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从殡仪馆回来,已经快到中午了。
李虎和姐姐一起,好不容易劝母亲到床上躺下,自己却一点也不觉得累。他来到书房,又取出那本小册子,看着纸上那一个个笔力遒劲的蝇头小楷,仿佛置身梦境。
他很难相信这是真的。尤其是对自己凭空冒出的这个被称做“坡吉卡”的神秘身份,一时难以接受。
三十来年走出的人生格局,在这短短的几个小时内发生了逆转。就像在洒满阳光的高速路上自由行驶的车辆,忽然拐入一条幽暗不明的神秘隧道,一时很难转过这个弯来。
突如其来的种种变故,让他思绪一片混乱。他来到阳台,在一张木椅上盘腿坐下,调匀呼吸,气沉丹田,渐入忘我境界。
中午,当一家人聚在一起的时候,祖传遗书成了一个转移悲伤情绪的话题。
姐夫“胡一刀”很是不以为然,用他惯常的外科手术思维分析说:“恶作剧而已!这恐怕是你们李家哪位老祖宗闲来无事,一时心血来潮自编的一段神话,再以这种类似智力游戏的方式留给后人们欣赏。”
小侄女阳阳也看了那小册子,她认真地说:“向王天子的故事可是真的。我们历史老师去张家界旅游回来给我们讲过,史书上都有记载哩,说向大坤是土家族农民起义领袖。还说神堂湾是什么千古禁地,神秘莫测,没人敢去。”
母亲说:“自我嫁到李家来,就一直觉得这个家庭有些神秘。你爷爷临终前将匣子交给你父亲的事,我就一直不知道。前几天,你父亲突然抱出这个匣子,让我收好,说是祖传的,到时候要交到虎子手上。我当时哪会想到,他这是……提前在为自己安排后事了……”说到这里,母亲又泣不成声了。李虎说:“现在首要的,是要找到七星老人。但这无头无绪的,又上哪儿去找?”“七星老人……”母亲喃喃地说,“七星老人,我好像在哪听到过这名字。心里隐隐约约有那么一点印象,一时又想不起来。”李虎回想父亲临终时说过的话:“你爷爷说……拿着里面的东西去找……七星老人……”那么,爷爷知道谁是七星老人吗?小时候,爷爷常在半夜带着虎子坐在自家后院的石凳上,仰望星空,教虎子辨认北斗七星。从斗身上端开始,到斗柄的末尾,爷爷按顺序一一说出这些星星的名字,什么天枢宫贪狼星君、天璇宫巨门星君、天玑宫禄存星君、天权宫文曲星君、玉衡宫廉贞星君、开阳宫武曲星君、瑶光宫破军星君。爷爷指着斗身的第二颗星说:“看到了吗?那就是虎子,虎子是天璇宫巨门星君。”
虎子听了,觉得十分好玩,问道:“那你呢?爷爷,你是哪颗星?”爷爷笑着说:“爷爷和你隔着两颗星呢,你看,在斗柄的第三颗,那叫玉衡宫廉贞星君。”“为什么你是那颗,我是这颗呢?”“那是因为我们出生的时间不一样。你是亥时生的,我是申时生的。”但爷爷却是在子时走的,那是他自己选定的时间。虎子十岁那年,一个寒冷的冬夜,一向睡得很沉的虎子突然从梦中警醒,发现楼下灯火通明,并有嘈杂的人声。他翻身爬起,穿好衣服,向楼下走去。
刚到楼梯口,就听母亲说:“去把虎子叫起来。”爷爷说:“不用叫,他马上就来了。”来到楼下的厅屋,看见父亲、母亲,还有姐姐,进进出出的,好像在忙碌着什么。爷爷端端地坐在正中一把古旧的太师椅上,稀疏的白发梳理得整整齐齐,长长的银须垂在胸前。神情飘逸,貌若神仙。只是,爷爷穿着一身新衣服,黑面红里,显得很庄重,却让虎子看着怪怪的,心里隐约感觉有些不祥。爷爷问:“什么时间了?”爸爸说:“还差二十分就圆钟了。”“哦,时间不多了,我就要走了。”爷爷平静地说。然后看见虎子,将他拥进怀里,在头上轻轻抚摸着。虎子觉得爷爷那手好温暖,全身被一股融融的暖流浸透了,十分舒畅。后来爷爷又拿起他的左手,仔细看着他拇指上生出的那个小枝指,轻声问:“碍事么?”虎子懂事地摇摇头。“嗯。”爷爷笑着说,“习惯了就好。这是你的一个记号,它让你与众不同!”
