郢都陌河静静流淌，微波涟漪。堤岸之上有一条宽阔而倾斜的道路，碎石参差，道路边水槽因坡斜而急流，散发若有若无的酒香。道路东边在斜坡上安置的十几间房屋亮着昏黄的油灯光，此皆是高塘卢家酒坊。
卢家酒坊前边的桂花枝繁叶茂，隐隐已有小花开。今晚的酒坊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数百人，神情哀愁。卢家高祖卢月儿经大夫诊断，几乎难以熬过今晚。卢月儿今年九十七，子孙繁茂，且乐善好施，受她恩惠之人亦不在少数，所以以至于今晚有数百人为她送行并没有让人感到诧异。卢月儿风烛残年，今晚的云儿也颇愁云惨淡的模样。
卢月儿试图翻个身以回避子孙后辈们哭红了眼睛的模样，因为她现在还没死，应该还要过一会儿，可是她连简单的翻个身都做不到。形如沟壑的皱纹如同镌刻在她的脸上，从中也能看到一丝泄气的神情。
卢月儿感觉得到自己的生命在流逝，如今已经进入一生之中走马观花的阶段，卢月儿知道自己不想记忆的那段时光也会呈现在自己的眼前，所以心中有几分不喜。
王逸翻过围墙行走于街道上，离高塘卢家有一段距离，如今王都并不实行夜晚封禁，但大晚上的，空荡荡的街道一片寂静，王逸也看到了飘荡不定的鬼影。王逸从醒来的第一个晚上就看到了类似鬼魂的鬼影游荡，当时王逸指与姜鸿看，姜鸿只说看不见，姜颖也是如此。原来仅是他一人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世界，于是见到蒋忘生并没有像凡人遇鬼一般惊叫跳脱起来。还好白天没有鬼影。
月色昏暗但看路还清楚，除了房屋被遮蔽的地方。
“哧哧......”是刀剑在地上摩擦的声音，前方走来一名女子，右手反握横刀，横刀狭长，若竖立起来，应该到女子的胸前。女子走出阴影，暴露在月光下，目光清冷，离的远远的双眉蕴籍杀伐之气，右臂血涌如注，在街道上拉出长长一条血线。
王逸街右走，女子街左走，交际的那一刻，王逸道：“喂，逆行元气能止血。”当王逸说出“喂”时，女子如同狮子搏兔一般猛扑而来，王逸说到“止血”二字时，横刀离他脑袋还剩几寸，女子骤然停刀，几滴鲜血撒到王逸脸上，拐入街角消失不见。逆行元气稍有不慎就会爆体而亡，如果运行得当真会如同堤坝一般止住奔腾的鲜血。不知道那名女子信不信。
王逸将脸上的血迹拭擦干净，叹道：“还是不喜欢鲜血的味道。”
不一会儿一批十几人的军队快跑过来，长矛在月色下锋芒毕露。朝王逸询问女子踪迹，王逸如实回答，况且他们是沿着血迹追到的现在，怎么能够欺瞒他们呢。
接下来少女是被抓捕还是逃脱，都和王逸没有太大的关系，毕竟他们不熟。离高塘卢家还有一段距离，王逸看到一家高墙大院偏街小门敞开，灯光从里边透露出来。本是三更天，万家眠，而独这家占据半坊之多的富贵堂皇人家灯火通明，也有欢声乐语之声，王逸好奇钻头过去瞧一瞧。
此应是院中中庭，宽敞辽阔，四周竖起灯火，檐下挂着橙红灯笼光亮四方。中间白玉圆桌子上杯盏横列，佳肴陈列。此中有三男一女游笑嬉戏，女子身材凹凸，双眼正蒙上黑巾摸黑试图捉住余下三男，三位男子嬉笑避过，耳目陶红，相言甚欢。
为首的男子三十几许，容貌修整，仪表堂堂，双颊酣红，一双漂浮之眼迷离不尽，拉过欢快不进的客卿私语道：“你们瞧外边那个小公子。”
陈灵陨吩咐他的客卿说：“霍启，赶快查清刚刚门外小哥是何人，家住何方！”
霍启笑道：“遵命。”
