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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如梦记

文 泉子

第一节

我也来试写一下子小时候的事情吧。那是我极幼小的时代的事了。

自己本来是乡下人,生在日本海海岸的一个渔村里。可是,并不是渔夫之子,也不是农夫之子。假如在从前,也还是武士的子弟哩。维新之后,我们一家没有住在城内之必要了,便移住到这渔村里来。我的社庙神乃是本村的八幡老爷。我在这村里生长,一直到了三四岁,但是明确的记得的事情一件都没有。不过回溯至今日为止这三十几年来很长的岁月的川流,到了源头去,在那里总有什么像梦似的,可是某一点上却又极明了的,一点记忆留存着。我现在便想把这记忆就照那么样的写下来,但是所留存的也只是比梦还不得要领,或可说是只有幻影似的一种感觉,所以这里边事件是什么都没有的。

我们家的后边是小竹林,板廊的前面即是田地。隔着砂山,后方是海。澎湃的波浪的声音,不断的听到。无论道路,无论田地,全都是沙,穿了木屐走起来也全没有声响。不管经过多少年,木屐的齿不会得磨减。建造房屋的时候,只在沙上泼去五六担的水,沙便坚固的凝结,变的比岩石还要硬。在这上边放下台基石,那就成了。这自然是长大了以后听来的话,但是我们的家是沙地中间的独家,这事却至今还好好的记忆着。家是用稻草盖的。在田地里有梅树,总有两三株。竹林里有螃蟹。泽蟹很多,像是乱撒着小石子一般。人走过去,他们便出惊,沙沙的躲到枯竹叶底下去的声音几乎比竹林的风雨声还要利害。不但是竹林子里,在厨房的地板上到处爬,也在天花板上头行走。夜里睡静了之后,往往惊醒,在纸隔扇外边,可不是有偷儿的脚步声么,这样的事也不止有过一两次,这是后来从母亲听来的话。

有一回,忽然的醒了。独自一个人被安睡在暖火笼的旁边。看时,母亲也不在,父亲也不在,就是平常总在这屋里的祖父也不在。正像空屋一样,很是寂静,忽然觉得悲苦了,因为觉得悲苦了,所以用尽了所有的气力哭了起来。谁都不出来,现在想起来,这房间正是四张半席子大小,睡着的右边的纸门有点阴暗,已经熏旧将成红青色了。头的左近有个黑亮的带着竖门的衣柜,柜上安放着一个很大的佛坛。吊着的黄铜灯盏的肚脐闪闪的发着光。我哭着,哭得几乎哭不出声了,在后面房间的廊下有点声响,仿佛是有谁来了的模样。略为停住哭声,侧着耳朵听着。慌慌张张的拉开纸隔扇走进来的,以为是母亲,原来却是祖父。大概是正在田地里吧,一双手里他拿着一把柴刀。说什么母亲刚才在解手,略等一等吧,等话来哄我,可是因为来的不是母亲,很是不平,我又大声的哭了。

祖父的面貌至今还好好的记得。是高鼻梁,长面庞的脸,左颊上有一处凹进去,仿佛是用手指戳过的样子。据说有一回牙齿大痛,所以留下了这样的凹处。那时祖父站在我的头的前面,拉开佛坛的抽斗,在找寻什么东西。一面哭着,撑起眼睛来看,祖父的后面拖着一条狐狸尾巴。祖父每年从冬天到春天总穿着狐皮的背心。

坐在被火笼前面靠火的时候,这条尾巴总是横拖在席上,我轻轻的去从后边拉拔。于是祖父便说,啊,好痛好痛,祖父的尾巴要拔掉了。听这样说很是好玩,所以只要看见尾巴就走去拔,但是今天因为母亲不在,大为不平,当然并无起来去拔的意思。只是尽仰卧着,更举起大声来哭。

祖父从抽斗里给取出来的乃是煎饼,这是称作马耳朵的一种大的饼干。把一头捏一下,作成漏斗似的形状,背脊上卷着三个旋涡。这种煎饼是用在有法事的时候,同馒头一起发给人的食物,为什么在这时候会放在佛坛的抽斗里的呢,这个缘故至今还不懂得。总之,我拿到这个,觉得非常高兴了。但是煎饼好吃这一件事,也总不能作为看见母亲的面之替代。因此且吃煎饼,且仍大哭。假如母亲因了某种事情,到了晚上,到了早上,经过一年,经过两年,也总是这样的不回家来,那怎么样呢?于是祖父总是从佛坛取出马耳朵来,慰藉这拼命哭着的自己,那又怎么样呢?这样的例,世上尽是多有。

在身为祖父的人,这种无可奈何的难局是再也没有的吧。

幸而现今不是如此,但我自己的悲哀却与如此情状别无所异。因为是无所异,所以一面吃马耳朵,还是哭着,末了,把马耳朵丢掉,只是哭了。

祖父现在也已别无办法,就在狐皮之上把我背了,说给带到母亲那里去,好好的止哭吧,便走出门外。母亲不在解手,那是不必说的了,看来今天家里的人全都外出,只祖父和我被留下了看家。背上之后,哭是止住了,可是好像被灸后那样的哭呃却还不停止。出到外边,觉得很甚爽快。不单是有了被母亲抱的希望,海岸边的明丽的春色也将我小小的胸中的不平给和缓下去了。不久,呃逆也止了。田地的那边,高一点起来,从那里起便是沙山的松林。被背着在松树底下走道,使我高兴得几乎跳了起来。祖父大约并不怎么高兴,只是沉默着,在松树中间曲折着急速的前行。有一日曾经被后边邻居的阿幸带着,到这松林里来掘过蘑菇。掘蘑菇是很容易的事,只找仿佛会有的地方用竹耙去爬,便有像圆面筋似的圆东西滚滚的应手而出。

离开松树林,就是海岸了。这是无边无际的沙滩。

防风草微微的露着一点儿红的茎,正在沙中萌长出来。

碧绿的海可以看见。拗过来望后边,松林已隔得遥远,看去正如屏风上的图画。祖父的脚迹从松林起,斜着一直线的连续着。还是不知道是谁的脚迹,也有三道蜿蜒的连续着。海岸的沙是桂黄色的。凡是海边,一定有沙滩,凡是海滩,一定是桂黄色的,向来总是这么想,到别处来一看,有的完全没有沙滩,即使有了,沙的颜色也是浅黑的为多,这是长大了之后才知道的。海面看去渐渐的宽广了。普通像这海岸的样子,从有人家处到水边有两町三町,有时候竟有七八町之远都是沙滩的,这种地方很不大有。(案:日本六町约合中国一里。)有地方成为小山,长着稀疏的茅草。或者被风所刮,有地方像擂钵似的成为大的洼地。祖父仍旧不则一声,走过沙的小山,渡过沙的谷,渐渐下降向水际走去。海广大得眼睛都望不到头了。微温的风从松树林那边吹来。颊上感觉到雨点打着了似的冷,那是因为停着的眼泪给风吹了的缘故。

日本海的波浪很大。海是在不断的作大浪,这个观念也是从这样的小时候起,就深深的印进心里去的。看见须摩之浦,以及品川的海,心想这样的什么海,大有轻蔑之意,这也全由于海之观念相异之故。绿色的水的一条看着渐渐的膨胀起来,波浪的肚皮变成微暗,向前崩溃着,嘈嘈的滚上来。澎的打上去的波浪,好似陆续融化的雪一样,斑驳的发泡,一时平坦的漂荡着。暂时漂荡着之后,忽然似乎想起的样子,急忙缩到正在卷来的波浪下去。退回去的水与等着的浪合作一起,比从前加倍猛烈的又打上来。水的烟像雾似的四起。有时回去的势头太大,声势汹汹拥向前来的波浪受了挫折,水面上反而意外的能保持平和的事,也常有之。像今天虽说是晴丽软风之日,这样的活动一瞬间都并未停止。

祖父沿着水际,急速向西走去。要走到哪里为止,也不知道。有时候,波浪的泡沫直爬到祖父的草屐边去。恰似老虎什么,肚皮贴地的爬着,要来咬祖父的脚的样子。祖父一点都不管,只是向着西走。路上谁也没有遇着。只有软风轻轻吹动祖父的鬓发,抚摩我的面颊而过去罢了。眼泪是早已干了。背上像是蒸着的暖,觉得很舒服。靠着皮衣微微睡去的时候,耳朵里听见什么人声了。张开眼来看时,好不高兴,原来的的确确是我的母亲。说什么是高兴,这样高兴的事情是平常不大有的。

我也等不及祖父把我放下来,便伸出两只手,蹦了过去,给母亲抱着了。祖父诉说,尽哭尽哭,窘极了,把我交给了母亲,擦额上的汗。母亲是卷起了衣裙,站在水里,头上宽缓的包着的白手巾,与丰艳的面颊相映,脸上湛着微笑,每说什么话的时候,染着铁浆的牙齿比漆还黑的鲜明的发光。现在想起来,母亲在此时正是盛年,原来并不是像现在这样满脸皱纹的老太太。母亲的面貌到现今为止也已经看熟了,可是像这时候的那么亲爱的美丽的面相,却此外不大记得。母亲是帮了邻居的阿幸等,到岛上来采裙带菜的。那巉岩的母岛隔着一段路在前面屹立着,可是走到母岛之间,有几十个子岛散在,近处都是浅滩。在这里波浪也并不大,给女人小孩做游戏场,是再好也没有的地方。

我关于这天的事情其实是除了见了母亲的面高兴的差不多要跳起来了这一件以外,什么也都不记得。或者母亲抱着,含了奶吃奶了吧,或者是被哄着,在母亲的膝上睡着了,又或者由阿幸背着玩耍,都一点儿不记得了。我望着祖父穿了皮衣,在水边走回去的后影,渐渐变小了,也未可知,但是当然这也不记得。不记得的事情没有法子来写。就只在这样茫漠的记忆之中,在春天的海边采着裙带菜,接我过去的母亲的脸,直至现在还在眼前历历如见,这件事我深觉得是不可思议的事。

译者附记

《如梦记》九篇,约四万余言,文泉子著,明治四十二年己酉东京民友社刊,菊半截一册,红洋布面,定价金三十五钱。案文泉子本名坂本四方太,明治六年生,三十二年东京帝国大学文科出身,追随正冈子规,为新派有名俳人之一,又与子规提倡写生文,多所写作,单行本有《写生文集》、《帆立贝》、《如梦记》等,大正六年丁巳卒,年四十五岁。我于前清光绪丙午年到东京,其时子规已卒,杂志《保登登岐须》由高滨虚子编辑,俳句写生文正大发达,书架上现存一册九卷七号,夏目漱石的小说《哥儿》就发表在这册里边。《我是猫》的第十回也载在卷首,可以想见当时的形势。那时候在东京遇着写生文与自然主义的潮流,自然主义的理论甚可佩服,写生文则成绩大有可观。我不很懂《保登登岐须》上的俳句,却多读其散文,如漱石、虚子、文泉子以至长冢节的著作,都是最初在那里发现,看出兴会来的。其中文泉子最为特别,他不像别人逐渐的变成小说家,却始终以写生文为范围,他的《写生文集》与《帆立贝》等,从前也曾搜得,回国时不知怎样的遗失了,现今所有的就只是这一小册追忆儿童生活的《如梦记》而已。庚戌年秋日从本乡移居麻布赤羽桥左近,与芝区邻接,芝公园增上寺为往来经由之路,买杂物则往三田,庆应义塾大学所在地也。《如梦记》即在三田所得,而此书店又特卑陋,似只以小学儿童为主顾者,于其小书架上乃不意得见此册,殊出望外,以此至今不忘,店头状况犹恍忽如见。三田虽是大街,唯多是晚间去散步,印象总是暗淡萧寂,与本乡不同,辛亥初冬回故乡,作小文纪旧游,只写一则而罢,题诗其后有云,寂寂三田道,衰柳何苍黄,盖慨乎其言之。今亦已是旧梦矣,读文泉子之记,更有云烟之感,文章之不可恃而可恃,殆如此也。上文系二十九年八月二十日所写,曾收入《药堂语录》,盖已是三年前事矣。那本红面小书在我手边,则已历三十三四年之久,虽是常常想起,却总未能决心着手,至于今日。翻译不易,才力不及,这理由是容易明白的。但是,为什么还是想要翻译的呢?在日本有过明治维新,虽已是过去的事,但中日两国民如或有互相理解之可能,我想终须以此维新精神为基础。我们在明治时代留学日本的人,对于那时自然更多有怀念,文泉子此书写儿童生活与明治风俗,至为可喜,又与我有不少情分,因此总想译述出来,虽然自己深知这是很不易的事。语学与文才倶优的可以委托的人,找起来未必没有,只是他们所知的大抵是近今更西洋化了的日本,对于明治时代恐怕有点隔膜,有如请西装的青年陪了穿茧绸夹袍的老人谈话,这其间有三四十年的空气间隔着,难得谈的投机的。我之所以不顾能力不足,或闲暇不多,终于决定自己来动手者,其原因即在于此。文章译得很粗糙,未能把本来的趣味恰好的传达出来,但是凭了平时对于东京与明治时代写生文与《如梦记》的好感,总之想以理解之心,运笨拙的笔,一句句的写下来,至于力不从心,那是没法子的事。全书共计九章,希望每月能译出一章来,那么到了明年夏天,全部译完了,可以出一小册单行本子。假如我在文学上有野心的话,这就是其一,此外是想把希腊神话的注释做成,这已写了一部分三万字,下余的大约也还有十万字之谱吧。这工作中途搁下来,一转眼就已是五个年头,想起来更有岁月不居之感,亦正是所谓如梦也。

民国癸未九月十日

第二节

住在这村里的时候,同近地的小孩游嬉的事情一点儿都不记得。恐怕并不曾游嬉也说不定。只是给邻居的阿幸带着,往海边去游玩的事,却是时常有之。有一天拉大网,捕得许多的沙丁鱼,那时也是阿幸给带了去的。

