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谢娘别后谁能惜?漂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
——《采桑子·塞上咏雪花》
这首《采桑子·塞上咏雪花》,是纳兰陪同康熙出巡塞外时候所作。
纳兰文才盖世,却一生任职武官,不得不说是一种遗憾。宦海生涯,使他见识了皇室内幕;多次出巡,又给了他开阔视野的机会。不过,他并不喜欢这种扈从的生活,多次在出巡的时候写下厌倦这种生活的词作。
康熙十五年补殿试,纳兰获二甲七名,清兵入关不久,一个满人子弟能够有如此的成绩,已经不易。一般来说,殿试选出来的人才,多会被送进翰林院,可纳兰却封了三等侍卫,官位五品,比编修高了一级。但把一个层层考试选拔出来的文才子,一生都安在侍卫的职位上,多少显得有点怪异。
不过转念一想,也无可厚非。那时的满人尚武不重文,满人子弟,也以能在宫中当侍卫为荣。对刚刚入主中原的满人来说,骑射武力才是关键,舞文弄墨只是一种茶余饭后的消遣。许多满人对以文为主的汉人是极为不待见的,而翰林院的院士,其实没什么权力,还经常受满人的气。
另一方面,纳兰的父亲明珠,曾是功臣,却日渐利欲熏心,康熙大概是对他不放心,所以有意把他的儿子留在身边。不得不说,也可能是一个政治上的布局。
显然,纳兰并不喜欢这个工作,为此烦闷不已。他是个情感细腻的人,非常敏感,看他那些词作,就好比字字句句都触摸到你心里。
据记载,纳兰外貌出众。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曾经与纳兰共事,他写道:“忆昔宿卫明光宫,楞伽山人貌姣好。”楞伽山人,是纳兰的号,可见,纳兰是个翩翩美公子。
同时,他又是个内秀的人,喜欢把喜怒哀乐都放在心里,写在笔下,从来不会影响到别人。纳兰对自己的职位并无眷恋,却尽职尽责,做好自己本职。他个性谨慎,身为康熙的贴身侍卫,却从不参与政治性的敏感话题。每次扈从出行,也都尽心尽力地护主。
康熙每次出巡,纳兰都被钦点伴君侧,走过大江南北,也留下了无数出游词。康熙很喜欢纳兰的文才,多次郑重或随性地赏赐些东西给他,大到金牌,小到字帖、香扇。纳兰是敬重康熙的,但仅仅是敬重,他对权力并无眷恋。纳兰的骨子里,与视名利富贵如浮云的李白有所相似,只是,他没有李白那样猖狂的个性,在皇帝面前也敢肆意一把。
“不是人间富贵花”,正是纳兰自身的写照。雪花洁白,来自天上,越寒冷的地方,越是轻舞飘扬,有人间富贵之花无可比拟的高洁。纳兰,不似那些权势里打滚的人那般肮脏。他的内心,是一个隐士,只是,他不能像陶渊明那样归园田居,而是隐于市、隐于朝。他的姿态,应该正如陶渊明所写的诗,“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心远地自偏,他的心里是清静而纯洁的,所以,就算是置身朝堂,也仍能保持高尚的心和美丽的灵魂。
只是,雪花无根无芽,转瞬即化,生命太短。总觉得,纳兰对自己的命运,就像是有一种神秘的预知。他的词里,总是出现那些短暂的东西,比如烛火、檀香、雪花,或者动辄提及来生缘。可以看出,纳兰对这些东西,是不自禁的喜欢,但这种喜欢让他自己都觉得害怕,因为它们都无缘而生,又凭空消失;突至,又一闪而逝。
就连他喜欢的人,都转瞬即逝。纳兰的心是清静的,那些来自皇帝和朝廷的恩宠,并不是他向往的生活,反而让他的处境尴尬。宦海沉浮,纳兰一直被苦闷的情绪折磨,常有窒息之感。这样的人,在紫禁城里就好比被判了无期徒刑。他虽然是皇帝面前的红人,但对自己而言,这样的生活,是在摧眉折腰,委屈自己的内心。他渴望像雪花那样自由,有一副自在的“轻模样”。
