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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普塞密斯学院

洪水快来了。强暴风雪以极快的速度从荒漠地带席卷过来,送来微甜清新的雨水气息。迪林终于从厨房里解脱出来了。他和包括克伦在内的其他一些男孩缠着守门人好说歹说,终于让他应允放他们去河里游泳。男孩们叫醒正在午睡的艾哈迈德请他同行。老师没有拒绝这些充满渴望的欢快面容,带着一把阳伞和一些打算重新阅读的卷轴加入了他们。天空中阳光灿烂,再加上一点点微风,连艾哈迈德都开始觉得这次远足是个不错的主意。

出了学院,从一条小路穿过棕榈树林和深深的芦苇丛走向山下河畔,男孩们欢呼雀跃,在太阳底下嬉笑奔跑。离河岸不远处,一片沙滩沿着河岸延伸开去并且与河岸之间形成了一个浅水湾。艾哈迈德找了棵棕榈树坐下来开始扇扇子,男孩们都已急不可待地等在了岸边。艾哈迈德看了看河的上下游是否有什么可疑的东西,尤其是那些仿佛长了眼睛的木头似的鳄鱼。他闭了闭眼又很快睁开来,向在身后小路上已经等得不耐烦的男孩们点头示意没问题。

迪林跳入水中,哗啦一声,水花四溅。自打上次偷偷去了鹰首人身守护神的神庙后,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畅快地游过了。本来学院是不允许男孩们下河游泳的,一是因为河水湍急而且河中到处布满深坑;二则是因为潜伏在深水中的、被视为神圣之物的鳄鱼总是时刻准备着享受意外的美餐。索福斯冲着迪林泼水,迪林用手掬水向他泼回去,索福斯大叫一声向他扑过来,迪林大笑着躲到一边。

太阳神的舟船已落到了西边,薄薄的云彩被染成了一条条深玫瑰色和紫罗兰色的带子。艾哈迈德看了会儿《伊波恩之书》,抬头时正好看见迪林拉着长长的绳子跳出去,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在到达最高点时,迪林放开绳索,大喊一声垂直落入河中,溅起高高的水花。其他男孩都挤在一棵棕榈树底下,棕榈树的树冠在河面上伸出很远的距离,那条绳子就拴在树冠上。索福斯一把抓住弹回来的绳子跑回岸边。艾哈迈德笑了笑,又继续埋头思考刚刚那段晦涩难懂的文字。

迪林一个猛子扎到浑浊的河底,踩着淤泥在河底行走,结果把脚陷到了泥里。他使劲踢脚边的淤泥,双臂用力向后划,身体向上跃,想往水面游去,但没能成功。他再试了试,却感觉越来越多的泥困住了他的双腿,反而让他越陷越深。他抬起头,太阳神的舟船远远地在河面上闪烁着,而河底的水却冰寒彻骨。他挣扎着,双手疯狂划水,胸口越来越气闷,无法呼吸。四肢像灌了铅一样的沉重,就快憋不住气了。

坐在河岸上的艾哈迈德抬起头,他为了把鳄鱼阻挡在浅水湾之外而建立的防御界的边缘在刹那间出现了刺痛的感觉。他放下卷轴站了起来。索福斯大喊一声从空中荡到河里。其他男孩争先恐后地去抢绳子。艾哈迈德看了看河面。索福斯从河面上冒出头来,快速向岸边游回来。刺痛的感觉又出现了。艾哈迈德用意识巡视整个区域。

迪林奋力挣扎着,感觉肺都快炸开了,心怦怦直跳,就像在敲打他父亲的锻锤一般。他双臂用力向下划,深陷在淤泥里的双腿根本使不上劲。他越是挣扎就陷得越深。他绝望地在心里哀嚎:神啊!救救我吧!他脑子开始晕眩,耳中剧痛,拼命地想要呼吸空气。恐惧在心中蔓延,他的意识开始涣散。绝望之下,他念起静心咒。如果难逃此劫,他愿意安详地离开。

一个影子以箭一般的速度拨开水中厚厚的淤泥向他游来,迪林转身看着来人。浑浊的泥水中露出了艾哈迈德的脸。他用强有力的小麦色手臂一把抓住男孩,踢了踢他的腿,像拔草似的把他从淤泥中拉了出来。俩人一起迅速向水面游去。