王逸暗叹今晚怪事真多，又或许这是夜晚的常态，而王逸不曾察觉。王逸又走了一段距离，又离卢家近了一段。荒凉的大街，本该空无一物，然而街边却有一位肩负青荷的少女，青荷如伞一般将她遮盖住。少女豆蔻年纪，荷叶似伞，荷茎似青玉。少女动作轻柔，以至于荷叶上圆润如玉的水珠不曾有过一丝颤动。
她在轻抚一只黑猫，猫身隐于黑暗，猫眼犹如暗夜中的两个诡异的光点。也许此刻出现的人都不算良家少女，但王逸父亲教导过王逸，作为仙，哦，不，现在作为人，应当怀有一些善良之心。而王逸能做的也不多，只是对少女提醒道：“深更半夜，晚不回家，父母会担心，而且也不安全，赶快回家吧。”
唐九月察觉到所来之人并无恶心，也没有对他留有太多心思。既然人家善意提醒，唐九月也答道：“哦，好。”
王逸能做的也不多，点头之后便擦身而过。在唐九月轻轻抚摸下，黑猫原本流着鲜血的前腿竟慢慢痊愈。
王逸终于看到了半坡上灯火通明的高塘卢家，围绕着数百人在为卢家老祖卢月儿送行。王逸挤进周围，就听到周围人叹息道：“卢家高祖一生修善仁慈，终归老有所终了。”众人面目哀伤，神情难过。想当初自己艰难困苦，卢家老祖乐善好施，终助自己摆脱困境，想来路程艰险，少不得的卢家老祖的帮托，而如今就要撒手人寰，怎么能够叫人不难过。
然并非个个都是知恩图报之人，其中竟有人抱怨：“从一更等到三更半，怎么也还不死，这太折磨我了吧，我都想睡觉了。”语句颇为不耐烦。其中有人冷眼讥讽：“想睡觉就去睡啊，谁叫你来的？呵，真是白眼狼。”其中抱怨的人突然脸红脖子粗，大声叫嚷：“我怎么白眼狼啦！我好歹撑到了现在，其中有几个人都回家睡觉啦，你们怎么不去笑他们啊！”其它人冷笑不已，都离那个抱怨的人远点，不想也被人当成一只养不熟的白眼狼。
王逸趁着这空隙又往前靠了一些，看到一间古朴的房屋中围绕着三重人，有人把守，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去进去看望卢家老祖。
卢家老祖卢月儿年少有倾城之貌，其中仰慕的少年如过江之鲫。当年与竹马青梅蒋忘生策马同游江湖，是一对不可多得的神仙眷侣。当年蒋忘生风华正茂，才气过人，本不闻神仙修为，然在江湖之中，身无依傍的神功武技，受人欺辱在所难免。当年卢月儿年少气盛，曾被纨绔子弟言语羞辱，蒋忘生却不能帮解自己于圄囹。当年卢月儿大怒道：“蒋忘生你真是废物！”蒋忘生默然不语。
蒋忘生偶得仙经许久，却迟迟不肯踏入修为之途。只因当年修行之士对卢月儿断言其不可修行，盖因其经脉狭小，不足以支撑元气的灌入，她的一生，只能跟凡人一般过人生百年。蒋忘生知道自己一旦踏入修行之途，定会痴长年岁，蒋忘生无法想象百年之后自身孤苦，身无卢月儿身影的模样。
而如今他们关系破裂，卢月儿喜欢畅游江湖，任侠气使，斗鸡骂狗，也喜欢行侠仗义，结交豪友。按照当今境况，蒋忘生既无武功加身，卢月儿更是一介女子，他们连郢都的江湖都不能畅快游玩。当年卢月儿已有不喜蒋忘生之意，貌合神离，距离真正分手已不远。盖因蒋忘生仅一介书生，不能修行，不能带她快马江湖。
不修仙经，卢月儿即将离去，修仙经，卢月儿百年之后离去。蒋忘生决定闭目修习仙经。浩然正道，蒋忘生睁眼即是六界修为，即在人间之中目前所知的最高修为。披着月色，蒋忘生带着卢月儿飞出郢都，遨游世界，拜访古地，察访故里，游赏人间，不亦乐乎。
随着蒋忘生坐而忘生的修行之法闻名于修行界，卢月儿的身份如同水涨船高，当即被收入美人图，排行第十七，意思即是天下美女绝丽，她占据第十七名。天地浩大，人不知几亿起，在美人图排行第十七已是人间绝色。