历史上喜欢雪花的人很多。话说晋时一个雪天,谢太傅一家聚会,跟小辈们谈诗论文,让他们以雪作诗:“白雪纷纷何所似?”兄长的儿子说:“撒盐空中差可拟。”而兄长的女儿道韫却说:“未若柳絮因风起。”获得盛赞。谢道韫,后来成为王凝之的妻子。后世,还把有才华的女子称为“谢娘”。
“谢娘别后谁能惜?漂泊天涯。”纳兰是在为雪花的遭遇鸣不平,更是在扼腕自己的人生。谢娘故去之后,还有谁能真的了解它、怜惜它呢?他的一生,也好比这雪花一样,没有根基,只能随风飞舞。在寒冷的冬天里凝结成的“花”,却会在温暖的气候里无奈融化。
纳兰词里的“富贵花”,大致就是牡丹这样的花吧,看起来雍容华贵,但太娇气,需要太多的外在环境条件。陶渊明爱菊的清雅超然,周敦颐爱莲的不染世尘,而众多世人对牡丹的爱,多是一种向往,向往富贵的生活和姿态。其实在许多人眼里,纳兰应该就像一朵牡丹,生在金雕玉砌之家,仕途又一帆风顺,这些对旁人来说,都是求之不得的。
但他却以雪花自比,其实雪花不是花,更谈不上富贵花,它甚至都不需要土壤和水分,只是淡然地在人间走一场,用不了多久,就挥发成水汽,回归到自然中。这也是纳兰的一生。
“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雪花在天涯飘荡,看尽了冷月,听遍了胡笳,感觉到的,无非是西风遍吹黄沙的凄凉。这说的不是雪花,是纳兰自己。他因官职所累,多次来到边陲,见够了这里无限荒凉的风光。
塞上人烟稀少,物景荒凉,看得最多的,怕就是漫天翩跹的雪花了。
历史上,李白、王昌龄、杨炯、李昂等都喜欢从军诗,但基本都是豪放做派,诗里尽是刀光剑影。王昌龄的《从军行》八首,倒也写过边疆思怀,其一:“烽火城西百尺楼,黄昏独坐海风秋。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其二:“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旧别情。撩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
他把边塞军旅生活的画面截取下来,写出战士除了奋勇作战,也有隐藏的另一面。饮酒作乐的时候,独坐黄昏的时候,其实心里是温柔而凄迷的。万水千山总关情,是因为心里有放不下的地方和人。
纳兰生活的时代,与王昌龄相比已经算是太平盛世,他没有经历过大的战乱,所以词里,没有王昌龄那种惊心动魄、事关生死的情怀。纳兰笔下,是淡淡的一种情绪、一片乡愁。
随君扈从,给了他一个机会,离开京都,跳出情爱的小圈子,从新的视角观察世界。如果纳兰只是一介文人而无侍卫身份,今天,我们就看不到这些清新的边塞词了。世人说纳兰,多从情爱入手,叹他哀绝顽艳,却一再忽略他的边塞词里也有一腔感人至深的情谊。他把唐人的高旷雄浑与自己的深婉多情糅合在一起,有时代之感,也有身世之慨,天衣无缝。
文人心思,武官职位,这才是完整的纳兰性德,只此一家,别无分店。这样一个心思透彻的人,在塞外风雪中思乡心切,记忆里的故园之象纷呈而来,但美梦醒来终是梦。
一个渴望安稳生活的人,却不得不一次次地行走在路上,受颠簸之苦,偏偏人在羁旅上更容易感怀。于是,他就在各地各处书写自己的落寞和愁绪。
边关的那一场大雪,是落到了他的心里,一片凉意随之泛滥而生。雪花不是人间富贵之花,但却拥有难得的自由;而他,更多的却是身不由己。
他身处人间富贵,背着众多枷锁踽踽而行,心却在世俗之外飘然若仙,轻装上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