很多不放心,不放心丈夫的贪心勇莽、不放心策儿的行事大条……如今,却只剩一个不放心——不是权儿,他思虑仔细,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反倒是香儿,实在让她放心不下!吴夫人拍拍床沿,示意女儿坐在身旁;她已没有什么力气,只模糊着、半哀求着:“香儿,我刚才讲的。”
“我知道。”孙尚香忙握住母亲的手,连连摇头:“我都知道的,母亲,不用担心。”
“好,我安心了。听话,让权儿,领张昭一众来。我还有些用处。”
孙尚香不能自禁,泪止不住地淌下。她本做好了准备,可还是不知为何这样难过。那时,得知父兄逝世,犹如心肝突然被掏空,整个人傻傻地;现在,日夜守候,拾起那些疏忽的亲情,却也要接受一日日刀割般难舍的痛楚。她还想再多陪一会儿,就一会儿。
“香儿,快去。”
没有办法,孙尚香轻轻揉了两下母亲脆弱的手,冲了出去。当夜,吴夫人以濒死之身,向张昭一众再表感谢之意,希望他们继续全心全力辅佐孙权;同时,明下遗言,让孙权善待老臣,虚心纳言受谏……孙尚香伫在一旁,看着气若游丝的母亲为这个家燃尽最后一点生命之火,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终于,闭上了眼睛,再没有返照回光。这时,孙尚香已经哭不出来,傻乎乎看着、直愣愣跪下。她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却不知道自己还剩下什么。
应吴夫人遗命,丧事一切从简,只要同父亲合葬就好。孙权亲自选了苏州城外的一块风水宝地,起了一座合墓。简朴的丧事,确实减轻了一众百姓的负担,避免了不必要的物资浪费,可也让人忘得极快。没几日,不仅百姓,就连那些官员,怕是都忘记了这位算得上“江东女主人”的存在。这正是吴夫人生前希望的场景——“切不可因一介老孺扰乱百姓、怠慢政务”。孙尚香明白,母亲临终前的举止,是给自己上一堂结结实实的课。于是,孙尚香在女卫营,操练越发勤勉,打探越发细心,极大地减轻了孙权理政的压力。她也不强求上阵杀敌,转以巡逻、岗哨、喑查为主要任务,辅以协助剿匪。她早明白:女兵终究是女兵,论战力,哪比得上周泰所率亲卫,一旦参和大战,二哥放心不下,还得分兵保护,反而不好。
在周瑜和鲁肃的策划下,四五年里,孙权屡次出兵,试探着江夏黄祖实力。虽然有结束仇怨之意,可是为了大局考量,并没有大规模出击。那黄祖,背靠刘表,雄据江夏,不可等闲视之,父亲孙坚就命丧他手。那年,孙策大胜一场,已属不易。孙权的这些试探,得到一些甜头,也有不少损失,校慰凌操就因为贪功冒进被杀。终于,机会来了!趁曹操北征乌桓,孙权发起了对黄祖的总攻。这一战着实凶险:黄祖用艨艟战舰封锁沔口,又在两岸高处布下落石阵。孙权难以前进。幸有董袭、凌统率领数百死士,破阵开路……此战,孙权大胜,斩获黄祖头颅,攻下江夏,彻底报了父仇。可惜刘表及时回援,孙权只能占据江夏南部;为了有效管理,孙权将府邸移往京口,从江夏到京口,顺流而下,可谓朝发夕至。
崭新的孙府,见孙尚香前来,孙权放下案卷,关怀道:“小妹,新家可还住得习惯?”
“很好,女卫也已驻扎完毕。”
孙权一拍脑门:“哎呀,我这脑子!政务繁忙,都没来得及奖赏你们。你督工改造的那些飞舸真是妙极!”
“二哥过奖了,还得是董袭、凌统那样的勇武死士才用得好。”如今,孙尚香已是二十三四姑娘,落落大方,英姿不改,却也懂得谦虚、谨慎。
“唉,自家兄妹,不必拘谨。那飞舸削减底板,重新塑形;前端覆以竹棚,内衬以铁丝作网;速度奇快,能遮羽箭,又能以侧钩强连敌船。江夏一战,若非有如此神器,再多死士也是枉然。”孙权兴致盎然,解下腰中佩剑,递给孙尚香:“此剑名为青冥,是太史慈征讨山越,偶然所得。”
噌——一瞬清脆的金属鸣声,孙尚香拔剑出鞘,只见剑身黯青,内敛精光,纹理似百龙盘旋。如此宝物,可谓当世无双!孙尚香有些犹豫,又没放弃的意思,眼中尽是渴求:“二哥,这么贵重,不大好吧。”
孙权朗声大笑:“小妹,不要客气。白虹、紫电、辟邪、流星、百里、青冥,六口宝剑,我最爱青冥,但它却最适合你。”
“谢二哥。”孙尚香得此至宝,喜不自禁,用袖口擦了又擦。孙权看爱妹如此高兴,心里舒服不少,满脸欣慰的笑;毕竟,孙尚香是这世上他少数可以不设防备的人:“对了,从黄祖那缴获许多珠宝,等会儿让步练师取些给你,分给你的姐妹们。”
“谢二哥!”
这时,仆人急匆匆的脚步声打乱了难得的和气氛围:“将军,鲁肃先生要急事请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