拉大网的时节热闹得很。喂,拉大网,拉大网啦,喂,大家全都出来!这样嚷着跑上一转,喊声还未绝之时,好像睡着似的一村忽然的带了活气起来了。呀,拉大网啦,男的打着英雄结,女的头发乱着也不管了,都跳出门来。从上首的家里奔出,从下首的家里跑出。从前街出来,从后街也出来。小孩也跑,狗也跑。留在家里的大概只是站立不起来的老人吧,或者还是躺在棚里的牛罢了。从各方面来,都向着海争先恐后的奔去,这个气势正与奔向火烧的地点去的时候相同。在这时候,阿幸也就干出很粗暴的事来了。我正拿着可以装得下我自己的那样一个大网兜,她也不管这些,只一下子把我的手和网兜的柄两相抓在一起,抓着就走。说是痛,也不放宽,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拉着了走。这如说是走,或者不如说飞更好,也未可定。仿佛自己的脚不曾着地,觉得完全凌空着被拉了走去的样子。到得海边一看,那网已经是拉上岸来了。黑压压聚作一团的村人围住了网,哗啦哗啦的叫唤着。那些渔人们的叫喊声的骚扰,不是听到一回过的人到底不会了解。从那像直格子似排着的小腿之间张望过去,只见从网袋里吐出沙丁鱼来,青黑的一滩堆在沙上。迸跳着的沙丁鱼,一转眼就给沙裹拌住了。抓到笸箩里去,也有舀到网兜里去的。我的网兜里不知是谁在什么时候,给装了有八分满。阿幸把我同沙丁鱼赶紧的送到我的家里,她又跑去再去捡拾第二回的鱼去了。在我们那里的习惯,沙丁鱼总是拌满了沙那么就卖。不拌着沙的,算是不新鲜。所以即使稍为有点陈年了,也拌了沙搁着。我也是一直到离开故乡为止,总觉得不拌着沙的沙丁鱼仿佛不是沙丁鱼似的。

出去游嬉的时候,平常大抵是由阿幸带着去,要不然便是祖父背着外出,但是往后边瓦店去时,总是自己走了去的。而且那时也没有人陪伴,只一个人走去。瓦店的正房方面不记得了,只是工场那边的事情还略略的记忆着。大抵是每天一回,我走到工场去玩耍。有什么人做我的玩耍的同伴的么,那也并不然。瓦店的老头儿一年到头只是一个人坐在竹林后面阴暗的工场里,老在那里敲瓦。此外谁也没有。无论什么时候走去看,总在泥地的中央着地坐着,老是在敲那板台上的没有烧好的瓦。看见我的脸,一面笑嘻嘻的笑着,说今天怎么样呀?他给我什么点心吃么,也并不如此。我不知怎的总觉得喜欢这老头儿。就是不给我什么,我也喜欢他。可是有时候也给我一点什么东西。虽然不会给我点心,却给我猴儿爷。我蹲在板台前面,显出催促的神气等着,老头儿敲完了一块瓦之后,便说,呵,再给做个猴儿爷罢,便用泥刀的尖挑取一点儿瓦泥,放在掌中揉搓起来。

我心里想,好呀,看着。泥被搓成为小芋头的样子,老头儿去从后面架子上拔下一枝像筷子似的竹签,用这尖头做出眼鼻来。做成功了,便即插在竹签的尖上,交给我说,喂,猴儿爷,哈哈哈。要到了猴儿爷,没有别的事情了,赶紧拿去给母亲去看,便跑回家来。老头儿望着我回去,又动手去敲第二块瓦了。据我的记忆,似乎老头儿无论何时都头上戴着浅蓝的丝棉帽,身上穿着厚棉袄,厚得背都圆了。夏天是怎样的呢,全不记得了。

天气晴朗的时候,工场前面的晒场上排着两三列的未烧的瓦,在那里晒着。老头儿在不在,从家里后面的廊下就看得清楚。看见他在,我立即从后门走出,绕过晒场,直奔工场而去。我喜欢猴儿爷,我更喜欢给我猴儿爷的老头儿。

在家里玩耍的时候,祖父教我读书,这事也还记得。

三四岁读书,或者有人以为虚诳也说不定,可是的的确确是学过了的,所以没有办法。书本的模样现在也还朦胧的记得。我想这总之是一册绣像的教训书吧。本子很大且厚,书面是茶色的,已经很有点疲软了的古旧的书。

十年前左右归乡的时候,忽然想到这册书,很想再看一面,便从书箱查起,凡可存放的地方没有一处不找到,但是可惜无论如何总是找不着。祖父烘着暖火笼,我便跨坐在这中间,闹着玩的时候,祖父立即把这册书摊在暖火笼上翻开来给我看。每一页有一幅图画。说是图画却也没有什么美丽的彩色,单只是粗略的墨绘,记得最清楚的是韩信出胯下图,以及颇奇妙的猫的图。猫把它尾巴笔直的平伸着,仿佛是在伸懒腰的样子。似乎猫正在放屁,翻到这一面的时候,总觉得好笑。祖父的粗糙的有须的面颊在我的头上摩擦着,嘴里含着烟管,用了烟斗拨过书页来。这回是放屁了,祖父说,以猫为目的地翻下去。这猫的画表现着什么意义,猫伸懒腰为什么可以作教训,因为现在书没有了,全然不能知道。总之翻到有这猫的图的地方,是最快乐的事。在图画上面,都题着一首歌。这些歌似乎都是有教训意义的歌。

但是我所学的却并不是歌。用别的纸,写着大字,天地,山川,父母,兄弟等,两字相连的单语,订在书的卷首。我学的便是这单语。图画看过一遍,到了猫放屁算是完了之后,再回过来到卷头的天地山川来。祖父用烟斗一个字一个字地点着。我就高声读道,父,母。

一天里边,一半当是玩耍,读上好几遍。有人来了,也叫读了给人家看。总之在家里玩着的时候,这本书没有一刻不拿出来,因此不久我就完全都暗记住了。不看着书本,说起父,母,差不多即能够想起那字的形状来了。

有一天,照例由祖父背着,到八幡老爷的石灯笼那里去游嬉。那八幡老爷的石灯笼,乃是在村里大路的旁边,与恶龊的农家隔着十坪(案:一坪约三十六方尺)的空地,有很大的花岗石的常夜灯一对安放着。神殿还离开很远,一直在七八町的后方,即是走过有松树的沙山的那边。我是同平常一样,被放下在石灯笼的台石上。

祖父就在那里坐下,同过路的某甲某乙招呼说话。比我还要年长的小孩五六人在那里玩耍,看见我下来立在石灯笼旁边,一齐都对我注视。一会儿他们中间为头的一翻到有这猫的图的地方,是最快乐的事。在图画上面,都题着一首歌。这些歌似乎都是有教训意义的歌。

但是我所学的却并不是歌。用别的纸,写着大字,天地,山川,父母,兄弟等,两字相连的单语,订在书的卷首。我学的便是这单语。图画看过一遍,到了猫放屁算是完了之后,再回过来到卷头的天地山川来。祖父用烟斗一个字一个字地点着。我就高声读道,父,母。一天里边,一半当是玩耍,读上好几遍。有人来了,也叫读了给人家看。总之在家里玩着的时候,这本书没有一刻不拿出来,因此不久我就完全都暗记住了。不看着书本,说起父,母,差不多即能够想起那字的形状来了。

有一天,照例由祖父背着,到八幡老爷的石灯笼那里去游嬉。那八幡老爷的石灯笼,乃是在村里大路的旁边,与恶龊的农家隔着十坪(案:一坪约三十六方尺)的空地,有很大的花岗石的常夜灯一对安放着。神殿还离开很远,一直在七八町的后方,即是走过有松树的沙山的那边。我是同平常一样,被放下在石灯笼的台石上。祖父就在那里坐下,同过路的某甲某乙招呼说话。比我还要年长的小孩五六人在那里玩耍,看见我下来立在石灯笼旁边,一齐都对我注视。一会儿他们中间为头的一人说道,大家都来都来,便跑向人家的背后去了。人散了之后,剩有好些的麦干散乱着。在台石之下,也有些散着。我心里想要,一心看着,其中有的交叉着成为工字形的,看去像是曾经学过的那个父字。我这样的感到了,祖父却不曾知道,总觉得很有点不足,便慌忙地用手指着,给说明道,父,父。祖父似乎不懂得,只说,嗳,好好,再回家去读那书去吧。心里焦急得很,可是别的没有说明的方法,只好忍耐着再指着说,父,父,于是祖父才悟过来了,张大了没有牙齿的嘴,说道,懂得了,懂得了,的确是父字,很愉快的笑了。自此以后,祖父的教授法生出了一个新机轴。在不拿出书来的时候,两手拿着火筷,交叉了说,这是什么?答说,父。又竖着并排了说,这是什么?答说,川。听到这个答案,祖父便仿佛真是非常高兴似的,为之破颜一笑。

我记得在这村里居住时候的祖父的容貌,也记得母亲的容貌,但是很奇怪的,父亲的容貌我却不记得了。

这也并不因为是特别难记的脸,只是在我渐有记忆的时候,父亲多不在家里住的缘故吧。盖晴耕雨读的生涯也并没有像理想那样的有意思,所以有时学做神官去,有时开起书塾来,可是末了都不成功。因此只得再到城里去谋职业,就平常不大回到村中的家里来。后来父亲找到了事情,我们也即弃舍这村与我的真的故乡,回到城里去了。这仿佛是在一个凉快的夏天的早晨。母亲一早起来,捏饭团啦,穿裹腿啦,虽是短路的旅行,准备也很忙碌。阿幸和瓦店的老头儿也走来,给我们帮忙。往来城里走惯路的,名叫老六的汉子,雇了来挑担。老六在担的一头的笸箩里,把包袱呀,布夹袋呀,一切的东西装了进去,在那一头,说道,嗳,我们去吧,把我抱起来,装在筐子里边。随后将两臂先搁在扁担底下的中间,试试这担子的重心。祖父大约还要收拾屋子,所以留下,戴着眼镜送到门口来,说,老六,辛苦辛苦,路上小心。老六答说,喳,那么我去了,就挑上扁担。我还抓着挂筐子的绳索,却已离地一尺多,悬在空中了。

现在就将离开故乡的家了,却是并不觉得悲哀,也不高兴。只是深埋在筐子里的座垫中间,悬空挂着去了,觉得很有趣。母亲同平常远出时候一样,头上盖着白手巾,侧撑着日伞,在后面小步跟着走来。阿幸送我们一直到村的外边。说是和母亲分离很是悲哀,连眼睛也哭肿了,但是这些事我却全不记得。别过了阿幸之后,我们便顺着麦田中间的路,一直走去。我觉得摇摆着前行,甚是愉快。一会儿到了高坡了。勾配虽并不急,乃是路宽而且长的山坡,在两边稀疏的长着大松树,路上满铺着长方的石块。据说从前有一个奇特的六部,为得要解除过山的人的困难,自己运了石头来铺在这里,至今在山上还有一块石碑,叫作六部冢云。清凉的朝风飒的在松树枝上作响,吹下到山坡上来。回过头去看时,母亲望了我微笑着,跟了走来。我安心了,仍向前面坐着,过了一会儿又回过去看。母亲仍是跟在后面走。我又安心了,照旧坐好。无论走了多远,铺路的石头还是没有完。这六部的山坡真长,长得令人瞌睡。

到城里去有三里(案约当中国十八里)路,这全是山路的三里路。或者在六部坡之后我是睡着了吧,或者虽是醒着也不记得了,无论怎么回想总之是再也记不起来了。但是有一件事却还记得。山岭的路走到很是寂寞的时候,忽然看见在脚底下有一个碧绿的池。说是绿,那才真是绿呢。这绿得叫人有点怕。老六不则一声,彳亍前行。母亲也不则一声,急速地跟着走。这时候,不知道是雉鸡呢还是什么东西,发出可怕的叫声,铿的一声从池上叫着过去了。我觉得非常害怕,紧抓住了筐子的绳索。从前有一个叫阿玉的美女,被这池的主者看中了,拉进池里去,因此这就叫作阿玉的池。池的主者据说乃是一条蛇。被拉进到阿玉的池里去的人,从来就很不少。男人过路的时候,据说阿玉就出来拉他下去。从前有一个少年武士骑马远出,回来时在这池边被阿玉拉下去溺死了,这件事至今还留存在地方的歌谣里。

译者附记

六部者六十六部之略,佛教信徒以《法华经》六十六部,分纳于六十六灵场,巡行各地,故即以为名,但平常亦只是指巡礼者,不必尽负有六十六部经典也。

民国癸未十一月四日

第三节

城里的寓居是武士住宅区的深处,满长着草的一所房子。沿了恣意茂生着的木槿的篱笆,有一座古旧的瓦屋顶的大门。进了门,即是荒山氏住宅,斜着走去,才是我家。据说从前是什么阔人的邸第,现在只孤独的剩下两户人家,周围全都是蚕豆田了。

在我家的西北方,有一株很大的老樟树。凌霄花缠绕着直到树梢,花在夕阳中映照着,非常美丽。在豆田中间,桑树以及苹果树茂生着,枝叶交加,几乎分不出界限来。风一阵吹来,蚕豆的叶翻转白色的背面,波浪似的乱动。豆花的香气宛如漂浮在空中,阵阵袭来。我平常总在田中和绢姑玩耍。这绢姑乃是邻居荒山家的女儿。我装做鬼,追着绢姑走去。沙沙的听见豆叶擦着响的声音,绢姑却是不见。这里呀,突然从花的中间绢姑露出脸来。于是,嘻嘻嘻的笑了。扮鬼玩得厌了,绢姑从长袖中拿出半干的豆叶,用她细小的手指搓着,使它臌了起来。到了臌得像青蛙样子的时候,便拍的一下在自己的额上打瘪了,这是绢姑的一种癖性。都会的人大概对于豆花什么未必注意,可是在这乡下的田地中生长的我,觉得像蚕豆花那么样可以怀念的花是再也没有了。