密不透风的院长办公室光线暗淡,四面墙上挂着展开的长长的纸莎纸卷轴,每一卷都从天花板一直垂到了地板上。卷轴上面的各路神祇、恶魔、魔鬼、人间国王和祭司瞪着大大的眼睛俯视人间。艾哈迈德把凉鞋脱在门边,走进房间跪在打扫干净的石面上,湿漉漉的黑色长发用铜扣绑住搭在肩上。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铺路石之间的窄缝,双手放在膝盖上。

院长拿着一卷用紫色合股绳捆扎的书信,在低矮的书桌边缘轻轻敲打。他个子很小,五官深刻,淡黄色与白色相间的眉毛下面藏着一双犀利有神的眼睛,长长的鼻子显露出纳巴泰人的血统。干瘦的双手上血管仿佛蛛网般密布,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装卷轴用的圆筒上清晰的火漆压印。

“这么说,你觉得有什么在攻击防护界?会不会是针对那个男孩的?比如他家族的对头?私人恩怨什么的?”

艾哈迈德抬起头,褐色眼眸清澈而冷静:“不会,院长阁下,那个男孩的背景很普通。他来自遥远的爱尔兰,父亲是个铁匠,家境贫寒。他们家在这里不可能有什么对头。他死了或受伤,不会带给任何人特别的益处。”

院长诧异地扬了扬眉:“贫穷的野蛮人?那他如何来到我们学院的?”

艾哈迈德耸耸肩,摊开手掌,十指瘦长。

“帝国派出去寻找魔法师的探子发现了他,给了他家里一笔钱然后把他送到了这里。亚历山大魔法事务部为他支付学费。在初年级学生中有五六个这样的男孩。”

院长抿紧双唇,在下巴上轻叩圆筒。看到墙上的雕刻和绘画时,他眯起双眼,然后转回身对着跪在面前的舍监笑了笑,眼角泛起皱纹:“那么,也就是说,这是学院里的人干的?比如某个心怀嫉妒的本地学生因为被怠慢而心有不满?”院长把圆筒放到书桌边缘的草编篮里,这个可以先放一放。

艾哈迈德思考片刻后,才说:“那个叫迪林的男孩在学生中的人缘并不坏。有个人也许出于忌恨而有这样的动机,但他也是个二年级学生,并无这样的能力。”

院长眯着眼从书桌对面探身过来,瘦削的手臂搁在纹理细密的深色镶板上:“是谁?之前你为何不告诉我?”

“不是什么大事,院长阁下。数月前的某个晚上,爱尔兰男孩在宵禁后偷溜到河边果园里摘了些橘子,回到宿舍后却试图栽赃到另一个男孩头上。当然最后被我识破了,但被冤枉的那个男孩也因此白挨了一顿打。”

“原来如此……挨打……所以那个被冤枉的男孩便怀恨在心啰?他是谁?”院长眯眼问道。艾哈迈德移开目光,看着房间里阴暗的角落。

“回答我,艾哈迈德。”

“是来自西里西亚的克伦,院长阁下。”

耳边传来一声很轻的抽气声,艾哈迈德心头一紧。

“马其顿司法官的儿子?荷鲁斯在上,艾哈迈德,我曾经警告过你要小心对待那个戴丝绸手套的孩子!他父亲就是出了名的臭脾气。他肯把儿子送到我们这个小小的学院来本身就是我们的荣幸!”

院长坐回到椅子里,陷进厚厚的棉垫中。他看着书信说:“把那两个男孩的情况都告诉我,所有事情,包括他们的成绩如何,谁在课堂里表现更出色,谁更机灵,等等等等。艾哈迈德,我要知道关于他们的一切。”

“这样……”艾哈迈德开口道,“首先您要知道的是,这里面一共牵扯到三个男孩,而不是两个……”

等到艾哈迈德说完的时候,太阳神已经驾着舟船越过西边地平线进入了冥界。在一段长时间的沉默后,院长从椅子上站起身,在书桌旁边来回踱步,光脚踩在深色石头上响起轻微的脚步声。艾哈迈德一直跪着没起来。手心又湿了,他想在短裙上擦擦手,但还是忍住了。