于是天下英才一半因蒋忘生而拜访他们，一半因卢月儿而慕访他们，天下半数英才皆叹慕卢月儿美丽容貌，卢月儿神情自是得意不已。
仰慕卢月儿的，假心假意有之，真情实切亦有之。当年天下第二势力仙门入世第一大弟子郑浩尘在一个天才云集的大会中当众表白卢月儿，卢月儿神情娇媚，蒋忘生脸色铁青。
卢月儿并没有当众回复，而且也有意引两位天才因自己而不欢而散甚至大打出手，卢月儿喜欢把自己当作珍贵物而被众人争夺的对象。每当他们两位天才为自己而相互吃醋而卢月儿在暗地里偷偷嬉笑。
当年年少皆轻狂，卢月儿神情傲然，坚信奇货可居，而自己，不介意被当成奇玉，而有能者居之；蒋忘生一生钟爱卢月儿，而自身一生顺坦，不曾遭遇一丝挫折，甚至武学修为坐而忘生，再没谁有比自己更为狂妄的资本了；郑浩尘为当世之下仙门第一人，是天下第二修仙势力的门面，怎么可能服输。
令卢月儿想不到的是蒋忘生与郑浩尘已经暗下协议，决定于某时某段死斗，生者得卢月儿。
那一战打了七天七夜，打得天地失色，蒋忘生二人皆冲天而起，在云中，在天空中死斗，当时轰隆阵阵，以为雷响，其中天空元气紊乱，降以酒红色天光，以为天泣。终究惊才奕奕的少年，郑浩尘在死斗中破界，化为七界修士，三千化元掌修至最高境，身无桎梏，能打三掌，巨掌所及之处生物皆死，死物不动。第一掌拍向蒋宅，四十七人皆为粉身骨碎，化为腌泥，逼蒋忘生现身，蒋忘生目睹惨状，双眼通红，流出血泪，却被郑浩尘第二掌拍去肉身，只留青青的骨架不倒。
死而青骨，蒋忘生化为鬼神，修为不减反增，再与郑浩尘大战三百回合，当时天空差点崩裂，随着一声浩然巨响，两位绝世天才消失得无影无踪，天下再难寻他们踪迹。这是有所记载的《奇谐》紫青天事件，因一女子而起。
郢都符阵自几百年前郢都建立起来就已有之，其中已经难以寻找其中建阵之人。大战结束，蒋忘生鬼身进入昏昏入睡阶段，想来可能将会消散于人间，突然想再见卢月儿一面，然而意识已经渐渐散去。等他醒来，时间竟已过去二十几年，蒋宅已经易主，庭院依旧，却不再是他，而人间，也没有人能够看得见他。
蒋宅就是郢都阴阵的阵眼，其中阴气汇聚，滋养着他那残破不全的三魂六魄，而蒋忘生的代价是不能逃离蒋宅半步。如果阵眼不毁，蒋忘生终其千百年也不能够逃脱郢都阴阵阵眼。
如果为了卢月儿，死掉他蒋忘生一人，又有何在意？然郑浩尘将事做绝，竟然将他全家四十七口人尽数灭杀，蒋忘生为自己年少轻狂的代价付出了整个家庭，四十七人皆因他而冤死，一念及此，蒋忘生悲痛得不能自己，犹如孩童时期那般嚎啕大哭，涕泗横流，或许他一介鬼身，本不该如此狼狈，可四十七人的人生皆因他而尽毁，蒋忘生心中有说不尽的悔恨之痛，如尖刀刺心，明明肉身已没，其中伤痛却真真切切。
“二郎。”蒋忘生身后笑嘻嘻地响起一个声音，蒋忘生扭头，四十七幅熟悉的面孔从他背上生出，如同一棵树一般从蒋忘生背后开枝散叶。他与他的家人死而为鬼，熔铸于一体。四十七幅面孔生在蒋忘生身后，蒋忘生并没有感到恐惧，而是像是精神得到赎罪之后的酣畅大哭。万幸之中，他终于以另一种方式与家人团圆。
家人宽慰道：“别哭了别哭了，做鬼也没什么不好，早上不用干活，也没有什么欲望，无欲亦无忧。”
“只是当时死时那是真痛，不想再有第二次这样的痛苦了。”
蒋忘生真的没有什么要恨卢月儿、要怪卢月儿的，要怪就怪自己当年年少气盛，不知进退。
.......