就是现今,假如在什么地方看见蚕豆田,我便立刻想起住宅的事来,我在这屋里住过几年,现在不记得了,绢姑大了起来之后的样子却是全然不曾知道。恐怕这也只是一两年之间的朋友罢了。

绢姑家里的叔母比绢姑还要美丽,可是不幸早死了,到现今母亲还是说起。这叔母是一位小身材,圆脸,说话很温柔的人。叔父这人却很有点古怪,我还明白记得。有一回,绢姑不在家,我在那里独自游玩着,叔父微笑着说道,教你一件好事情,你拿下一点牙屎来闻闻看。我转过身子去,拿了一点来闻了闻,叔父说,怎么样,臭吧,这是微笑着。我从小时候便知道牙屎的气味,全是受了这叔父之赐。又拿了玉米的毛给种在前面的,也就是这叔父。叔父把头发都留起,结成一个丁字髻。在家里总是脱光了膀子,一心的做那副业的手工货,可是到了外出的时候,却总戴着沉重的深笠,腰间插了木刀。但是这也不只是荒山家的叔父如此,那时的士族都是这样的风俗,所以一点都不足为奇,倒是像我的父亲那样剪短了头发,戴上什么帽子之类,反而显得有些奇异。这是什么时代呢,据说此时正是西南战争的中间,剪发的父亲以及留发的叔父每天都是等不及似的等待东京的报纸的到来。但是这种情状在我是毫不觉得。我大概只是醉在豆花的香气里,游玩着过日子罢了。

后来祖父将乡间的家收拾了,移到现今的寓所来住。

其时狐皮的背心已经不穿了。天气冷了的时候他穿上黑的棉外褂,脖子上卷着奇妙的编织的围巾。围着这个围巾的照相至今还是留存着。我同了祖父曾经去照过两次相。祖父不说是照相,却叫作福多格拉披。这大概是往来于江户的时代所学得的单语吧。在城里只此一家的照相店离我家只有二三町的路。像现在的什么化妆室呀,什么玻璃屋顶呀,有这些文明设备的照相店那可并不是。

这只是在广阔的大葱田中间,像是纸人戏台似的,进身很浅的一间板屋罢了。这就是照相场。走进现今的照相店去,仿佛是进了病院里,感到一种幽郁的心情,可是这里却是和青天做屋顶一样,而且又是在田野中间,所以觉得很是爽快。黑魆魆的背景什么当然是没有。单是后面挂着一幅白布幕,前边放着两三把藤椅子而已。

第一回照相的时候,祖父给我穿衣服,把大襟向左折着,回到家里来之后很为大家所笑。而且又因为衣服的颜色不相宜,照相也不清楚。这回呢,(须得当心了,)母亲特为取出平时所秘藏,带黑色的条纹绉绸的棉袄来,给我穿上。一面穿着,一面将袖子上钻出来的丝棉拉出来,细而发光的丝便无限的尽向外拉。这么拉不行,便被喝住。虽然被吆喝了,可是去照相去,到底还是高兴。衣服的带子系好了之后,再给我系上一条葱绿色的缎带。系起来很滑溜,我的身体好像是杉木橛什么似的,紧紧的缚住了。两手拿了长袖高高举起,带子系上一转,就打一个圈子。母亲说,你的头发总是有癖,用了木梳从头顶梳下去。木梳的齿络在头发纠结的地方,痛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歪了头跟着木梳侧过去,又被骂道,这样跟着过来是不成的。好容易总算梳通了,被祖父带着出去。

祖父在藤椅子上坐下。我立在祖父的右侧。我的右手有点儿没处安放,不得已弯到后面去。照相店的人说,头请这边一点儿,走来把头拗正了。我觉得弯在后面的手没办法,可是照相的人只来把头扶正,对于手却是什么都不说。我的右手便那么隐藏在后边的照了相了。把右手隐藏了这件事并不见得怎么好玩,但是不知为什么缘故至今还是记得,所以特地记了下来。回到屋里等待照相成功,过了一会儿照相的人从茅厕似的一处地方拿着玻璃板走出来;略为映着日光看了一下,拿水钵的水冲洗。照得挺好的,笑嘻嘻的说。随后又把什么瓶里的药水滴在上面,在火盆的火上烤着。于是这真是成功了,等药水干了的时候,噗的装在新的桐木镜框里交给我们。

现在拿出这照相来看时,只见盖的背面记着祖父六十九岁,我自己是五岁。无论什么时候拿出来看,我的右手总是隐藏在袖子的后面,祖父则是照例围着那奇妙的编织的围巾。

照相店的斜对过有一家杂货铺。那里的老头儿不知道为什么缘故常出入于我家,我也常常到那边去玩耍,渐是亲密了。他正是像那剪了舌头的麻雀的画里的那么一个老头儿。虽然不曾戴着头巾,红而且亮的头上结着茨菇的芽似的丁字髻。老婆子也在,可是面貌都不大记得了。这老夫妇之间有一个女儿,名叫多代。脸色白,眉毛浓,下巴有点往上兜,这里仿佛很有点爱娇。多代对我非常爱怜。我跑去玩耍,总把我带到店后面的阴暗的住房里去,给我吃点心,或让我烘被火笼。被炉的对面墙壁上有一个神龛,底下挂着三弦。有时候多代坐在住房的正中间,对了曲本台在弹三弦。烘着被火笼,向店面望去,从挂着的拖鞋以及草鞋之间可以看见对面学校的门。假如在现今,这也并不算什么,在那时候这学校说是外国式的建筑,涂着白色洋漆的门极是觉得新奇。多代已有女婿。女婿乃是戏子。艺名叫做什么我不知道,在家里只叫做蝶。大概是名叫蝶吉之流吧。这是二十四五岁的一个青年,头发梳起,像是顺着旋毛似的卷着,而且还把眉毛剃掉了。脸长,颜色苍白,眉毛剃去的地方好像被蠼螋舔过了似的,是一副不大讨人喜欢的面貌。白天到戏台那边去的时候居多,所以我和这人自然便不很亲近。而且似乎他又不像多代那么的喜爱小孩,也就没有如多代似的殷勤款待我。可是却也并不见得怎么嫌憎。蝶在家里的时候,同多代两个人共一食台,烘着被炉吃饭。我有时候也坐在旁边陪伴着。我想,烘着被炉吃饭,暖暖的可不是好,回到家里来的时候赶紧把这事告诉给母亲听。可是母亲一听,便有轻侮之色见于眉宇,严厉的教训说,这种事情是下流的所做的事,去学做这样没有规矩的行为是不行的。

蝶与多代原来是相思的夫妇。那时候在我们家乡过着天长节,总是非常热闹的表示祝意。店家做出种种陈列的人物。插花的同人便展览插花。女人小孩都在这一天穿了新衣服,出外去看这些公开的景物。随后到了晚于舞台,有些戏子由此出台,原意云花的路,据云原来是送花给戏子时走此路也。

采配亦是原名,用厚纸剪成条,束为流苏形,悬于短柄上,大将临阵执此以指挥士卒,仿佛是令旗军扇之属,而形制不同,故不加译改。

忠臣藏,戏曲名,叙元禄年间赤穗城武士为其主人报仇,后倶剖腹自杀,凡四十七人,后世称义士,大石良雄为之长,即由良之助是也。

不佞译此书,极想不加小注以烦扰读者,但有数处非注不明,不得已添此八则,却亦未能说得清楚,深以为憾。

癸未大雪节

第四节

这以后迁移的地方是沿着总大门内的大路的一家,从家里的高窗可以看得见对门的白墙壁的米仓。这仓库长得很,大约有半町之谱吧。(案:六十弓为一町。)北边的那一头非从窗门的横洞望过去不能看见,有时候我从这横洞伸出竹竿去,问底下走过的商人买金太糖。

连买上四五根,等得拉上来的时候,有的已经折断了,金太的脸也流化了,成了横阔扁平。卖开达丸的也走过。

唱戏打大鼓的也走过。警察也走过。在那时候警察还不挂剑,只在肋下挟着一根四尺来长的实木棒。警察那时是叫作捕亡爷的。此外还有各色各样的人走过。这里比豆田里的家更是热闹,觉得要好得多了。

在门里边,有大的栗树。也有柿树。在屋顶上,院子里,柿花像霰子似的散乱着。院子的正中间有一株牡丹,还开着淡红的大朵的花。在下雨的日子,依照着房东的指示,曾经给他拿雨伞去遮着。房东就是隔壁的邻家,叫作西村。在西村家有一位眼睛迷迷糊糊,梳着茶筅头的老太太。老太太的女儿叫作三轮姐,这是白粉涂得雪白,了不得的华丽的一位大姊,母亲常是提起来说,三轮姐的好标致。鼻子两边特别著目的厚厚的涂上了白粉。看见这样装扮的女人,母亲说是像狐狸似的,或者又说是西村的三轮姐似的,现在还是这么说。身材略略的矮一点,可是长得很胖胖的。照着她的模样看去,不知道是叫大姊好呢,还是叫姑母好,很有点儿困难。在西村家除了老太太与大姊之外,并无叔父,也没有什么别的人。就只是两个人,据说有好许多的公债。老太太因为是女当家的,关于公债以及株券(股票)的事情非常的明白,有一回父亲曾经低声同母亲这样的说。我那时候还以为株券是像太神宫的剑那样的东西呢。(案:券与剑二字日本音读均为ken也。)

有一天是庚申祭的晩上。三轮姐走到我们的后门口来,说今天晚上要点便利灯,请阿哥也来玩耍,清哥他们也是要来的。母亲应酬说,谢谢,屡次去吵闹。大姊说了一声就请过来吧,摆动着屁股径自跑回去了。我试问着便利灯是什么呢?答说,大概是好看的洋灯罢。母亲似乎实在也并未见过。说是好看的洋灯,那么是金光闪闪的东西也说不定,本来看了就会知道的事,却是先在那里种种的操心。总之大姊那么特地来叫我去看,一定是美丽的东西无疑,所以高兴的跑过去。清哥以及太田家的小姑娘,还有三四个近地的游嬉同伴,早已聚集在吃茶间里,和大姊隔着一张黑亮的习字几并排坐着。

清哥他们因为灯影看不见面貌,大姊正对着灯光,刚是正面,所以面白体胖的大姊从胸前起很清楚的映照出来。

便利灯或者还没有点么,心里怀疑着,就在小姑娘的下首坐了。大姊把身子移动了一点,说那边太窄,请到这边来吧。我又立起身来,走到大姊那边坐下。

忽然留心一看,今天晚上所用的不是平常的那灯台了,几上却点着一盏小的洋油灯。而且清哥他们很新鲜似的对着这个洋油灯呆看着。我立即觉到,这就是了吧。

觉到了之后,本来是高高兴兴来看的,现在却很有点无聊了。在家里也用着洋油灯替代烛台,一点儿都不觉得新奇。清哥他们把头凑在一块儿,很有趣味似的说着话。

过了一会儿大家猜起谜来了。你往那边去,我向这边走,在原野前面碰着,这是什么?带子。(案:原与腹二字日本语均读为hara,语意双关。)白鹭鸶落在黑田里,把我所想的事情告诉给別人,这是什么?笔。这样的说着。随后是大姊的要求,清哥来讲丁丁山的故事。他就用了短舌头似的很妙的土话,讲了起来。清哥这孩子说是从神户移来的一个泥水匠的儿子,还有许多地方没有失掉神户的方言。这土话很有点可笑,大家都笑了。大姊叫大家别笑,可是自己也还是歪了嘴笑着。对于便利灯的不平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忘记了。太田小姑娘是厌倦了吧,或是瞌睡了,用两手遮了小嘴,打一个呵欠。

眼泪润湿了黑眼珠很大的眼边。大姊一眼就看见了,说道:雪姑,瞌睡了么,唱一个月亮姐几岁吧,一会儿就分给点心吃。小姑娘似乎清醒了,端端正正的坐好,也不怕羞,就唱起歌来:

月亮姐几岁?