院长走到一幅卷轴前停下来。这幅卷轴描绘的是麦罗埃贵族向法老王进贡的情景。皱皱的羊皮纸上画着列队前进的各种生物,其中有瞪羚、朱鹭、河马和野山羊。他转身对着低年级部舍监努了努嘴,说:“明天,艾哈迈德,你把爱尔兰男孩带到神庙地底下的启导室去,让他提升到二级术,赋予他所有相应的力量,同时赋予他第三只眼——意识之眼,唤醒他内心深处沉睡的力量,让他成为我们悟道者中的一份子。”

艾哈迈德惊愕地睁大眼看着瘦小的院长。对方那低沉沙哑的声音还在四周的空气里颤动。

“院长阁下,”他艰难地开口道,“那孩子没这个准备!他只是个二年级学生,资质平庸。是,他近来的确有所进步,但也不比阿基米德家族的帕特罗克洛斯强多少。要接受这样的启导仪式,他至少还需要准备两年。”

“没错。不过你明天必须把他带到寺庙地下墓室,让他成为二级魔法师。照我的话去做吧。”

艾哈迈德低下头。在学院里院长最大,艾哈迈德曾发誓要服从他的命令。院长示意艾哈迈德起身,用骨瘦如柴的手拍着他的肩膀。

“如果那个男孩没能熬过此关,我自会承担全部责任,一切与你无关。你仅仅只是服从我的命令而已。去吧,毋须忧虑,我年轻的朋友,你应该替这个即将蜕变成为我们其中一员的孩子感到高兴。”

院长笑了笑。看着他眼角的鱼尾纹,艾哈迈德笑不出来。他一脸镇定地鞠了个躬,穿过芦苇门帘走出了办公室。秘书正蹲坐在门口,手旁放着笔和纸莎纸。艾哈迈德向他欠欠身。

“尼斯先生,以太阳神和月亮神之名,有劳你通知启导室的守卫,明天中午我将带人去启导室。”

秘书的脸刮得很干净。他点点头,开始书写要传送的消息。

迪林醒来时,仍然感觉十分疲惫,四肢无力,头重脚轻。这一晚辗转反侧,怎么也无法进入摩尔莆神的梦乡。此时天色尚早,灰蒙蒙的黎明曙光从薄窗板之间的空隙透进来。男孩们的鼾声梦语在房间里此起彼伏。他翻了个身,被眼前的东西吓了一跳,一下子睡意全无。一个披着红黑相间格子图案长披风的高大身影站在床边,光滑宽阔的胸膛上有一个青铜日轮,在朦胧的光线中闪着微光;长长的脖子连着黑色的头,头上长着细长尖利的鸟嘴;大大的风帽下露出一双深黑色的眼睛,犹如水中的大理石一般闪亮。

神庙里的雕像突然活了,迪林目瞪口呆,全身汗毛直竖,缩着身子往床后面躲。

“跟我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冥神奥西里斯召唤你去图瓦特之渊。”对方向迪林伸出一只手,手上缠着黑色与灰色的布——确切来讲,这是一只有三个指头的爪子。“来吧,迪林·麦克唐纳。”迪林心惊胆战地看着这个幽灵般的身影,脑子已停止了思考。对方做了个手势,长袍摩擦出轻柔的飒飒声。其身后的黑暗中出现两个矮小的身影,像两个蹲着的人,没有脸,乌黑的身上布满螺旋纹和线条图案。他们不由分说抓起迪林的胳膊,无声地把他从床上架起来就走,迪林惊恐至极,身子无法动弹,也喊不出声来。两个无脸人架着迪林跟在鹭首人后面走出了宿舍。

黎明时分,学院里四处静悄悄的,没有鸟啼,也没有厨房里的聊天声。浅红色的天空下,一切仿佛都静止了。两个无脸人架着迪林穿过主楼,走进连接主楼与图书馆的柱廊,沿着一段台阶来到后花园,顺着石板路走到花园后门。迪林的视线似乎瞥到有个穿着白色与浅蓝色衣服的小个子杵着长手杖站在茂密的木槿丛和黃色藤蔓下的阴影中,但他一眨眼,那人就消失了。厚重的大门向外打开,无脸人无声无息地架着他走进稀疏的丛林。