虎子听说刚生下来时,爸爸妈妈见了这个多余的指头,曾打算割掉它。爷爷坚决阻止了,说虽然只有一节指骨,那也是父精母血,不可损伤的。又说那不过是一个小小记号,就像人身上的胎记一样,很正常的事情。
02
虎子问:“爷爷,你要去哪儿?”爷爷呵呵笑道:“爷爷要出远门了。”姐姐却在一旁呜呜地哭了,她说:“爷爷要死了。”爷爷揽着虎子,看看周围的人,认真说道:“爷爷只是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了,不会走远,我会常来看你们的。”
虎子对爷爷的话似懂非懂,他曾见过邻家死人的事情,想起爷爷也将硬翘翘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的样子,最后还要被装入棺材埋进土里,禁不住哭了起来。
“好了,不要哭了。还记得我的那颗星么?”
虎子点点头说:“是玉衡宫廉贞星君。”
“好。”爷爷笑着说,“想我了,就看看那颗星。”说罢,爷爷不再理会家人,轻轻把虎子推出怀抱,然后理理衣服,两手在腿上放好,轻轻地闭上了眼睛。那一刻,墙上的自鸣钟“当当”响了十二下,那声音清越、悠扬,穿透漆黑的夜空,响彻整个宇宙。虎子仿佛看到,爷爷随着那钟声飘向空中,一直飘到他的那颗玉衡星上去了。他把目光投向窗外,什么也没有看到。那天夜里很黑,天上没有星星。爷爷死得很有尊严!爷爷的死,是虎子受到的第一次有关生命与死亡的教育。这为他日后的人生观定下了一个自然洒脱的基调。他非常平静地接受了爷爷死亡这一事实,认为一个人停止呼吸就和闭眼睡觉没有多大区别。爷爷死后的第二年春天,李家旁边一间空置的小屋里住上了一位衣衫单薄的白发老头,每天挑着一担草药到镇上叫卖。那时候,爷爷刚去世不久。虎子每天放学后,厌倦了与其他孩子一起打闹游戏,喜欢孤孤单单地在房前屋后独自玩耍。
卖草药的老头每天早晚都在屋内开着房门闭目打坐,颇像爷爷练功的样子。虎子好奇,观察两天后,依样画葫芦,也在老头身边盘腿坐下。老头并不介意,打完坐便起身自顾自地做事,而虎子也不言不语,起身自行回家。
一连几天,皆是如此。
有一天,老头终于开口问道:“娃娃,你坐在这干啥?”
虎子反问道:“你坐在这干啥?”
“我练功。”
“我也练功。”
“你知道怎样练功么?”
虎子想了想,然后摇摇头说:“不知道。”
老头呵呵笑道:“嗯,诚实,有悟性。”
说罢,老头把虎子叫到跟前,用手在他全身上下又摸又捏。虎子被捏得痒痒的,禁不住呵呵笑道:“你这是干什么?”老头满脸欢容,赞道:“确实是练功的良材美质!”最后老头的手在虎子小腹上停下,轻轻按了按,露出惊异的表情。然后闭上眼睛又按了按,自言自语说:“哦,这小子真是大胆!”虎子没听明白,问:“你说什么?”“我是说,你爷爷用心良苦,功力也还精纯。”“你认识我爷爷?”“神交罢。”“他死了。”“我知道。”说着话,老头让虎子站好,一只掌心贴着小腹,一只掌心贴着后背,运起功来。
虎子一时不明所以,只感觉如坠蒸笼,酷热难当,大汗淋漓,全身颤抖不已。他想喊叫,又觉身不由己,少气乏力,张不开嘴,发不出声,只能无望地忍受这火刑的熏炙。
渐渐地,酷热退去,清风徐来,浑身轻飘飘如在云端。沉沉浮浮间,眼皮越来越沉重,最后无可奈何地跌入美妙无比的黑暗之中。醒来后,虎子只觉全身精气弥漫,心情畅快无比。他想问问老头这是怎么回事,老头却说天色不早,让他赶快回家。此时,天已黑尽,他慌忙回到家里,支吾搪塞一番,并未说出他和老头练功的事。好在母亲亦未责怪。此后,老头说他姓漆,虎子便叫他“漆大大”。当地方言,“大大”就是“爷爷”的意思。漆大大后来告诉他说,他爷爷因阳寿所限,没法亲授,临终前以自己的精纯之功贯入虎子气海,在他内宇宙中先置下一枚太阳,为他培元固基。
03
其实,那天漆大大是在运功为他打通经脉,气流便在他体内循环流转,了无滞碍。此后,漆大大从最基础的口诀和方法教起。虎子天资聪颖,加之根基扎实,一点便通,进展颇为神速。
漆大大除每日督授功课之外,还常常童心大发,与虎子嬉戏玩乐一阵;游玩之中,还不时穿插一些天文地理、逸闻趣事。虎子也怪,不愿和同龄伙伴玩耍,与一老人相处,却如鱼得水,甚是相宜。
有时下雨天,老人便和虎子盘腿坐在床上,中间摆着象棋,在悄无声息中燃起漫天战火。虎子从小跟爷爷学下象棋,已有相当基础,再经漆大大的调教,更是棋艺大增。一次,漆大大摆出一局名为“七星聚会”的古棋局,双方各有七只棋子,寓意北斗七星,其图势美观严谨,蕴含深奥精妙,变化繁复多端,引人入胜。此后,两人时时演练此局,竟然乐此不疲。有次漆大大讲解“七星聚会”的寓意时,虎子想起和爷爷一起观看北斗七星的往事,问漆大大属什么星君,漆大大说:“你猜猜?”