十三加七岁。

给穿上了七件衣,

送出到京城的街上,

簪子掉了,

簪子掉了,

染房的女儿霎的出来捡了去,

哭了也不肯给,

笑了也不肯给,

到底不肯给还了。

小姑娘唱完了歌,大姊去拿下供在庚申神前的点心来,从小姑娘起一个个的分给了大家。我分到了一个红叶的煎饼和指环似的点心。小姑娘将红绢里子的长袖翻转在膝上,把点心收到里边去。便利灯不知何时已经吹熄,灯台又出来了。给现今的小孩们看,点起旧式的灯台来,或者比好看的洋灯更好也说不定,可是在那时候,灯台倒是普逋,不必说洋灯,便是那洋油灯尚且这样的被大家所珍重。

大家吃完了点心,没有事情干了的时候,大姊说,做一回的转圈儿给大家看,替代说故事吧。从灯台的抽屉里取出灯心和发淬来。她将灯心很短的摘断,从灯台的内面直种在纸上。很巨大的手影子在动着。灯心的影一根一根的增添了。手的影子放大了,变成雨伞的样子。倏的缩小了,斜向着逃去。灯心的影逐渐加添,差不多有十根左右了。中间的一根略略的倾侧,将要跌倒。告诉她说,阿,中央的要倒。于是大的手又是霎的遮住了灯心的影。等到明亮了的时候,那已经扶正,笔直的立着了。一会儿发淬上点着了火。在灯台的纸幛内,火蓬蓬的燃着,十根灯心颤抖似的映照在纸上。十个视线乱在一起落在十根灯心上面。发淬的火徐徐的回转起来了。手的影子早已看不见了。灯心各以其根为轴,也都转起圈来。转呀,转呀。有时候转的大,有时候转的小,尽着发淬燃烧着的时间老是转着。这有趣的了不得。清哥他们把脸都跟了灯心一起回转,一心注视着。大家正在迷蒙地高兴着的时候,小姑娘偷偷的将袖子挡住了脸,拿点心送到嘴里去。这事只有我看见。就是小姑娘也不知道被人看见了。大姊把烧完了的发淬的余火放到滴油碟里去。说今天晚上就是这么完结了。直到现在活动着的灯心忽然回复了原来固定的影子。仿佛觉得有点可惜,有点寂寞似的,颇想回到家里再试做一回来看。我一看见洋油灯,便是在现今也就立即想起便利灯的事。我想起便利灯时,也便又想起那面白体胖的大姊三轮姐来。

太田家的小姑娘是三轮姐的侄女,所谓太田者即是间壁人家的房主人。据说在从前是俸禄三百石的人家。

现在身为家督的长男人太忠厚了,至今还未曾娶妻,差不多与未成丁时是同一的境遇。可是在本人却并不觉得有什么苦恼。傻子有一门技艺,原来是当然的事,这位主人翁却是有两门三门。第一是钓鲫鱼很巧妙,我的父亲常说,这事断乎敌不过太田君。第二是打白头鸟,第三是画风筝。在他的房里摆着的画,有鬼与赖光,熊与金时,蝉,家奴等各种,特别是大的颜料碟内融化了的苏木的色彩,尤其鲜艳夺目。太田家的房屋非常广大,阴暗的房间很多。在画室后面,据说有一间没人进去的房子。故事的梗概不大记得清了,从前每次听母亲讲这来由,总是恐怕的了不得。总之是在一直从前,在这房间里有姨太太被杀死,至今还在作祟,现今这位主人之半傻,据说也就是为了这个缘故。在宅子的一角落里,有一个山茱萸的丛林,繁茂得连白昼也觉得阴暗。这丛林深处的小祠堂里便供奉着被杀的姨太太,就是现今在夜间十一点钟过后,说是可以听得见女人走路的脚步声,踢哒踢哒的响着,这是在丛林侧旁的租屋里的米铺女主人正正经经的所说的话,又说当初搬来的几时,听得有点发慌,不大睡得着,现在惯了便一点都没有什么了。听惯了女人的脚步声,坦然自若的,想起来这倒更是可怕。

西村和太田两家的租屋一共约有十所,很有些各色各样的人聚集在那里。其中我所最清楚的记得的是,腌菜店的古屋氏和甜酒店的佐野氏。这两家都是所谓士族的商业,在丁字髻的人们还多的时代,真是很大胆的转变了行业。有一天佐野氏走来,说要想换甜酒的灯笼,请费心给挥一笔吧,拿了一张别的纸,来托祖父与父亲写字。父亲同祖父面面相觑,辞退道,招牌的字是公家派也不成,汉派也不成,非常难的东西,断非我们所能写得的。佐野叔父说,不管怎么样都行,无论如何要请求一写,并不是就那么贴了上去,还要双钩出来,在纸上染颜色,决不会于尊名有关的,务必请赐一挥吧。两人听了这样正经的请托,很是惶恐,暂时互让了一会之后,末了还是祖父用了所有的那公家派的字体,写了安末加由四字。父亲说,我们这一路,写招牌是很不合式的,重复的说了来辩解。那里的话,实在是佳妙的书法,多谢了,佐野叔父表示谢意。问起祖父写作安末加由的理由,答说写作酒字,就会得要纳税,所以说作粥的。

(案:日本语安末义曰甜,加由义曰粥。)当天的傍晚在门口游嬉着,佐野叔父同平时一样的挑着甜酒的担子出来。灯笼用了红蓝两种着色,今晚觉得特别好看。正中间显出安末加由四个双钩的字。灯笼太是好看了,几乎看了令人怀疑那真是祖父所写的字么。

古屋氏原来乃是剑客,两颊长着胡须,面相有点怕人,不知道怎么想到了,新开起腌菜店来。并不开张什么店,只是主人公自己每天走着叫卖。开始的那一天,住租屋的人大家都出来照应他。格琅格琅,在下是卖腌菜的,我听见了这种稀奇的声音,跑出去一看,古屋叔父穿着军服,挑着七味辣火箱似的有些抽屉的箱子,格琅格琅的摇着铃,口里在说,在下是卖腌菜的。假如在现今,一点都没有什么稀奇,在那时候无论服装以至什么都很觉得异样。从太田家起首,大家销去了不少的金山寺豆酱。现在想起来那箱子的格式,说多谢了那样声调,一切都是东京式。从此以后,不论雨落日出,没有一天里不听见一回格琅格琅的声音的。而且此后格琅格琅在近地的儿童中间成为大流行了。古屋叔父做了生意回来,便在泥地的房屋中间,以门弟子为对手,击起剑来。门弟子不在时,教他的女儿练习。时常从窗门里去张望,姑娘说着嘘嘘嘘,刺上前去,叔父说来呀来呀,督促着。这位姑娘大概有十八岁,像男子似的面貌,颜色浅黑,面上有许多粉刺,与三轮姐简直是比较不来的。

译者附记

金太为金太郎之略,即坂田金时,为源赖光部下四大将之一,传说云幼时为山母所养育,肥大赤色,常与熊为伴,共相嬉戏,小儿无不知其名者。

守庚申源出中国道教,传入日本,至今尚有存留,但与佛及神道相混,所祀神为青面金刚或猿田彦神,路旁庚申冢则大抵雕刻三猿像,即不见不闻不言三者是也。

洋灯谓有玻璃罩者,洋油灯则是以洋铁作壶,中注洋油,上有长管,棉纱作心,点之。灯台系植物油灯,以木作架,上半三面糊纸,中间置灯盏,下有碟以承滴下的油,昔称行灯,盖谓其遮风也。

丁丁山系民间故事之一,大意云,有狸子负恩杀老妪,俾老翁食其肉,兔为报仇,诱之乘土制的船,溺于海。中间有一节,兔与狸各负薪入山,兔在后以刀石取火,声丁丁然,狸问故,答曰,此名丁丁山,故丁丁作声,乃纵火焚狸所负薪,几死,篇名本此。

制甜酒法,煮糯米饭入曲,令发酵,味转酸甜,入水煮成薄粥状,热时加生姜汁,食之甚美。与中国之酒娘不同,以其状如粥,故可称之为甜粥,但此名亦不通用,盖甜酒毕竟非酒,自不至加税也。

公家派系日本式书体之一种,以前公家文书均用此体,汉派则是中国式书体,通常行草即是。

七味辣火原语云七味唐辛,系加在食物上的一种香料,用辣茄,芝麻,陈皮,罂粟,菜子,麻子,胡椒等分为末。金山寺豆酱据云系从苏州金山寺传来制法,以麦豆制酱,加入茄子青瓜等,即用为馔,与平常烹调用的酱不同。

本书原名《如梦》(Yume no gotoshi),译名赘加记字,深觉不妥,拟改为《梦一般》,今暂且仍旧,或者俟将来印单行本时当再改正耳。

中华民国三十三年一月十日

第五节

市街的外郭绕着缓缓流动的运河,像一条带似的。整天里货船上去,木排下来。末了这水与大河相合,出到港口去。到了秋末的时候,萝葡船在桥的上手下手都泊满了。这是在一年中间河里顶热闹的时候,市里的人们为的要准备腌黄土萝葡,都聚集到这里来买萝葡的。船主人全是近村的农民,买主则也有士族,也有商民,毫无差别的都走拢来。只觉扰扰攘攘,了不得的热闹。有把萝葡从船里搬上来的,有挑着运往街市去的,有站着争论价钱的,河岸的两边全是人和萝葡,将路都堵塞住了。萝葡的时节一到,桥对面的馒头店也忙了起来。刚蒸好的发着热气的馒头还来不及排列在店头,就全都卖光了。买主源源不绝的挤上门来。无论怎么赶做,总是来不及。店里的伙计急的哭丧着脸,向着生气的顾客尽在道歉。馒头的名字叫作进口船馒头。有白的和黄的两样,样式是可以看作进口船,也可以看作出口船。我同了祖父时常到这馒头店里来玩。却不是为买馒头来的,实在因为这里是我的亲的姑母的家。也正是士族改业的买卖,姑母虽是寡妇,却成为五六个人一家族的中心,开起这馒头店来。老家原是定府的武士,老太爷是道地江户人。是一位剃光了头,穿着直裰的柔和的老人家。时常在店头帮着做馒头,可是讲话很不好懂,我不太和他亲近。祖父同这老太爷是作歌的朋友,到来了的时候便一同走进别院的房间里去。我那时就留在店里游玩。进口船馒头这名称大概也是这风雅的江户出身的老太爷因这地点的关系而取定的吧。或者进口船馒头这东西从前在江户什么地方曾经有过,因此想起来的也未可知。姑夫在姑母嫁过来不久的时侯,西南战役勃发,任为官军的小队长参加战争,旋即在田原坂名誉战死了。

姑母在悲伤之中亏得还有一个遗儿八重姑聊作为慰藉,一面对于江户出身的公公尽其孝养。当初开设馒头店据说是很有点儿冒险的事,幸而得到市人的爱顾,很是成功,姑母因此增加勇气,努力做去。捏面团啦,煮豆沙馅啦。蒸笼叠得要碰着顶棚的蒸着。差不多全是姑母自己独自处理。忙的时候家里的人全都出来,在板地上围绕着大海碗帮着工作。有时候连老太爷也蹲在大海碗的旁边,用手掌将面团压平摊张开来。摊平了的馒头皮放在大海碗的边沿上,一张张的排着。姑母顺手拿去,装入豆沙馅。装好了馅,对折起来,进口船便成功了。把这些放进蒸笼里,再拿去在锅上叠了起来。蒸好了的蒸笼从下层抽出去,热气腾腾的一同搬到柜台上。在那上边于是白的进口船和黄的进口船都很齐整的摆列起来了。

在这忙乱着的时候,八重姑从学校回家来了。不必说,这八重姑是我的表姊妹,年纪要比我大两岁。从店堂走上来,软丁八当的好像把身子折叠起来似的,跪坐了行一个礼。一面把前面垂下来的几乎将眉毛也隐藏了的刘海发很讨厌似的拨开,对着姑母在讨什么东西。姑母拿起店头的馒头来,分给我和八重姑每人两个,我正想着有了好的玩耍伴侣了,八重姑却并不理我,径自往别院的房间去练习弹琴去了。有时候师父也来在那里。

这师父是一个鼻子尖上有麻点的,声音枯哑的瞎子,摇着光亮的头,说什么,呀,东典,哪,曾典,用力的教着。八重姑仰视着师父的不透明的白眼,懒懒的,嘣一声嘣一声的弹着,有时又斜着身子,伸了左手很局促似的去按那琴柱的对方。师父独自很得意的样子,翻着白眼督促着。弹完了一段,师父一面擦着额上的汗道,哥儿,你好,爷爷呢?说的出人意外。我蹑足走来,一声不响的看着,他却已知道我是在这里。可是八重姑把原在右边的烟管偷偷的移到左边来,对他微笑着,他还是什么都不知道。过了一会儿,在原来放烟管的地方摸索,这才知道没有了,装出像那马闻了小便笑着时的脸相,说道,又是小姐在闹着玩了。姑母沏了茶拿来,看见这情形便责备八重姑。八重姑逃走似的从廊下跑往店里去了。富爷,辛苦了,请喝一杯茶,放在这地方,八重老是那么样的胡闹,真没法子,这个孩子安静驯良,掉换过来了便好,姑母这样说。师父大约是难于回答罢,哈哈哈的笑了便混过去,举起茶来先顶礼了随后再喝。仿佛觉得有点儿窘,我走到八重姑那边去看。八重姑正在吃着馒头,所以我也要了来吃。

在别院房屋的里边一间里,住着一个叫做冬姐的女人。年纪大约已有三十四五岁了吧,脸色青白,头发卷在梳子上,无论什么时候来看,总是坐在长火盆旁边做着缝纫的活。在店里极其忙碌的时候,她也同家里的人一样出到店头来,帮着捏面团或什么,可是大抵总是躲在后边房里,在做缝纫。说是客人也并不是,自然也不是姑母家里的人。只是那么叫作冬姐就是了。后来听来的话,据说原是姓什么的一个有钱的封翁的外宅。房间空闲着也没用,计算精明的姑母所以就分租给她了。冬姐大概是有头痛病的,平常在太阳穴上多贴着一块四方的纸。脸色虽然青,可是我所喜欢的一位叔母,实在比亲的叔母还更是喜欢。冬姐通年在长火盆箱的抽斗里存放着烤昆布。我去游玩的时候,每回拿出两三张来给我。她又用了长烟管吃旱烟。她吸烟有这种习惯,紧闭着嘴,把烟从横头“哺”的一直线的喷出去。在西墙上只有一个圆窗,是很阴沉的房子,但是茶具架与衣柜等齐整的摆列着,看去很是爽快。把这房子拿去做比较,我们的家便显得杂乱,不雅致,仿佛是农家的样子。在这样闲静整饬的房间里,我真愿意长久的住下去。假如问我为什么这样喜欢的呢,一时也回答不上来,可是简单的一句话,可以说我喜欢这房间的气味吧。冬姐眼看着做针线活事的手头,和我说话。我嚼着烤昆布和她说话。

“哥儿爱什么?”

“点心。”

“点心是爱什么?”