走过学院背后的棕榈树和灌木林,无脸人放下了迪林。鹭首人指着一条小路,小路从灌木林延伸出去,通往位于狭窄河岸平原后面的乱石山顶。迪林抬头不安地望着对方。

“去吧,”低沉的声音说,“到冥界之门去。我们会跟着你。”

迪林往四周看了看。太阳神出现在天空的东边,摇摇欲坠的红色圆石在清晨阳光中呈现一种金黄色。天色越发亮起来,一股寒风从西边轻轻吹过来。迪林这才看见,鹭首人一身盛装,穿着厚厚的锦缎衣服,戴着金手镯,挂在胸口的青铜日轮在暗淡的阳光下闪着微光;黑色的鹭首光滑整洁,红色条纹从深邃明亮的双目旁向后延伸;深红褐色的皮肤就像精心打磨过的桃花心木;一双手粗壮有力,但每只手上只有三根手指。此刻他正伸出一根手指指着上山的小路。无脸人已经消失了。

迪林转身往前走去,光脚踩在石头上透心的凉。蜿蜒而上的小路穿过满是灌木和荆棘植物的狭窄的峡谷,枝条不断地打在迪林腿上。这段上坡路陡峭难行,他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在峡谷最顶端,小路在一处高耸的悬崖下向左转,然后从两块巨石中间穿过。每块巨石上都有些红色白色相间的斜条纹。走过悬崖后,迪林来到一个碗形洞穴,抬头便能望到天空。他抬头望去,兀鹫在天上盘旋,狭长的云彩被染成了一条条浅红色和浅黄色的彩带。天色越来越亮。

他面前的碗形洞穴另一边的岩壁上有七扇高大的门,每扇门的旁边都雕刻着一幅画,每幅画各自代表神庙里的一种圣物,七神守卫的七扇门。迪林听见身后的鹭首人走近自己。

“选吧,”他轻声说,“选择开启你命运的那扇门。”

迪林踩着地上杂乱而摇晃的页岩薄板走上前去,来到鹰首人身神守护的门前。笼罩在阴影中的石门向内打开,温暖的空气吹拂在他脸上,空气中飘来百里香、朱砂和肉桂的香味。

门内有一些人在等候,微笑着向他张开手臂。有人在背后推了一把,迪林便跌了进去。

石门在身后无声地关上了。仆人们从黑暗中走出来。在摇曳的火光下,迪林看见这些人脸上都戴着笑脸面具,面具后的眼睛空洞而毫无生气。他们的手在迪林身上一阵忙碌,轻轻脱下他的睡衣。他转来转去地寻找鹭首人,发现他已经不见了。仆人们围着他,用手轻轻把他向走道另一头的大门推去。一些高大的雕像坐在走道两侧,在脚边的火把的光中若隐若现。空气中有种浓郁的熏香味。

远处传来颤抖的低声吟唱和低沉的鼓声。空气虽然温暖,迪林却在颤抖。仆人们继续推着他向前走,穿过走道尽头的大门,来到一个地上铺着瓷砖的房间。房间里有一扇宽大的窗户,从这扇窗户可以俯视一座规模庞大的城池。一望无垠的城池里银墙金瓦,绿树遍地。迪林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看着窗外波光粼粼的蔚蓝湖面、郁郁葱葱的肥沃原野、高挂在天空中的红日,他被眼前的美景惊呆了。

“你现在还不能去那儿,”鹭首人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这才是你的路。”他扳过迪林的身子,远处的城市美景变成了眼前狭窄的台阶。台阶在房间左手边的地底延伸。

“这些是你的仆人,”鹭首人说,“他们会给你换上接受洗礼启蒙的衣服、涂圣油、洗脚,为你作好下去的准备。”迪林看着鹭首人深邃的眼睛,任凭仆人们给他腰间围上短裙,穿上束腰外衣,用油和香水涂抹他的手臂和双腿。身边升起浓烟,迪林深吸了一口气,奇怪地感觉到头晕。鹭首人退到后面,吟唱声响起。