卢月儿神情惊慌地打开蒋宅大门，就被腥臭的血腥味充涨着自己的大脑，有的只是一处处尸骨无存的血花，一点儿也不漂亮，瞬间自己头晕目眩，姿笑年少，她终于知道自己犯下了大孽。她也仅仅是双十芳华，挥霍着青春，纵马折花，而造成这样的人间惨境也不是她想要看到的，卢月儿自己仿佛是那人间恶魔，肆意地夺去四十七口人的生命。
卢月儿她逃脱不了责任，这四十七口人皆因她而死。自己与蒋忘生是青梅竹马，这四十七口人她都认得，多数都是和蔼可亲，性情随和，偶尔还会调笑卢月儿与蒋忘生一番。卢月儿只感头脑涨裂，磅礴的负罪感侵袭卢月儿全身，卢月儿双眼是泪，神色仓皇而不知所措。
并没有想要逃避什么，卢月儿披一身素缟，俯身跪下，拾取蒋忘生亲人们的尸骨小心翼翼地装好，身形枯槁，恶事已出，卢月儿并不想为自己狡辩什么。只能将蒋氏一族之人侍奉于自家祖庙，永生以享用烟火不尽，想替自己赎罪。
蒋忘生死为鬼神是事情卢月儿并不知情，也只当蒋忘生也死在蒋宅之中。自此之后卢月儿从修行界之中慢慢淡去自己的身影，直至消散。几年之后，与自家表哥结姻，当年初识之人一无所知，婚礼也办得不大，也只请了几家亲戚。高塘卢家酒窖闻名于郢都，十几年过来，卢月儿如同平常人一般生活着，然而遇到困难之人，能帮就帮，其中给予寺庙的香油钱也是十分丰奢。卢月儿心中一直怀有一种隐痛，积德行善是希望以后恶鬼能够放过她吧。
四世同堂，卢月儿一直告诫自己的儿孙一定要待人真诚。这些年来卢月儿心中插着一根刺一般这样活着，这是她对她当年轻狂所给自己的一种惩罚。表哥一直纳闷自家表妹，自己的妻子为什么一直没有笑颜，卢月儿并不想他深究，他也不强求。
卢月儿的一生就这么走马观花地呈现在自己混浊的眼前，当年的悲痛如今依旧清晰无比，卢月儿一直觉得自己在亏欠着什么。
屋外一阵吵嚷，王逸高声道：“是蒋忘生托我过来传话的。”白发苍苍的几位老人知其缘故，捎着王逸进了里屋，卢月儿行将就木，鹤发鸡皮。卢月儿微微张开嘴，双眼努力聚焦着王逸，似乎希望他说出点什么。
王逸道：“卢家老祖，蒋忘生他说你没有欠他什么。”“哦，对了，他有送你一个小青葫芦。”王逸将小青色葫芦放在她枯瘦的手上，那是她当年唯一求而不得的东西。卢月儿仿佛回到了当年无忧无虑的时光，脸上挂着一滴晶莹的泪珠，开心道：“嘻，只有他知道怎样才能让我安息。”卢月儿微笑闭眼离世，得以善终。
高塘卢家一瞬间陷入一个悲痛的氛围之中，其中有人在轻声哭号。王逸也轻声安慰在旁的人，购得一坛醇酎之后便告辞离去。作为卢家高祖旧友的所托之人，是否应该留下共悲，他们并没有定下来，而且知道卢家高祖这一段秘辛的人不多，并且多有隐晦，所以王逸要走他们也并没刻意留下来。