“……金米糖。”差不多全是这些不得要领的话,但是不论谈到什么时候都不知道厌倦。只有一件讨厌的事,那便是说起关于八重姑的话来的时候。说什么家里的小姐送给哥儿做新娘子吧,又说明天起就带到哥儿做新娘子吧,又说明天起就带到哥儿家去吧,说话稍有不在耳旁响着,可是不见乐队的人,觉得很是奇怪,仔细看时在象的屁股那边有一个大的窗户,那里搁着梯子,有人进出。乐队在象的肚子里,弹着三弦打着鼓哩。当初不明白是假作的呢,还是活着的,半信半疑的看着,自从见了屁股的窗户以后,才知道这是用洋布包扎成的东西。但是刚才的那个首级却无论如何总不觉得是假作的。那充血的眼色至今想起来也还仿佛就出现于眼前,引起非常不愉快的心情。

译者附记

黄土萝葡日本名泽庵渍,谓系泽庵和尚遗法,萝葡晒半干,以盐和米糠腌之,上压重石,为日本最普通的小菜之一,中国亦有之,或用黄土代糠,故名。

馒头,在日本不论有馅与否均如此称,中国江浙亦然,无包子之名也。进口船馒头其形不圆而扁,中国又当称作饺子矣。

东典云云系三弦口调,犹中国之工尺,据《丝竹大全》云,东者放第二弦而打之,典者放第三弦缓弹也。

日本的琴有十三弦,故正当称作筝,与古琴异。

有所赐予,两手举物高出顶上,作礼而后领受,此种礼法民间犹尚留存,今俗语受之敬词曰戴,妇孺或用汉语曰顶戴。

封翁原语曰隐居,老人将家督地位让与其子,退隐不复闻家事,故名,中国无此制度,姑以封翁代之,意义实在不尽相合也。

金米糖为葡萄牙语之译音,系糖色之一种,以冰糖汁和面粉,置罂粟子为中心,搅拌煎成,圆形而周围有刺,在中国但统称为洋糖耳。

杂耍场原文云见世物,或用汉语云观场或游观场,因在中国不甚通行,故不用。杂耍而外尚有畸人异物供览,据朝仓无声著《见世物研究》,凡分作伎术,天然奇物,细工三篇,可以知其内容。杨弓以杨木作小弓,供人较射,其后用女子招待,渐近于卖笑,乃至废绝,《日本杂事诗》中曾咏之。

鱼鲊制法见于《齐民要术》中,唯在日本多并米饭食之,与古法稍异。以饭入匣内,上置鲊,压实再切作小块,即切鲊,通称压鲊,为大阪制法。东京则用手握饭成长形小团,上置鱼虾乌贼贝类等鲊,故称为握鲊,鲊微用醋渍,非如古时石压搁置自生酸味也。

活人形亦是见世物之一种,因无适合的译语,故沿用原名。据山田德兵卫著《日本人形史》所说,德川时代向有偶人展览,以竹,麦秆,贝壳,玻璃等制造,或中设机括,争奇竞异,用以炫售。活人形最后出,约在今九十年前,贴纸为头面,衣履用具皆为实物,如等身大,色相逼真,扮作故事人物,大受欢迎。因偶人形态如生,故称为活人形云。

民国甲申二月十一日

第六节

茫然的玩耍着过去,早已到了七岁了。说现在就该得慢慢的预备进学堂去的事情了吧,于是开始来习字与读书。真是到了开始做的时候,仿佛忽然被搁上了重担,又不知怎地觉得似乎有点难为情的样子。习字是很有意思的事,母亲预先种种的宣传,说什么到习字的时候要给买卷笔啦,什么写了大字父亲要给加上梅花牡丹的记号啦。听了这样说,就想早得一天也好赶快的习字来看。

就是牡丹,那么这可不是西村的院子里开着的美丽的花么,可是父亲又怎么画得成呢,心里怀着这种无谓的忧虑,一心在等待这个准备的完成。

字本子有了,卷笔也有了。所谓卷笔者,笔管细而笔毛颇长,笔管与毛之间用绀纸卷着,上边扎着红色的绢线,在别处地方有没有这样笔,可不知道。我的故乡那里,或者现在的小孩们使用着也未可知。卷笔算是好的,但是墨却不很中意。这是在几十年前的古时候,藏在熏黑了的衣箱的抽屉里边,像是白炭似的外边长着白粉的墨。父亲和母亲都同声称赞,说是好墨好墨。黑魂魂的真棂门的那房间中央放了一张矮桌,开始学写伊吕波字,仿格是祖父所写的呢,还是父亲所写的,全不记得了。墨果然不出预料是很坏的墨,磨来磨去总不会浓起来。可是母亲还是称赞着说好墨,一面从我的肩上伸过手来把住了我的手帮我写字。这很觉得有点出于意外。

我本来想着,大概是父亲或是祖父教我吧,却没有料到母亲来教我写字。而且母亲的字又是整齐有力的很好的字,我更是出惊了。母亲在字的拐角处用了力拉我的手过去,我只尽任着母亲拉来拉去,伸了手写着。这样就写出很有意思的好的字来。说一个人写写看吧,把手放了。最初还能写出像母亲所写的那样字,可是渐渐的变成萎缩的小的字了。到末了,写出来的是丝一般的字,或是像是被风吹了歪了似的。这是不行,须得这样的直,这回母亲独自写了给我看。母亲的字写得非常好。我想,这是万不能及的。写了四五张纸之后,说今天就是这样完了吧。似乎颓然的觉得有点儿疲倦。拿了字纸走去给祖父看,祖父说,初次写的算是很不错了,虽是称赞我,但是其中大部分是母亲所写的字,所以我心里很觉得有点惭愧。

第二天以及第三天都是同样的习字,在第四五天那时母亲给了我一张白纸。说是在这上面写大字。她定好文字的排列,再给划上爪痕。已经很有点写惯了,就很容易的顺着指甲的痕迹写下去。这样就写成了像母亲所写的那么样的大字。说是等父亲下了班回家来,请他给加上牡丹和梅花,我心里想这该是多么美丽呀,等的有点急。父亲刚回来,来不及的拿字给他看。父亲一面脱着下裳,看放在席子上的大字,称赞说写得不错。我逼他说,赶快给我画牡丹吧。我紧催着,几乎不让他有吸一口烟的余暇。父亲慢慢地将矮桌的抽屉抽开。有什么东西出来呢,我凝视着的时候,出来了一个硃砚。父亲拿起硃笔来,在伊字的肩上画了像钗子似的两根棒。吕字与波字上画了梅花形的一个圈,在中间加上一个短的十字。没有树枝,也没有什么别的。这是梅花么,略有点失望。在木盆的底面也用墨画着比这更大的一朵花,我就想到,那是父亲所画的了。伊字上边的钗子模样的东西据说是什么松叶。这里梅花来了有四个之多,伊字是松叶,乃字则是竹叶。母亲说,因为写的好,所以梅花多。听这样说,似乎也觉得高兴,但是牡丹不知道为什么缘故,终于不曾得到给画一朵。试问牡丹不画么,说梅花也正是一样的。说是牡丹,似乎是母亲一时记错了。从前母亲学过的那书房里的先生大概曾经画过什么牡丹,因此以为父亲或者也是如此的吧。父亲所画的,后来一直如此,乃是松竹梅这三色。当初稍为有点失望,可是既然规定是这么办的,以后遇见把字都罩满了的大的梅花记号,便高兴的要不得。

以后是读书了,父亲不教我背诵四书五经,却选用了《小学入门》。这是当时小学校初级生的教科书,父亲选用这书的原因,其一是专为预备进小学校之用,又其一则我想是从父亲的开化主义出来的方针吧。我学习背诵还是在一直长大了之后。《小学入门》的丝,大,锚这些都是看了图画念下去的,并无什么困难。一个月还没有过去的时候,连鲷,鲤,鲋,金鱼,鳗也都记熟了。《小学入门》之后是《小学读本》与《地理初步》。读本在头上画着五个人类的面貌,曰,凡地球上的人种分为五类,亚细亚人种,欧罗巴人种,云云,日本人者,在亚细亚人种之中者也。《地理初步》中间则有那丘那耳及阿格拉非,坡列帖加耳及阿格拉非,玛得玛贴加耳及阿格拉非等等奇妙的文句,翻过一两页去的地方画着东半球与西半球的着色的图。父亲把这两本书每天都教我读一页。初步比较《读本》要难读,可是我并不感觉多大困难,也都学会了。瓦匠家的清哥儿说是在学校里总学不会,觉得很有点奇怪。但是,我每夜非得温习不可。白天玩了一天,便是身体疲倦得像棉花似的时候,也还是非温习不可。单是这件事苦得很。有一天晚上,我发骄性,想不温习功课了事,父亲却是大怒了,说不听话的人不能放在家里,拿了这个走到什么地方去罢,便拿出一个提筐来,再放上一只碗。这是说做乞丐去罢的意思。我最初原是很执拗着,见了这个却忽然大为恐慌了。我哭着拉住了母亲求救。父亲还是大声嚷着,走出去,不能放在家里。母亲说,你是太执拗了,这是你的不好,也帮着父亲说话。我完全成了孤立,非常心慌,心想假如从今夜起真是做了乞丐那怎么办呢,便觉得悲哀得连气都透不出来了。只是哇,哇,哇的乱哭。好容易由祖父代去讨饶,今天晚上总算是允许免罪了。罪是免了,但是温习仍不准免。很不愿意地只得把矮桌搬到灯台前面,读起《地理初步》来。因为啜泣着读下去,所以声调全然不对。坡列帖加耳及阿格拉非者,刚读出来,眼泪就涌出,滴滴落在书本上面。《读本》好容易才准免温习,这一夜没有做乞丐去算是安稳的睡下了。

《地理初步》与《读本》卷一读了之后,真是要办入学的准备了。关于入学的种种程序,一切都是由内野家的姨母去代办。内野的姨母乃是我要进去的小学校的一位教师。大约有五十岁左右了吧,是我母亲方面的远亲,向来很是要好的。和我们的家隔着五六户人家,是一所有大门的宅子,也是我所常去游玩的地方之一。在姨母家的院子里有一棵大梨树,橘子树有两三株,樱桃树有十四五株。在这中间,我认定为自己的樱桃树的也有两株。果实成熟的时候,几乎每天都去游玩。樱桃的果实像是点着灯火似的那么美丽好看。姨父是号称谦斋的汉学家,是一个头皮秃得精光的老人。在姨父的房间里,书箱有许多,都整整齐齐的排列着。时常也看见姨母在这房间里教着书。姨父与姨母都戴了眼镜,同看桌子上的一本书。在我们的家里不曾见过这样的事,所以觉得有点稀奇。吃饭的时候走去看,姨父与姨母相对坐着,一同喝酒。在各人的面前放着一只酒盅,姨父喝时姨母给斟,姨母喝时也是姨父倒酒给她。也有时候二人喝得脸通红的,在那里议论。

子女共有三人。上边的两个是女儿,第三个即是英夫哥。英夫哥比我年长得多,已是中学生了。他放风筝非常巧妙。在我们家乡里,并不像东京这样,在冷天放风筝的。到了春天,天气晴明,温暖的风发起来了。每天刮着风,都是一样风力。屋后暖处的积雪也一点不剩的融化完了。那时不管总门的里外,这边那边的都竞争的放起风筝来。上面附着叫子的,名为纸窗风筝。普通的称为锅盖鱼风筝,在四方的风筝的一角上加上一支尾巴。赖光啦,金时啦,这种着色的风筝很多,只有英夫哥的总只是全部墨黑的。而且,在这上面,用了须子题目似的蟹行文字胡乱写上一起。这样的东西是没有第二个的。看一看天空,就立即可以知道英夫哥是否在放着风筝。风筝放厌了的时候,他走到木材的房间的楼上,去读英文。在正房这边读的事情不曾有过。无论何时,总是在放木材的房间那里大声念着。近地读英文的人只有英夫哥一人。有时候也在那放木材的房间里,工咚工咚的踏着踏碓。下雪的时候,饥饿的麻雀慌慌张张的聚集到米臼的周围来。英夫哥躲在楼上,立刻把门关上,麻雀向着小窗上乱撞,就很容易的把它捉住了。因为体格很好,所以没有一刻停止活动。这放木材的房间是英夫哥的书斋,也就是他的运动场。

我由姨母伴着,第一次上学去了。穿了仙台绸的下裳去,走起来啾啾的会声响。不知怎的觉得与平时不同,心里很有点不安似的。走到学校的时候,正是上课时间,外边很是寂静。走上很宽阔的楼梯,立刻被请校长室里去。校长室里边铺着席子,校长正在伸着手在火盆箱上烤火,向前微屈的坐着。这是面色洁白,鼻子底下长着黑须,像是一个爵爷模样的人。姨母是在介绍以及什么说种种的应酬话,我只是默默的行了一回礼。像大人们做的那么样,将两手插入下裳底下,端正的坐着等候着说话完了。请从明天起来校吧,校长说。这样就退了下来,往各教室去走了一巡。走廊什么都没有,所以教室是一眼看得清清楚楚的。也有铺席子的教室,也有用桌子板凳的。学生全都转过脸来对着我看,觉得很是难为情,可是有姨母陪伴着,却也安心了。我就竭力的装出不在乎的样子,一直走过去。姨母吩咐说行礼的时候,便照着行礼。大抵是这样地方吧,我也想像得到,但是学生人数太多,心里实在也觉得有点恐慌。下课的钟一响,学生都纷纷走向校门内的运动场去。看见了我都说道,这是上学儿,这是上学儿。据说上学儿的意思就是说新入校的学生。忽然有谁来到面前,笑嘻嘻的站着,原来却是瓦匠家的清哥。对于清哥不能再装不在乎的样子了,而且不知怎么的有点感到亲近,所以我也好像想到了似的对他笑了一笑。

姨母就此留在学校里了。我由古屋的阿姊带了回家去。阿姊在家里练习剑术,到学校里来学习裁缝。以后暂时我上学校去便托这阿姊照料。回到家里之后,到底觉得有点落胆了。心想每天非到那样的地方去不可么,仿佛是一种苦痛。但是清哥他们每天都去,又觉得那一定也还有意思吧。母亲给我预备种种的东西。叫做文库的大木匣里边,把砚台,白纸本,石板,算盘,都齐备了,放了进去。午饭盒也有了。室内用的草履也买来了。