“下去吧,到黑暗王国里去。”

迪林走到台阶顶端。又窄又陡的台阶向着地心深处蜿蜒而下。他踏上第一级台阶。

“下去吧,到守护神的世界里去。”

火把的光慢慢远去,他凭着感觉一步步向下走。仆人们的吟唱声与鹭首人响亮的声音远远传来,四周的空气微微颤抖。

“下去吧,到看不见听不见远离光明的世界里去。”

烟雾与水气在身边缭绕,两边的墙往身后退去。

“下去吧,到看不见的虚空之地去。”

下完了台阶,迪林继续摸黑往前走,脚下是一片铺着细砂的光滑地面。

“下去吧,到地心里去。”

四周一片漆黑。迪林紧闭双眼,但能感觉到一些朦胧的亮光。蓝色、金色和绿色的光在他眼前晃动。

“下去吧,抛却凡体,只留灵魂与能量。”

脚下的地板没有了,迪林继续往前走,进入一个由各种奇妙的光与形式组成的旋转世界。

“下去吧,进入永恒、无穷大和虚无。”

一个玄武岩宝座出现在各种颜色和光影交织的混沌虚空中,宝座上坐着一个留着胡须身穿王袍的巨人。

“下去吧,进入光明、自由和整个世界。”

各种颜色和光在这位远古帝王身边形成旋涡。迪林站在他面前,他俯身对迪林张口说了什么,但嘴里发出的不是声音,而是各种颜色、光影和音符,这些东西如水一般冲过迪林的身体,迪林突然觉得身体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火从他的腹部冒出来,将他整个人完全吞没。他惨叫着想往后退,却发现自己无法动弹。火焰从他的指尖、眼睛甚至嘴里跳出来,很快他的身体就被烧得一点不剩,只留下纯粹的元神。帝王仰靠在宝座的椅背上,在身前举起T形十字章王杖。王杖顶端的巨眼猛然睁开,一股狂风把迪林的元神卷了过去。在迪林的意识中,他感觉仿佛自己的灵魂被风撕成了碎片,他尖叫起来。

远远地,从这些颜色的背后传来鹭首人的喊声。但迪林听不清他到底在喊什么。他的元神被闪光的巨眼一层层剥落,一点一点地消失。迪林开始感觉心里只剩下恐惧,在心里大叫着:这样下去我会消失的,灰飞烟灭!我会被一点点吞噬掉,被人们彻底遗忘,世界上将不会再有迪林这个人。

他不愿被恐惧打倒,强撑着念出在学院里学到的静心凝神的咒语。这时四肢上再次腾起大火。他的声音有点发颤,但依然咬牙继续念下去。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艾哈迈德的声音:只要心无恐惧,必能战胜一切。火更加炽热,迪林几乎都要绝望了。这时,火焰仿佛磁石般把不停旋转的光和色彩引入他的灵魂。他的心狂跳不已,施展出“赫耳墨斯初级启术”——此术虽可看到真实世界,但只能看到一个大概。

如星辰般明亮的火焰化作迪林的身体,体内的火绕着脊骨钻进脑子里。他的额头笼罩在火、光和色彩中,一种撕裂的感觉传来,他感到额头炸开了,他的身体和宝座同时发出金光。帝王放下王杖,眼前的一切都化作了一团包裹着黑暗和虚无的无形混沌。

迪林双膝一软,感觉自己跪在冰冷的石头地面上,无力的双手颤抖着垂在身前。一双强有力的手扶着他站起来。他落到一个温暖的怀抱中,散发着幽香的黑色长发垂在他身上。迪林呜咽着把头深深埋在对方的肩膀上,泪流满面。