虎子睁大了眼睛,定定地望着老人不言语,心想这怎么能猜。漆大大笑着说:“我听我娘说,我是在半夜时候出生的,你能猜出来么?”虎子记起爷爷教他的天干地支排列方法,再与七个星君相配,试探说:“子时生,是天枢宫,贪狼星君?”漆大大哈哈大笑,说:“小娃儿不错!让我也猜猜你的星君?”“你说!”“你是天璇宫巨门星君,我猜你爷爷是玉衡宫廉贞星君。”虎子惊讶地问:“你是怎么知道的?”漆大大没有回答虎子的问题,而是眼望着远处,沉思般地说:“有一天,这七个星君会聚到一起的。‘七星聚会’不远了。”虎子不解地说:“七个星君会聚到一起么?可是,爷爷已经死了。”“会有人替代他的。”寒来暑往,一晃两年过去。每日的早晚功课,已成为虎子呼吸般的本能;如有一次未做,就觉憋得难受。在漆大大的循循善诱、日日督导下,虎子已如璞玉精雕,杂质尽除,功力虽浅,但根正苗壮,假以时日,必入上乘之境。这时,虎子已长成一个又高又壮的少年,即将进入中学读书了。
放暑假前的一天,虎子放学后又去那间小屋,却已人去屋空。四处寻找,不见踪影。漆大大如飞鸿渺渺,无迹可循了。两年的朝夕相处,在虎子的情感世界里,漆大大已基本取代了爷爷的位置,让他产生了深深的眷恋之情。老人的突然离去,让虎子失落了整整一个暑假。后来,李虎进城读中学,日子被日新月异的学生生活塞得满满的,才渐渐从这种失落之中走了出来。
如今回想起和漆大大一起下棋时说的那些话,李虎觉得与漆大大的相遇,绝非偶然。当时年幼无知,听过并未放进心去。现在想来,漆大大那些话中,却是蕴含深意,心中不由蹦出一个念头——莫非漆大大就是七星老人?
这念头让李虎一阵激动,但随即又泄气了,——即使漆大大真是七星老人,又到哪去找他?再说,二十年过去了,漆大大要还活着,恐怕也是超过一百岁了。
第二天,他向母亲问道:“漆大大,你还记得么?”“哪个漆大大?”“在故陵老家旁边,那个卖草药的老头。”“就是你整天和他泡在一起的那个干瘪老头?唉,说起来我们倒欠着人家的恩情呢!教你两年功夫,我们懵然不知,也没谢过人家!这么多年没有音讯,恐怕早就没在人世了……说起草药,我倒想起了,还是你爷爷在的时候,有一个从巫溪来的人,也带着一些草药,在我们家住过几天。我就是听他和你爷爷谈话时,提到过七星老人。就不知那人还在不在,如还活着,恐怕也快八十了。”
“我咋记不起来?”
“你那时还小。”
“那人叫啥名字?”
“那人红光满面的,不但个子大,酒量大,饭量大,说话嗓门也大,给人印象很深的……好像是叫……什么大炮,对!叫谭大炮,你爷爷就是这么叫他的。”“谭大炮。在巫溪什么地方?”“盐厂!他就说他是巫溪盐厂的。”
李虎知道,巫溪有两个盐厂:一个是与云阳交界处的田坝盐厂,一个是大宁河畔的宁厂盐厂。不过,好像这两个盐厂现在都已停产关闭了。谭大炮是在哪一个盐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