刚在说这样一切都已齐了,古屋的阿姊跑来,说还得要一个草履牌子呢。这就是将草履放在架上的时候挂在那里的牌子。父亲赶即拿了板片,削成象棋的棋子模样,又穿上绳索。清哥也来说,明天早上来邀我同去。我答说,我是跟了这阿姊去的。

译者附记

日本五十字母或编为歌诀,名《伊吕波歌》,因其首句云伊吕波仁保部登。后世取以编号,略如中国之天地玄黄。那丘那耳及阿格拉非等三语,皆系英文原语音译,其意云自然地理,政治地理,教学地理也。纸窗风筝,原名障子纸鸢,盖以形言。《扬州画舫录》云,式多长方,呼为板门,其用意正同。越中则名为瓦爿鹞。锅盖鱼原名赤鱼覃,圆形有长尾,尾上有刺甚毒,越中名为呼鱼,不知呼字应如何写也。

须子题目原文云髭题目,日本日莲宗徒专信《法华经》,不念佛号,以南无妙法莲华经七字代之,所谓题目是也。又复写之刻之,表示崇敬,而其写法复极别致,除法字外其他六字,凡左右旁出的笔势皆拉得极长,且矢矫飞舞,状至奇诡,与蓬蓬的髭须相似,故有此名,亦颇有谐趣也。

踏碓,南方多有之,日本称为唐臼,盖自中国传入者也。水碓知者尚多,此则不用水而仍藉人力耳。

仙台绸原名仙台平,质地坚实,有似宁绸,多用以作裳,行动时相摩有声。象棋,日本通称将棋,其着法与中国颇有异同。棋子名曰驹,不作图形,乃是长方木板,下广上狭底平而首作圭状。

学生往校,以履物脱置架上,挂牌为识,别换室内用的草履上去,即上草履是也。

民国甲申,春之彼岸初日

第七节

初等八级的教室是在楼上的一间大房间。先生叫做高木,白头发的老头儿,眼睛斜视,面相很是可怕的人。在窗门口放着一张高桌,穿了一件茶色的外衣,坐在那里。学生有好几行,并排坐着,都在练习写字。男生和女生混合坐在一起。我也同了古屋的阿姊一同坐在这中间。在各人的文库之间,好像是架桥似的,横搁上什么板台,大家就在这上面习字。板台被墨所染污,漆黑的发亮光。我拿出习字的家伙来一看,与别个学生的大不相同,很出了一惊。我的习字本是用官厅的废纸所订的微白色的本子,别人的却是涂了墨闪闪发光,染得乌黑,只要用指爪一刮仿佛就刮得下来似的。不知怎的觉得那样的才真是好的习字本。砚台呢,我的是黑石头,很光滑不好磨墨,他们的大概都是所谓老虎石的,黄土色的似乎很好磨的砚台。这也显得我的是旧式,而他们的乃是新式的东西。我的文库又是古旧,黑黝黝的,他们的都是油漆成亮黄色的新家伙。此外墨也不一样,算盘也不一样,包袱也不一样,同样的东西就只是卷笔和石板而已,我觉得非常难为情,一回到家里,立即诉说这个不平。母亲却辩解说,别的学生的东西都是下等的。春庆漆的文库有什么好呢,你的就是旧一点也是全桐木的,那一种好,你问问内野的姨母去看。又说到习字本,真是傻话,那样的是因为墨涂了的,你的本子不久也会变成那个样子。凡我所说的话,一件件的都驳倒了,我想这可不是么,也一半服了,可是走到学校里比较了看,无论如何总觉得似乎人家的都好,自己的很不行。至少是那个墨,我当初就觉得不好,不管怎么的想也还是不好,好容易要求母亲给我另外买了一锭。

高木先生是很可怕的先生。学生们嘁嘁喳喳说起话来的时候,用了破钟似的声音申叱道,习字课无言!于是这教室里便寂静得声息毫无,只听得翻转习字本纸页悉索悉索的响。有一个人呼鲁的吸进鼻涕去,这边接着呼鲁的吸,那边又呼鲁的吸起来了。过了一会儿,从屋角落里又说话起头,随后传及全体喧扰不休。先生乃又瞪着牛一般的眼睛,对大家看。有时候,顽皮的被拉了出来,予以责罚。这就是高举着两手直立在黑板底下,更利害的是用绳缚了,高吊在梁上。最初到这教室里来的时候,看见屋顶下有很粗的绳结束着挂在那里,不知道是什么用的,有一天叫作西野的学生说是欺侮了女生,来,大家都不作一声,只看着先生的脸。这时候校长也正更换了,说是开发的教法或什么,那还没有进到这程度,可是教授的方法也逐渐改良,体罚等也减少,每星期六举行修身讲话,校长亲自作劝善启蒙的讲演,总之记得是校风正是极盛的时代。

我们的家又迁居了。这回是在城山的脚下,比原来的家离市街更远,是一所很宽畅的住宅。宅的南面为城山连续的小山所隔住,全部是桑树和麦的田地,田地中间有很大的池两个。自从搬来这里以后,我的朋友忽然增多起来了。有那小山,是我们再好也没有了的游玩场,所以每天从学校回来,便同了朋友们在屋后的山上玩着,就是朋友不来,我也去山上玩耍。与其在家里念书,还不如独自在山上走着更有意思。隔壁小原家的干君也是学校里的朋友,我同他尤其特别亲密。在小原家里,单只有叔母一个人。干君每天上山去,捡拾杉树的枯叶,给他母亲做个帮手。凡是干君上山去了,我也立即跟着上去。两人差不多竞争似的捡集杉叶。或是把苦竹分开来找,或是抓住了杂木的枝,去捡集拢来。到了秋天,各种的菌生出来了。这也总是同了干君去采集去。我独自一个人也去采集。早晨采过了,到傍晚又去采。可是菌也不见得是那么随便生长的,所以有时候在晩风飒飒的吹来的竹丛中,茫然站在那里,忽而感到一种寂寞,便一口气直跑下山来,这样的事也常有之。猴儿棘的果实,木莓的果实,山葡萄的紫的果实等,这些是在菌之次的很有意思的东西。钻过棘丛,有黄莺似的吃小虫的鸟飞出。这也很是好玩。小山爬完,就走到一片完全光秃的平地。从松树之间望下去,市街一目了然,又可远望国境的诸山。市外的原野中间,看去像是一匹布晒着的,那是一条大川。大川的末端流向海岸那边,注入港口里去。在岸边,白浪不发一声尽向岸上打着。天晴的时候,据说隐岐岛也可以看见。以为有,便看得见,以为没有,又消灭了。雪呢岛呢,其境界也分不清楚。在这海岸边往东走上三里,我想就可以回到自己诞生的故乡了。觉得假如想飞,也仿佛就可以飞了去似的,把自己现在小山上的事情也忘却了。忽然转眼向右边,险阻的城山压在我的前面,有如巨人挺胸似的威势逼人。就是顶上的松树也望不见,这过于伟大了,差不多令人感到一种恐怖了。

八重姊来游玩的时候,我也曾陪了她来上到这山顶的平地。八重姊就是一点点的山路也都走不惯,还由比她年幼的我拉着手,在药研似的山路上,喘息着走了上去。我叫八重姊坐在树的断株上,教给她看八重姊的家所在的地方。八重姊好像是怕什么东西似的,向四周张望,只是轻轻的点头。我则走向这边,跑到那边,想找八重姊所中意的地方指点给她看。八重姊说,快回去吧。什么也没有好好的看,只急着要下山去。我心里奇怪,为什么八重姊觉得山上不好玩呢,却不能勉强留住她,便走下山来了。往山下走来,八重姊渐渐的开起口来了,而且她的脸色也回复过来,成为平时的红的活泼的颜色。我问八重姊不喜欢山么,答说,还是家里好呀。

八重姊一定是觉得山很可怕了吧。住在城市的人那么的觉得山可怕么,只是我并不怕,不知怎的自己觉得很是稀奇。八重姊回到家里,又立即顽皮起来了。我计算着下回再来,一定再带她上山去,吓她一下子,可是不久八重姊的家忽然的搬到东京去了。这以后,我和八重姊已经有二十年不曾会面了。

译者附记

春庆古时漆工名,以矾水涂木上,如透明漆,木理可见,名为春庆涂。漆下着色,有赤黄褐各种,其淡黄色如书中所云者,盖是能代春庆也。用桐木所制器具,率不加油漆,甚为素雅。

著者七岁入学,计时为明治十三年,在现今六十四年前,其时读本盖以译本充之,《威尔孙读本》未能详知,大概是英文原本也。狼来矣一课,原出《伊索寓言》中,在中国亦多有知者。

酒颠童子系日本传说之一,今据《本朝通鉴》所记转录,取其原系汉文也。“世传昔睿山有一童,僧徒爱其美,劝酒交欢,时时咬人舐血,和酒饮之。一旦为魅,号酒颠童子,出山到西麓八濑村,造洞住之,既而入丹波国大江山,营岩窟居之,每至天阴月昏,风迅雨甚,则出而攫人民妇女,寻而不见其所之。又有金熊石熊二童,且为之徒属者数十鬼,往往害物,人皆患之。事以闻,敕赖光讨之,以藤保昌为副。赖光率渡边纲等阳为入山行者,入山涉溪,见妇鲜血污衣,妇谓赖光等曰,此非人所到也,可遄去。赖光问之,其乡居姓字有信,相共语,遂与妇约到鬼窟。鬼现童形出见赖光等,诱而使饮毒酒,童醉卧窟里,诸鬼尽醉。妇导开石扉而直入,见一大鬼寝石床,貌甚可畏也,赖光拔剑大呼,鬼骇起将搏赖光,赖光迳前刺鬼,鬼犹掴其顶,纲复进而斩鬼,并戮金熊石熊诸属,载鬼首于一车还洛。敕纳鬼首于石函,埋于山中。”

小栗判官的传说,小栗助重避难遇险,为侠妓所救,今转录《野史》,亦是汉文也。“助重与从者潜匿镰仓,寓居权现堂歇家,有横秀山安者与歇家主人窃议,欲杀助重而夺资财,招聚群盗,张燕召妓,荐酒助重将鸩之。”

席上有妓名照女,尝通情于助重,闻知鸩毒,弹弦讴歌,譬喻致意,助重察而不饮,从者尽饮醉殪。助重如厕,避入树林,有系马,初安秀夺赤电骝于街道,骝好食人,贼皆怖而系之林丛,助重窃携资骑骝,扬鞭遁走,入藤泽道场,住持怜爱,令人护送助重于参河,而为中毒死者建墓碣吊焉。其后诉于幕府,复父仇,并杀安秀云。

猴儿棘,原名猿茨。查不出是怎样的草木,只好留存原名,加以意译。木莓中国名曰悬钩子,但是这个名称也很生疏,所以仍用原名,因为洋莓之名己经通行,这也可以应付过去了吧。

民国甲申清明节

第八节

有一天从学校回来,在区长办公处前面用棒搅那阴沟玩耍,后边有人高声叫道,阿官在干什么?心想是谁呢?回过去看时,乃是住在租屋里的老婆子。老婆子的眼仿佛是含着泪似的,说道,你赶快回去吧,爷爷故去了。我立即拋弃了竹竿,站了起来。也并不觉得什么悲哀,只是不知怎的似乎有点害怕,心里战抖着似的一种感觉,赶紧走了回来,回家一看,近地的人以及亲戚叔伯辈,早已有五六个人聚集在那里。父亲和母亲好像并没有看见我回来,简直一点都不理会,忙作一起。在吃饭间里,有人在喝酒,也有人吃着饭。比较平常家里的样子,现今更是热闹,什么害怕早已不知道消灭到那里去了,只是不知怎的觉得有点局促,像是被叫到别人家去了似的。也并没有对人行礼,只是悄然直立着。

过了一会儿,那老婆子来拉了我,带到祖父的寝室里说,阿官也给上一点回头水吧。祖父还是同平常一样盖了棉被,面向着墙壁睡在那里。在枕头旁边,放了一只盛着水的茶碗。我心里想祖父是死的了,去张看一下,没有什么可怕,正是同平常睡着一样。父亲也到来了,说用这纸蘸水,放到祖父嘴里吧。我就依着教导把纸浸在水里,滴了两滴在祖父口中。被滴进水去,祖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我才明白,祖父这回真是死了。

祖父卧病在床,这也已经不是一两天的事了。迁移到这里来了之后,不久就害肠胃病,以后不断的与医药相亲近了。在春间天气晴朗的时候,说这回还想再能恢复健康,两手扶着杖,勉强在院子里走着,这种事情也曾有之,但是我看了那衰老的样子,心想这恢复是很难有希望的了。本来祖父从年青时候以来身体很是强健,在旧藩时代曾经任职为签押课,犹如现今的会计官吏。因为是与承办商人往来的人员,所以生活自然宽裕,那时的豪气据说着实很是可以。就是在我有了记忆以后,年纪老了,固然也只有微薄的官禄,但是身体却是极好的。出去游览登山的时节,无论什么时候祖父总是先导。

春天作野游,祖父亲自烧露天澡盆的那情景,至今还仿佛如在目前。往河边去看放烟火,也有好些回。我们那里的烟火,并不是如东京的玉屋键屋那样烟火铺承办的东西,却是武士家的正经的工作出品。梶川流烟火放上去很高,在空间悬着有相当的时间。渡边流的则火低而颜色美丽。因此互争流派,竞作秘传,使得装置烟火愈益巧妙。在隔水对岸的堤上,张起染出某家定纹的帐幕来。六寸花炮,八寸花炮,有时还装着一尺花炮的炮筒。