“嘘……孩子,你会没事的。”此时鹭首人的声音听起来很像艾哈迈德。他紧紧抱着男孩,从深色地板上站起身,穿过像迷宫一般的蜿蜒地道,沿着来时的路回去了。

艾哈迈德返回花园后门时太阳神已经高悬在天空。他用脚轻轻踢开门,那套鹭首人的服装被他放回了那个能看到黄金城的洞穴里的木柜子里,筋疲力尽的迪林躺在他怀里睡着了。清晨的寂静已不复存在。厨子们在厨房里叽叽喳喳地聊天,神庙里,学生跟着老师吟唱。年轻的老师踏上一段长台阶,悄无声息地从花园走到通往自己房间的绿荫道里。他走进自己的小房间,没有热度的阳光淡淡地照进房间。他把爱尔兰男孩放在自己的小床上,给他盖上薄棉被。迪林始终睡得很沉。艾哈迈德低头看着他,脸上露出哀伤憔悴的表情。他甩了甩头抛开负面情绪,关上门,大步走向厨房。早餐时间要迟到了。

艾哈迈德独自一人坐在长长的教师食堂里。周围的桌子空荡荡的,其中一些桌面上有反光——那是早餐时间后清洁留下的水迹。在他的要求下,厨子给他做了一碗无花果粥。他的左手边放着一个盛水的陶土杯,他舀了一勺加了蜂蜜的粥放进嘴里。

“那孩子活下来了。”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艾哈迈德点点头,继续吃早餐。院长拉过一把椅子在他旁边坐了下来,椅子发出咯吱的响声。

艾哈迈德能感觉到老院长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但他没有转头,一口喝干了杯里的水。

“他会睡上两三天,然后就又活蹦乱跳了。”艾哈迈德微微转过头去,老院长正抬头看着天花板上的壁画。

“我会在二级学徒宿舍里给他安排住处。”艾哈迈德说。院长转过头来,食堂里光线很暗,看不清他的眼睛。

“不用了,没这个必要。”他轻轻地说,声音很微弱。

艾哈迈德微微立起身,眯着眼,抿紧双唇。

“什么意思?”他低声问。

院长把瘦削嶙峋的手伸进敞开的衣袍,取出一个白色圆筒,筒上绑着紫色和茶褐色相间的合股绳。他把圆筒放在两人中间的桌面上。

艾哈迈德用手指拨了拨:“这是什么?”

“亚历山大总督给学院的来信。东罗马皇帝向埃及征兵,总督给我们下了征兵令,指明要一名二级魔法师。”

“什么?皇帝要干什么?”艾哈迈德提高音量质疑。

“嘘,小声点儿,年轻人。信里没有多说,只是要求我们派一名二级魔法师过去。我问了亚历山大那边的人,也问了卡纳克学院的同僚,但知道的就这么多。保民官向整个行省里的各个学院和神庙都提出了类似的要求,只是程度不同而已。”

院长把手放在艾哈迈德肩上,轻轻把他按回椅子上坐好:“这件事并非针对我们学院,艾哈迈德,所有学院都接到了征兵令,大家都在苦恼这个事情。只是很不幸的是,我们的学院规模实在太小了,老师少,学生也不多。我不能派已经出师的魔法师,甚至连优秀的学徒也不行。”

艾哈迈德一把推开椅子,怒气冲冲地站起来,脸气得通红。

“所以你就选了一个孩子?一个连毛都没长齐的孩子?你心里很清楚,他这是去参加军团,是跟一群比他大十几二十岁的男人一起当兵。战火、魔法、疾病……这些可怕的东西会无情地吞噬这个年轻的生命!”院长点点头,满是皱纹的脸神情严肃。艾哈迈德瘫坐在椅子上,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同样为这个孩子感到难过。但是,鉴于他之前给我们惹下的麻烦,考虑到学院的未来,我认为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可能对他来说也是最好的。”院长抓住艾哈迈德宽阔的肩膀扳直他的身体。

“你已经把他教得很好了,艾哈迈德。他意志坚定,思维敏捷,有魔法天赋。我会为他祈祷的,祈祷他在异国的土地上成为军团里的一颗新星。”

“不,”艾哈迈德低声道,“他只会去送死。敌人的魔法会摧毁他的肉体和灵魂。他不过才刚学会怎样去看真实的世界,尚无法熟练运用这些技能,军团里过重的压力会让他如灯芯般燃烧殆尽。你这是在让他去送死。”

说完,艾哈迈德起身快步走出了食堂。院长垂着脑袋没有动,过一会儿才站起来离开。他还有很多事务要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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