放烟火的信号是吹海螺,哺哺哺,响了三声,聚集在河边的几万的看客都心里猛跳,一声不响的等着。这时候戴了阵笠,下裳的两侧高高提起的点火手,在烟筒前面出现了。把竹尖上的火绳晃一个大圈,慢慢的点上火。

轰的惊天动地的一声响,花炮已高高的升在半天。看着心想就要打开来了吧,花炮还是一尺或是五寸的向上升,看客仿佛觉得气都塞住了似的。升到了极点,啪的一下吐出烟来。红龙白龙相连着出现的时候,河边的群众异口同声的哗的呐喊起来。戴阵笠的点火手于是很露了脸,悠然的退回帐幕里去了。这也并不限于看烟火,凡是游玩的事祖父是统喜欢的。祖父出去游览,我总是被带着同去。祖父又是非常勤于动笔。不知道从那里借来了好些旧报纸,在格纸上用细字抄写。这个渐渐积聚起来,满满的装了一衣箱,又是一书箱。自从病卧在床之后,或者是自己知道死期将到了吧,有一天叫母亲到床边,叫她把这些分别挑选。那些是作为废纸,那些是将来放到棺材里去,都指点着做。又在亡故的一个月前左右,全然老得胡涂了,很正经的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母亲说这可笑,听了笑出来的时候,祖父还曾经变了脸相很是生气。

送葬的预备继续了一两天,家中很是热闹。母亲缝死者穿的经帷子。住租屋的老婆子装茶袋。我则是做什么三途河的渡船钱,用墨在棉纸上一个个的印作钱形。

到了装在坛里,盖上白布,安放在房间正面的时候,这才感觉到祖父真是已经成了佛了。送葬的行列比较的冷落。亲戚五六个人之外,加上近地的少数几人罢了。其中有一个宫本老人,是祖父从前的下属,平素虽然不大来往,这回却承他也来参加。这位老人来吊慰的时候,曾这样说过,年青的人死了还不算什么,听了老人死去的消息,总要心慌的了不得。祖父在生前已经把坟做好在那里。这与祖母的坟并排着,戒名也早雕好了。历代祖先的坟有五六基排在那里,祖父祖母的最大,也最阔气。祖父的灵柩就永久的埋在这墓碑的下面了。

在这以后,法事做了好几次。那时候我总同了亲戚的小孩们一起,在光滑得要滑倒的大殿板廊上跑着玩,觉得非常有趣。念经是跟着领头的锣声开始。念经起头我们也就肃然,不能再闹着玩耍了。小孩们都在前边排坐,各人把两只手放在膝上,等待点心出来。这点心是照例的马耳朵,大馒头和茄子糕,这并不是用茄子所做的糕,是做成茄子形状的黑色的糕,吃起来要粘住牙齿的。念经的声音静得使人听了渴睡。父亲说,经以曹洞宗的为限。我大约也是因为从小时候听惯了的缘故,觉得我家的寺里的念经最好。说起法事来,母亲的娘家也是常常做法事的,我同了母亲也常被叫了去参与。这与我家的寺不同的地方是,大殿的角落里有一个很大的鼓,念经开始之前沙弥先打起这鼓来,又有街上的哑巴姑娘走来讨点心吃,以及法事完了之后在方丈设宴等事。方丈是突出在院子里的池中间,拍起手来有鲤鱼聚集扰来,投给马耳朵,又投给馒头的皮吃。鲤鱼扰乱了燃烧似的红踯躅的影子,卟的一口,卟的一口,争吃马耳朵和馒头皮。这里的和尚出来入席时的事是不大有的,可见单只是借给地方使用而已。

母亲的娘家当时就住在近地。隔着市街只有日本一里路远的一个小村,在那产生木叶石的那山的山脚下。

我时常被母亲带了去,住几天游玩。那边有外祖母和三个表兄。末了的表兄和我是差不多的年纪,他同村里的小孩一样,到井手川去兜那大眼子,捉鲫鱼,很是巧妙。

上边的两个表兄比我年纪大得多,显得是老大哥了。他们两人在板廊上摆得满满的养着小鸟儿。有一回我也跟了他们,爬到后面的山上捕小鸟去。还很有点瞌睡,在阴暗的山路一直爬上去,觉得不大高兴。两个人也不顾到我,只是一心注视着挂在松树上的唤头的鸟笼。沙沙的响着,鸟飞过来了的时候,训斥人家道,静,静!本来一点都没有吵闹,胡乱的训斥人。燕雀儿来粘上了。金翅雀来粘上了。粘上了之后,就要卸下唤头的笼来,用唾沫修缮粘竿的胶。弟兄的眼睛像火一般的发着光。我觉得没有什么意思,要了带去的饭团来吃。天色将发亮了,眼前看见的田野的微黄的景色非常美丽好看。我想假如城里也有这样宽广的地方,那就好了。

有一年,大表兄那里要讨新娘子了。我当然也被招请了去。新娘是从邻邑来的,一到就走进北屋,一间三席大的房子里坐着。本来是狭小的家,在上房在厨房里全都是客了,所以我一直留在新娘的房里。新娘面上涂了香粉,穿着美丽的衣服,规规矩矩的坐在房子中间。对着我说,哥儿很乖哪。我只是笑,看着她的脸。新娘子虽然是新嫁过来,是一点儿都看不出羞怯的样子。她只是很规矩的把两手叠着放在膝上,尖着嘴坐在那里罢了。从早晨到晚上,一直坐着。除了起来去解手和吃饭之外,一动也不动。仪式完了后的宴会我也是列席的。

新娘因为饭盛得满满的,显出有点为难的样子,拿起筷子来。舅父和舅母都笑起来了。据说这是仪式该当如此,是很吉庆的。渐渐的酒喝得多了,有人起首唱谣曲,也有人唱歌。新郎的堂兄醉得满脸通红,终于舞蹈起来,新娘子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却已退往白天坐的那房间里去了。拿了白米来代水,给新郎从头上淋下去,表示庆祝的时节,新郎已经醉透,不大清楚了。客人有的也醉倒了,有的回去了,略略安静下来的时候,街里的青年约有十人,扮成盲乐师模样,走来庆贺。弹三弦呀,唱曲呀,舞蹈呀,又大闹了一番。这天的晚上,我是住下了呢,还是回家去了,这件事总是记不起来了。

有一回,我跟了这新郎的表兄,到温泉去住过一个星期。温泉场是个小村,离开城里约有日本三里光景。

我自有生以来这是第一次住在旅馆里,所以这一个星期我实在觉得非常之长,有点忍受不住了。既然没有玩耍的同伴,一天里除了一两回洗浴之外没有什么事做,无聊的很要不得。半天站在旋器铺的店头,看着陀螺以及笔筒等物一个个的旋出来,还有半天则站着看人给牛和马洗澡。那里有牛的浴场,也有马的浴场。在总浴场里,村里的农夫以及过路的旅客都来入浴。洗浴的人各自拿着长柄浅杓,配合了歌调,舀起温泉来从头上浇下,唱着计数道:

起头来,起头来,三来四来总是六呀,七来八来,随后是丰姐来呀。

这样唱一遍算作十次,一总浇一百次。在唱着的中间,时时加入好些好些的文句,所以实际的数目在二百左右。杓子打着水面的声音算是打数声,很是热闹。这在内浴场也是如此,但没有像总浴场的声音那么盛大。

就是住在旅馆的人,也觉这热闹有趣,故意往总浴场那边去洗浴。我是向来不喜欢同人家一起入浴的,所以只在外边听那声音,一回都没有进去过。在内浴场里也总是等着没有人的时候,才去洗澡。温泉非常的清,即是底板看下去也似乎闪闪的发光。手的颜色,脚的颜色,以及身体的颜色,看去全是青色的。在这样干净的温泉里洗浴,也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进到水里去,一直连脚尖都清楚的看得见,觉得仿佛是很奇异的事。有一天我照例独自去洗浴,抓住了浴槽的横档在学作游泳,忽然的有人开了门,走下台阶来了。我回过头去看,乃是想不到的一个年青女人。她把雪白的身体略略向前屈着坐在浴槽档上,拿热汤从肩头往下淋着。她看了我的脸笑嘻嘻的说,哥儿是六号吧。我觉得她在什么地方仿佛有点与杂货铺的多代相像。我不懂得什么六号的意思,只好模糊的回答说,嗳。女人仰着头洗脖子,又低着头洗后颈。过了一会儿,卜咚的下到温泉里去了。女人的背脊看去也是青色的。她直竖一膝跪坐着的姿势,在水里也很清楚的看得出。我留下那女人,自己先上来了。

告诉表兄说那女人问是六号么的一件事,表兄说,那个是昨夜来住在十号房的,新开路的艺妓。

译者附记

日本旧俗,病人临终,亲属各以纸蘸水少许,滴其口中,称末期之水,或云死水。中国无此风俗,今姑以回头水称之。

定纹者,古时各家所用的纹章,用以为氏族之标识,大抵在圆中图写品物,作图案形,亦有用文字者,着于衣服器具上。今和服外褂上尚多有之,有三纹或五纹之别,分列于背心及两袖又左右胸前。

阵笠,古时兵卒所戴,形状大略与笠相似,以铜铁或皮革制成,其上涂漆。

经帷子,死者所着之衣,古以白麻为之,于其上写南无阿弥陀佛等字,故名。茶袋盖头陀袋之类,以茶叶烟草钱米等纳袋中,挂死者胸前,或置于棺内。三途河云在幽冥之界,渡河须要船钱,或有于袋中放入有孔钱七文者,其后代以冥钱,即于纸上印钱形,但此已是六十年前事,今不知如何矣。

日本民间称死者为佛,死曰往生,皆出于佛教,死后有戒名,生前姓名则只云俗名,如夏目金之助戒名为文献院古道漱石居士,即其一例,唯此为释宗演所定,故尚妥适,且留存其别号,易于辨识也。古今有弄婿之俗,亲属以水沃新郎,名为水祝。小林一茶五十岁时初婚,有句云,莫让他逃呵,被水祝的五十新郎。近时风俗改革,乃以白米代水,与水祝的名称已不相符合了。

温泉场的唱歌原系记数之用,唯有语意双关处不能传述,今只存其大意,如末句丰字训读可与十字相通,是也。

第九节

我在把这梦一般的回想记结束起来的时候,还须得略说二三的年中行事。正月初一的早晨,在天色还暗时已经醒了。起来看时,神坛的灯火早已点在那里。一年中间不曾点过的神坛的灯,现在明亮的普照熏暗了的墙壁和顶棚,这就使人感觉一新。不知怎的有点飘飘然的,心里很不安定,觉得高兴的了不得。到得大家都起来了,便由父亲起头,去坐在三宝台前喝大福茶。祖父还存在的时候,自然是祖父第一个先喝。父亲之后是轮到我了。说一句恭喜,在三宝台前一叩香,再喝茶。从泡沫底下,有酸汁出来。末了是梅干的皮出来了。这样算是仪式完毕,随后是暂时等着杂煮的做好来吃。屠苏酒出来了。食桌摆起来了。桌上排列着一年只出现一回的那漆碗和粗筷子。我自己的碗是上边画着竹叶的定纹的,每年看见便想道,正是这个了,很感觉怀恋。漆碗的盖上都搁着羊齿的草叶以及小鱼薨两个。到每个碗盖前面去张看,神坛的灯光映着黑漆,都闪闪的发着微光。

一共有三天,每天是这样的吃法。吃过庆祝的杂煮以后,那时节天也已放亮了,从壁厨里拿出新的布袜和木屐来,在席子上穿了试试看。似乎忽然的长高了,看家里的人都在眼下似的,仿佛觉得有点儿危险。让大人给换穿了新衣服,往亲戚家贺年喜去。对了三宝顶礼,口说恭喜,不免有些难为情,但是因此可以得到年礼,也是一种快乐。在右田家里,无论那一年总一定是粗纸两帖。顶好的是母亲的老家,每年在喜封里装着一个银圆。我在那时候觉得银圆那样珍奇可喜的东西此外是再也没有的了。

游玩的伙伴聚集在一起,便拿各处所给的粗纸来打赌,玩那吉独乐的游戏。在削成六角的独乐即是陀螺的侧面,写有大吉,半吉,或是一枚,二枚等字样。独乐转出一枚的一面来,便赢一张。转出二枚,则赢两张。大吉全取,半吉取得一半。大家反正都是心里想着,大吉出来吧,转着独乐的。此外又玩打针的游戏。缝针上穿着黑豆,用前齿把豆咬住,将针上的线一拉,针便乘势跳去,打在席上叠着的粗纸上面。把打在那里的针轻轻的提出,有几张纸跟着起来,这提起来的纸便归各人所得,但是打针得来的纸上有好些针孔,所以不大喜欢。打针的游戏是石田家的幸哥顶巧妙,拿出多少纸来,无论何时总是完全被他拿去。

三月里的雏人形的节日,这在我也是回想很多的日子之一。这是旧历的三月,所以桃花李花都同时开放了。

有女孩子的人家,无论谁家都安置很大的雏坛,供起雏人形来。在我家里虽然没有女孩子,也请母亲把她的旧雏拿出来陈列。在大个的内里雏以外,也还有武内宿祢等等武者人形。也有已经弄脏了的吧儿狗。除了流雏之外,没有买添过什么新的,因此一直就只是这些熟识的雏人形而已,近处人家的雏,亲戚家里的雏,我一家家的挨着走去看。走到的地方都受了招待,拿了点心回来。

在有一年里玩雏的一天,我照例的出去看雏人形,在石田的幸哥的家里,被他们强灌了我一小杯的不爱喝的白酒,按着觉得很难过的胸口回到家来,就在这晚上忽然的又是胸痛,又是呕吐,昏昏沉沉的睡倒在床了。到了第二天虽然清醒了,还是抬不起头来。想起白酒的事情,胸口就会作恶。医生在一日里早晚来看两回,有两三天简直连粥都吃不下去,苦恼可想而知。但是苦上加苦的,还是病后一两个月中间的吃食的限制。父亲和母亲一面尽自吃着那好吃的东西,对我总是说医生要骂的,一点儿都不分给我吃。既是懊恨,又是羡慕,每到这个时节总是哭了。本来说是爱哭的,在这时候更是容易下泪了。为了食物的事情被训饬几句,眼泪就会出来,薄粥继续的吃了有一个月之后,好容易算是许可用饭了。这天的夜饭,好像是初次进到人类的队里来了的样子,高兴的了不得。可是说开始吃饭了,所以非小心不可,只能得到一碗的饭。假如是这样子,那么还不如仍旧吃粥要好得多哩。但是无论哭也罢,笑也罢,母亲总只肯给我一碗。总算是好起来了,若是因此病又复发,那怎么办呢?医生说的,现在吃饭本来也还早哩。母亲深信了医生的话,不肯容纳我的小小的愿望。到了第三天加添一口,第五天再加添一口,这样一点点的给我加上去,可是觉得实在等得不耐烦,便偷偷的不让母亲看见,从饭桶里抓一把来吃,又去承受了从佛前撤下供饭的差使,很巧妙的来偷吃一两口。明知道偷是件坏事,可是偷吃的饭咕的一下从咽喉擦过的那美味,却是怎么也说不出的那么好。若是永久的老是饿着肚子,我恐怕一生成为偷饭贼也正说不定。幸而逐渐的恢复过来了,于是这件事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也就忘记了。

并不因为生病,那时候使我很痛心的也有好些琐碎的苦痛事情。原来是贫穷士族的家庭,所以万事都说俭约俭约,把我薄弱的本性造成更是小气的性质了。必须得买酒去。又必须得买醋去。下雪的天气,穿了旧的稻草鞋出去。稻草鞋乃是用稻草所做的长靴模样的东西,新的倒是温暖愉快,若是水浸透了的旧的,却比赤着脚走还要冷。母亲老是不给我买新的。我穿这旧鞋出去,实在觉得讨厌得了不得。此外则是只买五厘或一分钱的醋,瓶子出奇的大。这叫作夫拉思科,黑而且大,瓶底突得很高的,是装葡萄酒什么的空瓶吧。到医生那里拿药去,也用夫拉思科瓶。说给买一个更轻一点儿,样式较好的瓶吧,也总是不肯给买。此外又时常去买牛肉。卖牛肉的店当时在城内只有一家,这是姓片山的士族改业的买卖,在店里边常有相貌不善的秽多,光溜溜的睁着眼坐着。买牛肉去的时候,母亲总只拿出两分钱来。我去买这两分钱的东西,非常的觉得难受。在当时一斤不过值七八分钱,但是拿两分钱买牛肉去的,我恐怕就只有我一个人罢了。站在大的店铺前面,单拿出两分钱来,很是难为情,而且为了这两分钱特地跑了远道去买东西,也似乎是很无谓的事。我屡次对母亲要求,再给增加一分钱吧,可是母亲总是说,你不高兴去就算了罢,全不理会。我没有法子,就只好捏了一个二钱铜元,很不愿意的走去买牛肉。

养蚕这件事,也须得算作我家的年中行事之一。在我的罪恶。她说起从前有姓木村的武士的儿子,因为混进村戏场去的事情发觉了,被命令切腹,流着眼泪,一面申饬,一面说谕。她只管训饬我,连饭烧焦了也都不觉得。我在那时候也还并不觉得怎么要紧,过了两三天之后正在外边玩耍,恰巧有那爱捣乱的豆腐店小伙计走过,对我说道,你从角力场的板墙上爬进去了吧,我是全都看见的呀,说罢扬长而去。我大吃一惊,好像是被冷水浇了似的。我以为不见得有人知道,不料被这样捣乱分子看见了,说不定有什么麻烦,这时候真是彻骨的觉得后悔。当时心里不安,也没有心思去同朋友们玩耍。后来因为顽皮胡闹,也曾经被父亲痛加训责过。在学校里,也曾经受过责罚。可是像这时候那么自己知道痛悔前非的事情却是没有了。这是我在小学校毕业的前一年的事。

随后是七夕,盆踊,一直跳过去是舂年糕,后半年的行事里没有什么特别值得记述的了。

译者附记

神坛,第一章里称作佛坛,即是奉祀先祖的小龛,依据神道故称神坛,佛教则云佛坛,世俗通称,亦不甚分别,唯死者大抵只称佛,死于王事者乃为神也。

三宝,或写作三方,礼器之一种,上为方形木盘,下有台,状如日本食案,而台更高,三面镶板,以白木为之,仪式时用以装供物等。

小鱼薨,原名五万米,系一种晒干的小沙丁鱼。

《和汉三方图会》云,渔家海边石上或箦上摊干小鳁也,贮之耐久无脂臭,和诸物煮食亦佳,常为嘉祝之供,与鲍熨斗并用。

粗纸,原本作鼻纸,亦称怀纸。鼻纸本云拭涕用纸,但纸质本不粗恶,亦可作他用,因无适当译语,故姑以粗纸充之,比草纸等可少误解耳。

银圆,此处所说盖是半圆,日本一圆银币民间未见通行,普通所用只是五十钱以下而已。

独乐即是陀螺,原来似只是对音,或云系荷兰语译音,亦未能详。中国通行陀螺二字,此处吉独乐乃是成语,故仍之。

关于雏人形,在五六年前曾因委托写过一篇《日本雏祭之说明》,今摘录于后。“中国自昔有上巳修禊之事,最有名的是兰亭之会,后来日期改为三月三日,不一定是巳日,但是这种行事在民间渐渐不大流行,只有少数风的人,模仿永和前例,偶或一举诗酒之会而已。日本古时风俗亦有禊祓,用纸制为偶人,以抚摩自己身体,祝诵而送诸水中,当作替身,以祓除不祥,据说后世玩具中人形一语即从此出云。这仪式在日本现时亦已不复见,却另外盛行一种雏祭,时期正是三月三日,仿佛是修禊的变相,但意味则很不相同了。雏字和训比奈,原是小鸟的意思,引伸为细小可爱的事物,作为雏人形之意,《古孝子传》云老莱子弄雏于亲侧,可见中国也以雏鸟为玩具,只是不曾见有引伸的意义耳。儿童持偶人为戏,日本平安朝文学中已有记录,时为西历十世纪,至江户时代初期雏祭渐以成立,初只行于贵家,迨普及民间,成为儿童节日,则在十七世纪之末矣。雏祭大抵起于儿童游戏,唯后者儿童自为主,随地随时可行,前者则家庭主之,又有一定期日,比附于旧有的三月三日,此与修禊或未必有关,但其为祝儿童成长之仪式当无疑也。现代雏祭即沿江户时代之旧,设坛自三至七段,首饰屏风,陈列雏人形男女各一,是为内里雏,次为侍从乐舞,箱笥几案,文房游艺,妆饰道具,白酒菱饼之属,或更有英雄神仙故事,其数无一定。”案雏人形古旧不堪再用,则设祭送往川中流之,是谓流雏,固是处分旧物之一法,亦尚含有行祓遗意。内里雏亦称大内雏,武内宿祢为古之名臣,属于英雄故事者。菱饼系年糕切成几何学之菱形者,白酒以糯米作饭冷却,入槽中和以甜酒,用磨研碎,酿为酒,色白浓厚味甜,饮之易醉。

夫拉思科,原系葡萄牙语,即长颈玻璃瓶,明治初期如此称,后渐废止,一般只称为瓶而已。

秽多,明治以前贱民之一,据云以专业屠宰及治皮革等,为一般所嫌忌,遂不齿于齐民,维新后已见解放,而民间区别之为新平民,仍不免歧视。当时良家虽己设肉铺,主人仍不亲宰割,故雇此种人任其事,此种风俗不久亦即变革矣。

赤引,小石丸,皆日本蚕种名。同功茧因二蚕共一茧,不宜缫丝,但可别绩作线用之。

段,日本普通写作反,盖由草书转讹,田地一段即日本十亩,约合中国一亩八分。

关于五月佳节,今亦引用旧作小文《五月人形之说明》于后。“五月五日为端午节,中国各地以艾与菖蒲插门窗上,或书红签粘壁云:艾叶为旗,招四时之吉庆,菖蒲作剑,斩八节之妖魔。日本古来亦有此种风俗,但是近已转变为庆祝男儿之节日,正如三月三日是女儿节一样。端午的蒲艾装饰本为辟邪之用,拟作旗剑等武器,意甚明显,在日本有所谓菖蒲刀菖蒲盔者,起源本是相同,及幕府时代,因尚武之故,乃更发达为武器之陈列。贝原益轩《日本岁时记》云,在昔儿童束菰为马,剪纸为人,揉木片为冑,削竹木为刀枪尖眉刀,以陈户外,近来风俗绮靡尚巧,人马多以木雕,或以纸脱活施五彩,悉具甲冑弓刀种种,作上阵之状,纸旗画以丹青,或有用帛者。贝原所说是二百五十年前的情形,其时陈设大抵在门外,所云旗亦是长方者,竿上有横档,设小绊以止旗。后来甲胄弓刀均列室内,称为内饰,人形亦益增多,都是史传小说上的英雄,如武内宿祢,赖光,金时,牛若,辨庆,樊哙,关羽,钟馗等,只有旗还是立在户外,是为外饰,但此亦渐变为旒,其位置也由地上而升到空中去了。旒在日本称为吹流或吹贯,吹流上作半圆,缀长条数幅,因风飘荡,故名,吹贯则是全圆,长条倍多,或连长条为一幅,画作鱼形,便成为现时所用之鲤帜,端午前后在日本到处可以望见,相传鲤鱼登龙门,故以祝男儿将来之发达也。内饰之人形均系武人以及武具,俗称武者人形,又因时节称曰五月人形。”

神乐本为娱神之乐,以伊势神宫为最著,别有巡游民间,演技为业者,名太神乐,或云用以代神乐,太字为代之误,亦未能详。其演法今昔不同,大抵带一狮子头为狮子舞,一人打鼓,打诨取笑,所谓丑角也。《昔昔物语》记宽文年中事,云打鼓者以乌帽子左右倒戴,时时以鼓槌投向空中,引人发笑,盖三百年前亦是如此,唯以后渐益变为粗鄙而已。

大夫本为五等官名,后世演技者亦得称此,今姑译为班长,若日本高等妓女之称大夫,则与中国之官人可以相比矣。

七月十五日为盂兰盆节,略称为盆。此时乡间跳舞唱歌,名曰盆踊。《艺苑日涉》卷七民间岁节下云:“自十五日至晦日,每夜亘索街上,悬灯笼数百,儿女袨服靓妆,为队舞踏达旦,谓之盆踊。有歌以为之节者,谓之音头,乐则有三弦细腰鼓。”案盆踊歌有甚佳者,明和八年刊有《山家鸟虫歌》二卷最有名,所收皆各地通行盆踊之歌,时当清乾隆十六年也。

舂年糕,《艺苑日涉》云:“廿日后家家舂餈,具饮馔之料,以为新年之储。岁终舂餈之声比屋相接,市肆有以舂餈为业者。”又叙元日节仪有云:“进屠苏酒,又炙食,合萝菔牛蒡芋魁昆布豆乳等为羹,谓之杂煮。”此所谓餈即是年糕也。

民国甲申闰四月朔译毕记

(原载一九四三年十二月—一九四四年九月北平《艺文杂志》第一卷第六期至第二卷第九期)

附录:《如梦记》译本序

《如梦记》一卷九篇,文泉子著,明治四十二年(一九〇九)日本东京出版。文泉子本名坂本四方太,生于明治六年(一八七三),大学国文科出身,追随正冈子规,为新派有名“俳人”之一,写了许多“写生文”,大正六年(一九一七)卒,年四十五岁。在明治末年日本文坛上盛行着法国自然主义的潮流,子规等新派俳人是俳句的革新家,可是也感受着时代思潮,成为他们的提倡写生的一种机缘。所谓写生即是主张写实,不像旧式诗人那么公式地说假话,却要实地去看去听,把所感到的事物写下去,这像有真实的生命。写生,是新派俳句的新的手法,可是也可用于散文,这就叫写生文,它可以独立,于练习俳句上也很有益。所以他们的杂志虽是讲俳句的,也登载好些写生文,这《如梦记》便是在里边登过,再印行单行本的。古来日本俳人多兼擅文章,松尾芭蕉即是最好的例,那时这一派里正冈子规以下,夏目漱石,高滨卢子,坂本文泉,长冢节都写许多散文,夏目的《我是猫》,高滨的《俳谐师》,长冢的《土》乃是有名的小说,坂本的这一卷《如梦记》虽然不是正式的小说,但是用写生文来记述他童年的回忆,也正是文学上所有的一种式样,同样的值得加以赏玩。书中所记大概是十岁以前的事,在明治维新初期,新旧事物混杂在一起,或者与中国的民国前后有点相似,有许多奇妙的事情值得记载,这里就只觉得太简少一些,有点可惜,但是这也是难怪的。写生文虽说是重在写实,但它到底还被俳句影响所牵掣,他们最忌“词费”不肯长篇大幅地去描写,所以简短是当然的事。后来夏日的学生中勘助著有《银茶匙》,上下两卷,叙写从幼小时直至中学时代,更为精细,虽不是写生文派,却可以说是大部的《如梦记》,此外就不见其比了。坂本的这本小册子很少见,在出版的次年偶然在东京冷僻的小书店里得到了一册。

本书题名在著者自序中译作《梦一般》,比较近于白话,但是原名Ywme no gotoshi,是文言口气的,直译应是《如梦》,现在便保存它这个原意,只是加上一个记字,说起来较为顺口,自序中亦均改正,以免歧出,虽然在那边如说《梦一般》似乎要好一点。知堂记。

(原载一九五九年四月一日香港《星岛晚报》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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